如果还有明天 作者:含章 二十几年来我从没有像今晚这样痛彻心肺过,我突然不能走动,在街角蜷缩 起身体蹲了下来,我仿佛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样在这个世界上安身,我完完全 全地被掏空了。我没想到自己在一年之后,居然会听到这首十几年前的早被人遗 忘了的老歌,它在我身旁的小店里恶作剧般的响起,仿佛在警告我不要遗忘过去 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而我真的是打算把它遗忘,只因为它不堪回首。这首歌曾被某个男人别有寓 意地唱起过,而我当时只是沉浸在爱情的惆怅之中,没有瞧见这个男人的泪水和 滴血的心,如果我能敏感一点,如果我能再爱他一点,我便要祈求老天狠狠地折 我的寿。我想我从没像现在这一刻那么爱他,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是 多么多么想再见他一面。 五年前的某一天深夜我还在店里忙碌,那家店是我一个朋友投资开的,我利 用暑期帮她打理店里的琐事,顺便体味一下人间百态。我当时刚念完一学期,过 完这个暑期就升大二了,这是我的第一份临时工作,也是我第一次走出学堂用迷 茫的眼睛注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我感到兴奋极了。我发现这大千世界远比学 校生活来的生动有趣和紧张。我坐在阴暗的角落里迎接着每一个走进店里的女人、 男人,然后对他们展开意念、细节和故事。每一天似乎都变得新奇,这让我摆脱 了睡懒觉的习惯,我早出晚归,沉溺于一幅幅千姿百态的生活画面,直到这个画 面中出现了一个男人。那一晚下着大雨,快到12点了,店里没有一个客人,大家 都各自收拾着东西,准备按时回家。我正在制冰机前忙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铃 声,有客人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请给我一壶高山茶。”我掀起布帘走 了出去,看见一个强壮的背影,他蓄着乌黑的长发,整齐的扎成辫子,穿着洁白 的背心,陈旧的牛仔裤,手臂非常粗壮带着被阳光烤晒的古铜色。店员们都有点 不高兴,下班的时间被这个男人耽搁,薇薇端着托盘走了过去,折回的时候在我 耳边悄悄说:“他很漂亮!”我笑了笑,假装去端正他前面的壁画,在走回来的 时候偷偷瞥了他一眼,他正在发呆,没有瞧见我,但我呆住了。这个男人一定有 非常多的故事,他神情落寞,脸色黯淡。他是做什么的?他究竟多大了?这样一 张如此好看的脸究竟在想什么?他哼起了小曲儿,声音浑厚,用指关节轻轻敲打 着桌面,我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但是我被眼前这个男人吸引住了。时钟在慢 慢走动,大家都有点沉不住气了,Allen 在CD架上选了一张U2的摇滚,声音非常 喧闹,我知道他别有用心。在吵闹声中这个男人被打扰了,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 环顾四周,仿佛才发现只有他一个客人,他伸手结账,我走了过去。 “多少钱?”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 “先生,我们对最后一个客人是免费的。”我用微笑来掩饰谎言。 “哦,谢谢,我耽搁你们下班时间了。”他抱歉地笑笑。 “哪里的话,希望明天能再见你。”我感觉自己的脸突然发烫起来,便转身 走了。 他站了起来,身形高大,然后推开门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他没有来,我有点失落。第三天他来了,我非常欣喜。之后的日子他 断断续续地来,总是是最后一个客人。直到有一天,我坐在他的对面,我们聊着 天,共享一壶茶,他喜欢默默地笑着,很少说话,而我跟他聊我的学校生活,我 成长的趣事,我的朋友,我的父母……他的眼睛非常明亮,大大的黑眼珠直直地 看着我,真挚的神情。 “你是搞艺术的吧?”我问。 “不是。”他笑。 “那我实在看不出你是做什么的。” “真想知道?”他有点为难的样子。 “不勉强你。” “老实说,我没有具体的工作,哪里需要我,我就哪里去。”他说。 “祖国的好青年。” 他摆摆手,“我不是上海人,我来自南方的小城,我没有文化,我很穷的, 不然不会来这里喝免费的茶水。”他抬头看了看我,继续道,“这阵子我和大伙 儿在粉刷附近的大楼。”他用手指了指方位。 我依旧保持着笑容,但是心里失望透了,我明白自己和他是两个世界上的人。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希望他在说谎。 “你看我的手就知道了。”他摊开手心给我看。我看见的是破裂的皮肤,陷 下去的地方是粉红色的新肉,突起的地方是黄色的茧。我心里非常难过,抬起头 看他的脸,真诚的大眼睛,笔直的鼻子,性感的嘴唇,黝黑的肌肤,如此好看的 一张脸。 “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也许你觉得我不配。”他低下头,翻看着手心。 “别那么想,我非常愿意,只要我还在店里就会为你提供免费茶水。” “恩?为什么你要给我免费的?原来这里并不是那么回事情。”他的表情好 像有点受伤。 “因为我喜欢你!”我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他说。 他叫阿坚,27岁了,我们相爱了。我们的恋爱只能在两个人之间演绎,阿坚 曾经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他们站在脚手架上,沉重的安全帽下一个个露出笑 脸,然后用方言调侃阿坚,我从偶尔的言语中听出了下流的成分,但是为了阿坚 我还是对着他们傻傻地笑,而阿坚从此再也没敢让我接近他的朋友们。我也曾试 图把阿坚带入我的世界,我报名让他念书,他很用功,总是第一个赶到学校,可 是白天的工作太辛苦,花去了一天所有的精力,他总是过不了多久就昏睡在书本 上,然后在每一次我问起他学业的时候万分抱歉地看着我,脸涨得通红。我说: 阿坚,别再去念书了,干你爱干的事情吧,我心疼。我的朋友见过阿坚几次,她 们都说他是如此漂亮和善良,可每次问起他工作的时候,我总是支支吾吾地说他 只是一个小职员。我们终于都与外界隔离开来了,我因此而更爱惜他,我不能让 这个男人受一点伤害,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不会嫁给他的。我始终很害怕我的家庭 会知道自己和阿坚在一起,我常常做有关此事的噩梦,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用嘲弄 的眼神看着我,而我的父母在咆哮,在泪流满面。可是我是如此爱他,除了爱他, 我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我和阿坚走了整整三年,我们的爱情因为绝望而深刻。 我终于毕业了,毕业的那天,阿坚来接我,我坐在他的脚踏车后面,把脸紧紧地 贴着他强壮的背,阿坚似乎比我还高兴,他说我终于长大了,然后叹叹气说自己 老了,我突然想起阿坚就快过30岁生日了。那天,我们来到阿坚的小屋,进去的 时候,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整个屋子充斥着我喜爱的粉红色月季和洁白的香 水百合,墙上挂满了放大了的我的照片,桌上的大蛋糕上写着:给我今生的至爱! “那要花多少钱啊?”说完这句话,我突然觉得悲哀。 阿坚没有说话,眼泪在眼眶里面滚动,他走过来紧紧地抱住我,“都是我不 好,都是我没用。” 我第一次在阿坚面前流泪,我放声大哭,我第一次对生活缺乏自信,第一次 感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什么叫做无奈。阿坚擦干了我的眼泪,盘腿坐在地上, 泡起一壶茶,然后为我唱起了动听的歌,那张好看的脸在氤氲之中对着我默默地 笑,眼神里面写满了爱意,听着外面噪杂的声音,看着光线里面浮动的灰尘,我 突然想到了永恒两字。 “嫁给我好吗?”这是我意料之中的问话,所有曾经设想好的推托之词都在 那一刻化为一句“好的”。 母亲千万次的警告终于对我不再起任何作用,我只想以我的微薄之力作一次 叛逆和表达一次爱。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裸体,他的身体是这样的光滑和美 好,我抚摸着每一寸肌肤,轻轻地吻它们,向每一个毛孔倾诉我的爱,我们是哭 着完成整件事情的,那个下午将让我终生难忘,它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在后来的日 子里,我对那个叫做“性欲”的东西无动于衷,因为每当有欲望我便会想起阿坚, 想起他我便会熄灭和冷淡。我不知道一个男人竟能如此温柔地来侵占一个女人的 身体,我怀疑面前这个生灵是否就是为了我而存在的。 我终于真正踏上了社会,我开始忙工作,忙交际,从前单一的日子如今一下 子多出了很多内容,效率、冒险、激进代替了从前的风轻云淡,爱情在我生活中 所占的比例逐渐变得越来越小,我开始学会体味生活中的其它乐趣,其中包括不 忠。所有的爱情只会越来越趋于理性化,所有曾经炽热的心只会变得越来越冷, 越来越残酷。我们身边曾经无比信任的爱人背叛了我们,这样工作的完成不是一 朝一夕的,是一个逐渐变质的过程。阿坚太爱我,阿坚太信任我,对于我们爱情 的疏离他只是保持沉默。他变成了我的负累,这个负累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层 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世界不同,因为没人会祝福;第二层是因为我爱他。 我遇到了一个叫做康庄的男子,他是我理想的男人。他的笑意从镜片后面透 过来,他问:“你爱我什么?” “钱!”我毫不犹豫,然后笑笑说:“你的所有。” 康庄和我是一国的,我们在彼此的社交圈里穿梭,我们可以畅通而热烈地交 流彼此对生活对工作的观念和想法,我觉得很轻松很自在,真正的天马行空般的 恋爱。我还是会常常去看阿坚,我对康庄说这是我的哥哥,阿坚便艰难地点点头。 我知道自己还是爱着阿坚,他为我酗酒为我生不如死,我便更爱他,他瘦了很多, 脸色憔悴不堪,我见了难过,便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犹如母亲一般哄他,在他那 里我只有绝望,我绝不能让这种绝望来毁灭我,所以我只能和他疯狂地做爱,在 不停的呻吟,流汗和高潮中我才会让自己不要想太多,我是母狗,我常常自暴自 弃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想我必须要在自己和阿坚之间做一个绝决的了断,不然 我们都会疯掉。如果他不愿意离开我,我会让他跟着我过一辈子,我们可以永远 保守这个秘密。阿坚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如以前了,他总是说自己老了,对于做 体力活这个行当来说,他的确是有点老了。 “你有没有为今后打算过?”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我问他。 “上海有你,我还能哪里去?过一天是一天了。含影,”他突然转过脸来面 色凝重的对我说,“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嫁一个好男 人,让他来照顾好你。”说完,他转过脸去。 “说什么呀,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有没有想过再去交往一些女孩子?说不 定……” “我只有你了。”他打断我。 我不敢嫁给康庄,我非常害怕,不清楚阿坚知道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就这 么过吧,总有一天时间会给我答案的。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半年,我在两个男人之 间疲惫地徘徊,我想我今后不会再有恋爱了,我已经把所有的情爱都给了这两个 男人,一个特别的男人和一个出色的男人,今后即便他们都离我而去,我想自己 会一个人度过这一生,因为我已经有太多的伤痕,太少的气力。一个下午,阿坚 打电话给我,说他打算回老家,我非常难过但是心想整件事情总算有结果了,阿 坚一走我就和康庄结婚,我需要安定,我太累了。 晚上我们见面,阿坚说要去从前我们相识的那家店。那家店我的朋友早在几 年前就卖给了别人,店里的布局也有稍稍的变化,但是不妨碍我们怀旧。我指指 吧台说:“我以前就站在那里,每天晚上都看着你的背影,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和 这个男人有个故事。他是如此的特别和漂亮。” “上天注定的,我们之间爱得太苦了,含影,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是如果 要我选择来世是否与你相遇,我还是会选择是的。” “我也是。”我含着泪,紧握着阿坚的手。 “含影,谢谢你。” “别说了……”我泣不成声。 “别难过,一定要幸福的生活着,不管发生什么。” “别说了……我是个自私的女人。” “你是最好的,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阿坚擦干眼泪,微笑着看着我, “让我再为你唱最后一首歌吧!” 他清唱开来,非常好听的一首歌。记得高潮部分是这样几句:如果还有明天, 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这是一首10年前的老歌了,叫做《如果还有明天》,歌手已经病逝了,叫 薛岳。明天我就走了,别来送我,不然我会受不了的,到了那边我会打电话给你, 不能再看见你了……”阿坚哭的很厉害,他瘦的厉害,眼眶深深陷了下去,瘦削 的肩膀不停耸动。 “阿坚,阿坚,我的阿坚……”我突然不能想象没有阿坚我该如何过好每一 天,如果上天真要我在爱情里面辗转奔波的话,我宁愿自己跑死为止。 我们依依不舍,难舍难分地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阿坚用完所有的积蓄买了 一张机票回自己的故里,他走的那一天起,我便觉得自己仿佛被带走了一部分, 变得空落落的,白天为工作操心可以稍稍解脱,到了夜晚便相思成灾,我搬去和 康庄住在一起,原本是希望能有个寄托,却发现自己更想念阿坚了,康庄的触摸 让我想起他,康庄的身体让我想起他,我甚至丢弃了所有的CD,我听不得情歌, 我要捂着耳朵走过音像店,我也曾在餐馆歇斯底里地对侍应生发脾气,只因为店 里正在放一首叫做《一天一万年》的情歌。康庄是个聪明的男人,他洞悉一切却 默默藏在心里,他很爱我,我也因此爱他,两个聪明人在一起是容易相安无事的。 阿坚走后的一个月,我的身体终于崩溃了,而身体的虚弱更让我思念他,我想起 他是怎样的哄我吃药,陪我睡觉,喂我吃饭,虽然现在有康庄照顾我,我却无法 安宁下来。我茶饭不思,我想自己快死了,如果我再见不到阿坚。 我拖着病体,辗转着来到阿坚的城市,这是个美丽的城市,风景美丽的地方 才会培育出心灵同样美好的孩子。我仿佛是一个初恋的女孩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心里充满紧张和期待,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见到我的阿坚了,我想在这个小城里 生活一段日子,也许是一辈子,我会和阿坚过着朴素简单的日子,生几个孩子。 想到这些我便觉得平静极了。也许我和阿坚才是上天注定的伴侣,我发誓再也不 让他受一点苦,我要给他幸福。计程车在深蓝色的苍穹下越来越驶近我要去的地 方,我看着窗外的灰云白鸽和在堤坝上奔跑的孩子,手里握着阿坚向我求婚时候 送的纯银戒指,我想自己长大了,终于明白爱是什么,知道爱的份量原来是如此 之巨大。汽车嘎然而止,我缓缓地下车,深深地吸了口气,大致观望了一下眼前 这座简陋的木屋,然后迫不及待地用力敲门…… 我的记叙只能到此为止,请你们原谅我,我实在不愿意再告诉你们更多的事 情。 一年之后,我和康庄结婚了,我很幸福,我很爱他。是他扶持着我站了起来, 重新面对自己。我发觉这个男人并不如我想象得聪明,他在该抛弃我的时候依然 坚定地爱着我,我为此感动,其实我也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在爱情面前 多少人自以为是,到最后却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说不出的苦楚,而唯有这样我 们才能够长大。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会让我们知道什么是爱,而这个人 多半会离开我们。所以千万善待你们的爱人,不要让他们受一点的苦,因为他或 者她很可能就是我们今生的最爱,很可能就是老天给我们的赏赐。不要以为今后 的日子还很长,生命是如此短暂,爱情也同样,有的时候错过一次就代表错过永 远。 一年之后,我没想到自己又会听见这首歌,我的悲痛抑于言表,但是我一直 对自己说一定要幸福的生活着,不管发生什么。就像当年阿坚对我说的那样。康 庄为我找来这首歌的CD,却是纪念版的翻唱,因为它的原唱和阿坚得了一样的病 癌。那个叫做薛岳的歌手,早在10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在离开之前创作了一 个专辑叫做《生老病死》,在演绎其中这首《如果还有明天》的歌曲时,他声嘶 力竭,强烈表达了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感伤。他的长发,他的叛逆,敌不过他的生 老病死。而我的阿坚最终是倒在他母亲的怀里,在离开我的一个月之后。他母亲 说,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反反复复唱着这首歌,他从没在他母亲面前提起过我。 我能想象他紧闭的双唇和孤寂的眼神,我一下子扑倒在他母亲的面前,不停地嗑 着头,我无法相信我今生最爱的人会走的如此孤单和无助,这是我今生犯得最大 一个错误。我一直无法原谅我自己,直到有一天康庄问我:“如果阿坚没有得病, 如果你和阿坚真的在一起,你会满足那样的生活吗?你和阿坚真的会幸福吗?” 我竟陷入了沉思,其实当年我对阿坚撒了慌,如果要我选择来世是否还相遇,是 否还要经历这样一场无能为力的爱情,我宁愿永不相见! 我终于明白了这首歌的寓意,知道当年那个男人为我唱起的时候是来向我作 最后告别的: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我 们都有看不开的时候,总有冷落自己的举动,但是我要把握每次感动,如果还有 明天。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是否一切也将云消烟散, 如果没有明天。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 再见。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