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李秀儿强行着把胡小妹送进了深圳市人民医院。 办好手续后,她对胡小妹说:“老姐,不是我讲你。人的一生谁都会生病,有了病 就要诊,莫让医院关门,也莫叫医生失业。过去我们的命贱,病哒冇钱诊,死落街头冇 人收尸。现在我们好歹还不至于冇钱看郎中,看医生,你咯样不珍惜自己,我都替你着 急哟!” 胡小妹是肺癌晚期,身子日渐见瘦,脸色越来越憔悴,脸上的褐色斑点开始增多, 还时不时地咳嗽几声。好在她精神还好。胡理光用车把她拉进医院,李秀儿强行把她按 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并没有躺着,而是坐在病床上,还强拉着笑脸对李秀儿说:“老妹, 治疗也是死,不治疗也是死,又何必要治疗呢?那些做化疗的,化疗一次身子脱一层皮, 最后还是死在床上,把家里的钱花光,苦了自己也害了家人哪!”说着,咳嗽两声,把 头伸到床沿,往痰盂里吐着粘粘的痰。 李秀儿坐在胡小妹旁边,像关心和照顾老人一样,在她背上抚摸着,低声地又像自 言自语地说着:“老姐,我可怜的老姐哟!” 胡小妹突然笑了,但当她的笑脸面对着李秀儿时,却让李秀儿吃惊不小,因为她的 笑比哭还难看。 胡小妹说:“老妹,我失去了家人,这样也好,我得了这个病,就害不到家人了。” 李秀儿虽然知道胡小妹的家人都对她不好,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了来往,但是,她此 时说“失去了亲人”,却还是让她吃惊,于是说:“你不是回去啦?你不是见到家人啦? 她们都好啵?” 胡小妹没有直接回答李秀儿的话,而是答非所问说:“不管么样,我是欠了家里人 的,我欠黄琪的。琪琪在牢里还只过去一年。在我死之前,我还是要去看一次琪琪的。” “黄琪坐牢不是你造成的。再说,黄琪自己不是也认错啦?不是都给你写过两次信 嘛?你亲姐姐,你亲哥哥,还有伯父、伯母,难道都还往死里怪你不成?” “不是,”胡小妹突然拉着李秀儿的手,眼睛紧盯着李秀儿,很是郑重地说:“老 妹!你不晓得,有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你。黄琪坐牢是一方 面,另外,另外我还犯过一次天大的错误啊!” 胡小妹用手抓李秀儿的时候,李秀儿就感觉到胡小妹真的是大病人了,因为她触觉 到胡小妹的手冰凉冰凉的,跟死人似乎没有两样。如此,李秀儿鼻子一酸,但当听胡小 妹说还犯过一次天大的错误时,她又一怔,掩饰着自己的心情紧张地问:“么子事啊?” “就是我离婚的错误。” 李秀儿笑了,故意开玩笑摸着胡小妹的额头说:“咯是么子事嘎?还错误?我也是 离婚的,我就从来冇后悔过。” “不是。”胡小妹说:“我犯了乱伦,我跟我原先的老公的弟弟,也就是跟小叔子 睡觉了。” 李秀儿惊诧,但没有作声。 胡小妹继续说。她说时,面无表情,平淡得像讲一个古老的故事,但李秀儿感觉到, 她捏着她的那只手,有了一丝温热。 “我原先那位是性无能,是小时候跟人打假伤了睾丸的。但不晓得咯个事情,怎么 他弟弟也晓得。那时,我们结婚一年多,还从来没有做成过一次,她的JB就是勃不起来。 他难受,我心里也痛苦。后来他到上海打工去了,我一天到晚看不到他,反而心里没有 了那份痛苦,也就不去想男女之间的事。可是,有一天夜里,天上打着雷,下着瓢泼大 雨,小叔子却摸到了我的屋子。小叔子二十八岁,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但我们那 里的姑娘都嫌弃他个子矮,都不愿意嫁给他。他没有老婆,心里发慌。这我看得出来。 但是,我不晓得他如何晓得哥哥不行,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开我的房门的。那天晚上天黑 雨大,一个一个炸雷死命地打,我的心本来就发慌,小叔子爬到我床上,压着我的时候, 我吓得半死,我好害怕,一是他的力气牛大;二是我怕家里人晓得,这可是丑事啊!” 胡小妹慢慢说着,咳嗽几声,吐了后,又接着说: “起初我不从,他力气再大,也脱不了我的裤子。他毕竟顾忌着我是他嫂嫂,没有 强行撕扯我的裤子。但是,慌乱情急中,他却说出了一句:‘嫂子,你就给了我吧?我 晓得我哥不行,他只有一个蛋蛋,另一个蛋蛋也是萎缩坏了的。嫂子你一年多守活寡, 就不想?’我口里骂他,回答说:‘不不不’,可心里却确实在想着,一个正常的女人, 结婚这么久了,却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还是处女之身。这样一想,反抗就没有 力气了。于是,我把我的处女之身给了我丈夫的弟弟。” 李秀儿静静听着,没有说话,手不由自主地在胡小妹冰冷的手上来回抚摸着。此时, 她也想到自己多年以前,丈夫杨五六死了,她成了寡妇,婆婆一天晚上到她的房间,神 秘地用话试探她,想让她转嫁杨四六,但李秀儿把头摇得像钟摆;杨四六也好几次到她 房间,支支吾吾,想跟弟媳套近乎,可是,李秀儿对杨四六没半句客气,几次把她轰走 了。 可是,又谁知,和自己情同亲姐妹的胡小妹也碰到了这样的事情,而结果和结局还 截然不同。 “后来不久,我怀孕了。我公公、婆婆很高兴,像自己要做八十岁大寿一样。可是, 我知道,我老公和他弟弟两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两兄弟,就像两个娘生的,哥哥瘦高, 弟弟矮胖,要是生下孽种,像小叔子那一个模样,不但我要承受邻里乡亲一辈子的职责, 而且孩子大了,都没法做人。我自己已经犯了一个大错了,就不能再犯错误了。我想好 后,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跑到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可是,在公公、婆婆看来,我这是 要灭绝后代,决不能原谅。鼓励儿子跟我离婚。儿子不离,他当然知道自己的痛苦。我 要离,我也知道我的痛苦,但我的痛苦当谁也不能说,当谁也不能讲。想不到的是,在 家中,除了我老公本人,全家都支持离婚,尤其是小叔子。后来,还是离了。可是,婚 一离,我的娘家人认为我发疯了,都把脏水泼我一身了,但我也讲不得,只得把牙齿打 烂了吞肚子里去。离婚后,我为了躲避小叔子的纠缠,就逃到深圳打工来了。” 李秀儿倒一杯热水给胡小妹。胡小妹咕噜咕噜喝了,继续说: “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认识。我最先是到帝豪酒店做服务员。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 累得要死,但工作环境好,我还是很高兴。有一天,我的那位不晓得是谁告诉他的,居 然跑到我们酒店找我来了。我们离婚了,他还来找我,一口一个死老婆,一口一个臭婊 子地骂我,揪着我的头发扯着要我回老家去跟他复婚。单位不了解情况,看见如此,便 把我辞了。我只得回家。但我不想回家。那天,我不晓得我怎么突然产生了一个主意。 我把在深圳打工的表弟叫上,跟我一起回赣州老家。表弟是我舅舅的儿子,他读书不多, 人不坏,但挺讲义气,别说是我做姐的要他帮忙,就是同学、朋友要他帮忙,他都不讲 二话。回家途中,在火车上,趁我以前那位上厕所,我对表弟说,下车到赣州后,你在 赣州城里把他打一顿,算是给你表姐报仇,因为他在深圳打了你表姐。表弟二话没说, 答应了。到赣州后,我们三个人去汽车站坐回乡下的班车。我当时趁机上厕所,其实, 我是从后门溜走了,又回了火车站,并买好车票,等表弟回来。表弟在我离开后,一脚 把那个男人揣下,又是一脚捅坏了他的脑子,然后,夺过行李,看也没看被打趴下的男 人,去了火车站。我们一起又回了深圳。” 讲到这里,胡小妹的脸色像有太阳的天骤然刮风下雨,突然泪如雨下,哽咽着喊道 :“我可怜的表弟啊!” 李秀儿吓了一跳,赶忙问道:“你表弟么子啦?” 喊完那句,胡小妹好一阵咳嗽,咳嗽完平息自己的激动后,才又哽咽着说:“我表 弟死了!都是我,都是我啊!不是我,他后来不会坐牢,他也不会死在牢里。” “你表弟死啦,么回事啊?”李秀儿被胡小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吃惊了,着急地 问。仿佛她早就认识胡小妹表弟似的。 “表弟第二脚踢重了,把那个男人踢成了脑震荡。后来,赣州公安到深圳找我和表 弟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这回事情。但是,表弟一口咬定是在汽车站看见那男人打我,而 一时性起把他打成那样的,而不是我们在火车上商量好了的。但是,表弟还是判了六年, 我赔了五万。表弟判六年不说,单是赔偿的五万,我娘家人就一个个跟着我倒霉,你凑 一点,他凑一点,加上我自己一万,才算赔上。表弟是个血性男子,虽然他才只有二十 二岁。也就是他的血性要了他的命啊!刚入监狱,表弟不服牢头狱霸,和人家打了一架。 第一架打赢了,但是牢头狱霸人多,第二天合伙把我表弟打得半死,送到医院后,医生 弄错了药,表弟不久就断气了。这个事当时闹得很大,但我们家里人和舅舅家里人,除 了我姐姐、姐夫是城里的,其他人都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农民,没有关系,没有背景, 事情不了了之,我表弟成了冤死鬼。我也就成了我家里和我舅舅家里的灾星。” 胡小妹叹着气说:“我确实是个灾星啊!现在,老天爷要惩罚我了。” 李秀儿接着胡小妹的话,安慰说:“你莫难过!你表弟可怜,也冤,也可能是他命 中注定有咯样一个劫噢。” “不是啊,老妹,你看啊,我算给你听,看我是不是灾星?”胡小妹扳着手指头数 道:“跟我结婚的男人,首先是性残废,后来又身子残废;我表弟帮我的忙,坐牢被人 打了半死,本来还不至于死,偏偏医生没用。表弟成了冤死鬼;我外甥女黄琪跟我住在 一块不到半年,也坐了牢,判了十年;方方是我送到胡理光家里去的,差点送了命,到 现在还人事不知;连魏中挺跟我在一起四五年,没有几次能做爱,严重前列腺炎,可是, 一和美枝好上了,就冲锋陷阵了,干劲大得很;还有,还有―――”说到这里,胡小妹 又哽咽起来,眼泪刷刷地掉。 她抱着李秀儿的头,说:“老妹,还有我们的儿子——明明!可怜的明明!要不是 我为了救黄琪,我怎么又会出那个馊主意,怎么能让方方去陪胡理光?方方不去,披头 他们又怎么会去打法官家的劫?披头不去打劫、杀人,又怎么会使明明——我们的儿子 ——明明丢性命啊!” 李秀儿鼻子发酸。是的,她怎能不想到儿子?她又怎能忘记自己的儿子。于是,她 也情绪难以控制地拍打着胡小妹,大喊道:“是呀!老姐!是呀!不是你,不是你冇看 管好我们咯儿子!明明是不会死咯!胡小妹,是你啊!你还我们咯儿子啊!” 胡小妹嚎啕地哭,把头使劲往床头上撞,嘴里哈哈地喘气。但哭着哭着,因喘气不 过,声音沙哑了,只剩下咳嗽声一片。 李秀儿理智地清醒过来,用身子紧紧裹住胡小妹的头,尽管自己脸上一阵一阵地抽 搐,但眼睛里依然没有眼泪;眼神尽管忧郁而伤痛,但亦呈现着一种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