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死冤魂 刽子手高举大刀,刀背厚实,刀锋闪着吓人的寒光。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场中 黄沙,刽子手闭起眼使劲一挥。 方伯谦碗大的颈口喷出鲜红的血液,身躯一晃颓然倒地。 ◆弃车保帅 大东沟海战结束,北京再次掀起内斗内行的战争: “海军提督丁汝昌应即革职处死……” “丁汝昌的新式舰队一触即溃,应查明怯战劣迹,立正军法……”“丁汝昌退 缩不前,巧猾推宕……” “不重治丁汝昌之罪,何伸国法……” “丁汝昌屡经弹劾,罪状昭然……”“倭海军勇,我海军怯……” “北洋水师建军数十年,耗费朝廷钜资,临阵无用……” 士大夫们群起的弹章,竟比敌人战舰集火的炮弹还要猛、还要旺、还要有威力。 他们集中火力弹劾丁汝昌、北洋水师。事实上无论是丁汝昌或北洋水师,说穿了都 是北洋大臣李鸿章的代名词。 北洋水师是李鸿章办洋务数十年具体的成效。 丁汝昌与李鸿章的关系十分微妙,这种关系正如同李鸿章与淮军的亲密关系一 样,带着点子弟兵的气味。丁汝昌,陆军出身,没有受过正统海军教育,打败捻军 后不耐闲放在家遂进京活动;最初被任命到西北,他不愿意去,又去找老主人李鸿 章,因而改派北洋水师提督。因此,北洋水师的最高指挥官——提督,是“空降” 的陆军将于丁汝昌(就如同今日的海军总司令却是陆军出身)。甲午海战首役—— 丰岛海战失利,军机处三番两次下旨: “海军提督丁汝昌,着即行革职……” “丁汝昌万不可用……” “海军提督一缺,着李鸿章于诸将中,秉公遴选……” 但李鸿章像一个武林高手,挡在丁汝昌身前,飞快地挥舞着宝剑,止住士大夫 射来的每一支利箭,以力保子弟兵丁汝昌。丰岛海战失利,丁汝昌仍然担任他的提 督;大东沟海战惨败,北洋水师损失战舰五艘、重创七艘,人员伤亡过半;日本联 合舰队却未失一舰。 这一次严重践踏国格的败仗,必须有人负责。 饱读汉学、崇尚儒家思想的卫道士大夫,岂肯放过这一良机。李鸿章代表的是 洋务运动;他们眼中,力倡效西人之风的李鸿章,终生以洋人为可恃,终生以洋人 为可师,是一个不折不扣挟洋自重的投机分子,藐视中国法制本源、轻忽中国兵学 常识,办洋务数十年,乃甘堕洋人之术而不知悟也。 北洋大臣李鸿章,一个熟稔中国官场文化,三眼花翎文华殿大学士,如何面对 这场势如千钧的围剿?如何化解可能终结他仕途的连坐处分? 李鸿章,字少荃,道光三年(西元一八二三)生于安徽合肥,咸丰十一年奉曾 国藩之命筹组骁勇善战的淮军。同治七年因剿捻有功,赏太子太保衔,协办大学士, 任湖广总督。同治九年调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光绪九年督办北洋海防, 筹建北洋水师。光绪十年兼通商大臣。 李鸿章为人豪胆逸才,有非常之决断、伶俐有奇智,容貌魁伟、言行奇拔。与 洋人商谈不似一般人拘于区区虚礼,言所欲言、行所欲行、态度诚恳、理论有见地、 言词极具说服力。他曾任朝廷全权大使,与美、日、英、法、越、德、俄等国代表 商讨通商、停战、议和、谈约、庆典专任使节等外交要务,深获各国之信任与尊重, 与其交手过之外国人士,莫不钦叹其为举世稀有之外交人才。他的一生多采多姿、 威权显赫,晚清时年朝中鲜有人可与之比拟。 可是,官场为什么如此无情?光绪二十年的秋天似乎也去得特别快,才九月天 就令人感到悲风飒然。七十岁的老人李鸿章,精神恍惚地阅毕丁汝昌传回的战报, 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凄然心酸地凝视着窗外,只见山水萧然,万物似乎都疯痴了, 凝固了。 天,适时飘下霪霪细雨。唉——,大地也在哭泣。 李鸿章望着天空,长长一声叹息,转身,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缓缓移步到桌 前。他的步伐是那么的沉重,身形是如此的孤寂。坐下,迟疑片刻,援笔濡墨;他 的手在微抖、心在泣血,咬着牙写了一笔刚健的瘦金体字迹: “接电,此战甚恶,何以济远先回?是否先逃,致牵动全军大局?请即严查回 报。” (唉,汝昌会明白的。) 七十岁的老人神色憔悴,又发出长长一声叹息,这一声,更长、更沉。 ◆联手诿过 西元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五时十分 辽宁省 旅顺港 北洋水师济远舰 “济远先逃?胡扯蛋!”不轻易动容的方伯谦,此时再也忍不住。他脸色变得 白里泛青,咬着牙质问: “我船上弹药耗尽,艏炮、艉炮全损,没有作战能力,我不离开,留在现场做 什么?难不成要我当敌人的活靶?” “可是……”刘步蟾张口,却无言以对。 刘与方同为马尾一期学生,曾留学英、法海军,官居北洋水师右翼总兵,职任 超级铁甲舰定远管带,为海军系统出身中职位最高者。 “军以令行,没有命令叫你退,你如何能退?”刘念头一闪追问道。 “命令?呸——”方重呸一声,冷冷地反问:“从作战开始,旗舰可曾发过一 令?不要说‘退或不退’的命令,即使是最基本的‘编队’命令也没。军无令、队 不整,谁该负责?” 这问题正中要害,问得刘一脸铁灰。 大东沟海战,旗舰定远开战未几信旗台即受日舰攻击全毁,舰队通讯顿失。若 检讨舰队失去指挥的责任,旗舰舰长刘首当其冲。 千百个念头霎那间闪过刘脑 海,千句话万句话只得到一个结论: (要尽快除掉他。) 西元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九月二十六日晚间七时二十六分 辽宁省 大连湾 北洋水师济远舰 “伯谦,你可得当心呀。” “我怕什么?”方伯谦目光灼灼,不畏不惧地驳道:“他们可以来我船上查啊。 看看我船上的弹药是不是真的耗尽、火炮是不是真的损坏?难道这假得了,蒙骗得 住?我打到最后战无可战,总要考量如何保护舰上官兵的性命吧?皇上要是知道真 象,不单不会责怪我‘先回’,反而会褒奖我。怎么可以诬蔑我‘先逃’?呸,鬼 扯,一派胡言,叫他们到我船上来查啊。” “伯谦呀,这一次……,不一样喔。”林泰曾欲言又止,眼中闪过几许异样的 眼神。 林泰曾,北洋水师左翼总兵,兼任超级铁甲舰镇远管带,与方伯谦、刘步蟾两 人同为马尾一期,也是同一批留学英、法的学生,素与伯谦私交甚笃。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方眉头一皱问道。 “唉——”林叹息一声,眉头一皱显得十分为难。 身为北洋水师第二号人物——左翼总兵,林有机会看到“不为常人知”的密电。 北洋大臣李鸿章密电所问:“何以济远先回”已透露不寻常的信息。刘步蟾的调查 报告更是将一切战败的责任归疚于“济远先逃,致军心溃散,牵动全军大局。请即 重办,以儆效尤”。 二十几年的至友,单单听到这一叹息声方即知有异,他眉头的皱纹更深了。 “泰曾兄,请直言。”声音轻柔。 “唉——”仍然只有令人失望的一长声,接着沉默。 “泰曾兄!”语音趋强。 “伯谦,谁能证明你战无可战,为了保船才先脱离战场?” “我船上的每一位官兵,以及船上火炮、弹药的状况。”方声音刚硬,正如同 他的举证一样,令人无法反驳。 “你的船,为什么在大连湾?” “今天早上奉令来修理。” “其它受损的船,都在那修理?” “旅顺啊。” “伯谦呀,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别人在旅顺,唯独你的船调到偏僻的大连湾?” 方虽哑口无言,但他那张脸就是一篇文章,道尽他内心的感觉——他的脸色由 白转青,由青变紫,眉棱骨激烈动了一下;接着遽然起身,猛击案暴怒道: “呸,这个野杂种,刘总兵想只手遮天!” “伯谦,不是‘只手’呀,是好几只手呀!” “好几只?大不了再加一个提督,那个混蛋忘八蛋,自从我挡了他的财路,就 一直记恨到今天。海战失败提督和刘总兵本来就该负责,这两个人为了脱罪,当然 会诬陷我。内行人一看就懂,泰曾,你要帮我说句公道话啊。” 方恨恨咬着牙,他口中的提督就是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北洋水师自建军起, 丁派任提督,于刘公岛盖筑铺屋,上自海军将领、管带,下至妓馆酒寮皆租其屋, 丁收取租金。方厌恶该处嚣杂,自己到山上盖房住眷,所有海军将领、管带争相仿 效,没有人再去租丁的房子,丁失租金,从此两人结下梁子。 “不止他俩,还 有汉纳根呀。” “汉纳根!”方先是一惊,接着又猛一击案怒骂道:“呸,这个洋杂种,怎么 跟我们中国人是一个杂吊样?” 汉纳根,德国人,曾任陆军要塞工程师,负责设计、构筑旅顺及威海卫要塞炮 台,深受李鸿章赏识。光绪二十年,李派汉纳根前往北洋水师,协助海军防剿事宜, 驻旗舰定远。 一个远从德国来的人,怎么也会跟方伯谦有嫌隙?说穿了,又是方不识大体, 挡了他人财路啦。 汉纳根的专长是工程,曾负责设计旅顺与威海卫炮台,每台耗银万两。而同一 时期方督造威远炮台,每台仅费银数千两,两相比较自是相形见绌。故而逼得汉纳 根此后所建炮台的支出不得不跟着降。 方饱读诗书,可是,好像少了一根筋,老是记不住中国人所讲的人生三大恨: 杀子、夺妻、挡人财路。 “泰曾兄,你陪我一同去见爵相(李鸿章),我亲自跟他讲。” “爵相?伯谦呀,那几只遮天的手,有一只就是爵相的呀!” 方周身一震,踉跄一步跌回座椅,紫青的脸一片木然,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因为爵相保提督?” “唉————”更长的一声叹息声,林泰曾语有所感地说道:“伯谦,小指头 怎么搬得动大腿噢?” ◆再会苦莲 凌晨时分,风冷飕飕的,明月如冰似盘,将大连湾的海面洒得恰似水银泄地; 银、亮,又灿烂。 方伯谦痴立在望台,两眼忘神地凝视前方,银亮的月光映在他俊秀的脸庞,阴 影将那张脸刻划得格外深。 那是一张孤独的脸。 那是一张悲伤的脸。 那是一张怅惘的脸。 (唉,难道我错了?) 居家选择,他不该自命清高搬到山上,减少提督的收入。建造炮台,他不该实 报实销,挡了汉纳根的财路。丰岛海战,他不该以一当三,独受皇上褒奖,成为众 人忌妒的对象。大东沟海战,他不该考量官兵性命,先行脱队。 (唉,如果我错了,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为取悦提督,明知不对,仍投其所好?与洋人同流合污,一个鼻孔出气,共同 发笔国难财?不要表现出众,抢了长官的风采?不要考量部属安危,在青史上博一 个“成仁”的美名? “呸——”方伯谦恨恨地呸了一口唾味,月光仍映在他俊秀的脸上。 那是一张愤怒的脸。 那是一张寒心的脸。 那是一张鄙夷的脸。 回过神,这才看到舰艏,旗绳在寒风中摆动,轻轻拍打着空荡荡的旗杆。旗杆 让他忆起苦莲大师所言。 他登时吓得浑身一阵痉挛。 (难道秃驴子说的是真的?) 不,他不信。 可是,北洋大臣李鸿章、海军提督丁汝昌、右翼总兵刘步蟾,再加上德国人汉 纳根,四个人合力,他如何化解? 除了皇上,也只有皇上才能帮助他。没错,皇上。但,皇上会相信谁?他,一 个管带,还是四位北洋水师要员? (不,一定有化解的方法。秃驴子既然能预测,就会有解方。) 次日他匆匆赶到阔别五年的松宝寺。松宝寺一如五年前的恢宏气势,老松依旧、 青烟缭绕,宽广的寺院气势磅礴,才踏入寺院的游人,难免被这股气势给镇慑住。 方伯谦行色匆匆,无心浏览寺中美景,三步并做两步,直接闯向内厅。 “施主,请留步。”一个年轻和尚由后追来,“拜佛在前面正殿,不在这儿。” “弟子专程来拜会苦莲大师。”方回身,两手一合,身子倾了倾。 “对不住,敝寺住持闭关多年,近日身子骨尤差,早已不见客,请施主见谅。” “大师,此关方某生死,务请大师转告,北洋水师副将方伯谦求见。” (北洋水师副将!) 和尚愣了一下,他不知什么是副将,但他听得懂那个“将”字——那表示来者 是将军。再看其气度恢宏、仪表堂堂、衣着高雅,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这一来和尚 迟疑了。 和尚盯着来者,方的表情无比诚挚,这股真诚真意,四大皆空的和尚也被感动 了。 “请施主稍候,容弟子先行禀告。” 等待的时光竟那么难熬,方面色虽镇定,但背着手不停地踱着方步。良久,后 侧始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请施主随弟子而来。” 方亦步亦趋跟在和尚后方,两人左折右弯,穿过大厅,绕过后院,才跨出后墙, 旦见眼前景色霍地一变,犹如进入另一个世界。 寺院后方,是一潭翡翠一般绿的湖泊。湖不大,三侧环山;山不高,树木成荫。 湖面蜿蜒地爬着一座九曲古桥,古桥直接通往后侧的小山。走在古桥上,只见四面 草木葱笼、青山绿荫,沿着湖边长满了杨柳,柳树枝儿优雅地压着湖面,微风一起, 千万条婆娑生姿,湖面涟漪荡漾、波光粼粼,极是清人眼目。 步下古桥,只见前方数百棵古松。老松错节盘根、枝杈繁密,若不是穿梭其间 的石道,还真会以为和尚带错了路。两人步行在石道间只觉身侧树影摇曳、轻风徐 徐,松枝在轻风中左摆右晃,不时掀起阵阵幽幽松涛。 久在海上生活的方伯谦,几时看过这种湖光山色?禁不住,他被身旁的绝色给 吸引了。任他是杀气腾腾的狂夫,或悲恸欲绝的小女子,走到这,心也静了下来。 方举目环顾,那股急燥、浮乱的心情转瞬间挥之而去。此刻,他如一位远来朝圣的 信徒,内心既虔诚又踏实安祥。 “施主,就这儿。”和尚止住了步,恭谨地比了个手势。 陶醉在身旁美景的方,这才回过神来。顺手望去只见石道尽头处,贴着小山脚, 隐隐有一个既窄又矮的洞口。洞高五尺、宽三尺,隐藏在松树后十分不明显。方到 达洞口缓身侧步而行,小洞口逐渐变宽、变高,走不了多久,他又被眼前的景致给 镇慑住了。 站在洞外单看那狭窄的洞口,怎么猜也猜不透洞内竟如此宽敞!纵深九十余尺、 宽八十余尺,高度足足超过三十尺。洞内四角立着四根巨烛,烛孤光弱,显得洞内 无比幽暗,暗得甚至看不清洞内景物。方耳际煞是清静,静得彷佛宇宙间什么都不 存在,站立在这阒无人声的洞中,只觉清香泌人、神情肃穆。 任他是狂狷小子,此刻也不得不肃然起敬。 “施主,请坐。” 宁静中突然传出一声细细的人声,声音虽细却也吓得方浑身一颤。他顺着声音 望去,这才发现山洞幽暗之处盘坐着一个人影。 (这位一定是秃驴子。) “大师您好,弟子方伯谦拜见。” 方惊于洞内竟有这般回音效果,他厚重的声音回绕在洞内,如瓮中发声余音兀 自久久不散。这一声吓得他自己又是浑身一颤,原本一颗平静的心再度激荡起来。 方走到人影前盘坐而下,些许才适应了室内幽暗的光线。 (这可是秃驴子吗?这……,那是秃驴子啊!) 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瘦骨伶丁、鬓发苍苍,两颊深陷益发突显凹陷的眼骨,凹 得令人不敢正视,瘦得好像骨头上只包着一层皮。即使在幽暗的洞内也不难看出他 的脸色是无比的苍白,白的吓人、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这那是人啊?若不是刚才讲 了一句话,他简直就是一具坐在地上的骷髅架! “您是否是苦莲大师?”方放低声调,深怕话音把老人震垮了。 “是。”老人两片嘴皮微微一动,似乎不愿多讲一字,细如游丝的声音从齿缝 间飘出,“老衲与施主的缘份未了,施主注定会来,老衲在这,等这一天。施主, 这是命,施主命中注定冤以终,躲不过也避不掉。” 方脑子里轰然一声,气血皆盛的他,再不信命理之学,此刻也吓得接不下去了。 他眼前面对的,好像是一位神,一位能预知未来的神。他现在迟疑了,好像什么都 不必讲,苦莲都知道了。 “命,反抗徒然。施主背负的仇恨,是中国人的仇恨。” “中国人的仇恨?陷害弟子的就是中国人,北洋大臣、提督、总兵,他们全都 是中国人。” “不,在这个大环境,他们没有选择。施主,谁制造了这苦难的大环境?谁带 给中国人最深的痛苦?换成你是他们,你会做相同的事。谁制造了这个大环境,谁 就是施主的仇人,他们是中国世世代代的仇人。阿弥陀佛。” 苦莲说到这,似 乎用尽了力气,不再发声。 方听得头皮发麻,深为眼前景象惊骇。 时间停顿了,良久,苦莲浑身一阵轻微地颤抖,那种近乎垂毙老人的挣扎,彷 佛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最后一段话。 “原本老衲阳寿已终,但……,你我缘份未了,没见到施主……,被阳间事绊 住……,如今……阳世已尽——” 苦莲断断续续的说完最后一段话,两片嘴皮停了,不动了!接着,脸上意外地 绽开一个淡淡的微笑。微笑,在他那如皮包骨的脸上僵住了。 方伯谦坐在那,动也不敢动,他不知苦莲是睡着了,或…… “大师——”极细的一声。 不动。 “大师————”沉重的一声。 还是不动。 幽暗的洞中回荡着沉重的音调,回音越来越轻,终至恢复沉寂。 饱受西学教育的方伯谦,凡事以科学为依据,理智、逻辑、经验、事实,是他 思考研判的方法。今天,他虽然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然眼前这幕,岂容他怀疑?方 惊痴了脸,只觉一股奇寒,寒得他浑身微微地颤抖,手心则泌出了冷汗。 ◆最后的晚餐 西元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九月二十八日晚间七时十五分 辽宁省 旅顺港海军公所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不安的气氛。 古云儿大气不敢喘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夹着菜,兀自闷着头吃着这一餐。今儿 的气氛迥异,久别的方伯谦,未像往日一般谈笑风生,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云儿身侧, 看起来没有什么味口,心事重重地拨弄着盘里的菜,彷佛吃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最近,我味口变大哩。”云儿莺声燕语地说道:“旁人说,这是……,‘孩 也要吃哩。” 云儿说完脸颊泛起一片红晕。她急忙低头,眼神中是无尽的娇憨 与羞态。 方的心在泣血,但外表强自镇定、脸上 挤出了一丝笑容,伸手摸了摸云儿的肚子。 “噢,那你要多吃一点。”方温柔地说道。 云儿的脸颊益发艳红,绯红得像一抹彩霞,美、艳,又迷人。 想到失去依靠的云儿,她无依无亲,要如何在这虚伪的社会生存?再想到云儿 肚中尚未出生的骨肉,如何在苦难的环境下成长?云儿呀,云儿,一个青楼出身的 弱女子,身怀败将的孽种,这无情的社会将会如何唾弃她们啊? 想到这,方心如刀割,他心情翻腾似海,忍不住眸子里荡漾起一层泪花。他不 是贪生,更不是畏死,他实在是抛不下。他去了以后,谁来照顾云儿啊? 古云儿脸上仍是一片绯红,她微笑着抬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这一望,却吓 得她悚然变色,绯红霍地变成煞白。她几时看过这情景?在她眼前,他不曾痛苦、 不曾流泪,他是一个永远呵护她、爱她、疼她,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堂堂男子汉, 可是,怎么现在? 云儿两手颤抖,碗跌落地面,匡啷一声,在沉静的室内发出吓人的脆响。 “益堂(方伯谦字号),发生了什么事?”云儿两唇在颤抖。 方不言不语地偏过头,图掩饰目中泪光。 “你是讲呀,不要吓云儿。”云儿讲话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一泓秋水般的大眼 睛,扑扑簌簌地吓得掉下一串泪。“唉——”方长叹一声,叹息声似乎化去不少悲 哀。他神色恢复镇定,伸手紧紧握着云儿颤抖的小手: “云儿,你相信命吗?” “命?命运?” 他点头。 “云儿不信、不理,也不在乎什么是命。云儿只知道云儿的命是益堂创造的, 云儿的一呼一吸、一眠一起,都是为了益堂。” 听到这,一直压抑内心哀恸的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嘴一撇一咧,鼻头一酸, 一个大男人,堂堂北洋水师副将,居然“呜”的一声哭出来。 这一下云儿怎堪承受?她全身浸淋在凛冽的恐怖感中。泪儿止住了,脸,却比 雪花还要白。猝不及然,她扑下身,跪在方身前,紧紧依偎着他,脸柔柔地贴在他 膝上,不停喃喃说道: “云儿在,别怕,云儿在,别怕……。” 别怕?他那是怕,那是哀,是悲,是恨。云儿的温柔体人,反而加深了他内心 的哀、悲、恨。他弯身抚着云儿,哭声虽止住了,然彷佛不胜其寒地肩头不住抽动。 “对不起,益堂不好,吓到了云儿。”他咬牙极力忍住泪。 若说人世间的悲,大概莫过于此——两个悲恸异常的人,竭力压抑自己的悲恸, 隐藏内心的痛苦,所求只为减少对方的悲恸。 室内跌入窒人心口的宁静,静得可以清楚听到隔街的虫鸣。 方咬着牙,抹干了泪,轻轻扶起云儿的脸。四目相对,一双是妩媚大眼,一双 是修眉俊眼,两双眼皆散发着忧虑的目光,却又漾着极勉强的笑意。 “以前我不相信命,总认为那是江湖术士诈财谋生之道,可是,最近我经历了 一件奇事。云儿,你听过松宝寺的苦莲大师吗?” 云儿的眼睁得更大,愈益散发妩媚、忧心与好奇。 “旅顺市东郊,有一位很有名的苦莲大师,五年前…………”云云。 方娓娓道来,每一个细节,每一段经过,说得活灵活现。他一颗激动的心,随 着故事发展渐渐平静了下来,好像,他在述说一段别人的传奇故事。 云儿睁着大眼,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他。她一会儿惊讶、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悲 怆、一会儿泪光闪闪;未了,当云儿听到苦莲费力讲完最后一句话才阖然而去,她 吓得呆了,痴了! 方似乎愧对云儿,徐徐合起眼,避开云儿的目光。又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缓缓 垂下头,接受命运的安排。“不!”云儿蓦然醒了过来,满怀希望的微声道: “益堂,咱们一起逃走。” “逃走?”方睁开了眼,仰天长吁一声,好像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回答: “逃到那?我已被监禁在这,连公所的大门都出不去。他们能让你来陪我最后一夜, 都是法外施恩啊。” “最后一夜!”云儿像被电击,呆呆看着方伯谦,好半晌才一阵痉挛,哆嗦着 嘴唇不住呓语道:“不……,不要……,云儿不要……,云儿不要……,不………” 两个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一个嚎啕哀泣,一个潸然暗泣。 泪,从他眼中淌了下来,流过脸颊,穿过下巴。泪水形成两道弯弯曲曲的水痕, 一直连到云儿惨白的脸庞,他的泪汇和她的泪,悲泣中分不清是他或她。 ◆血书诀别 天空中月影惨淡,云、雾、水气,搅得月光一团乱。阴森森的夜色既浑又冷, 弥漫着凄凉与无奈。“笃、笃、笃、邦”的打更声隔着夜空隐隐传来,一声追 着一声,声声迫人,让人感觉这一夜,好短好短。 这一夜,真的好短。才说了几句话,夜色已被悲飒的晨风吹走,鱼肚的曙光刺 穿东方,鸡鸣犬吠此起彼落。今生第一次,云儿希望人生永远是黑夜;白日,竟是 如此让人不欲面对。 方满面悲凄地走向案前,案上青石砚台干得就像云儿泪尽干涩的双眼;他取了 张白色锦缎平铺案上,缎长两尺、宽一尺半,缎质高雅隐隐泛着银光。 云儿面朝方,容颜惨然地跪下,一双黯淡的眸子是那么无依无助。 方转身”过佩剑,一脸换成冷峻,左手猛地将辫子挽在颈上,右手拔剑划过左 手臂,殷红的鲜血滴入砚台。 云儿伏地,这一时悲凄至极,干涩的双眼淌出泪。 泪水浓了点、咸了点。方取笔濡血,低头振笔急书。白色锦缎沾了醒目的红色血迹, 笔法狂野、气势霸悍: 倭,中国永世之患,一日不去,吾耻不足雪,吾恨无以消见辫如见人,凡我子 孙,切记此仇,莫忘此恨。 北洋水师副将方伯谦 书毕,方两眼闪泪,泪光中有不舍、有爱、有恨,也有怒火。他将挽在颈上的 辫子放下,左手执辫尾,右手取剑,陡地一剑无声无息地将长辫割下置于锦缎上。 “云儿。”方轻唤。 云儿抬头,哽咽片刻努力止住哭声。 “记得我说的吗?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人,这一点我做到了,是不是?如果有 来世,我仍然要娶你,只爱你一个人。” 云儿双眼倏然闪现坚毅的光芒。 “益堂,我今生、来生,生生世世属于你,生生世世爱你。你放心,云儿会照 顾孩子,教导他,让他为益堂复仇。” 说完,云儿只觉眼前一片乌黑,头一仰,身子一软,向后倒下。 ◆天地同悲 西元一八九四年(光绪二十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七时十五分 辽宁省 旅顺市 菜市口 天空中云层低低的,随着强风一团团卷了过来。初升的朝阳犹似见不得人,在 云隙间躲躲闪闪,昏昏暗暗的反像一抹残阳。 菜市口人潮汹涌,将偌大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远方的闲人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事,深怕错过了热闹,远远就围了过来。未几,闲人是越挤越密,大家伸头探脑、 掂着脚尖望着广场中央,嗡嗡嘤嘤的议论声乱成一片。 “那个人是谁呀?” “模样生得挺俊的哩。” “是贪官吧?” “不,一定是打败仗的。” 闲人七嘴八舌,每个人都有意见,唯没人有定见。 ”广场前是一座已有年岁 的看台,古墙斑驳、红砖中散布着绿色的苔痕。看台正中临时放了一张长案,暗红 槐木极有份量。 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着官服,面若冰霜地出现在长案后方。他缓缓打开 军机处密电,眼光如电扫过众人,喧杂的人群由近及远便安静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总司声如洪钟:“北洋水师副将兼济远管带方伯谦, 不思朝廷培育之洪恩,抗倭海战率舰阵前逃亡,辱我大清国威。旨下之日,立决正 法,由总兵刘步蟾监督行刑。钦此!” 安静的人群霎那间又发出吱吱喳喳的意 见声。 “龟孙子,阵前逃亡,呸,杀得好。” “奶奶个熊,难怪北洋水师老打败仗。” “看起来满像个男子汉,日你妈,不过是稀泥软蛋。” 广场正中,方伯谦缓缓闭起双眼,如一尊石雕,腰杆挺立、面色严峻。短发被 乱风吹得狂舞,毫无章法地打在他清瞿的脸庞上。 “操,什么吊相,装英雄?战场上怎么不神勇啊?”一位粗汉朗声高骂,引来 众人一阵哄笑。 方伯谦听若罔闻,如卧石般不动如山。 刘总兵撇头,目光示意看台右侧一 位水兵。水兵手上捧着圆盘,盘上拖了个白磁杯,小碎步跑向广场中央。 “大人。”水兵恭谨地轻唤道。 不动如山的方伯谦缓缓睁开双眼。 “水酒一杯相送。”水兵眼眶发红:“够烈,大伙不希望您痛。” 方定眼瞧着这位水兵,两人目光相对,会意。 “代我谢谢大家。” 方取了杯,双手捧着对天一拜。拜完后他却不饮,手握磁杯朝天奋力挥了一圈, 酒洒在浑黄的泥地溅起一道黄尘。然后,持空杯再一拜。 此举看得众人无不肃然。 (看啊,此人何等豪气?) 就在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光,接着发出一声震耳的雷鸣。残阳则被乌云遮没, 灰蒙蒙的天空倏地暗了下来。 此情此景,看得众人无不起栗,胆小的甚至头皮发麻。数以千计呱噪不安的人 群,立时静了下来,静得可以清楚听到持盘水兵哽咽的泣声。 刘总兵暗自骇然,深怕再拖下去会生变。遂正了正身子,仰头深吸一口气,目 光避开跪在场中的方伯谦,拉开喉咙快速喊了声: “行刑。” 刽子手高举大刀,刀背厚实,刀锋闪着吓人的寒光。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场中 黄沙,刽子手闭起眼使劲一挥。 方伯谦碗大的颈口喷出鲜红的血液,身躯一晃颓然倒地。 人群发出一轻声整齐的“唉——”,脸上无不露出扼腕的神色。 昏暗的穹苍劈头又暴出一声巨雷,刹那间狂风骤起,乌云四合,豆大的水珠辟 辟叭叭砸下,像泪一般,沉重地砸在闲人的身上。 ◆点燃百年情仇的火种 方伯谦的死,只是中国另一段苦难的开始。 光绪二十年十月十九日,左翼总兵林泰曾因超级铁甲舰镇远触礁沉没,服毒自 杀。 十月二十四日,旅顺沦陷,日军展开持续整整四天三夜的大屠杀,老弱妇孺皆 不能免,全市最后仅留埋尸队三十六活口。 光绪二十一年元月初五日,日本集结陆海军围攻威海卫,十二天后威海卫失陷。 元月十五日,右翼总兵刘步蟾因损失超级铁甲舰定远,服毒自尽。元月十八日, 驻防威海卫的中国北洋水师投降,结束中、日甲午战争。水师提督丁汝昌仰药殉国。 说来悲哀,中国近代战争史,竟然是一部充满将领自杀的记录史。 光绪二十一年二月,李鸿章授命为全权大臣赴日议和;三月二十三日签订马关 条约,赔银二万万两,割让辽东半岛及台湾、澎湖。 甲午战争,彻底打垮了大清帝国海军的士气,也是所有中国人自尊心崩溃的起 点,小日本竟能毫不留情地践踏大中华。 甲午的耻辱,绝不该由海上那一群奋勇血战、牺牲宝贵生命的海军官兵负责。 远在千里之外,朝廷的那一群言官、高高在上的决策阶层,在战争开打以前,已草 定了这一章羞人的史页。 速度和火力是北洋水师落败的主因。海军高层并非不知,事实上,他们早有全 面更换舰队轮机系统以及购买快炮的计划。这个计划仅需银二百万两,在规划多年 准备执行之际,决策阶层却因慈禧太后万寿庆典,而将相关经费移做祝寿之用。 正当腐败的朝廷苦思如何为慈禧那垂死老太婆祝寿之时,日本为筹集资金建造 新战舰,全国上下正发挥团结一致的大和精神──一八九○年天皇从内务拨出三十 万元,并至民间征集二百余万;九三年天皇再次下谕,连续六年由内务拨三十万, 同时全体文武官员减薪十分之一。日本全国节衣缩食,为的是征服支那;地大物博 的中国,缺乏爱国心也罢,贪污腐败的官层官僚却愈益昏聩。他们将购买新战舰的 二千万两移做兴筑颐和园的经费;试想,二千万可购买定远、镇远同级的超级铁甲 舰十艘,外加济远等级的巡洋舰五艘;果若能增加此十五艘铁甲舰,北洋海军又将 是什么样的局面? 老天有眼。这种丢人的局面,清朝怎会不败? 战略的错误,绝无法用战”官兵的生命弥补。丰岛海战、大东沟海战,许多优 秀的海军官兵随之牺牲;海军官兵这时才明白: 他们的敌人并不会比那些高层的贪官污吏更狠毒。 历史,在流泪;泪,不只洒在黄海,亦淌在海军官兵身上。 甲午海战失败,签订马关条约,割地台湾、澎湖,赔银二亿两,开埠通商、领 事裁判权、协定关税、最惠国待遇等,集所有不平等条约之大成。马关条约的巨额 赔款是空前的;战争结束后的三年内,清廷所支付赔款占日本全国三年总岁出的百 分之六一点八七。日本人也承认,当年国家工业建设的资本多来自此笔巨额赔款。 他们将中国的赔款投资于各项军经建设,其中又以军事投资所占的比例最高;因而 促成日本经济飞进,造成明治维新以后第一次产业革命的成功。 小日本初次尝到了甜头,他们也才发觉小小的用兵,可以获得大大的利益。地 大物博的中华帝国,不过是一个予取予求的老大病夫,经历若干世纪的太平岁月, 丧失了活力、丧失了生机。 甲午海战,不单是表面海战的成败。甲午海战以前,千百年来日本只是偏处一 隅的”国,对中国存在或多或少的敬畏。甲午海战以后,彻底提升了日本人的自信 心及改变日本人的中国观,往日的敬畏如今只留下无穷的轻蔑,自此日本称中国人 为清国奴。 日本对外侵略的经济基础建立在甲午海战,信心亦建立在甲午海战。 历史,从此泪不停。泪,从海上洒到了神州,从海军官兵扩及中华民族每一个 人的身上。 如今回首,百年来中华民族遭逢的外患,创痛最深,荼毒最烈,为祸最久的舍 日本无他,至今两岸分裂的中国人犹自在日本人留下的祸根遗绪中内斗不休,挣脱 不出来;从早期的国共分裂,到近期的统独之争,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日本影子在其 中作祟。 从另一方面看,两岸的中国人也都从日本人身上学得了很多消化自西方的现代 知识,老迈的中国以及殖民地下的台湾均有大批留学生就近至东洋取经,加速了满 清的覆亡,以及中国的现代化。 日本加诸中国的,不全是负面的影响,甚至有些历史及人类学者认为,中国的 苦难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根源在这个民族老了,老到会将续命的北洋海军建军经费 挪去为一个垂死的老太婆祝寿造园。这样一个垂死的民族要想重生当然只有靠革命, 但这样一个庞大的民族要革命成功那那么容易,百年的重生阵痛相较于物种变迁只 是千万光年中的一瞬,中国的命运操在中国人自己手中,日本,只是一个催化的角 色罢了,不要盲目地将自己背负的的苦难栽到别人头上。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是对现世的人生而言,一千年太久,只争朝夕,如果 每个人都能那么理性客观,这世间早变成天堂了,那来的历史?那来的故事?那来 的小说? 但没有人会怀疑,中日之间百年的历史情仇,起自吉野对济远首开的那一炮, 这一炮点燃了中日百年情仇的火种,火种,时热时冷,但可以确知的,迄今未熄, 只要还有硝烟,总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