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甄诚是方方死去的三天后回来的。 他去了广西采访。在一个山村里整整呆了一个星期。 广西和广东,就像湖南和湖北一样,有着很多的相同,但是,从贫富的两极分化来 说,广东就是富的极端,而广西,却是贫的极致。他去采访的那个村,是有名的广西帮 -杀人村。不大的村子有几十个年轻的小伙子先后在广州、深圳抢劫杀人,也先后被枪 毙、判刑。而当地老百姓却惊讶那些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有的在村子里还是优秀的青年, 到了广东打工后,怎么一个个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呢?他们不敢相信,他们迷糊着。 甄诚从那民风并不怎么坏的村子回来后,也几乎不敢相信那些抢劫犯是怎么蜕变那么快 那么坏的。 可是,当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对这次社会深层问题的文章怎么起草时,回到家里,却 听到了两个对他来讲是噩耗的消息。一个是方方死了;一个是方方的死竟然是公安的的 不作为。除了对方方的死表现了一种伤感和惋惜外,他更气愤当今警察、官员对普通老 百姓的生死的一种冷漠,对国家主要领导人提出构建和谐社会的一种敷衍。 屋漏偏逢连夜雨,而他还在为方方的死伤心、为人为地促成了方方的死而气愤时, 却又来了一桩更让他憋气的事。 因为出差的缘故,第二天临近中午他才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刚刚打开电脑,主任叫 上了他,并和他一起到了主编的办公室。甄诚这时已经觉得,必定又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要他去做。在报社,他吃苦是出了名的,他写作笔力尖锐也是出了名的。应该说,他的 出名就来自于对“1• ;23”血案的连续报道和对方方的爱心支持。那么,报社是 不是也知道了方方的死,更知道了方方的死某些人要负责任,而先给他打预防针,不要 他碰马蜂窝呢。如果说,那次写血案的报道报社是为了激发民众对犯罪分子的痛恨的话, 那么,如果这次写方方的死,激发民众痛恨的只能是那些官僚了。官僚是要反的,但是, 官是管报社的,这省里面、省公安厅下派的官员是省官,省官管着深圳地方官,那么, 深圳地方的报纸能随便竖起一面旗帜,说反官僚就反官僚吗? 当甄诚这样想着跟主任来到主编的办公室时,果不如所料,主编开门见山说:“阿 诚,我听说,你对方方的死很有看法。我看,这个事我们报社暂时管不了,再说,方方 的死也没有盖棺定论,你就少发表意见,更不要写报道了。写了,我这里也不敢签字给 你发稿。你呢?从广西采访刚刚回来,先把那篇报道写深、写透。日本企业家松下幸之 助说:‘贫穷是罪恶’,你就好好揭示揭示广西那个村的贫穷给当地村民所带来的罪恶 吧。外省的文章好做,本地的管我们的婆婆多,不好做啊!”主编还叹了一口气,像他 这个主编当得很窝囊,很不想干下去了似的。 甄诚是容易激动的人,本来好端端地坐着听主编说话,但听到主编那些话后,嚯地 站起来。可坐在旁边的主任眼明手快,马上站起来用双手按住了他的肩。甄诚瞪着眼睛 看了主任一眼。主任对他摇着头,他才又无力地一声不响地坐了下去。 主任看了看主编,慢条斯理地对甄诚说:“不过,在你写广西杀人村长篇通讯稿之 前,明天你要辛苦一下去采访一个重要的活动?” 甄诚警觉地问:“什么活动?既然是重要,有要闻部的记者,何来让我特稿部插手?” 甄诚说着,看着主编,并不看主任。说老实话,他自进报社特稿部以来,就瞧不起他眼 前这个主任。每次写歌功颂德,某某领导被评为三个代表的典型、某某企业家乐善好施 时,主任就自个去,一碰上棘手的负面报道和揭露性文章,他就吩咐这个,吩咐那个, 自己找个理由开溜。好在甄诚天生的喜欢批评,对于唱赞歌的他也从不主动请缨。但是, 他心理清楚,此时,定是棘手的事,怕甄诚不听他的,特意把他叫到主编办公室来,以 主编来压他,左右他。 果然,主任不说了,主编说:“阿诚,你在报社有点名气,明天的事是这样的,省 公安厅在咱深圳沙嘴村扫黄,拘留了一些卖淫女和嫖客,要在沙嘴村举行游行示众活动, 也就是公开宣布拘留那些犯罪嫌疑人。上面来了指示,要我们最少派两个记者前往采访。 要闻部的人大都去北京和广州采访大的会议去了,你就辛苦一下吧,再说,这打击卖淫 嫖娼、横扫黄赌毒也是可以做特稿来写的。你新闻敏感性强,你去,就能感觉从哪方面 着手,怎样来做这样的特稿了。” 主编年龄并不大,才四十多岁,但他说话时,喜欢像领导人那样模仿着语重心长似 地说话,此时,他跟甄诚布置任务,就显得很像那么一回事,还努力暗示甄诚:我是器 重你,才给你这么个政治任务的。 可甄诚偏偏不买帐,说:“游行示众?有没有搞错?内地民政部门都给‘小姐’按 时发安全套了,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还搞这个?卖淫的也好,嫖娼的也好,都是人, 都是不能侮辱的,其人权,其尊严不能侵犯的呀?” 甄诚站起来,拍拍手,想起旁边的主任好像是法律和新闻的双硕士,于是,回过头 带着嘲讽的味道看着主任说:“主任大人,你说,这是不是对宪法的践踏?”说着,准 备离开,严重表现着对主编和主任的一种蔑视。 主编激怒了,在甄诚身后大声喊道:“甄诚,我告诉你,年轻人不要太狂妄!你是 我报社的记者,我给你布置任务,你就得去!” 甄诚怔了一下,站住了,又回过身来,也气愤地说:“新闻是讲良心和道德的,新 闻是给社会提供有益的资讯,也是维护社会稳定的。这样的惩治犯罪,我想,不会遏制 犯罪,只会给社会制造更多的不稳定因素。何况,你们都比我清楚,她们卖淫嫖娼的, 都不是犯罪,只是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而已,用得着这样吗?我 不会去,我不替人做帮凶!” “你敢!”主编把桌子一拍,脸冒青筋。 “我有什么不敢!”甄诚也大喝道。“我要不是看你以前也写过拿得出手的文章, 佩服过你。我才不希罕你,我马上辞职!” 甄诚说着,气呼呼地要离开。主任向来是好好先生,见此,马上拦住甄诚道:“甄 诚,甄诚,你冷静些。你怎么能这样跟主编讲话呢?” “我要怎么讲话?你们使坏让我去采访那样的鸟事,这本就不是我特稿部的事。你 们这样做,让我鄙视!” 说着,甄诚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主任拉也拉不住,而主编则在身后气得吹胡子瞪眼, 一副怒不可谒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回到办公室,甄诚很生气。但坐下来仔细想:去去无妨啊,去去更好啊。去了看那 些人怎样鱼肉我们的草根民众,怎样执法犯法啊。于是,他站起身,马上又走到主编办 公室,对主编和主任说:“对不起!刚才我太激动。你们不用商量了,明天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