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情 作者:狂生 一、清明时节雨纷纷 清明节前天,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既是清明,自然得下雨。到站时已是凌 晨时分,走出站台,迎面的微风夹杂丝丝细雨,扑在面颊上,沁出点点凉意。我深 深地吸一口气,胸膛中立刻被早春的搀杂着泥土气息的清新膺得满满的,一夜的困 倦一扫而光。看看身边,许多人忙碌的拥挤着,雍塞在检票口,从他们的行李看来, 其实很多是和我乘同次车打工返乡的老乡们,一律是倦怠的神情和掩饰不住的迫切 和焦灼。急着赶回家的样子,仿佛在异乡再长的时间都熬了过来,一踏上家乡的土 地,反倒是急不可待,一分钟也不能多等了。不离开家的人是体会不到这份心情的。 一个人离开家太久,总是会想家的。从游子踏出旅程的第一步开始,这种情愫便植 根于心底深深的眷恋;萌芽在不知不觉地颦颦回顾;茁壮于异乡夜阑人静的忧长梦 呓;真正爆发,却是相隔多年,乍然相会的前夕。当你孤身在外,独自面对清茶醇 酒的夜晚,听着窗外浠漓的雨声,自然而然的,眼前总会浮现起千里之外的故乡。 房间里温暖而又干燥,可也熨贴不了游子纷沓的思绪;一盆小小的炭炉,温一壶酒, 也温着满满的乡愁。一仰首,空了杯中酒,满载了一腹思乡情。酒越来越少,心情 越来越重。于是走到窗前,看模糊的窗外,听密集的雨声。远远的,就看见沉睡的 山岱中寥落的民居偃灯息火,一片寂然;耳边,传来几声夜虫的稠啾,几声塘蛙的 鼓噪。哦!这就是故乡,是等待落叶的根。正待看仔细一点,猛的发觉,这一切不 过是幻觉,眼前,依旧是密集的雨角,模糊的灯火和寂寞的黑夜;耳边传来的,依 旧是风的呜咽和雨声轻敲的浠沥。低下头,想起这样的夜晚与自己相同的游子。或 许他们中有的人不曾有自己幸运,正艰难的跋涉于夜雨中的旅途,浑身湿透,高一 脚低一脚的满身泥泞。他们累么?他们会否找一个草庐屋檐避避雨,站站脚,做一 次短暂的停留。他们会否和我一样,面对着夜雨垂幕,思绪却飘到千里之外的起点 和牵绊。 突然想起一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快到家了,脚下攒把劲 吧。 二、长者 出了火车站改乘中巴车,又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熬不住的困倦小盹一会, 醒过来,看见窗外连绵的田野和起伏的丘陵,于多年前的记忆重重吻合,十分眼熟。 哦,该下车了,就快要到家了。从公路边田埂路走进去,两旁是大块的麦田,挂着 晶莹的雨水,绿得十分招人喜爱。只是这时我已无暇多看,脚下被雨水濡湿的路面 泥泞难行,稍不留神,几乎滑倒。我低头踽踽地走着,临渊履冰地选一些被人踩出 脚印的泥凹,一扭一拐的试探脚步。一双皮鞋糊弄得满是泥淖,提起来愈发沉重, 略一狠心,重重滑了一跤,差点没滑下一侧的田里去。等我蹒跚的起身,已经狼狈 不堪,不由得咒骂起来。这一幕被不远出田间的一位披蓑衣带着斗笠的长者看见, 他大步的走过来,每一步都很坚定,着实让我歆异不已。他顺手在田边的秸草垛中 拽出一把秸草,走前来,先对我一笑,满布刻痕的脸上舒展起密密的纹路;将手中 的秸草递给我,说:“把这绑在脚上就不会那么难走了。”我感激的接过来,弯下 腰却犯了难:鞋子实在太脏了,况且一只脚是无论如何也站不稳的。长者看了我一 眼,走到面前让我扶在他肩头,跟着弯腰用自己粗糙的大手几下就把秸草缠在我的 鞋上,起身将手上的泥泞在蓑衣上擦了擦,问我:“你是从城里来的吧。”对这般 淳朴友善的长者还需隐瞒么?我说出自己的来意和身份。长者听了,抓住我的胳膊, 咧开嘴笑着说那这么算来我该是你伯伯了。我被他的热诚感动,连忙叫一声伯伯。 长者仿佛很是感动,邀请我上他家坐坐,我婉言谢绝了。于是长者露出不快的神情, 听我说有空一定前来拜望后方才释怀,指着不远出半藏在两座草垛后的房舍对我说: “那就是我家了。我们这附近的人多是亲戚,一根藤下来的,全都是亲亲的本家。 你一定得来坐坐。”辞别好客的长者,我继续趑趄前行。绕过一个堰塘,终于走上 一段两尺宽的青石路。身上已是不成样子,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米,路旁有一块几丈 宽的晒坝,祖屋就出现在了眼前。 三、祖屋 祖屋早已是残弛不堪,空置多年。屋顶上残坡的披瓦;杂败的蒿草兀自在冷雨 中陡动着;檐角滴落的雨水溅湿满布苔痕的屋阶;屋基整个地向一旁倾斜,用一根 大柱子撑着,颤巍巍的,快要坍塌的样子,走上丈高的石阶,看见对开的木门紧锁 着,积满厚厚的尘灰,咧牙露缝的,轻轻一推便要倒下。抬起头,在腐朽的木橼间 寻找记忆的雕镂刻画,好半天,才勉强分辨出哪些是当年的图案,哪些是岁月的亏 蚀;又去寻找当年的木纹镂花窗棂,却只剩下几个空空的黑洞。于是上前向内窥探, 室内阴暗一片,散发着潮湿霉烂的气息;屋顶上漏进斑驳的光影,俞加的阴冷诡异, 毫无人气。不由得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不!我记忆中的祖屋全然不是这样。 小时候父亲将我寄居在这里,这里面住着好几户人家,全都是隔堂的叔父和他 们的家眷。 每一天,鸡刚叫大家就忙碌起来,洗漱后便挤满一个大木桌用过早餐,然后牵 牛荷锄地走向田间劳作。只剩下几个小孩子看门,那时我常坐在半膝高的门槛上仰 头张望,看横梁木橼上镌刻的花鸟人物出神。幼小的心灵觉得什么都如此新奇,连 他们睡觉的床,吃饭的木桌上刻着那么多奇怪的东西。中午的时候,大家陆续的回 来,男人一律卷着裤管,泡一盅浓茶,坐在堂屋口议论着田间的活计和今年的收成 ;女人一律进了灶屋,听得见她们窃窃私语,那是妯娌间正议论着田间未说完的邻 家消息;不一会,传出饭香味,菜在锅里噼啪的作响。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农闲时 大家都倦怠下来。几个汉子凑在一块打长牌,赌点小钱,纯属娱乐性质。几家的孩 子满地疯跑,或是在晒坝上玩‘过家家’;稍微年长一点的就蹲在石阶上母亲和婶 娘的脚边,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轻巧活,顺便听一些似懂非懂的家长里短。未出嫁 的姐姐待在闺房里,不知在干些什么;于是母亲放开嗓子,叫起闺女的小名,不一 会,姐姐走出来。十多岁的大姑娘个个俊俏,纵是粗衣麻布也掩不住的风流丽质。 母亲一惊,恍然想起当年的自己,哦,女儿该到找婆家的年龄了。祖屋最热闹是傍 晚掌灯时分,一天的忙碌都过去了。山那边的月芽爬上天边,一家人围在一起,享 受天伦的温馨。父辈们常常邀几个左右的邻居和兄弟,几个汉子坐在上首,大口地 喝着劣质酒,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喝着喝着,不知怎地斗起酒来,你不服我我不 服你的一口接一杯。终于有人不胜酒力,败下阵来,赢的那个也差不多了,乜着眼, 打趣的嘲笑败下阵的汉子无能。已下桌的母亲将疯了一天的孩子送上床,然后抱个 小的坐在一旁,一边轻摇怀里的孩子,一边看着赤脸的丈夫扯着酒经,有时候会劝 解几句,但多数时只是看着,脸上就浮现一丝满足的微笑。 马灯忽闪忽闪的,终于,一只手将它拧熄。黑暗如潮水般弥漫,寂静的流淌, 不一会,就传来汉子们的鼾声;外面,半天上一弯清冷的上弦月,祖屋只剩下模糊 的影子,默默的蕴濡着孩子们的梦呓。这些小孩中,有一个,是我爷爷。 四、家谱 回来后查询家谱,关于祖辈们移居故乡的记载是:我姓之家,原系湖南永洲府 人氏,居住传至数世,世道难维。于康熙四十三年,吾父辈移于西蜀广安洲,明月 乡落业……。这一段记载的所署日期是乾隆三十三年,岁在戌子四年,距今已有两 百多年历史。原来,我还有一个已经远得无法追溯的故乡。 两百年前,我的祖辈们做着什么如今已无稽可考,我能知道的只是,他们从另 一个地方迁徙而来。他们离开家乡骨肉、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过着飘泊的生活, 他们是真正的飘流者,真正逐水草而生的牧民。然后有一天,也许是常年的风霜使 他们厌倦,也许是其他不知道的原因,他们停下脚步,先回过头,望望一路走过的 山山水水,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身边。 他们安定下来,修房造屋,开枝蔓叶,并记下这本家谱的开端。然后有一代代 人在这里出生,长大,也走了出去。他们有的在兵燹野火中,动荡流离的乱世一去 不返,建造属于自己的家;有的最终厌倦归来,承继起一脉香火的延续,一本家谱 的笔墨。一双手交给另一双手,每双手都曾在上面记载点什么。这是一种生命的存 在形式,一代接一代,环环相扣,生生相息;这是一脉血缘的联系,借此牵绊远远 近近的游子不至于走散,变成无根的浮萍而终至陌生;这是对每个时代,没个祖辈 的记载,字迹越来越乱,世道也越来越乱,但一缕香烟却不会凐灭,消失在两世纪 的风风雨雨,而家谱正如同一根生命纽带,始终顽强的依附着故乡的水土,岁月的 磨励,祖屋壁缝间逼仄的空间艰难的生长着,直至传到我的手上。这本家谱现在就 收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极小心地珍藏着。虽然页面已经残破,字迹有些漫漶,但它 始终是祖辈们留给我最珍贵的遗留和线索。终于会有一天,我将恭恭敬敬的展开, 端端正正的写上自己的字迹,记下自己的名字、出生年月和地点,然后交给另一双 手。并告诉他,这些祖先留下的墨迹将是他终生的凭借和依托;是斫折不断的亲情 和对故乡永久的追溯和怀念;是让自己不至于迷失在红尘之中的召唤和方向,即使 走得再远,再久,有了自己的家,也不要忘记还有一块土地,是自己永远的回归和 故乡。 五、月是故乡明 现在我写下这些文字,却有产生了一种困惑:那些至今还居住在故乡的父辈兄 弟们,将来我的后人们,他们的联系难道就只靠这本残破的家谱吗?一棵书长得枝 繁叶茂,有些树叶刮得太远,它还能最终归根吗?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我自己, 知道祖先们原系湖南永洲迁徙而来,可认的却是现在的故乡为故乡;也许在多年以 后,我的后辈们也会遗忘我的故乡,改认我居住的城市为故乡的。于是觉得,在某 种意义上,故乡不过是祖辈们的一次停留、一次休憩、一次多年飘泊的低头沉思, 遥首回眸、一次新的出发和起点。抬起头,目光总会在前面;脚步迈开,走的总是 陌生的道路和一路风尘,总会离家越来越远。祖辈们用这种步伐,消失在苍茫的暮 蔼中,定格于亲人的泪眼,衰老在苍白的鬓角和额头的刻画,最终越走越远,凐没 在一抔黄土之下。 他们躺下的地方,就成为多年后另一个游子的起点和羁绊。带着这些想法,我 踱到阳台上。又是凌晨时分,仰首望去,寥阔的天空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如同一 面水晶镜子,莹亮莹亮的。空气中传来微醺的香气,深深吸一口,依稀带着稻花熟 透的味道。我点燃一根烟,隔着淡蓝的烟雾,儿时故乡的明月遍在眼前铺展开来: 从山头爬过大而圆的月亮,亮得如白箔一般,在寂静的山岱和辽廓的田野上倾斜清 冷的银光;一切都隐隐绰绰的,如蒙轻纱;空气中传来稻香的味道,熟得发透,熟 得令人心醉;草丛里传来稠啾的虫鸣,塘蛙扑通一声跳下水去;祖屋后的树林里, 轻轻的传来几声落叶摇曳的声音。 一切都如此安然,如此恬静。混合着家乡人的呓语,一直飘得好远,好远。于 是释然一笑。我的想法不是太多余了么?故乡不过是祖辈们停留过的地方,我和后 人们本不该为它所羁绊,应该用自己的脚步去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建一个属于自 己的家;只要在我们心里,能有这一轮明月,有一个地方值得回眸,投以深深地一 瞥,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