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咦,好香啊!文舒,你用的什么香料?”白随意伸长了鼻子,凑到文舒旁边 对准烤架上的兔肉一阵垂涎,“我从来没闻到过这种味道,你自己配的?” 文舒好笑地摇摇头:“真的没用香料,只抹了盐巴而已。” 白随意依旧不信,不满道:“文舒,你这就不厚道了。即便是你的独门秘方, 我买了还不成吗?” 陆仲轩看不惯他财大气粗的样子,悠悠笑道:“白阁主,您这样说,可就是看 不起我师妹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 白随意一想也是,文舒这人虽然闷了点,却是极厚道,不可能骗他。但是篝火 上飘来的香进人心底的肉香,却让他忍不住起疑:单单抹上盐巴,真的能做出这种 味道?他曾经在外行走时,没少这样烤肉,但是何曾闻到过这样的香气? “文舒,肉烤好没有?烤好赶紧削给我一片,我要尝尝!”他不信,无论如何 没办法相信,单单肉加上盐,真的能烤出这般香入心扉的美妙肉香?不信不信! 文舒好笑削下一片肉,递到他嘴巴前:“张嘴。” 白随意听话地张大嘴巴,含住她递过来的肉片。用舌尖一抿,立时怔住了:这 肉片薄而细嫩,带着点脆脆的焦酥,咀嚼两下,居然化开在舌尖,自动滑入他的食 道中。 “再来一片!”白随意有些激动,揪着文舒的衣衫扯道。 “好,张嘴。”白随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嘴巴不知有多叼,却居然喜 欢她烤的肉!文舒心底泛出丝丝喜悦,唇角微扬,再度削了片肉,吹凉了喂给他。 “再来!”是她削的肉片太薄了吗?为什么他嚼了没两下,肉就化了呢?白随 意咂摸着嘴巴,又道:“削个大块的!” “好。”文舒见肉熟得差不多,便在大腿上削了块肉递到他嘴边:“来。” 唔,大腿肉?牙齿舌尖传来的筋道感告诉他,这肯定是大腿肉,筋道,厚实, 香嫩。这肉滋味太美妙,他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好久才放任它们滑进食道,终于觉 得味蕾也尝到了香味,小小吐出口气:“呼……香,香啊!” “那是自然,我师妹的手艺可不是寻常人能比。”陆仲轩面上笑着,心里早妒 忌起来:他眼睛瞎了不起啊?居然能享受到舒儿的亲手喂食,哼! 白随意依旧不敢置信,这样美妙的食物,真的什么香料都没放,仅仅抹了盐巴? 文舒看着他呆愣的样子,心道这小子还挺识货嘛,不由抿唇笑了。待肉完全熟 透,便割了整条大腿递给他。看他迫不及待地接过,张嘴开咬,忽然觉得好欢喜。 瞅着他鼓着腮帮子的模样,竟觉越看越可爱。 白随意眼睛看不见,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凝注在手中的肉上面。文舒一面啃着肉, 一面盯着白随意。陆仲轩则看看她,看看他,喷香的美味如同嚼蜡,索然无味。 三人虽然各有所思,却只用了一刻钟便干掉一只兔子。 白随意咯咯嘣嘣啃着手中的兔腿骨,对每一丝肉末都恋恋不舍,直看得文舒好 笑得不行,劈手从他手中夺下扔进篝火中,道:“行了,别啃了。”白随意两手瞬 间转空,有点不能接受:“你干嘛?大爷什么时候让你……” “去!”文舒嫌他又出言粗鲁,伸手推了他一把,道:“有那么好吃吗?你真 没吃过好吃的东西还是怎么着,我随手烤只兔子就把你馋成这样?” 白随意一怔,他,他吃过好吃的东西。 曾经,他去哪里都带上她,只因为她会做各种各样的香料,会调配出各种各样 美味的食物来取悦他。他,他曾经每天有她陪伴,每天品尝她做的美食,每天欢声 笑语,每天恣意飞扬,每天伴她游山玩水,每天带她闯龙潭虎穴,每天与她心心相 印,惺惺相惜。 她,曾经是二姐送给他的侍女。天长日久,两人互相对对方动了心,愿结白头 之好。 她,是二姐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睛与嘴巴。 白随意填饱肚子,便寻了块儿干燥温暖的地方侧身躺倒。即便眼睛上遮着宽锦, 依旧不安地拿手盖住眼睛,似乎怕极被人发现心事。 “哎?这就睡了?”文舒摸不着头脑,心道这家伙好奇怪,刚才还好好的,怎 么忽然便不说话了?倒头就睡,还是背过她去睡。 白随意淡淡嗯了一声,便曲腿抱头再也不动了。 文舒心中奇怪,耸了耸肩,也躺倒在地,枕着双臂闭上眼睛。 “文舒?文舒?”朦朦胧胧中,文舒觉得耳畔老有人在唤她,胳膊还被人轻轻 晃着。她用力睁开困乏的眼睛,见白随意盘腿坐在她身边,讶道:“你怎么起来了? 天还没亮呢。难道,你又想如厕了?” “不,不是。”白随意的嗓音微微低哑,透着一抹淡淡的无助与不知所措, “我睡不着。” 文舒从来没见过他收起利爪与刺毛的样子,一时有些呆:“怎么了?就吃半块 干粮,两只兔腿,应该没吃撑啊?” 白随意默了片刻,竟似哀求道:“文舒,你讲故事给我听吧?或者只随便说说 话也好。夜太深,我眼睛又看不见。如果听不见声音,会觉得自己不仅瞎了,而且 聋了。” “好,好吧。”他本就长得俊,即便眉眼被宽锦覆住,借着微明的篝火,依旧 能从他的鼻尖、脸颊、嘴唇、下巴上看出绝色来。这样一个美男向她示弱,文舒无 论如何狠不下心拒绝,便道:“那你躺下吧,我说话给你听就是。” “嗯。”白随意躺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两手交握缩进袖中,道:“好了,你开 始吧。” 文舒清了清嗓子,略略一沉思,便低低讲述起来:“宁州有一家镖局,叫忠信 镖局,是星辉国三大镖局之一。镖局的总镖头叫文忠,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相貌 清秀,资质平庸,性子沉静。小女儿相貌漂亮,资质绝佳,性子活泼。他有十个弟 子,除了他两个女儿,其他八个都是男孩。他们……” 她的声音低低的,缓缓的,悠悠的,长长的,很容易带动听者的思绪。她的音 质沉静清澈,像某种上好的乐器丝弦,让人越听越爱,越听越沉浸。 白随意听着她低低的叙述,脑海中那个时而温柔时而娇俏,有着极白皙的皮肤, 清澈如水的蓝眸,金子一样闪亮的秀发,微微上翘的嘴唇的少女身影渐渐淡去,转 而浮现出另一个女子的身形来。 那是一个身着淡淡青衫的女子。乌黑的秀发垂至腰际,宽阔的额头,柳叶弯眉, 秋水般沉静的眼睛,小巧的鼻梁,精致的檀口,略尖的下巴。这是一个极清秀、并 不出众的女子。可是她的眼睛很美,氤氲着一层淡得看不见的忧伤,看似柔弱,实 则坚韧。看得久了,连灵魂都被吸进去。 “……大女儿被她爹指责一通,心中委屈,愈发疑惑:她咬紧牙关挺过鬼门关, 是为什么?她顶着一张残面,跋涉千里回家,又是为什么?只为了受这一通委屈吗?” “别的她尚能接受,唯独付错情意、信错人这一点让她无法容忍。一个拼命去 护的人,居然不在乎她的死活,在她死后还往她头上扣屎盆子,叫她情何以堪?” “于是她便想,离开吧,离开吧,离开这里,去外面寻找合心的、顺心的生活。” 文舒本来只想讲些镖局弟兄如何走镖送货的事情,然而讲着讲着,不由自主把 自己的经历讲了出来。她沉浸于自己的故事中无法自拔,好一会儿才脱开那种低闷 的情绪。低头去看时,白随意已经睡熟了。 她微微一笑,忽觉说出来真好,心中轻松了许多。她重新又躺下,与白随意只 隔了半臂的距离。看着他白净的面庞,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一时竟觉得心底温暖。 真好,他是个瞎子,他看不见她的面容。真好,他喜欢她做的食物,喜欢听她 的声音。文舒将掌心贴近心口,微微扬起唇角,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她入眠后不久,陆仲轩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黑沉一片,没有半点光泽。他的 目光毫无情感,直直盯在文舒疤痕纵横交错的脸上,回想起她刚才的叙述,心头翻 涌起各种心思。 他视线微微一错,又盯在白随意脸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耷下眼皮遮住 那双冷沉的眼睛。 “流莲,流莲,流莲你不能离开我!”白随意睡到半夜,忽地做起梦来。他额 上渗出点点晶莹的汗珠,不时翻来覆去地滚动。滚着滚着,便滚到文舒身边。他双 手胡乱摸索着,触到文舒身体的一刹那,一把捞过她紧紧搂进怀里,略略急促道: “流莲,流莲,你不能离开我,不能。” 他力气太大,加上文舒并不习惯在外熟睡,是以立即惊醒过来。她刚一睁眼, 便看见白随意额头上那片冷汗,感触着他不停颤抖的身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白随意闹得动静太大,陆仲轩也被他吵醒。见他居然敢把文舒抱在怀里,怒气 顿生。大眼一瞪,挥起一掌便朝他拍去! “师兄,不可!”文舒连忙拦住他的手,冲他摇摇头,转而拍拍白随意的背, 放柔声音说道:“好好,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白随意似乎听得到她的话,勒住她的手微微放松。然而不待文舒松口气,忽地 抽风似的一掌拍她肩膀上,嘴里犹不清不楚地骂骂咧咧:“贱人,给老子滚!别再 让老子看见你,哼!” 文舒被他一搡,没刹住身子,立时朝后滚去,被陆仲轩接个正着:“这姓白的 神经病是吧?这才一天的功夫,怎么整这么多事儿!” 文舒扯扯嘴角,见白随意滚去一边,背对她蜷起身子,叹了口气:“师兄,我 们也睡吧。” 陆仲轩一心功名权势,怎么懂得情深意重之人的心思?自是觉得白随意难伺候。 可是文舒不同,她几乎可以猜想到白随意噩梦的来源。 白随意是个直肠子的人,他学不来弯弯绕。他梦中依依不舍的,定是深深依赖 之人。而能让他骂一句“贱人”“滚”,却又舍不得杀害的人,必是他爱之深、恨 之重的人。 他,受过情伤吧?她蓦地想起那天,她猜他眼睛瞎掉的原因,他立时翻脸,恼 怒地走掉。看来,这是他的逆鳞吧?看来他受伤之深、之重,半点不输于她。 文舒转脸瞄了眼白随意,见他身子蜷得像虾子一般,心中不由微痛,极想过去 抱一抱他。 她叹了口气,合上眸子却再也睡不着。脑中思绪纷乱,生生熬到了天亮。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