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舞 大唐天宝年间,百姓还算安居乐业,至少当朝的玄宗皇帝没有征收太多的苛捐 杂税,就算朝中出了几个奸臣,就算皇帝重色思倾国,也不关老百姓什么事。 不过,就算是平民老百姓也知道现在皇帝最宠爱的是杨贵妃,也知道杨家在京 城中是多么的耀武扬威。不但杨妃的两个哥哥平步青云,三个姐姐也封为夫人,就 连她的远房堂兄杨国忠也攀上高枝做了官。朝中百官皆以出入杨家为荣,风光一时 无俩!只怕连杨家的丫鬟仆妇都显得比别家高贵许多了。 但是,蝶舞不喜欢这样的家,不喜欢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门庭若市,她宁可自己 生在寻常百姓家中,宁可自己的爹娘兄姐都是平平常常的人,好在她并不美丽,不 会被强迫嫁入帝王家,不然就会像大姐,一入宫门,不知相见是何时了。可是想和 她成婚的人也并不少,蝶舞知道,那些人并不是想娶她,而是想娶她的家世。 所以蝶舞喜欢离开家到山林中游玩,只带着贴身女婢菊墨。 翠叶青青,雨过微寒。阳光从枝叶间斜斜的照下来,把树林中一条清溪衬映的 格外美丽。“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诗中有画,坐而忘忧。那些虚利浮名怎么 能够同如此清雅景致相比呢?”蝶舞微微笑着对菊墨说,温文的声音和湖水色的衣 衫都被风吹着。 菊墨是自小就和蝶舞一起长大的,两人同岁。但是菊墨就是不明白小姐,为什 么不喜欢呆在家里,不喜欢习练针黹女红,也不喜欢那些上门来求亲的王孙公子, 他们之中有不少尚称英俊,身家也不错呢,唉,真是弄不明白小姐的心啊,已到了 该出阁年龄了,怎么就不着急终身大事呢? 小姐曾悄悄对她说过,要找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才肯嫁。唉,小姐从小就是 这样的,别看她平时温文柔婉,性子里也挺执坳的呢。菊墨知道自己劝不了 ,只 好听之任之了。 顺着小溪前行,转过几个弯,前面是一片湖水,蝶舞坐在湖边石上,从菊墨手 中接过琴,低下头抚琴而歌。 钟毅骑着马,慢慢的走着。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此时他并不想这么快赶到家, 父母亲都已年迈,家中乏人照顾,而这次的名落孙山更会给父母的眼中增添多少愁 烦啊。 此时此刻,就在他失意落魄,踟躇前行的当儿,一段琴音柔柔袅袅传来,随即 是个女子的歌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 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所唱的是诗经《周南》一章。 钟毅心头一震,不知道这山林中怎么会有女子的歌声。他策马寻声,来到小溪 尽头,只见湖水边一名青衣女子按琴而歌。另有一名婢女在旁。美景几可入画。那 青衣女子被钟毅的马蹄声惊扰,抬起头来。钟毅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绝世容貌,那是 一个相貌很平凡的面庞,也许她吓了一跳,手中的琴“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蝶舞慌慌忙忙的站起身来,看到对面的书生正翻身下马走过来。菊墨抱起琴仔 仔细细的查看,道:“你是谁,怎么偷偷摸摸的来这里?” 钟毅有些窘,连忙对蝶舞一揖道:“小生钟毅,长安人氏,路过此地,听见小 姐琴声悦耳,特来┄┄”菊墨快声快语道:“你看看,你把我们小姐最钟爱的琴给 摔坏了,要你赔!” 蝶舞用眼光制止菊墨,整整衣衫,敛衽为礼:“先生为听琴音而来,想是高人 雅士,些些小事不必挂心。”钟毅心中再次一震,这名女子的确不同,她的眼光中 没有羞怯和躲避,虽然面貌平凡,却使人有亲切的感觉。特别是她温雅的声音更令 人觉得舒服。 “小姐方才琴音中平淡冲和,似与音韵之意不合啊。”钟毅并未忘记此来因由。 原来他竟是个懂得音律的。蝶舞有点诧异,对面男子约莫二十余岁,腰悬配剑, 背负书箱。怎么看也是个游学的士子。做的几首伤春悲秋的诗便不错了,他们不是 将考取功名看作平生头等大事么? “愿聆先生雅奏。”蝶舞将瑶琴放在石上。 钟毅盘膝坐下,放眼四周山水清幽,不觉心旷神怡。他深吸一口气,手抚琴弦 轻压慢拨。琴音铮铮,似高山仰止又似空山新雨。 “峨峨乎如高山。”蝶舞轻轻道。 钟毅心中道:“果然是懂得音韵的。”指尖再拨,琴音潺潺,如流水丁冬又似 此间瀑布飞流。 “潺潺兮如流水。”蝶舞心道:“这难不成便是流传中的《高山流水曲》?” 思忖间,便闻乐声渐响渐密,愈发浑然一体。竟似与旁侧水光山色交相呼应。 过得一会儿,琴音转低,声似呜咽。突然钟毅五指一划,琴声虽绝,余音尚袅 袅入耳。 蝶舞听得入神,不觉拊掌称赞。道:“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千古知音。竟是如 此动人心魄,佩服!”钟毅道:“小姐精通音律,也便是小生的知音了。” 此言一出,钟毅已觉失口,登时红了脸,做声不得。蝶舞脸儿一红,道:“取 笑了。”便重说起音律来。好在她向来不避讳这些,谈笑自若,两人谈谈说说竟是 相见恨晚。 大唐国风开明,并无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礼教,才子仕女出游踏青,携游谈笑 也不会令人侧目,但是现下在山林清幽之地,与一陌生男子相谈总是不便,蝶舞在 和钟毅交谈良久后才突然想到这些。 眼看天色不早,两人匆匆作别,各自散了。 钟毅眼望伊人影杳,才想起没有问问芳名。看她衣着打扮,应该是个官宦人家 的小姐了吧,唉,这个特别的女子不知道是否有缘得见了。怅然的叹了声,再次跨 上马鞍。 家在长安近郊,种有几亩薄田。几十年前也是个大户人家。但是到了钟毅父亲 的那一代已开始没落。虽然钟母勤俭,可惜钟父依旧放不下身份去做些营生,田租 早已收不上来,日常开销用度只能不断的典当,渐渐的,生活日益捉襟见肘。 这就是家了,钟毅每次迈进门槛,心里总有些许异样。他知道,这一进去,面 对的便是父亲的责备和母亲的眼泪。自他懂事起,这个家里便听不到欢声笑语了, 他要读书,要考取功名,要光耀门楣……这是父亲每日都会说的。然而,那些四书 五经怎么看也不比吟诗做画,调琴吹箫有趣,他实在是不想看又不得不看啊。 他还记得,每次父亲为读书的事情责打他的时候,母亲总会躲在角落偷偷拭泪, 令他心痛。这么多年了,就在责打与眼泪中,父母都老了,而他依然功名无望。 他推开门,钟母丢下针线迎上来,探究的想知道什么。看到他颓然的神气,心 中便明白了,不再说什么,默默的安排着晚饭。离开家几个月,家中更见萧条了。 掌灯时分,全家终于在饭桌上聚齐了。这一次,钟父叹着气道:“算了,看来 钟家是真的气数已尽啊!”钟毅满心的羞愧,不敢开口。 只听父亲又道:“既然功名不成,在家做些营生也好,设馆授徒也好,随你也 罢。” 钟毅愕然,一时间倒不知所措起来。 不管怎么样,从此不再为科考烦心,总是好事一件。可他也明白,现在的家里 是供应不了他的学业了。 钟母道:“毅儿,你的婚事因为科考一直耽误着,现下也该成亲了。我们这些 年一直多亏是翠娥姑娘在照顾的,过两天,你去跟她家提亲。那孩子人品样貌都和 你相配,况且,也对你很不错呢。” 那翠娥姑娘是邻家的女儿,是个挺温柔的女子。与钟毅自小认识。只不过从来 也没有想到要论婚娶。 后来母亲说的话,钟毅都没听进去,他一直傻呆呆的坐着。母亲以为他喜欢的 糊涂了,也没理他。 钟毅脑中想起的是那个在水边弹琴高歌的女子。 蝶舞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从后角门进花园,怕是被爹爹看到。从来没回来这 么晚呢。 偏偏就是这么倒霉,她还是被发现了。被带到书房。 爹爹是那么严厉,从小就很少看到他笑。这也没法子。朝中的大小事情够他烦 了。 “蝶儿,这么晚到哪里去了?”爹的声音很冷。蝶舞定定神,答道:“回禀爹 爹,孩儿和菊墨出去游玩。”为什么要在自己家里设立这么多规矩?蝶舞对此很反 感。 “咱们杨家是何等的人家?你又是个女孩儿。怎么能整天在外游山玩水。况且 你也不小了,以后嫁出去,不要让夫家说你。” “爹爹,”蝶舞抬起头来:“我不想嫁啊。” “胡说!”爹重重的拍了桌子,令得蝶舞重又低下头:“女子怎能不嫁!以前 给你找婆家,你都不要,眼看就要过了出阁年龄了。你要一辈子嫁不出去吗!” 爹的口气缓和了些,又道:“今日李尚书差人来给他的公子提亲,我已答允了。 三个月后就让你出嫁。“ 蝶舞大吃一惊,怎么可以这样啊?没人和她商量就把她的终身托付给一个素未 谋面的人身上?“爹……”她想抗辩。 不容她说什么,爹斩钉截铁的说道:“此事不必再议,你只等着过门吧!” 她还能说什么呢?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嫁了。蝶舞心里委屈,眼泪扑簌簌的掉下 来。 爹叹着气,抚着她头发,道:“李公子的才学并不差,人品也够端方。李尚书 和我是多年的交情,爹这次是为了你好啊,蝶儿。你要明白啊。” 她还能说什么呢? 百花盛放的时节,本应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是蝶舞一点都不快乐。从那 次晚归后,爹爹不许她再出外游玩,闷在家里的无聊时光实在难熬啊。 寄情于墨香也许是个好方法吧。 “小姐、小姐……”菊墨提着裙子一路跑上绣楼。上气不接下气的。蝶舞从画 纸上抬起头来,有点嗔怪的道:“怎么了?总是这么急急的?” 菊墨喘了半天,才算理顺了气,道:“我刚才在花厅看见姑爷了。” “什么姑爷。”蝶舞脸色灰了。“不要乱说。” 菊墨道:“上次老爷说的那个李公子啊,他叫李文。相貌还挺英俊的呢。老爷 正和他在花厅喝茶,家里人都说他是姑爷了。” 蝶舞心里没来由的一酸,眼泪又掉下来。菊墨慌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便又道:“小姐,你别哭呀。老爷说许你出门了。后天是牡丹花会,老爷说在你出 嫁前可以再游玩一次。” 蝶舞知道,牡丹花会实际上是长安的公子仕女出游会面的地方,爹爹许她出门, 或许就是想李公子先见她一面吧。 李公子?蝶舞苦笑着想,难道自己的终身就这么轻易托付了吗?心念及此,眼 泪流的更多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此刻牡丹花会中的丽人只怕要比长安 水边的更多了吧,钟毅笑笑的想。 本来这种场合,他是没办法来的。多亏了学友李文,知道他心意烦乱,特地带 他前来游玩。再过一个月,李文就要成婚了,新娘子是杨家的小姐,闺名蝶舞。李 文是尚书之子,他们可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满眼红红翠翠,钟毅有点烦乱,忽然想起那日的抚琴少女。她也应该是官宦家 的小姐啊,不知道会嫁入什么样的人家呢? 李文衣着光鲜,缓袍宽带,再加上人物丰神,引得了众女眼光,连带的钟毅都 被人多看几眼。不过钟毅遭受的不是艳羡的目光,而是鄙夷的眼色。他的衣着相较 下实在是太寒酸了。 “你看,那边假山石旁坐着的是颜侍郎的小姐。据说颜小姐诗画双绝,可惜小 弟无缘得见她的妙笔啊。还有,那边柳树下的两个姐妹花,是柳将军的千金,美丽 异常,钟兄倒可以攀谈结交。”李文一路走,一边对钟毅说着。不知什么时候,便 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被哪位姑娘吸引了过去。钟毅也没留意,反正这种地方是不 会有女子跟他说话的。他信步往花园中一个大湖旁走来。 湖畔牡丹吐艳,蝶儿双双飞舞。因为位置在园子的角落,少有人来,竟是难得 的清净地方。钟毅刚到湖边,就看到那个在梦里见了无数次面的熟悉身影。 她点了朱唇,薄施脂粉,好象着意的打扮过了。正呆呆的坐在山子石上,定定 的看着一朵牡丹。花蕊间停着两只美丽的大蝴蝶。钟毅头脑中忽然混乱,不知该不 该上前招呼。 蝶舞正看那双蝶入神,背后传来的声音惊醒了她。蝴蝶也因那声音的闯入惊飞 了。 她好容易回过神来,眼前男子又道:“小姐,别来无恙?”这一次蝶舞看清楚 了,站起身道:“原来是钟先生。” 钟毅心中蓦的一动,她这样的装扮,是在这里等谁呢?笑了笑道:“姑娘很喜 欢蝴蝶的么?” “是啊。”蝶舞说道:“我自小就对蝶儿喜好非常。我爹爹给我起名就叫蝶儿 呢。” 这个男子虽不是熟识,但是给人以稳重诚实之感,蝶舞莫名的认为他是可以说 知心话的人。 钟毅道:“上次听得小姐琴声,一直念念不忘。”蝶舞笑道:“可惜这次我的 琴没带出来啊。”钟毅哈哈笑道:“有道是:琴清箫和,同一乐曲用竹箫吹奏,别 有一番滋味呢。”说着话,从腰间抽出一柄紫竹箫,道:“请小姐指教?” 蝶舞微微一笑,坐回假山石上。便听那箫声柔柔而起。蝶舞听见音律,知道是 秦风中的《蒹葭》一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蝶舞细听音韵,不觉心中一动,为何他曲中竟有思慕之意?难道……难道他说 的“伊人”便是我么? 抬起头,正好看到钟毅亮晶晶的眼神。“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 在水中央。”箫声幽幽,蝶舞的心也随那乐曲摇荡,不能自已。那缠绵柔婉的曲调 被竹箫吹奏,竟显得再合适也没有了。 久久的,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那氤氲在湖边的情意,就已经足够。钟毅轻轻 伸出手,握着蝶舞柔荑。蝶舞本能的一挣,没当心脚下一滑,整个人落入钟毅怀抱。 一霎时,两人都从所未有的平安喜乐。只觉愿意用整整一生如此相守。钟毅再 将玉人拥紧,笑道:“多好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姓呢。” 蝶舞道:“我姓杨,名叫……..”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一人大声道:“钟 兄,你!” 李文虽然对众美女心仪,却没忘了此行最要紧的事务,是会见他的未过门的妻 子。 没敢多做耽搁,便向位于角落的观花池走来。 前面如此清幽,只有一对男女相拥而立。看那男子衣着,便知道是钟毅了。李 文心里暗暗替学兄高兴。以他的才学,是应该有女子倾慕才对,可惜现下重财重貌 者太多了。 他想知道是哪位闺秀慧眼识人,悄悄走近些,仔细观看:一袭红色洒金的云绣 锦裳,梳的是时下最时兴的堕马髻。发上簪着一只玉蝴蝶。那正是他未来的岳丈对 他所描述的样子,可是他们竟然…… 他怒气往上直撞,一声断喝惊散了一对有情人。李文疾步过来,劈胸揪住钟毅 衣衫:“钟毅,他是我李文的未婚妻子,你!你怎么!” 钟毅闻言浑身一震,眼光游移的看着李文,再看着蝶舞:“你便是杨家小姐, 杨蝶舞?” 蝶舞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看着李文对钟毅挥着拳,一拳、两拳、三拳…… 而钟毅不闪不躲,任凭人打。他的衣衫破了,倒地不起。 蓦的里,她飞扑过去,和身遮在钟毅身前。李文大吃一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蝶舞的眼睛里有惧怕,也有坚毅。只听那温婉的声音说的是:“李公子,你 …… 你放过他吧。“ 李文知道,娶杨家的这名女子并非自己所愿,完全是为了前程着想。即便成了 亲,也毫无感情可言。但是娶是一定要娶的,哪怕她再丑,再不好,也是非娶不可 的。 可是眼前景况,教他如何自处?李文呆立半晌,忽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钟毅眼望李文离去,心里的感慨一点不比他少。一边是知交多年的朋友,一边 是倾心相恋的女子,他站在中间,不知该往哪里。他抬头看着蝶舞,慢慢站起来, 默默转身。缓缓迈开步子。向园子大门走去。 蝶舞含泪道:“你往哪里去?”钟毅回头,那双泪光盈然的眸子令他的心抽动, 蝶舞道:“溯回从之,道阻且长。你忘了么?”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钟毅伸出手,握住蝶舞同样伸出的手,两个人再次拥紧了。 蝶舞紧依在钟毅怀中,对方的手臂环着她的腰。两人靠的是如此的紧,那一阵 阵传来的热力令她头脑中一阵阵晕眩。 “蝶儿,”钟毅这么称呼她:“你跟我去见我父母,然后我央媒上门提亲。” 蝶舞茫然的点头,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无法面对今后的一切,爹爹的盛 怒、李家的指责,此后种种,此时已全然顾不得。在她眼前的男子,不知对她施了 什么蛊咒,竟令她如此。难道这就是倾心相许么? 不知道怎么的,就和他一起离开,弯弯转转,便到了城郊。前面是数间青砖大 房,虽然雕梁画栋,已经残破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迎出门来的那位老妇人面上的错愕一点也不希奇:钟毅身上满是灰尘,脸上青 一块紫一块的,身边还带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 钟毅道:“母亲,这位是杨家小姐。”钟母看到两人携手并肩,心中已明白几 分,她向里面看了一眼,道:“翠娥在里面。” 钟毅头脑中轰的一乱,本来拉着蝶舞的手蓦的松开了。这时候,蝶舞看到内房 走出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子,她眉眼虽不甚俊俏,却自有温婉柔和态度。蝶舞问道: “这位姑娘是?”那名女子看到蝶舞,也同样一愕,向钟毅道:“这位姑娘是?” 两人同时问出同样的话,钟毅心乱如麻,答对不出。 倒是钟母给她们两人引见道:“翠娥,这位杨姑娘,是你钟大哥的……朋友。” 又向蝶舞道:“这是翠娥,是毅儿……”说到这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接续。钟 父已自出门道:“她是毅儿未过门的妻子!” 蝶舞、钟毅、翠娥三人听到这句话心内都是一震,然而所感所想却大不相同: 翠娥虽已被钟家提亲,她自己也十分爱慕钟毅,“妻子”二字却是第一次从钟父口 中说出。一时间心中羞怯欣喜,竟险些忘了眼前局面了。 蝶舞听到“妻子”二字,却险些昏晕过去,原来那芳心恋恋难忘的人啊,竟然 是个骗子!什么溯回从之道阻且长,什么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的伊人不就在这里 吗?而他竟然还带她回来,要她知道自己竟然有多愚蠢吗? 蝶舞从所未有过的这么从心底里恨一个人。她面色惨白,冷冷道:“钟先生, 恭喜你了。” 钟毅不知道如何向蝶舞来说明,眼前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复杂。他上前握着蝶舞 的手,那双手已经冷的像冰:“蝶儿,其实……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翠娥 的的确确是他的未婚妻子啊。 蝶舞把手慢慢抽回来,钟毅以为她会劈面给他一记耳光的,可是,蝶舞就是这 么抽回手,敛衽道了告辞,转头便走。钟毅喊道:“蝶儿!”蝶舞回身,满头青丝 被风吹拂着,竟有一种凄绝的美。 钟父沉声道:“毅儿,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蝶舞冷笑:他们以为杨蝶舞是风尘女子吧,以为她是勾引了钟毅的吧。她转身 头也不回的走,她不知道钟毅被他父母死命拉住,推进屋中了。 李文说什么也想不到,杨家会登门拜访,说蝶舞的母亲生病,想要冲冲喜。希 望下个月十五完婚。还说这是蝶舞姑娘自己的意思。李文错愕极了。现下已经是廿 八,那么就是半月以后,蝶舞她…… 杨大人在书房踱步,蝶舞自从答应了李家的婚事,这些日子不哭不笑,只把自 己锁在绣楼上。这孩子从来没有这样过啊。他方才问了菊墨,知道了钟毅的事情。 哼哼,一个穷书生——明日跟今科的主考说说,管教他这辈子都和功名无缘。 只要李、杨两家成为姻亲,在朝中还有谁与之抗衡。想到这里,他已经笑出声来。 菊墨从书房中出来,想起小姐的琴还有一根弦断了,便出去买。出了府门,走 不多远,便听身后有人道:“菊墨……” 待回身看时,竟是钟毅,菊墨转头就跑,钟毅“咿”了一声,连忙追赶。菊墨 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呢,你就放过我家小姐吧!” 钟毅追上去一把拉住她道:“我便是想打听你家小姐的事情,我进不去,只好 等你们出来,我已然在门口转了三天了。”菊墨哼声道:“钟先生你不在家陪伴娇 妻,又来我们府门口做什么。”钟毅叹气道:“你让我和你家小姐见上一面,我有 话和她说啊。”菊墨道:“我家小姐就要和姑爷成亲了,你的话,我看就甭说了。” 钟毅道:“什么?”菊墨道:“李文公子和我家小姐下月十五成婚,眼看就到 日子了。这件事是我家小姐自己愿意的。”钟毅一愣,想道:若不是我伤蝶儿至深, 她断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委身李文。想到这里,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菊墨急道:“喂,你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在大街上掉眼泪呢?不知道的还当 是我欺负你了呢。喂,你别哭了行不行啊?”钟毅道:“菊墨,你便让我和蝶儿一 见,我,我……”他伸手入袋摸索,半天却掏不出什么,狠狠心,将紫竹箫递出来 道:“小生自有好处相赠。” 菊墨冷笑道:“这些哄人的东西我要来做什么!”钟毅呐呐不能出声。菊墨自 转头去了。 钟毅低着头,此时此刻,真真是欲哭无泪了。 “喂”身后谁拍了他一下。他抬头看,见是菊墨,笑盈盈的看着他。 菊墨道:“把竹箫给我吧。” 蝶舞斜倚栏杆,外面正是“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杏小”的时节。 可她心里已是严冬。 菊墨上楼,笑笑道:“小姐,我今儿带来一样东西,保证你喜欢。”说着,把 紫竹箫伸到蝶舞面前。 蝶舞猛抬头道:“你哪儿来的这东西。”菊墨道:“我打赌赢的,我跟个傻瓜 打赌来着。”蝶舞拧了眉,菊墨道:“我实在是被他缠的没法子。不过,我看他对 小姐你还是挺有心的,他已经在府门口转了好几天了。”蝶舞道:“你……你说他 ……在咱们府门口?” 菊墨道:“可不是吗,我今儿刚出门就被他拦住了……” 她话还没说完,蝶舞已一路跑出去。 菊墨摇摇头,自笑道:“这个害死人的钟毅啊,只盼你能对小姐好……”自顾 自叹了口气,连忙跟了出去。 钟毅再也想不到,站在面前的,竟然是蝶舞! 她瘦了,面色苍白,连唇色也是苍白的。“蝶儿……”他忘情的伸出手,想好 好抚触那没有血色的双唇,却被蝶舞闪开了。 “他瘦了,”蝶舞想:“他面色怎么如此苍白。他应该和未婚妻子完婚了吧。 可怎么……” 菊墨道:“钟相公,我菊墨可没有食言啊,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说吧,这里是 你们上次见面的地方,不会有人来的。” 蝶舞冷笑:“上次是高山流水,这一次呢?是不是‘新人美如玉’?”钟毅急 道:“蝶儿,事情并非如你所想……” 那个钟毅一定是会蛊咒的,菊墨这么想。来的时候,小姐的脸色那么难看。可 现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居然会说会笑了。那个钟毅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方才那个钟毅和小姐说过的,此生若得蝶儿为妻,于愿足矣。也说过,和翠娥 的婚约已然解除,家中父母也答应了这件婚事。可是,可是李文和蝶舞的婚约却也 迫在眉睫了。 菊墨心里面蒙了灰,偷偷看向蝶舞,只见她的眉头微蹙,好似也想到这件事情 了。 五天,还有五天了。难道小姐和钟相公就真的有缘无份么? 转眼之间,两天又过,虽然蝶舞有菊墨襄助,可以日日出来和钟毅会面,然而 婚姻之事,终究渺茫。 明日,便是蝶舞出阁之日了。 掌灯时分,菊墨取出一件衣衫道:“小姐,婢子这几日已安排妥当了,明日, 我上花轿,你装扮成婢女和钟相公逃走吧。” 什么?蝶舞真的不能相信自己耳朵,菊墨说的是什么? “那么”蝶舞道:“你怎么办?爹爹和李家都不会放过你的。我怎么能让你为 我犯险?” 菊墨道:“小姐,你和钟相公逃了,老爷未必会对我怎么样, 李家更加不会 要我做媳妇。小姐你只管放心,菊墨自有道理。” “今日,我已和钟相公说过了,明日他会在花轿必经之路等候,到时候,你借 口叫我进轿中去,我两人换过衣衫,我们身量仿佛,想来轿夫媒婆不会发现。此后, 此后便是靠你们自己了……” 两人低声商议,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安寝。菊墨心里暗暗想道:“只要钟相公和 你此后快活,菊墨……菊墨拼却一命,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日事情果然被菊墨料中,两人换了衣衫出来,众人再无疑心。毕竟嫁入李 家是蝶舞自己应允的,谁也想不到会有反复。 菊墨在轿中,学着蝶舞的声音道:“菊墨,我早上把荷包落在房中了,你赶快 给我取来。”蝶舞低着头,道:“是。”转头便欲离开。 正在这时…… 蝶舞看到一大队人马如飞而至,为首之人竟是爹爹! 难道?爹爹发觉了?蝶舞手心中全是汗水,轿中的菊墨听得马蹄声声,更不知 道出了何事。只听杨大人道:“快!轿子回头!”又道:“蝶儿,我们快走,范阳 安禄山谋反,兵马已然接近京师,皇上和贵妃已经走了,我们快快离开。” 轿夫哪敢怠慢,折回头便走。 这一下变生突兀,令的蝶舞茫然不知所措。眼见的轿子人马绝尘而去,不知道 自己是欢喜还是悲哀。 她正怔愣之时,肩背被人轻轻一拍,那是钟毅。 蝶舞投身入怀,钟毅紧紧拥着她纤细的身体。心中的狂喜激动,不能自己。良 久,钟毅说道:“方才你爹爹说,安禄山谋反,是怎么一回事呢?” 蝶舞知道,那个安禄山一直很奉承杨贵妃的,在她心里,是个阿谀小人,现任 范阳节度使的。至于他如何要谋反,竟是一点影也想不到。 两人携手前行,不多时已到集市,然而此时的长安城已完全变了样子。 兵士们横行抢掠,百姓四散逃跑。有的孩童已经被杀,小小的尸身横卧街头, 有的妇女被叛军强行带走,哭喊声响成一片。 钟毅大惊道:“啊?竟然来的这样快?”这时候不及他细想,连忙拉着蝶舞往 僻静处躲藏。蝶舞平素毕竟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跑不两步,跌倒在地, 脚踝大痛。 几名兵士发现两人,追将过来,钟毅大急,一把抱起蝶舞飞跑。众兵士发一声 喊,包抄前来。不一刻便赶上来。钟毅心中更急,脚下一拌,扑地跌倒,众兵士围 过来便要撕扯蝶舞衣衫。 蝶舞吓的尖声大叫,手足乱踢。只听“哧拉”一声,肩背衣衫已被撕开!蝶舞 心胆俱裂,慌乱中手中不知抓住什么物件,拼力向前刺出。面前兵士啊的大叫,仰 天便倒,原来他的配刀已在蝶舞手中。 在钟毅手中,也持着一柄钢刀。这时候的钟毅目光如赤,向众兵士奋力砍杀。 剩下几人连忙逃开。蝶舞和钟毅也夺路而走。 然而,他们走不多时,身后的追兵渐渐越多越近。以两人之力,眼看便要命丧 当地! 钟毅从怀中取出一只玉蝴蝶,交入蝶舞手中道:“收起来,这本要在我们成亲 之日再给你。可现在……”他把心一横:“你快逃!” 蝶舞叫道:“要走一起走,我不独活!”钟毅喝道:“蝶儿,你听不听我的话!” 蝶舞泪流如雨,钟毅大喝:“快走!不要回头!” 说罢,他横刀而立,竟然凛凛如天神。 蝶舞的眼泪迷糊了眼睛,她的足踝虽然奇痛,但是和她心中的痛简直不可比拟。 她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玉蝴蝶。 她向前跑。 身后是众兵士的呼喝,是钟毅的呼喝:“快跑!快跑!快跑!” 她简直不能思索,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跑快跑!!” 她的身后是钟毅惨烈的呼喊。 快跑!快跑!快跑…… 玉蝴蝶温润的玉质上染了她掌心的鲜血! 快跑快跑快跑…… 渐渐的追兵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快跑快跑快跑…… 她终于脱力一头栽倒。 想起那些日子,蝶舞还是禁不住浑身战栗。 她抚了抚鬓发,鬓发已然白了。 自从那日和钟毅分开,便再没能得见。她因为避入山林,竟然躲过了这场浩劫。 自此,她结庐山野,索然独居。从猎户樵夫口中,她还是知道了一些外面的事 情。 玄宗携杨妃出逃到马嵬坡,因六军兵谏,杨国忠被杀,杨妃被迫自缢。 后来多亏郭子仪老将军平乱,玄宗回到京城,然而太子已经即位,玄宗被封为 太上皇,名为上皇,实为软禁,杨家轰轰烈烈十数载后终于烟消云散。 可她想知道菊墨怎么样了。想知道钟毅怎么样了。几十年过去了,一点消息也 没有。乱世中的百姓,性命如草芥,枉死的不知道有多少。也许,他们都死掉了。 现在的蝶舞,是个风烛残年的妇人了。任谁能相信,她曾经是锦衣玉食的富家 小姐? 蝶舞自怀中,摸索着取出那只玉蝴蝶,经过多年,玉色更加润泽。每次看到这 玉蝴蝶,她的耳畔便想起钟毅的呼唤:“蝶儿,蝶儿……” 泪水沿着她满是皱纹的脸,一滴滴的落在玉蝴蝶上。 窗外正是春光烂漫,一对玉色的大蝴蝶在花间翩然飞舞。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