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作者:old_x 咕噜咕噜,汤水沸腾着,热气托浮起锅盖,把浓郁的肉香味一股一股往外送。 声响和味道越来越浓烈,她仍在呼呼大睡。他推了推她,嘿,你去看看,是不是 炖好了。 昨天半夜里,她睡得正香,他忽然叫醒她,说想吃鸡肉,马上就想吃到。她 没有犹豫,当即爬起来,擒来还在下蛋的老母鸡,杀掉,炖上,忙碌了大半夜, 这会儿困得要命。她嗯哦两声,翻身又睡了过去。他不耐烦了,锲而不舍地拖着 棉被。她终于走下床去,很响地揭开了锅盖。 鸡早炖烂了,白花花的骨头在汤水中咕咕地翻滚,骨头上的肉早已经融化在 汤里。鸡肉疏松开来,一丝一缕浮在汤面上。她尝了尝,不用嚼都可以咽下去。 这样正好,他已经不能咀嚼和吞咽大块的食物。她端着汤走进卧室,他正大睁着 眼睛瞅着她,也只有这双转动的眼睛让她觉得不那么害怕。她默默地走过去,在 床头上垫高了两只枕头,扶他坐起来,来,吃吧。她舀起一勺汤,吹了吹,让汤 凉下来,再送到他的嘴边。 好香啊!他抽撸着鼻头,迎着碗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仔细品味了 一下。近段时间,他一直靠输液来维持身体的必需,好几天都没有吃过饭菜了。 来吧,喝一点。她小心翼翼地端着汤,像给他口腔里的死神喂食一样,慢慢 地递进他嘴里。他听话地张开嘴,很努力地要把汤喝进去,可还是有不少汤水从 嘴角流下来,洒在棉被上。他愧疚地看看她,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她装着没有 发现,说道,喝吧喝吧,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他喝了两三勺,便筋疲力尽了。 他无力地垂下双臂,呆坐在床头。哎,不行了,我不喝了,你吃吧。 再喝点,我辛辛苦苦炖出来,这么烂,你可以吃的……她不住地劝着。他却 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她,你不耐烦了。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也不知怎么去回答他的话。 “我死了以后,你就解脱了。”他软坐在床头,看着她的脸说。 “什么死不死的呀,你整天价都在想些什么!”她假装生气的样子站起来。 “我快要死了。真的,我很快就要死了。”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 说。 她没有作声,用冷漠的目光凝视着他。她和他最悲痛的日子已经过去。死既 然成为不容置疑的事实,对于他们来说,只剩下悲观的等待。现在是谁也吓唬不 了谁。头几回,他说他快要死了,像是突然被推到悬崖峭壁上,她感觉到的是不 着天地的阵阵眩晕。那时每每听到这句话,她总要嚎啕大哭,难以相信他真的有 个三长两短,便逼他换家医院看看。他知道这句话的威力后,也用此作为一个高 明的手段,不动声色地让几个儿女乖乖拿钱出来,给他转院诊断治疗。然而事实 越来越清楚地摆在他们的眼前: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无法手术。无法治疗。 事实要把他拖进死亡的深渊,他和家人们却要尽最大的努力和死神进行抗争。 儿女们都已成家立业。两个儿子在外地打工,知道了他的病情,他们寄钱很快, 人却没回来。他们把回来的路费都寄给他治病了。两个女儿远嫁他乡,闻到恶讯, 匆匆赶了回来。事实虽然很悲哀,但终究是事实,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老父亲 来日不多,已经面黄人瘦,日薄西山。父亲的养育之恩,父亲的含辛茹苦历历在 目。往事不堪回首,两女儿商量:爸爸辛苦了一辈子,吃没吃过,穿没穿过,玩 没玩过,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们凑钱为老父亲买了呢料大衣,皮帽,皮 鞋。又轮流接他出去玩。大女儿家在省城,是第一站。女儿租了一辆有空调的出 租车,直接从老家小村庄把他接到省城里。天天领着逛公园,逛商店,看市面上 的千姿百态稀奇古怪。小女儿家在外省,是坐飞机过去的。女婿陪着游景点,拜 寺庙,进大饭馆,吃最贵的菜,喝最好的酒。还说要请他坐轮船游览三峡。他很 想长期这样生活下去,但是他又知道大小女儿在较劲,在尽完全超出了他们经济 能力的孝心。他不忍心看着他们为了自己而倾家荡产,举债过日。送我回去吧, 我知足了。他快乐而痛苦地离开了梦中的生活。 “该享受的我都享受了”,他回来对她说。我回来就等一死了。火车、轮船、 飞机、小轿车我都坐过了,山珍海味我也吃过了。我们队上这么多人,别人都没 有,就我享了这些福。……如果我没得这病,哪能享受得了。我真的没啥想头了, 现在死了也值得。他说这些的时候悲哀而平静。 他一天天地瘦下去,以明显的速度在向死亡线靠近。渐渐地,脸上已经看不 到人色。每天早上看到他的脸,她都感到害怕,老天爷,他真的就要死了吗? 她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煮给他吃。熏肉,鸡鸭,禽蛋,以前舍不得吃的,不 常吃的,她都煮出来。他也很理解她的心思,每次吃饭,都是要吃掉一头牛的样 子,夹很多的菜,拼命地吞咽。他那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粗大的喉结像只老鼠, 在脖子上下滑动。她看着,于心不忍,又无法劝说。到了后来,他进食越来越困 难,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喝汤水。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想要证明自己还能吃, 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吵着要吃这吃那,家里有的,她马上做,家里没有的,她 马上到集上去买。集市离家有二十多里山路,来来回回要四个多小时。她急匆匆 地去,兴冲冲地回。她希望她买回来的是灵丹妙药,能很快治好他的病。往往摆 弄好一切,他又是什么都吃不下。如此三番五次,她相信他是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他要,她不搭理,也懒得去做。你不耐烦了。你希望我快点死。稍有不满,他便 这样抱怨。 久病之下,他已经成了辗转于生死之间的怪物,善解人意的时候少之又少, 老像魔鬼似的咆哮狰狞,蛮不讲理,特别霸道。故意找些她不可能做到的事,麻 烦她,气恼她,他高兴看到她为他生气发怒。 一天,他突然又要她背他到集上去看看。这么远的路,我背得动你吗。她觉 得很生气。 我就要死了,麻烦不了你几回了。他可怜巴巴似的说,同时用挑衅的目光看 着她,你不背我去,死了我都记得的。 “死,死,你脸皮都说厚了,要死就死吧,我受够了!”她哭泣着。从前炽 热的感情不知不觉在她面前全部消失。天王老爷啊,如果不能让他好起来,就让 他快点死去吧。 “你变了,你对我不好了。你嫁给我那会儿,我们家是地主成份。你们家的 人嫌我们家成份不好,都不同意。你不怕受拖累,说什么也要嫁给我。那几年你 扎着两根大辫子,穿件蓝布衣服。只要我一看你,你就给我笑,给我哼歌儿。那 时节我们多苦啊,可是你从来都有没有抱怨过,天天起早贪黑地干活儿……你从 不向我发脾气,使小性子,就是在外面受了再大的苦处,回到家里也是喜笑颜开 的。哭也不让我知道。” “怀老二那一年,我当着很多人的面打了你一巴掌,你吭都没有吭一声。晚 上回来,你给我做手擀面,还放了两个荷包蛋……那几年我们多么好啊,我只要 起床见到你,心里就踏踏实实的……”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围着眼圈团团转。终于嗒嗒地掉下来。 “我要死了,我就要一个人走了……” “你走在我前头,你命比我好。我巴不得比你先走。”她也哭了。她嫁给他 时,只有十七岁。那时她什么也不懂呀,他从不跟她急,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 话。他呵护着她,用浑身的蛮力气帮她干活,也用浑身的蛮力气拥抱她,揉搓她。 他们是何等的相亲相爱呀,他从不要求她做什么,都是他为她做一切,想好一切。 但如今,长时间的痛苦已经磨破了他们感情的机器。他们不像是共患难的夫妻, 他们是一对前世恩怨难解,今世必须了结的冤家。 天王老爷,救救他,让他彻底地好起来吧。 她再要背他到集上去,他却不去了,我不想去了,我只是不想呆在屋里面。 她抱他到院坝里。他已经很轻了,像他们小儿子出生时那样轻。 人都有是要死的。死没有什么了不起。 哎,你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晚上,她被一阵声响吵醒,她打开灯,看见他正在哭泣。你怎么了? 我想死了。 你真的不怕死? 嗯,我不想再受罪。只是不放心你。我死了,你跟老大他过吧。他们孝顺些。 你吃的苦头不少,好好活几年。 你让他们给我多扎几个花圈,去年三老汉死的多气派啊,七个花圈,坟头上 插都插不下。灵房子那么大,我也要他那样的,你让他们找人做个更大的,再给 我多烧点纸,听说下面买路要钱…… 别说了,我们睡一会儿。她慢慢流开了眼泪。 那天早上,他的呼吸十分困难,医生赶来输氧,总算点燃了他体内的火。但 血丝从他的鼻孔里不断往外鼓,浓浓的口臭味弥漫着整个房间。他熬不过今天了, 医生悄悄地对她说。她擦干眼泪,坐在他身边,牢牢把住吸氧器,如果吸氧器能 使他永久地活下去,她愿意永久地在这里按住它。他苏醒过来,冲她微微一笑, 我听见你在喊我,我就醒来了。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在下面……他喘着气,再 也无法说出话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医生摇摇头,他走了。 帮忙的人放响了鞭炮,媳妇们烧燃纸钱。她取出准备好的寿衣给他换上,那 是他自己去买的黑绸大褂,上面有松柏的图案。怎么这么瘦呀,她喃喃地说。寿 衣像是套在木棒上似的,他的肢干不知什么时候枯干成黑炭,早已冷却了。 “去给他们打电话,喊他们都回来。”她对大媳妇说。几个孙子抢着捡没炸 的鞭炮,她走上去给他们几个耳光,滚出去玩。她轻声喝斥道。 等了两天,儿女们赶了回来。夏天气温高,儿女们来不及悲痛,对着灵床哭 了一回,便快着准备出殡。她已经拿不出钱来置办丧宴,儿女们摊开帐,你买肉, 我买酒,一丝不苟地筹办着丧事。儿女们的伤痛全部留在了葬礼上,哭声惊天动 地。她没有流泪,泪水早没了。 奶奶,吃饭。下完葬,别人都去吃饭了,她还在沓印纸币,孙女儿过来牵住 她的手,她感到是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