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危险 作者:东奔西跑 ——献给蕾,及米罗 1 貌合神离的平原 长期以来,我和末末坚持貌合神离地生活。我们从相遇的开始就开始如此。我 们说话,吃饭,走路,同床而眠,互道礼貌的晚安。直至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彼 此保持着背对着的蜷缩姿势。有时候,在半夜里,我也会仿佛听到她在梦境中的惊 栗的尖叫,我也曾听到她在梦境中孩童似的嘤嘤地抽泣。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末 末正处于一场旷日持久的内心的危机之中,相反的是,我在睁开眼睛的瞬间,看到 的更多的是她那张一成不变的无比平静的脸。 有时候我们也会无意中谈及这一点,末末总是在涉及情感危机的关键时刻,巧 妙地抛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意象(通常并非源自于她的诡异的梦境,而是来自于在我 们谈话中的一次必然的心烦意乱):一个垂钓者和他的鱼钩上的纸鸢,一张墙上的 残缺的脸……等等,令我们的谈话突然出现一个难堪的停顿。但似乎是为了恪守一 个约定,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含情脉脉的看着对方,说我爱你,然后不带愧疚 地在一个个阳光弥漫的早晨各奔东西。 但是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一个可以互相看见的空间里共同生活。但是我们还 是可以避免相互注意和注视。因此,攀登和阅读自然地成为避免相互过度注意和注 视的手段了。作为攀登运动的结尾,在山顶伫立的时候,我们大汗淋漓,神色坦然, 象一句诗句一样“在悬崖边上展览千年”,可以看见一望无垠的平原景色。而在更 多的时间里,我们蜗居斗室,象老鼠爱大米一样迷恋一切纸制的东西。尤其迷恋那 些不动声色的,不涉及情感的冷冰冰的叙事长卷。 有一天我们把阅读范围扩展到了地图。那是一幅巨大的地图,多年的压藏使其 看上去斑痕累累。我把它层层摊开,铺在地毯上。慵倦的末末象一头猫一样凑了过 来。我们都没意识到,一些伏笔在空气中弥漫。 你在看什么?看我们所居住的城市么? 我说不,我对城市没有兴趣。我只是在看地形。 地形?什么是地形? 地形就是……你看,这块桔红色的表示高原,这块黄色的表示丘陵地带,绿色 的就是平原,黄绿相间的可能是盆地,一点点的是荒漠和戈壁,浅蓝色是浅海大陆 架,深蓝色的是海盆和海沟,哦,白色的是雪原。 那么我们呢,我们的城市呢? 在那里。我们是平原的中心,绿色的一片。 那我们攀登过的那些山呢,算什么? 在地理学上,凡是海拔200m以下都只能算平原。你所攀登的,与其说是山峰, 不如说是平原上凸起的一个小斑点而已。 那么,那座看起来灰蒙蒙的、有一些三角形符号的城市的地形是什么呢? 那是山,真正的山城。 哦,我明白了。末末晦暗的眼睛里出现了亮点。这是我所久违的,却又不愿看 到的表情。 2 到山城去 到山城去。末末的语气从来都不容置疑。对于犹疑不决的我来说,这是她令我 无限迷恋的原因之一。因此,尽管每次她的决定总是令我猝不及防,却又竟在意料 之中。 为了表明一种姿态,为了彻底摒弃貌合神离的平原,一个私下的约定油然而生: 从出发的当天起,我们就不能相互看见。换句话说,我们必须选择不同的路线。末 末说,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看起来长厢肆守。我们即使躲得再远,但因为平原一 望无垠,我们还是能相互看见对方。 我说是的,亲爱的末末你说得对,你只是为了想找到一个地方,把你的一些不 愿被我看到的东西藏起来。每个人总有一些不愿让对方看到的东西。 在11月的雨季,平原上一览无余。在路边,拾起一片被浸湿的落叶,透过它半 透明的叶脉,可以看到一个点移动的痕迹。在远处,高楼林立,一些日常被忽略的 背景在这个瞬间隐隐凸现,一些山峰的轮廓象一张被淋湿的脸在半空若隐若现。在 你走神的瞬间,那个移动的点出现了一次漫不经心的分裂——分成两个点,像是一 个两人昆虫团体的分头觅食仪式的开始。 3、山城日记之一(流浪的舞蹈者) 三个月后,正是早春二月。整个二月我一直在阅读末末寄来的在山城的日记。 末末的文体毫无头绪。末末的语言总是令人误入歧途。往往,当她用惊恐地语气描 述一个恐怖的山城场景时,事实上她正和一个优雅的垂钓者眉来眼去地调情;当她 平静如水地说道“今天什么是也没有,去街上逛了一圈,回来吃饭,睡觉……”, 却有可能意味着她正面临着一场惊栗的危险,令她像一头簌簌发抖的羊羔无助地面 对突如其来的汹涌的狼群。 幸好,末末说,我爱你。我说我也是。我爱你的胡言乱语就是你再所指异常就 算你是一团被搞乱的毛线团我也能想清楚你在说什么也能让线团线路清晰。我更爱 你让我念念有词的像个算命者一样猜度你在山城的漂白生活。(以下是我对末末山 城日记的自以为是的概括。) 末末似乎天生就是山城的居民。她很快喜欢上了这座城市。在山城,人民古风 简朴,所有的人对长着一张胖乎乎的脸,在末末看来,他们是如此憨厚,却又如此 多才多艺。山城的人们热爱骑马、牧羊和舞蹈,后者尤其令末末欣喜不已。舞蹈一 直是末末的偏爱,只是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它和其他的隐秘习惯一样被长久地隐 藏了。 在山城,一直流传着一本鲜为人知的《回忆录》——《流浪的舞蹈者》,叙述 了一个至今保留着许多古老习俗的原始部落的故事。这座城市的居民就是这个名叫 闪闪族的部落的后裔。闪闪人除了维持生存的基本需要外,所从事的主要活动便是 舞蹈。他们终日舞蹈着四处游荡,使每天看起来都像是过节一样。闪闪的妇女们甚 至是舞蹈着分娩下她们的后代。这为叙事者所共同目睹。尽管末末无缘看到,但她 还是通过和居民的持久的交谈和在山城城立图书馆的史事调查中,概括了这一支被 遗忘和改装的民族的变迁史:作为被古希伯莱先知所遗弃的后裔的旁支,他们在千 年以来一直耿耿于怀,他们认为他们的被遗弃是不公正的,在《流浪的舞蹈者》中 总结道:被遗弃的人天生注定有一种遗弃的愿望,闪闪人将他人,它物,乃至自己 列入被遗弃之列。闪闪人在渴望被遗弃的生活中食不果腹,在形而上的玄想中度以 时日。 阅读像一次历险。而试图进入一个城市更是一种危险。 4 山城日记之二(审慎之门) 正如我所不愿看到的那样。末末并非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女子。如同她对爱情的 坚定而探索的态度一样,她必然不满足于通过对《流浪的舞蹈者》这部煽情著作的 阅读来了解山城的历史。也许对我来说,《流浪的舞蹈者》这样的书卷已足够令我 满意,但对末末来说,这样的阅读未免显得一无所获。 她试图与城市相互贴近,她在日记中动情地写道:每个夜晚,站在山城残破的 城墙下,我总是有一种愿望,让我裸露得一丝不挂,抚摸城墙的皮肤。哦,它看起 来有些粗糙,但又是如此性感。亲爱的,你会对一道墙产生嫉妒吗? 是的,我在阅读日记的时候,分明看到了那道被她反复提及的墙,事实上,我 早已勾勒出他的形状——在我眼里,他是那个被史书记载中一笔带过的那个在中世 纪末叶道德败坏的男子的脸,就是他窃取了《流浪的舞蹈者》的原本,我们现在看 到的只是它的副本。就是他把它作为定情信物献给了一位末末的闪闪族的女子逃逸 得不知所终。他在城墙上叼着烟看着我的末末,让我无数次咒骂那张可恶的地图。 末末再一次抒情地写道:我正在编写一部名叫《审慎入门》的书。事实上它只 是一本参观剪纸院落的导游手册。哦,在我眼里,山城就是一座剪纸院落,单薄、 脆弱、光滑、冰冷。我热爱上了这样奇妙的工作。你都不知道在山城的漫游会发生 什么神奇的事。比如,昨天,我在山城的悬崖上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垂钓者,他的 钓线远远抛起,末端挂着一具飃飏的纸鸢。更为离奇的是,他对江面上唾手可得的 美人鱼视而不见。比如,在我居住的屋子后面有一座神秘的金字塔,但是我始终找 不到它的入口,后来我却在一块久未耕作的农田里找到了一个入口,与其说是一个 入口,更像是一个吞噬欲望的漩涡…… 我读着末末的《审慎入门》,我知道我和她一样,正在经历一场内心故乡的漫 游。她甚至已经改变了她矫揉造作的语气。在山城居住的几个月里,她的气息变得 平稳和舒缓,浅淡而触手可及。一些微妙的变化如同暗夜的花蕊一样悄然开放。 5 危险——如何相互看见 我似乎有意地遗漏了一个事实——在末末离开本城前往山城居住的日子里,我 像一个缺席者一样消隐其后。而事实上是,至今我还保留着在山城居住的时候,我 和末末的双人合影,更确切的说,那是一张室内的合影,看起来我们面对面坐着, 跃过窗外嘻嘻哈哈的瓦楞草,可以看见一条鱼跃起的动态背景。但从专业的摄影角 度来看,我和末末并未相互对坐,我们处于不同深度的景深之中,换句话说,我们 并未在同一时间里看见对方,却在同一背景里相互凝望。 即使是现在,下着淅沥的冻雨的二月,我也能感觉到末末在我的房间里若无其 事地走动,听到她的羊毛绒衣在空气中摩擦的时候引起的电荷增减,感觉到她温暖 的女性气息对空气酸碱度的调和。尽管我看不见她。 在她寄给我的最后的日记里她写道:有一天我看见了你。那是岁末的一个傍晚, 那天由于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我决定提前结束下午的民间采风。比平时提早了一个 小时。在我感到我的住所——一座山脚边的小屋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有一些事情 会发生…… “那时,夕阳的最后一丝光线透过了我的纸制窗户,我在窗外看见了屋子里两 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他们是如此熟悉,他们是如此温情……” “我没有进屋,穿过那条年久失修的阶梯,我来到这条让我窒息的江水旁。那 时候,江水无比平静,一个奇迹发生了——我看见江面上冉冉升起一块巨大的镜面。 在镜面里,有的只是一群孤立的褐色鸟群,它们的眼神与你如此相似……” 末末的日记在此嘎然而止。在远处,在山城之巅,一枚旗帜迎风飘扬,预示着 整座城市的危险已经像晚到的信使一样翩然莅临。 6 像一张脸被淋湿 我和末末似乎都忘记了这次虚妄的历险。 在南方,整个季节都在下雨。梅雨似乎提前来临。在难得的几个晴天,我们需 要晾晒很多潮湿的东西。让它们干燥如初。 稍微棘手的是,那张地图似乎总是潮湿不堪。我们无奈之下把它搁置在墙边, 在暮色中,它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幅地图,更像是一幅米罗风格水彩画,静静地 散发古老的墨香。 这时候,我们相互看见对方的脸,早已洇湿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