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 作者:散步的鱼 讲故事的人,我说,这是一个极为寻常的故事。有耐性,那就不妨坐下来听 罢。 最开始的时候,天空有了颜色。还有味息。爱上的时候,是水蜜桃的蜜蜡色 和生怕多吸一丝便不现的甜味。悬在喉下心间的。还有想念的时候,是深秋时候 的甘菊。沾染点雨水和风,最后死了,也开得张狂过。一枝放干的花。没了魂灵。 天亮的时候。熄灯。上床睡眠。 现住在一个叫红的小镇,很好,人很少,清晨可以听到很远的鸟啼。她写, 我有台灯它很漂亮,它有种味道叫做家庭。把笔扔进抽屉,不写了。再是啪的。 灯关了。 她道:阿婆,要把它的纸揭掉再吃喔。对,放进嘴里嘛。吞下去,好吃的, 是不是。问它叫什么啊,我再说一遍这次你要记得哦。它叫果冻。对果冻。走了, 我会再来看你的。会再带东西给你,好食的,会啦。 天下雨,穿古早时候的钉鞋。铛铛镲镲敲醒整条青石巷。从这边走起,边角 远远便起了回声。专拣踏水坑,泼泼溅溅兴头走了来,檐前几百道银哄哄的线挂 得连天接地。哗哗哗不休。把昨天折了一农药瓶的野花拿过来,放在窗台上。也 不坐,看看痴了去,有一种污秽的清凉。顺着沾了泥点的白色小腿肚爬将上来, 触目惊心。升到胸口,化成听小野孩子的谣谣从口里出来:小小狗,跳一跳。咬 一口。跳一跳。咬一口。汪。汪。 有个故事的。里面的人叫家红,一个叫伊林。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物放在 幕布后里。要等人下了台,念到名字时上来巡游一番的。是风景的背面的天色, 图片的底部的月光,总之在那里就是了。家红生的白皙,连带也似生了层白膜把 人隔开。人人知道有个叫家红的,人人都同她少交往。日久了她的白成了保护色 也作了隔离色,想学坏的机会都没有。一直,到现在。她没有什么可以同人讲的 事。家红是个最为纯粹的没有故事的人。夏天时也常不涂防晒油,故意在外多跑 跑,怎奈肤色是生了根子,她依然白她的。活在人群中也像是远远的台上自演自 动的哑剧,人都看她的。一家人都是热心人,兴兴的参加街巷的任一活动,邻人 的家事也是最为操心的话题。家红不。不三唤四叫的绝不出门。家红是家中的异 数,从来拿她当别扭小囝看。有时惹恼了父母,私下里也议定家红是了怪胎。哥 嫂都看她不入眼。早嫁人早好。家红的卧室不西晒,将来有了宝宝给宝宝住最合 适。早嫁人早好。 小鸡跟了鸡母在檐下避雨,嬉嬉在墙根挑虫子吃,尖啄翻落来翻落去,嫌吵, 握把米撒出去。小油鸡,可爱的。多软的小东西,抓了一用力就翘掉了。呵,不 要逃哦,舍不得捏重你呢。直起腰,下雨天总是阴阴酸酸的。里面有些痛,小解 的时候。不要是病才好,要病也是女人病,麻烦。镇上的疯女人春踏踏从门前跑 过。喊,春,春。春不理,怪没好意思的。折回屋里,桌上还摊着那叠纸,映有 沉的紫花影子的纹。接了昨天的地方写:来了天一直落雨,镇上小学里双人合抱 的泡桐树夜间也给倒掉。隔壁好婆说好大的风。是秃尾巴龙回娘家带起来的哦。 我们那时 家红那时,那个时候的天,好象是没有经过雨吧。是新的,没有阳光照射过, 没有粉尘漂浸过,仿佛真空。你呼吸吞吐我的空气,人身在悬浮的氢气球内。那 里面的快乐好象不是这个世间上有的,可是她不要忘了气球的线是生在地面上的。 她爱他。 人给他们作介绍,来来,这个是家红,这位叫伊林,你们握个手。家红若无 其事的握手。完了把头偏过一偏。心里好生讨厌:脸红做个鬼。想想,脸色更似 凭空多了一道红色阴影粉。上烧,连带眼睛也似滴的出水来。来的时候给嫂嫂捉 了涂口红,现在一定难看的象个鬼!埋怨嫂子,心中着了恼又不好意思马上离开, 不想看人惊异的脸,哦,这就走么,好早?再玩一歇啦,等一歇。她扭了手指坐 在那里,不吃,不喝,自己跟自己赌气,为什么来。高中时候的同学聚会,喊了 她,家红,一定来喔,一定来。明知没意思还要来!她恨自己。虽然后来还是借 了机会走开,心里空落的,好回去闷了头大睡。后来人同她讲,说,那个伊林嘛, 到处捉了人问起你,对上眼喔。说时看了她捉狭的笑。她说,哪个哪个,不记得 了嘛。以前都不讲话的。不记得了还记得同他不讲话?她扔了枕头伙伴身上,骂 乱讲乱讲。遂喘成一团。 来了红镇。不会烧煤块。要早上头顶了毛巾门口破扇子引火。扇起一条街郁 郁青烟。 看不到人,只听她在浓密处咳,咳咳。引煤也引人善意发笑。都说,没架子 嗳,人好。一切都得重头来,样样自己做,做不好。冲水,把软木塞掉落地上, 水溅到脚背,呀呀的叫出声来。跑到医生那里搽药,拐拐的回来。想笑,却笑掉 两颗泪地上。镇上唯一一家杂货铺子里挑暖水瓶。嫌老土大花大绿的,一边说一 边吃老板娘卖的无花果。果子吃饱,挑了一只颜色最鲜的,掏钱,老板娘手一指, 外面,看疯子春。疯子春一身破烂衣,偎了合欢树下唱谣谣,边上孩子拥大堆朝 她吐口水扔土块。疯子春唱懒婆姨做馍馍:手揉面,脚凑火,两个奶头下调和。 饭好了娃子吃,娃子吃了一天放鸭子人们哄笑起来,疯子再来一个。又唱:落大 雨,吹大风,上路妹子嫁老公。嫁个老公矮墩墩,蒸个饭子香喷喷耶!疯子春唱 了歌走,她也跟了去看。走时呲牙咧嘴,脚痛。 新的世界里行进着行进着常常发现新的平微的惊喜。空气都清明了,她。伊 林托人捎过两次信。第一次信夹在一本书里,《秋水长天》的诗集。家红看不太 懂,去看信,模糊想从里辩阅些别的心意,可是反来覆去不过就是那么两句温和 的问候。淡淡的,字体飞扬重逢的喜悦。第二次改用信封,仍不长,简约的问她 可知从前教语文小孙老师的下落。小孙老师刚刚实习,紧张,读错课文。他们这 一班最难搞,醉心戏弄老师。 给小孙老师配绰号毛衣后贴一张大号的乌龟。伊林当年也必定做过不少手脚, 使坏。家红看了暗笑,任谁不可以去问偏偏拿来问她。她以前是多么的羞怯,安 静的小东西。再往下看去:他讲她有一次穿绿衣从课室的他的窗走过。他用了飘 这个字。那是在清晨,他说,那时,我便记得了你。家红抬起头来,他说她很美。 很早很早以前的一个清晨,她绿衣。 穿过一扇一扇窗。她是无意的,流走的时间又活了回来。恍是多年的那天。 可是从来没人告诉她,很美。 再没有信来。隔了中间,空白多了眼睁睁无法填补。家红把日子也看瘦了。 每天萌生出许多新的希望晚间再将它们一一锉灰。仿佛身体成了一排牙齿。最后 成了拉锯:他来。 他不会来。如此交错,把光阴都辜负了。他来。他不会来。家人把家红的变 化看在眼里,最初还一问三探后来实在知道家红习性,也就丢手不管了,管不了。 家红嫂嫂拿小指剔牙对人说,女大女世界喔。 山的翠色呼喇喇一路烧将下来。星星点点的火苗燃坠在地上,成了树,成了 花,成了叶片枝桠,绿的让人慌兮兮,把一池水也染墨。山是野的,也立时传了 她野性。撞见山鼠大惊小怪跳脚又踪前去看。头顶了乱叶草窠里钻出来又坐那边 一株不知年岁老银杏最低枝上面垂下脚来悠悠晃。嘴里不知喊嚷什么,欢喜似下 山小兽。后来静了捧一捧山水喝干。 仰面天上睡过去。只觉天光云影一片片从身上掠过,伸手扯不住。远远深里 处有人吆嗓子:桃花开来李花开,打生打死都爱来。还生同妹共床睡,死哩同妹 共棺材。隐隐烁烁的尖脆,是疯子春么。要抬了头看,才略一转头,又自沉沉睡 去了。睡去便不要再醒来,要一个世那么久。梦里她是插了満头花的吧。一张人 面躲了花里傻傻的笑。她在笑。 朋友拉了家红去家。迎门有人站起,是他。影像里高大清廋的样子,好象有 些疲惫了。可是那疲倦仿佛与他无关。对坐复对坐没有人动口,仿佛生来原应如 此。朋友早指故走开了。当时桌上有一杯茶,伊林续了再续,却并不请家红去喝。 家红坐成了一尊佛,一棵树,一块石,巍然在那里。却是虚空的姿态,立时要人 去填满的。伊林站在窗口,影子奇长地拖过地板一直抢到家红的鞋面上。家红低 头看那影子一点点的从腿踝漫上来,漫上来将她掩没了。后来说家红过来看,只 见指甲印子似的一点月牙白斜斜挂在霞光还没褪尽的天边。更显得天荡敞敞。一 阵风扑过来,帘子扫到家红的脸上去,缩缩身子。是冷么?家红摇摇头抖的越发 厉害,她可以觉到伊林指尖的暖气微微压在她的肩上。近了,伊林慢慢向她俯身 过来,她好似化掉了,化成了空气。远远闻见伊林在唤她,家红,家红。 红镇背山傍流,生来的女儿沾了灵秀都面带水色。尤出彩的是镇西的女儿春。 生的好,来骚情的年青人就多。平日去汲水,人拿了桶也随去,做田,人都牵了 牛犁地。风风泼泼地没有尽时。晚间常有人在对面山上谣谣:阿妹生来确实靓, 髻尾梳来搭衫领。阿哥看到心火起,生理唔做田唔耕。这些,春听见也作没闻到。 人爱她,颠颠倒倒,春见了也只作没见。人都说道好个冰冰硬的妹子。突然有一 天全不对了,撕破衣服,又用指甲去抓脸,一屋子家什摔摔砸砸。拉也没用扯也 没用,把来劝的人都推老远。遂一日比一日神智模糊,再不做活,整天口哼了谣 谣满镇子里游荡。蓬头垢面,久了都唤她作疯子春。春真正成了疯子还是半年后, 人在池边看到春不知羞耻地光祼着睡在那里,死去也似。下身浸在血水里胯下犹 压有一个婴儿,婴孩早没气息了。人把春扶去后慢慢又缓了回来。从此便认真做 了疯子。她听人说到此,不住口问,后来后来?那小孩子的父亲呢。人虎着脸假 装瞪她,晓得那么多做么子,疯子自家造得孽奥。 伊林有家庭。没有人告诉过家红,怎么看他确不象有家有室的人。但是伊林 的儿子今年三岁了。家红和他在一起连快乐也不能够彻底。嗔他和自己在一起会 忽然发怔仿佛因了什么分神,说,有人在那里等你么。说完得意的笑,等他上来 拥她,伊林却喔一声,你都知道了,她,唔她这个人心眼倒还好。就是脾性坏些。 说罢哀哀的望她,望她。家红面上还带着笑,好象突然给人掴了一掌,她没听懂, 她不够明白,她不能原谅自己脸上还挂着半个世纪以前的笑。极快地,家红挣出 一句,是么,你太太。嗓子全哑了。 几天后。还是将晚天色的窗前,家红把脸偎在珠灰窗帘上,她慢慢哭了。冰 湿的布料贴在面上,只觉脸上烧的很。开始抽抽噎噎小疼小痒,后来反不觉有什 么要哭的地方,家红咧嘴没有风度地嚎啕大哭。黑暗里听到打嗝的声音,约半秒 钟高高“嗝”地一声,家红只将全身贴住帘子。有一只手搭到她的肩上,家红噤 了一下,又打嗝。伊林不确信地站在她身后叫,家红。家红迸的牙根都清酸了, 克止自己。可是她的身体是多么地不自主,可以感到伊林怀里面的温暖和空虚在 招她。没有声音,但是伊林知道家红又哭了。会赢的,家红知道自己终会向他举 手投降。 都唤她,怪人姐姐。一日背了包出现遂在红镇里安住下来,整日不做生活, 疯疯地跟人背后看,问来问去指点这个那个。随身背的小包里总装了许多好玩好 吃的物件引的小屁孩子成天咬着她的影子打转。她的屋子一到晚间便挤满了人, 灯火通明。女人圈住她坐着,手边连带做一些轻巧的活计。她怀里抱一个娃子身 边还偎着两个伸手扯她衣袖,她也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话讲给他们听。屋子 外偶尔一声土烟呛到的咳嗽或低沉的压抑的短笑插进来,男人都不好意思进来。 也许就这样过下去罢,过下去,和其他人并没什么分别。可是住在这里,这 些乡人们,土壤里蒸发大量微酸的牛粪和人溺,还有土烟和阴臭的脚汉,一阵阵 的向她闷扑上来,那气味。人散后,留一地的痰迹和泥鞋印,她扫了又扫,从远 远的池里拎水来冲。来到红镇,吃的再差些她也能忍受,连最最怕的脏也克服了 过来。可是现在,窗外的泡桐树上结满了紫色花,一嘟鲁一嘟鲁叫嚣在春夜里, 枝上悬着落寞的繁华在点醒她,无论她做什么,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总有一个他。 家红姆妈跟在身后看家红收拾东西,到后来忍不住落泪,那个天打雷轰砍脑 壳的,小囝你是何苦咯?家红闭住嘴一件一件把衣物放进旅行袋里去,坚决地。 熬到姆妈从房间里退出去,家红才猛地把手指塞进嘴里,死命瞪大眼睛,逼着逼 着,把最后一点哭声也压回去,死到身体里。临走时,不要家人进站台送她。脸 上堆着笑十分轻松地,好啦,大家回去回去。家红抢着说话极快地,不要他们再 说出什么:爸爸要照顾好姆妈少喝点酒喔哥哥脾气不好嫂嫂你要多担待些个。挤 挤眼又道,你们快些努力个小囝出来让我玩喔。说完大家一起笑,姆妈的声音在 里面最为响亮。待家红上了车,姆妈醒着鼻涕对嫂嫂说,可怜的小囝,她还苦撑 苦撑哩!这可怎好唉! 象老早时候摇西洋景,窗外的风物一闪即过,映下一大块颜色片段的花花迹 子在眼里,青绿的田块和人家的土灰色屋墙。有点无意识地,家红在一个县城下 了车,又坐上最近的一班客车,一直到红镇。先入眼的是极秀美的山水,有妇人 牵一只老牛在土道上,牛摇摇尾边走边屙下成摊的稀牛粪溅污在旁的野花草上。 就是这里了。家红对自己说。然后叫,师傅我要下车!声音一种跋扈的快乐。 仿佛打一场天荒地老的长梦里醒过来,睁眼家红便出现在红镇。又象是刚赶 了下午两点场的电影,完了走出影院外面还是天光光的,自己却已经从陈年老汤 里过了一过。陡然面目蒙上一层灰灰。家红早上常常要发上一场臆怔,先认认自 己身在何处,最后总是从烟燎的乌黑的横梁和屋外孩童的嬉戏声里脱身出来:哦, 这是红镇。近几日她倦了便睡,醒了便满山乱走,自觉过得似个野人。可是她心 底深处总是有某种东西在跃跃欲出,那是他,他体内的什么在牵引着她。她用了 最大的力也不过躲他三个月,现在,时间过去了。她还是要他,一个男人,名字 唤作伊林的。生活在红镇里的生活,穿衣吃饭,整日里不过这么些个事体,她看 透了。她爱他,他也爱她,她要他便得忍受他的一些事实,例如他的妻,例如他 的孩子,人生不过是如此么。她想回去了。 睡到夜半被疯子春远远地唱歌的调子惊醒,家红只觉身子发漂,她慢慢地生 成了树上藤,石上苔,攀附着春的声音,只是上升,升到光明并永生的地方去。 一种无比的脱却肉身烦恼的快乐,在山间当了兽,在水里做了鱼,在天上便化成 了乌。在这一瞬魂灵出了窍却并不愿意当下便找回来,为着新鲜血液的倒逆行走 和逐渐涌没的失去感。疯子春,一个永远歌唱的精魂,仅仅依附废物般的人身, 活着一日,便没什么阻障能止了她的谣谣。家红几乎相信春是专为了唱谣因而疯 颠的,仿佛山猫子为引发春虐而去寻食猫腥草,春为着她的谣谣而疯了:今唔风 流等几时,莫在阳间郁死哩。阳间还是过日子,阴间正是老住居这是春。春在唱 她的谣谣。 寻溯声音,谣谣是从一汪水里传唱出来的,那里水刚刚漫上疯子春的腰身。 家红认得那是乡人看到春产下死婴的水池,春就坐在水池里。家红不觉得打了个 寒噤,原来,原来疯子一直记得。春浑身泥污见了家红只是笑,浅薄的月光下闪 动一排发蓝的小白牙齿。家红为景状的阴怖所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听得春在那 里咿哑的唱:月光华华,点火烧茶。 茶一杯,酒一杯,嘀嘀嗒嗒讨新妇。讨个新妇矮墩墩,蒸个饭子香喷喷;讨 个新妇高喃喃,挑担谷子好清闲;讨个新妇笑嘻嘻,三餐唔食肚唔饥;讨个新妇 嘴嘟嘟,欢喜食甜也食苦。食得苦,唔怕苦;唔怕苦,脱得苦,脱得苦,有福享; 有福享,要回想!耶!唱完了,春回头向家红桀然一笑,一脸诡艳。把家红寒毛 也笑竖立起来,疯子慢慢将身子向水深入滑进去,陷下去,散了光似的眼睛一直 盯着家红,紧盯着。家红把手指紧紧扭进肉里去,只是动弹不得,如果能够她恨 不能上前去把春的笑脸撕碎再狠狠踏进水里。为什么,为什么春要那么样的看了 她笑?家红忽然低吼一声向水里扑去,死命拽住春的头发摁她的头住水里浸,水 里浸了再提出来,仿佛那不再是一颗头颅。口里且叫,死疯婆,颠疯婆,上来上 来!不要作死么,给我上来,上来我和你打呀。家红气得一脸泪,大粒的从颊上 滚将下来。疯子在水里呛到了,口鼻都糊进了泥,两只手遂乱抓起来,一阵水花 泼溅的轰响。 初时听得家红“哎哟”一声,后来渐渐少了响动,只见一池的碎月亮影子被 摇呀摇,慢慢摇成一个整圆圈。不动了,静了,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也一只月亮, 水里的月亮要比了天上的月亮美。半晌,听得疯子的声音又远远落起:月光华华, 点火烧茶。茶一杯,酒一杯欢喜食甜也食苦。食得苦,唔怕苦;唔怕苦,脱得苦, 脱得苦 一声比一声低远,远远远,小小小,没有了。想是疯子回家里睡觉去。满世 界通剩天上一轮月照着水里一个月,你看我,我看你,月亮的眼睛遂寂寞了。 有一天晚上,伊林为着过盛的月光拂醒了,窗里只见绕着月亮白晕晕一团云 层,是风圈,明日要有大风了。想起家红仿佛说过:来了天一直落雨,镇上小学 里双人合抱的泡桐树夜间也给倒掉。隔壁好婆说好大的风。是秃尾巴龙回娘家带 起来的哦那是在红镇,家红去了红镇后写信写给他的。家红快回来了吧,回来了 他要好好待她,真要说到离婚和家红在一起,那好象,也没那么不可能吧。只要 她回来,只要家红回来。伊林这样想着,慢慢又被月光催眠过去。梦里只见了白 茫茫一片水,水里有一支花,一张人面躲了花里傻傻的笑。她在笑。家红就是在 这个晚上被溺死了。 第二天天光,伊林什么也不知道地依旧去上班。家红也快回来了吧。 讲故事的人说,就这样就完了,故事没了。 月光华华,点火烧茶。茶一杯,酒一杯,嘀嘀嗒嗒讨新妇。讨个新妇矮墩墩, 蒸个饭子香喷喷;讨个新妇高喃喃,挑担谷子好清闲;讨个新妇笑嘻嘻,三餐唔 食肚唔饥;讨个新妇嘴嘟嘟,欢喜食甜也食苦。食得苦,唔怕苦;唔怕苦,脱得 苦,脱得苦,有福享;有福享,要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