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圆与剑 “战死”对日本人而言,一点都不可怕,甚至成为他们追求的目标。 ◆走在历史路口的日本 西元一九三二年(昭和七年)五月二十四日下午四时十五分 日本 本州 东京都 众议院 山本广之信面色凝重地坐在议会的左后角,他双手交叉胸前,冷冷看着眼前这 一幕。混乱的讨论逐渐平息,现在众人在等待选举的结果。 首相选举,关系政党发展、政党背后财团利益、各省大臣人选提名等。这原本 就是一”关键的政治角力竞赛。混乱,可预见;不过,今天的首相选举,“混乱” 二字不足以形容,“决斗”可能比较恰当。因为,两派人马几乎到了“不是你死就 是我亡”的争斗,选举的重要性,可以从三百一十二位众议员“全数到齐”得知大 概。 一九三二年,日本正走在历史的交叉口。明治维新结束,经济建设有成,日本 军力积极向东南亚扩张,开疆辟土、掠夺殖民地。此时国内遂分成两派,一派主张 革新求变,建立强大海、陆军,继续东南亚的侵略活动。另一派则为保守派,反对 军国主义,建议回复往昔,复兴传统,甚至回到幕府时代的锁国政策。 这两派人马分别为军部以及政青会。 候选人高桥,政青会新任总裁。原总裁井上,也是原首相,担任保守派大将, 他奋斗努力的下场是惨遭暗杀——九天前遭到海军军官暗杀。暗杀小组由海军下级 军官结合陆军士官学校学生所组成,此惊动国人的暗杀,日本史上称“五一五事件”。 另一位候选人是军部推出的藤田。藤田,陆军大将,不属于任何政党,代表革 新、强势作为的一派。如果藤田当选,军部将控制众议院,此不单表示军部可完全 掌握政治的发言权,同时也意谓着大正末年以来的“政党内阁”结束,从此将改成 军人强势内阁。 所以,这不是简单的“首相”选举,这是“军部”与“政党”的对决,这是 “军国侵略主义”或“保守封闭主义”的对决。选举结果将呈报天皇,再由天皇御 颁核定。如果藤田当选,日本将走向军国侵略主义;如果高桥当选,表面上可以维 持政党政治,但高桥必须面对改革派年青军官私底下策动的暗杀,或,军部极可能 采取的抵制行动──民选众议员没有拜谒天皇的权利,而军部高阶将领可直接觐见 天皇,影响天皇决策。除此以外,军部可以“不支持”新首相的组阁人选。没有军 部的支持,内阁形同虚设。 ◆财阀与军阀 关心此次选举的山本广之信,他世代从商,本身亦从事进出口业。他既非政青 会成员,也不是军人出身。可是此刻,他紧张的心情不亚于任何一派人马。 商人在明治维新前的封建时代,地位仅比贱民高一级。当时的日本,是一个严 格区分“出身”的封建国家,封建社会具有复杂的层级化组织,每个人在社会中的 地位都依“世袭”——出生时就已决定。各阶层明定不同的生活方式与行为细节, 举凡所穿的衣服、所买的食物、所能合法居住的房屋、所受的教育,以及所能从事 的职业等,都由世袭决定。复杂的层级化组织中,高高在上的是皇室、宫廷贵族, 接着是四种社会阶级,依地位高低为:武士、农民、工人,与商人。这四种阶级中, 武士又与其它三者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后三者统称“庶民”。此四种阶级中,仅 武士能够佩戴“剑”,以表现其身分的特殊和特权。剑,不仅仅是装饰品,武士更 拥有用剑来处置(生杀大权)庶民的权利。商人以下是贱民,他们没有姓、没有名, 居住的村落与道路亦从未计算过,彷佛他们根本不存在这个社会,所以到底有多少 贱民亦无从考察,不过,整个阶级组成,确定以贱民人数最多。 今日各先进国家,商人对国家决策的影响莫不举足轻重。日本封建时代的商人 却受严重歧视;盖商人阶级一直是封建制度的破坏者,一旦商人受到尊重,商业发 达起来,封建制度随即衰败。 广之信的祖先世代经商,幕府实施锁国政策二百年来家族备受歧视,甚至生命 都没保障。直到明治维新,日本门户大开,商业渐兴,发了财的商人自然对“世袭” 的阶级极度不满。而是时封建式微,四种社会阶级中地位最高的武士,却依旧束缚 在“忠、义、廉”的教条中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于是,有钱的商人结合有势的武 士,逐渐变成明治维新后社会发展的新趋势。军人,就是武士的转型,二次大战结 束以前,军队在日本的声望非常高,军部甚至可以否决首相提出的组阁人选。在这 种特殊的关系下,军阀刻余培养财阀,财阀全力支持军阀,成为日本社会发展的大 势。 山本广之信,就是这种大势下培养出来的财阀。 广之信的父亲——山本喜八郎,于一八六七年(庆应三年)在神户开了一家专 卖枪炮的兵仓屋,专做国外进口枪炮的生意。明治维新初期拥护幕府制度的德川军 与反对幕府制度的倒幕军爆发大战,双方都需要大量枪械。喜八郎卖给任何出得起 价钱的买家,大大发了一笔战争财。 明治政府建立,天下大治,照理兵仓屋应即倒店,但喜八郎却能嗅出国际贸易 的契机。他坚信国与国之间永远存在战争,而承平时代的战争就是贸易战。他强调, 国际贸易战必须和军力结合,两者相合始可相辅相成——这也是他一贯的政商原则。 他花了不少钱与新政府建立关系,并以一年半的时间到各国观察以寻求商机。 旅游世界虽未有所斩获,却让他以特有的国际观,成为新政府的顾问,在西化及振 兴实业中献策,也让他在国际贸易中立稳官商勾结的大道。 一八七四年(明治六年)他仿效欧美先进国家的作法,依公司组织法将兵仓屋 改成兵仓组商会,并自任会长。次年在伦敦、汉城、上海设立分公司,成为日本的 第一家海外进出口公司。随后几年日本国内或国外发生的兵变、战役,喜八郎俨然 御用商人的架式,商会奉命运送兵员、提供枪械弹药、补给粮秣,独占战时军需品 的采购与运送工作。明治十五年由于商会贸易不断的扩大,为解决资金调度的困难, 扩大成立兵仓组银行,并在汉城、东京、上海设立分行。 一八九四年甲午海战,兵仓组担任日本军需品的采购、调度,和运送工作。这 次大型海战兵仓组扎实捞了一笔,并成为日本极有势力的财阀。一九0二年喜八郎 去逝,年轻的广之信继承父志,他比父亲更有野心,有计划,有成就。 铁是日本国防上不可或缺的原料,一八九六年日本成立八幡制铁所,极度缺乏 原料铁。为取得八幡原料来源,广之信拿出三十万,贷款给中国北洋军阀作为汉阳 铁厂的营运资金。为了解决原料运输问题,日本在满洲经营的南满铁道,所有股票 也几乎都由兵仓组筹募,一手操纵铁道营运权利。一九0四年日俄战争爆发,他为 了表达对军阀的忠诚,率先发行军事公债三百五十万。自然,兵仓组又取得军需品 的补给运送工作,甚至战争结束后,苏俄在中国东北的特权,大多也移交兵仓组管 理。 兵仓组有计划地收购日本制鞋、制油、皮革公司的股票,掌握日本多项民生工 业。由于国内原料缺乏,他又着眼于煤、铁两大资源的开发,在中国东北出资设厂, 开采本溪湖煤矿和铁矿。一九一0年和清政府合办本溪湖煤铁公司,日产一三0吨, 工人人数达三万,全是中国人。一九一四年广之信和蒙古合作,在东蒙古清河流域 平原开拓水田事业。一九二二年设立华新公司,开发满蒙农业,以期解决日渐不足 的日本食粮问题。一九二三年,他进一步收购沈阳马车铁道公司和裕元纺织公司。 日本为了扩军,大量建造军舰、战车。八幡制铁所生产的钢铁日渐不足,广之信以 二百七十万元贷款借给湖南‘汉冶萍铁厂,使汉冶萍铁厂成为八幡原料铁的供应厂。 辛亥革命成功,南京成立临时政府,由于财政困难,亦曾向兵仓组借款。广之 信为确保在中国辛苦建立的商权,同意中华民国的巨额贷款。在广之信有计划的努 力下,兵仓组商会富可敌国,成为日本在中国最有势力的大财阀。他一言九鼎,活 跃在中日两国达官显要间。 可是,民国成立后中国境内渐渐觉醒的民族意识、纷乱的局面、贪得无餍的军 阀,使得欧洲各强权肆无忌惮地染指中国。而此时,苏联正掀起共产革命,国内动 荡不安;美国人则一头热地埋首爵士音乐、苦思如何在股市大捞一笔,以及疯狂地 反抗禁酒令。 这时,广之信看准了时机,这是上帝赋予日本的神圣任务。然而同时之间他也 越来越忧心,他了解,他们父子两代在中国辛苦建立的庞大事业,即将面临崩溃的 危机——中国自觉的新政权一旦巩固,或欧洲列强出兵强占中国,都将毁灭兵仓组 商会所拥有的一切。 除非,对,除非,除非日本先下手。 山本广之信忧心忡忡地返回日本,在他的幕后策划下,收买年轻海军军官发动 “五一五事件”。再对军部、众议院发动人情及银弹攻势,全力动员长久以来兵仓 组商会广泛扎下的人脉,慨然支用兵仓组银行雄厚的财力。 山本广之信起身,两手依旧交叉胸前,不过,原本凝重的脸庞,像遭遇热汤的 春雪瞬间融去,他双目熠然闪亮,神采奕奕,很见精神。 选举的结果:二百零四票对一百零八票。正如他所预期,军部推出的藤田当选。 ◆山本喜获麟儿 西元一九三八年(昭和十三年)九月九日清晨六时十三分 日本 本州 神户 西义苑 “哇、哇、哇……” 兵仓组商会会长山本广之信,既是忧心又是期待地在书房中踱了一夜,直到听 到这声娃儿的哭声,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才觉得扎实,疲惫的脸庞也绽开了笑容。 他一夜未眠,脑胀头昏,两眼泛着血丝,缓缓踱向浮雕竹枝的木门。 木门外,一年约二十的女佣踩着细碎莲花步从内院匆匆赶来。女佣左一步右一 步,淡黄色的裙角跟着左一摆右一摆,摆得煞是好看。 广之信收起笑容,双目圆睁,牢牢盯着女佣,一脸期盼之色。 “恭喜大人,是男孩,夫人和儿子一样平安。”女佣头低到与腰同高,十分恭 谨。 “哦。”广之信只淡淡地答了一声,极希望表现主人的庄重,不过,语调中那 藏得住内心的喜悦?虽然,四十三岁的广之信已拥有七个儿女,但除了老大山本平 一郎是男孩外,其余全是女儿。在保守的日本女子是不具备任何地位的,这不单是 一般日本人的观念,法律上也如此认定。依据日本法制,女子既无继承权、职业权、 参政权、选举权……,连为自己选择配偶的权利都没有。结婚以后,民法上视妻如 同“限制行为能力”的人,妻子许多行为都要获得丈夫的同意,丈夫对妻子的言行, 亦有权利加以撤消。因此,妇女在日本社会毫无人格和社会地位可言。 山本广之信身为兵仓组商会会长,庞大的家产与事业需要儿子继承、管理,以 及经营。可惜,除了二十年前的第一胎,无论他怎么生,十八年来却一连生了六个 女儿,六次等待累积到这一次,总算如愿以偿啦。 “哈、哈、哈……” ”广之信再也忍不住,也顾不得庄重或轻浮,兀自仰天 狂笑,笑声激越震天,似枭雄如勇士,得意之情无以言喻。 狂笑过后,广之信春风得意地转身回书房,合上木门,轻快踱到书桌前,铺上 萱纸,研墨取了狼毫笔;一如前七个儿女出生时的惯例,此刻,他要亲笔写下新生 儿的名字。 长子取名“山本平一郎”,次子自然是“山本平二郎”。 广之信小心翼翼地写着,但,岁月毕竟无情,他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加上尽 夜未眠,此刻精神恍惚,撇捺之间看不出兵仓组商会会长的气势。 写完“山本”两字,广之信对字体不太满意。他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身子,极 想提起精神,好好写剩下的三个字。 (平二郎。) 广之信慢慢地挥动着狼毫,脑海同时思忖着 。 (这次是第八次给儿女取名了,名字写了八个……,噢,我现在是八个 儿女的父亲啦……) 可是,就在这恍惚之间,广之信居然把“平二郎”写成了“平八郎”。 (哎呀,我是怎么了?老在想“八”,把“二”写成“八”了?) 看着“山本平八郎”,广之信为自己的糊涂不自觉笑出声来。他正想撕了重写, 但继而一想,新生儿第一天,“撕了”他的名字,不太吉利吧?而且“平八郎”有 什么不好?一九○五年日俄海战,率领日本联合舰队击败俄国舰队的东乡大将,他 的名字不也是“平八郎”吗,能够和海军名将东乡平八郎同名,有何不好?更何况, 谁又说“平八郎”必须是第八个儿子? (哼,我山本广之信的第二个儿子,就要叫平八郎!) 想到此广之信瞿然开朗,他心恬意惬地望着“山本平八郎”——字体差了点, 但名字非常好。他意有期许地思忖道:(儿啊,你可要争气啊,不能输给东乡平八 郎。) ◆神风特攻队 西元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四月十三日上午十时五分 日本 九州鹿屋空军基地神风特攻队总部 山本平一郎手掌微微冒着冷汗,他注视着下方陌生的机场,缓缓推下操纵杆。 零式战斗机绕了一个稍微大了点的角度,带着稍微快了点的速度,轻微摆动着机身 下降。 地面站了不少的观众,零式战斗机的飞行“英姿”,令他们看了都不自主地为 飞行员捏把冷汗。 “唉,又是一个训练不足的飞行员。”一位技师说道。 飞机下降,山本瞧见破烂不平的跑道,手掌冒出更多的冷汗。东一块西一块的 弹痕,跑道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地面。刹那间他犹豫起来,不过,他还是勇敢 地关掉引擎节流阀。 其实,他不得不勇敢,因为飞机油料所剩实在有限啊! 零式战斗机安全地降落,又幸运地沿着一条由机场地勤人员临时清理的路线前 进,控制得恰‘好,停在跑道尽头。 众人发出一片欢呼声,一群地勤人员迅速 从简陋的防空洞中跑出,到达战斗机旁,合力将飞机推进装有伪装网的山洞下方, 两位头发花白的老技师拿着仪表迅速检查机身。 山本打开座舱盖,身手敏捷地爬出座舱。 一位中将身着笔挺军服,后方跟着两位中尉侍从官,脸上带着微笑走来。 所有工作人员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尊敬地面朝中将。 山本对眼前的中将并不陌生,他是海军中将汤垣真户目,曾经担任海军最伟大 英雄——山本五十六的参谋长,现在是海军第五航空大队指挥官。第五航空大队的 总部设于九州南方的鹿屋空军基地,那儿是神风特攻队总部。 “报告长官,海军少尉山本平一郎报到。”山本精神抖擞,两脚咯的一声靠拢, 行了一个标准的举手礼,眼中充满敬畏的眼神。 “山本少尉,你从朝鲜来的?”汤垣亲切地问道。他同时注意到,这位面貌清 秀的年轻人,像极了电影明星荒木慎太郎。 (唉,像貌如此出众的年轻人,参加神风特攻队,可惜了。) “是的,长官。” “你们不是……,应该有四位?”汤垣不好意思地问。 “报告长官,一架起飞的时候故障,两架在飞行中故障临时迫降福冈机场;他 们随后会到。” 汤垣没有再追问,这状况是可以理解的,所有纳编神风特攻队的战斗机,大都 老旧不堪。 “总共飞了几个小时?”汤垣换了一个话题问道。 “连加油、休息,总共九个小时。” “都是你一个人?” “是的,长官。” “很好。”汤垣点了点头,嘉许地拍了拍山本的肩膀,场面立时变得温馨感人。 (可惜了,好好训练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成为一位非常优秀的飞行员。) “家住那?”汤垣又换了个话题。 “东京都。” “哦,好远呢,离开家多久了?” “三年多。” “不想先回家看一看吗?” 山本虽不语,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哦!”汤垣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不敢再继续问下去: “欢迎你加入第五航空队。” 每一位神风特攻队队员来基地报到时,汤垣都会亲自迎接,不过,他从不说: “欢迎你加入神风特攻队。”讲这种欢迎词固然有点高洁,但,悲伤的气氛可能更 浓了些。 汤垣离开后山本偷偷吐了口气,在日本,“中将指挥官”是非常高贵的,和汤 垣中将讲话,山本少尉好紧张。 ◆特攻战术 走出山洞,山本才有心情欣赏鹿屋空军基地。机场跑道“不技巧”地伪装成乡 村道路,两旁种以樱花树,飞机躲在覆盖伪装网的土洞下方,四周的防空机炮经过 伪装,掩藏在樱花树丛后方的地洞中。 地勤人员引导山本到达“宿舍”,这才发觉,这里的生活环境差透了。数百位 飞行员住在一间既老又充满弹痕的学校;没有一块完整的窗户,屋顶残缺不全,土 质的地面满是污垢。每人仅有两床毛毡,一床毛毡铺在地面就代表床铺,另一床, 在这初春时候用来御寒。 中餐意外的丰盛,有加豆芽菜的味噌拉面、鱼罐头、酱瓜、新鲜蔬菜,每人再 分配四块天皇御赐的海苔寿司。 午睡时许多飞行员只是躺在毛毡上,手枕着头, 透过屋顶的破洞,愣愣地看着穹苍。 下午山本参加三堂课,预计第一批执行任务的五十位神风特攻队飞行员挤在一 间破旧的特大教室中,由教官讲解明日的“特攻”任务,以及教导“神风特攻战术”。 “由于美国战斗机随时可能偷袭我们,所以,大家一定要牢记两件事:第一、 使用最短的时间起飞;第二、迅速完成编队。飞行的时候要紧紧靠在一起,大家相 互保护,避免敌人攻击。如果起飞的时候你就坠毁,”教官强调:“一定要记住, 绝对要避开跑道。” “请问教官,为什么要避开跑道?”一位有求知精神的飞行员天真地问。 “否则不是会损伤机场跑道了吗?” 其余飞行员点头,提出问题的飞行员 则一付恍然大悟的表情。 教官尽心教授飞行技术,课程顺利进行着。大部分飞行员都理了平头,年龄在 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其中,有许多是才从大学毕业或肄业生。他们一如在大学课堂 里专心地听课,不时低头记下重点,提出疑问,公开讨论。没有人有痛苦表情,好 像,他们只是在听一场普通的课程,而不是死亡任务。 “到达目标区的时候,我建议大家两种攻击方法,”教官继续说道:“第一种 是以非常高的高度飞向目标,再以大角度俯冲攻击;这种方法飞得比美国战斗机高, 当你迅速下降的时候,可以减低美国战斗机攻击的机会。但大角度俯冲要注意,如 果速度太快可能造成机身解体。第二种攻击方法则是贴海飞行,贴海飞行因为地球 曲线,可以延后美国军舰雷达侦测的时间。不过,贴近海平面飞行极不容易保持机 身稳定,尤其是飞机还要左右闪躲舰炮攻击,保持机身稳定就更是难了。所以,使 用第二种方法要配合高超的飞行技术。” “教官,如果我们有机会采用两种方法,您建议我们采用那一种?”有一位飞 行员问道。 “如果你的飞行技术好,有信心,我建议采用第二种,贴海飞行。” 众飞行员默然点头。 “海面上有各种型式的军舰,要选择最大的目标,也就是航空母舰。同样是航 空母舰,要优先选择甲板上停满飞机的,然后,对着飞机最多的部分撞过去。如果 甲板上没有飞机,就对着舰桥,撞毁舰桥就可以摧毁舰上指挥中心。” “教官,撞上目标以前,要不要释放飞机挂的炸弹?”又一个飞行员问道。 “很好,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教官嘉许道:“不要释放,要带着炸弹一起撞 向目标。不过,座舱里有一个炸弹‘备炸钮’,知不知道是那一个?” 众飞行员七嘴八舌,未几,都了解了。 “要注意,撞到目标以前要扳下‘备炸钮’炸弹才会‘备炸’。如果没有发现 目标,绝对不可以扳下‘备炸钮’。炸弹非常宝贵,不可以浪费,如果没有发现目 标,一定要带着炸弹飞回机场。” 教官这一段话提醒了另一位飞行员。 “请问教官,我们是不是应该把飞机上不需要使用的工具、装备留下来,否则 浪费了不是也很可惜?” 教官大力称赞他,并叫他和地勤技师讨论。 ◆最后一夜 当晚,汤垣中将为他们举行席别餐会。由于临时编组的神风特攻队飞行员彼此 都不熟悉,使得餐会进行得非常冷清。天皇御赐的清酒每人一瓶,鲜有人喝。许多 人提早离开餐厅,有的回到教室给亲人写最后一封信,有的回到寝室静静躺在“床” 上,抽着天皇御赐的香烟,透过屋顶破洞看着夜空的星星。 山本平一郎,没有写信,也不抽烟,他只以泛着泪光的眼茫然地看着夜星。 身为兵仓组商会的继承人——山本广之信的长子,他恨透了父亲。从小,父亲 是他眼中的暴君,学的、吃的、穿的、玩的,无一不由父亲决定。他那有自我?那 有童年?生活在父亲的淫威下一切必须依父亲的规定,不可越矩,不可造次。父亲 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父亲的快乐却不是他的快乐。他的心情完全受父亲左右,整 日生活在忐忑不安之中。直到进入大学,离开父亲后他才像一只获得自由的快乐小 鸟,而在这段求学的时候认识了久美子,学生四年的恋爱生活,让他了解人生还是 有快乐的一面。 可是,只因门不当户不对,父亲却残酷地拆散他和久美子的姻缘。甚至,为了 彻底分离他们,绝情地将他送到朝鲜,接管兵仓组商会设立在釜山的分社。 他恨,恨、恨、恨,想来想去都是恨,人生为何充满了恨? 心中燃着炽烈恨意的山本平一郎,偷偷在朝鲜加入海军航空队,经过十几小时 简单飞行训练就参加了神风特攻队。 他有一丝复仇的快意,但,想到久美子、母亲,泪,弥漫了他双眼。泪光下, 夜星一闪一闪,射出的星光又乱又长。不知为什么,今夜天上的星星特别亮。 他不抱怨,没有遗憾,更不后悔,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选择的。 这一夜,没有几个人睡好——不管他们想睡或不想睡。不想睡的固然原本就睡 不好,想睡的,也被空袭警报吵了一整晚睡不着。近几个月来美国已经对日本本土 开始反击,尤其入夜以后警报几乎不断。警报声响时,有的飞行员宁可留在教室继 续睡大觉,却不愿躲到拥挤、破烂、霉味十足的防空壕。反正,他们很快就要死了, 躲不躲又有什么差别呢? “不要把生命看得这么淡,我们的目标是美国航空母舰。躺在床上被敌人炸死, 多没意义,我们要能为天皇效命,神才会祝福我们。”一位飞行员正气凛然地提醒 大家。 次日,大部分飞行员都起得很早,大家平静地站在寝室前凝望美丽动人的日出。 朝阳让人感到一分格外的清新,没人想到今天的死亡任务,大伙似乎达到了超然的 境界。 比起昨日的午餐和晚餐,早餐是简单了点,清茶、稀饭、酱瓜、豆乳。早餐后 今日将出任务的飞行员,三三两两走到机场,各自找寻隐藏在洞穴中属于自己的飞 机。虽然地勤人员已开始检查工作,不过确保战斗机性能正常,仍是飞行员自己的 责任。 经过一夜沉思,山本平一郎冷静得多,他避开前往机场的大路,特别选择寝室 南侧一条越过田野的小径。那是一条可以穿过竹林、樱花与野玫瑰树丛,沿着小溪 前往飞机的小径。玫瑰花盛开,溪面漂着红色花瓣,两旁的樱花却已开始凋谢,看 得他内心又是一阵激荡。久美子、母亲,再一次进入他脑海,但这一次,他没流泪。 他的泪,昨夜已流尽,现在,他要为天皇效命,为挽救日本濒临覆亡的命运尽力。 所有飞行员测试引擎正常,检查仪表,油量足够,炸弹也安装妥当,搬移所有 不必要的装备、工具,一切备便。 众人看起来更有精神,充满自信。 早上九点,两个从鹿屋海军军乐队专程赶来的鼓手站立在餐厅前樱花树下,神 情肃穆地击着”鼓,”鼓发出轻快的节奏声。鼓声代表集合号,通知即将出任务的 飞行员前往餐厅。 山本平一郎和所有飞行员一样,穿着神风特攻队特有的战斗服——头戴皮制飞 行帽,上面绑了条白色“防汗带”。防汗带的正中是日本红色圆形国徽,两侧写着 “神风”两字。红色圆球象征的是太阳——传言,日本天皇的祖先是“天照大神 (太阳神)”,因此日本又为“太阳之国”,遂以太阳旗为国徽。神风,寓意深切 地期盼再发生一次类似西元一二八一年的奇迹——元朝蒙古军以征东军四万人、江 南军十万人远征日本,日本帝国危在旦夕,斯时海上刮起一阵台风,蒙古军舰四千 余艘多数沈没,日本藉“神助之风”拯救了帝国。防汗带则代表英勇奋战的精神, 几世纪来武士双手持刀奋力劈砍作战,为避免汗水流入眼睛影响作战,武士都会在 额头上绑上一条防汗带;现在作战的形式虽然改变,神风特攻队飞行员仍然绑上防 汗带代表武士那一股作战至死的精神。除此,他们还彷效武士在颈上扎着围巾,身 上洒了香水,腰间插着短武士刀,这些,都意味着他们忠于天皇,誓死为天皇效命 的决心。 许多人的身上还携带神庙祈来的护身符,或是腰上绑了条特别腰带——由他们 母亲或姊妹站在家乡街角乞求过往陌生路人,一人一针缝制而成。每一位陌生路人 在缝针的时候都会说一句祈福话,所以,这腰带上的每一针都代表一个陌生人的祝 福。腰带总是缝得又密又实,针线虽参差不齐,不过,祝福的话却鲜有二致。没有 人会说“祝他平安归来、身体健康”这一类无聊的话,他们千篇一律的都是:“希 望他能为天皇效命”。 能为天皇牺牲是无上的荣誉,如果表现再特殊,甚至死后灵位可以供奉到东京 都矢国的神户庙接受后人敬拜。即使至高无上的天皇,都要对神户庙中“民族英雄、 靖国先烈”的灵位鞠躬呢! ◆凑川再见 五十位神风特攻队飞行员整齐站在餐厅,指挥官汤垣中将在第五航空队高级参 谋伴随下神情威武地抵达。他们都穿着同式笔挺的战斗服——与神风特攻队飞行员 的战斗服截然不同——长皮革马靴、腰上配着指挥刀、胸上挂满勋章、戴了双雪白 手套,肩上的黄色穗带闪闪发光。 汤垣不像他的高级参谋那么精神抖擞,他两眼发红,脸色似乎疲惫不堪。 “能够在今天为天皇牺牲是多么美好的事。”一位站在山本平一郎身旁的飞行 员,低声自语着。 “诸君,现在你们将要执行的任务,天皇御命为‘浮菊行动’。今天是浮菊行 动第一波任务,将会有二百五十架由全国各地起飞的神风战斗机,同时对美国第五 十八舰队发起特攻攻击。”汤垣中将朗声说道,他巧妙的避开了“自杀”两字而使 用“特攻”。在日本,“自杀”带有罪恶,而“特攻”则有圣洁的含意。“敌人有 各式军舰,主力舰、驱逐舰、运输舰,可是你们的目标是美国的航空母舰,记住,” 汤垣加重语气强调: “只有从鹿屋基地出发的飞行员拥有这种技术,也才拥有这种荣誉。大家要攻 击对日本帝国威胁最大的航空母舰。希望天上的神灵能够帮助你们,圆满达成天皇 交给诸君的任务。” 汤垣举起桌前早已备便的酒杯,杯内是白开水。这神圣的‘合,喝酒岂不侮辱 了他们? 所有人同时举杯。 “我会随你们而来。”汤垣神色严峻,悲壮地说道:“让我们在凑川再见。” 凑川是神户市英雄楠正成神庙所在地。日本人相信,他们死去以后灵魂会在神 户市的凑川重聚。 “凑川再见。”众人雄壮齐呼,干杯,行举手礼,相互致敬。 窗外的”鼓手再度以慢速击奏”鼓,鼓声次第加重、节奏加快,汤垣中将下达 最后命令: “诸君,就位。” 五十位飞行员由衷地大喊三声“天皇万岁”,转身,飞快冲向飞机防空壕。数 百位守在餐厅外今日未出任务的飞行员,一路跟着他们跑向机场,沿途高喊“天皇 万岁”、“万岁”、“加油”、“炸沈美国航空母舰”……。 山本平一郎浑身颤栗,拔腿跟着众人狂奔。他身穿笨重的皮质飞行夹克,揭开 机上的伪装网,与地勤人员一一握手,爬进驾驶舱。战斗机断续发出沉重的引擎声, 地勤人员高声欢呼,少数几个人激动掉下眼泪。 五十架零式战斗机挤在鹿屋空军基地,一架接着一架,像蝗虫般滑入千疮百孔 的跑道,他们大都能够依照教官指示,在颠簸中用最短的时间起飞。三架不幸翻落 到跑道旁的田野中,地勤人员匆匆围过去救援,爬出驾驶舱的飞行员对自己的错误 痛不欲生,其中一位随即拔出腰际的短武士刀准备切腹自杀。 “你干什么?天皇需要你执行更重要的任务。”地勤人员义正词严地训斥。 飞行员泪止,立下重誓复仇。 山本平一郎坐在驾驶舱中,战斗机摇摇摆摆地爬起,他低头俯视逐渐变小的鹿 屋基地,心中有一丝莫名的沮丧。右侧的阳光愈来愈强,照在战斗机银色机翼,反 射出刺眼的银光。 站在樱花树下的”鼓手,仍然敲打着”鼓,鼓声渐弱,双手也隐隐发酸。一阵 微风吹来,一叶樱花瓣飘落,随风在空中几个翻滚,优雅地落在”鼓面上。”鼓颤 声依旧,樱花瓣在震动的鼓面上不住跳动。又是一阵风,稍强,落下百来叶花瓣随 风轻舞,缓缓飘落,有的落在”鼓手的肩头,有的掉在泥地上。 (唉!樱花要谢了。) ”鼓手轻轻叹了口气。 ◆人人为天皇效死 西元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四月十五日中午十二时三十二分 日本 本州‘和歌山外海‘海平面上空八千尺 遽然响起“叮叮咚咚”的暴雨声,惊得沉睡中的男子浑身一阵抽搐,他霍地睁 开双目,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机舱之中。飞机穿入雨云层,豆点大的雨滴打在铝 质机身,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机身在微微地抖动,额头上的汗水随着抖动流过眼角,男子这才发觉自己出了 一身冷汗。显然,刚才他做了一场恶梦,才做的恶梦,梦境已如此遥远、模糊不清。 这是一架八人座的小型军用机,舱内只坐了三个人。男子孤独地在左,右侧则 坐了两位女子,一少女,一妇人。 男子偷偷向右瞟了眼,两女发愣式地望着窗外雨滴。他悄悄掏出手帕,暗自擦 掉额头与眼角的汗水,他可不希望被她们误会他在流泪。他,山本广之信,兵仓组 商会会长,可是一生都没有在女人面前流过泪的。 汗水抹去,手帕收起,广之信转首,仔细打量右侧少女——轮廓鲜明、皮肤皙 嫩、柳眉玉齿,的确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为什么他以前没这种感觉?少女紧握着妻 子智惠子的手,充份表现她温柔体贴的一面。难怪,难怪平一郎是那么坚持,执意 要娶这位……,什么“子”的?唉,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什么“美子”?噢,对了, “秋美子”。 “唉……,”广之信长吁一口气,心想平一郎又何必如此呢?自己也是,怎么 从来就不了解这孩子会走极端?平一郎素来听话乖巧,自小接受他的教导,从不反 抗,直到大学毕业。 哼!日本式的教育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儿童开始就不断灌输他们对国家、天 皇的义务与责任,一种近乎神经质的义务与责任,重如千钧万鼎,经年累月压在他 们心头。进入社会,媒体接续“教育”的工作,“义务与责任”越累越多,直到最 后永远付不清、还不完——只能以死为天皇效忠。这种教育方式,自一八六八年明 治维新以来就成为日本式教育的主体,在以“天皇至上”的社会组织体系下,没有 一个人能逃得过这种心债。全世界也很难再找出一个民族,像日本建立那么高度的 “人格自尊”,也很少国家在自己国民身上强压那么重的“义务与责任”。每个人 的生活,几乎分分秒秒在传统礼仪束缚下,没有什么私人生活,一举一动随时都会 得到公开评价。言行不宜而遭到旁人嘲笑,是最可耻的行为。正如同盟国俘虏的经 验,他们最严重的错误,是不幸“嘲笑”日本守卫,其悲惨的下场就噬脐莫及了。 再加上日本人信奉佛教,佛教灌输宿命论、轮回说。死,只是一个“过程”而非 “终结”。死,又算什么?武士的死,反而为社会所尊崇,并可广泛赢得后人敬仰。 “武士道精神”最终、最神圣的境界,就是为他的主子战死。“死”,是一种全新 的解脱;因此“战死”对日本人而言,一点都不可怕,甚至成为他们追求的目标。 就在这种“求死得荣”的观念下,日本军部发动一连串的“特攻”作战。思及 此,广之信恨得牙痒痒的。唉,他不自主地又深深叹了口气,转头望着窗外,看到 玻璃窗中自己的反射影像,花白的头发居然这么鲜明! (真是老啦,短短几天, 头发就白了一片。) 最近数周,他多次参加众议院联合会议,参与研拟国家防卫计划。所有与会人 员心知肚明:由于石油和原料严重短缺,国家已走到穷途末路。会议中还发现另一 个重大问题:为了防止美军空袭而将重要工厂分散郊区的措施,造成日本战斗机产 量大幅下降,各项重要军事装备生产量也在减退。“分散重要工厂”对日本的破坏, 并不比“美军空袭”来得少。尤其是引擎特别缺乏,大部分准备使用的战具,包含 计划用于执行“特攻”的自杀机具,也因缺乏保养而故障待修。联合会议决议三个 月以后——七月十五日开始执行“本土保卫战”,如果希望本土保卫战有较乐观的 结果,则必须拥有与敌人势均力敌的战斗机。统计数字是非常现实的,想在敌人抵 达日本沿海以前,以神风特攻机击沉敌人所拥有的五百艘各式舰船,依据冲绳岛战 役所得平均数字——这数字还可能因军部谎报战果而不实——一艘航空母舰大约需 要九架特攻机,一艘运输舰或小型战舰则需六架,故歼灭敌人所有舰船约需三千三 百五十架。但千万别忘了,这些依据都是基于飞机性能正常、飞行员技术纯熟—— 事实却正好相反。除了前述三千多架飞机,防卫兵力还需要一千六百五十架——总 计五千架战斗机。 五千架战斗机?“哼!”广之信愤怒地发出一声,想要在三个月的时间凑足五 千架,根本不可能。除非,管它什么型式的飞机都派上战场,凑个好看的“数字” 欺骗天皇。例如训练机,计划在训练机上装一枚二百五十公斤的炸弹也算一架“神 风特攻机”。可是,即使乱七八糟的飞机都算上,“数字”还是不足。于是,军部 决议使用不同型式的“飞行炸弹”补充。日本设计的“飞行炸弹”有多种型式,其 中大部分是“樱花二型”,那是一种由轰炸机发射,可以导控,使用滑翔原理,并 有辅助喷射引擎的炸弹。另一种较新型的“樱花二十二型”装配了一具独立工作, 不受发射机控制的喷射引擎。“樱花三十三型”以及“樱花四十四型”,进步到使 用涡轮式喷射引擎。其它的型式还包括“梅花”——使用脉冲喷射引擎、“橘花” ——使用涡轮机,以及使用固态燃料的“新龙”滑翔机飞行炸弹。各式飞行炸弹都 挂载二千六百磅左右的炸药,与神风特攻队机一般所带的五百磅炸弹相比,飞行炸 弹更具杀伤力。 但是,真正问题是……,广之信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只剩下三个月就要执行的 作战计划,到目前为止各式“飞行炸弹”无一完成试验。于是,军部几近疯狂的将 领研拟了更多“特攻战法”——迷你“神龙”特攻潜舰、自杀人员在雷内操纵的大 型“神运”特攻鱼雷,以及装满炸药的“神舆”特攻快艇,它们分别布防在日本南 部九十八个秘密基地。 “本土防卫战”的准备工作已全面执行,除了前述“战具”的准备,八十四个 机场全面加强防空工事。代号“牧草地”的任务,预计在全国兴建二百条临时飞机 跑道,跑道四周与跑道上方饰以房子、花草,以及树木伪装物,伪装物直到保卫战 发起前最后一刻才拆掉。一切的准备工作似乎都就绪,只等全面反攻的那一刻。许 多人仍固执地相信,当最后一刻来临,所有阻力都会消失。 “完美”的书面作战计划激励与会人员,全国一命、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本 土防卫战”受到大家支持,没人胆敢提出反对意见,“求和”是怯战、是愚蠢、是 懦弱、是侮蔑日本武士精神的可耻行径。 山本广之信只能默默地坐在议会,商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本土防卫战”那 有什么机会?兵仓组商会在中国、朝鲜广大的产业,必将因“战败”而破产。他知 道日本必须“求和”,唯有透过谈判才有希望保存商会实力。他再度发动商会的人 脉与金钱影响力,但,眼已打红的军部,连建言的空间都没有,任何“求和”的企 图,只被解读成“叛国”。叛国,只有一死。 ◆晚了一步 事业的不顺已够广之信心烦,家庭却令他更忧心。昨天收到平一郎来函,这孩 子居然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加入神风特攻队!八格雅鲁平一郎,八格雅鲁神风特攻 队,平白无故的牺牲能换得什么?震怒懊恼之余,他决定采取立即的阻止行动,劝 阻最有效的方法,当然是由妻子以及“秋美子”动之以情。为了挽回平一郎求死的 意念,他决定同意平一郎与“秋美子”的婚事。今天千里迢迢赶来,平一郎一定会 改变心意的。 路途上,广之信忧心忡忡地陷在沉思与回忆中。下午一时四十三分,总算飞抵 鹿屋。飞机在机场上空绕了一个好大的圈,飞行员皱着眉,叹息声不断,忧心地选 了一条较不破烂的跑道,好不容易在颠簸摇摆中停稳飞机。 在基地士官引导下,智惠子与久美子鱼贯跟在广之信后方,他们穿过樱花树与 伪装网,一同走向指挥站。广之信好奇地看着四周,毫无疑问,基地近日遭受美军 频繁的空袭,不过,跑道外侧的稻田中,农夫仍旧忙碌地在插春天第一期稻作。广 之信特别注意到农人们中间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走近再瞧瞧,从他们的短发看出, 这群年轻人都应是神风特攻队队员。他迅速在人群中搜寻,希望能发现熟悉的面孔 或背影,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这些优秀的年轻人,把自己生命看得这么淡,却 又利用生命中最后一点时光种植他们不可能收成的稻作。想到这,他内心一阵悲痛。 指挥站是一个山洞,广之信到达洞口,不敢置信地看着洞内——许多人在抽菸, 浓浓的烟雾悬浮在山洞的顶端。这是一个又湿又暗的矮山洞,中间一张桌子,桌前 坐了一位将军,四周是十数位无线电操作人员。幽暗灯光下,装备与器具反而显得 特别明亮,无线电嘀嘀答答地响着,断续传来守值军官伊伊哑哑的通话声。 引导士官走向将军,低头报告。将军回头望了一眼洞外,随即起身,面色凝重 走了过来: “你好,我是汤垣真户目。” “指挥官好,我是兵仓组商会会长山本广之信。我来探望我儿子,山本平一郎, 从朝鲜来,新加入神风特攻队。”广之信急切地说道。 “山本平一郎?朝鲜来的?”汤垣迟疑了一下,佯装不认识。其实,他当然记 得昨天那位年轻、清秀、优秀的飞行员,不过…… “抱歉,这里人很多,我记不得。”汤垣说不出口,他对着身后的引导士官说 道:“士官,带他们到寝室看看。” 汤垣步履沉重走回办公桌,静静地坐下,双手交叉胸前,发愣式地盯着前方。 他也有儿子,能够体会父亲的感受。 三个人跟着引导士官,三颗心惶惶悬在半空,未几到达破旧的“寝室”。才进 门,智惠子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是平一郎睡的地方?从小娇生惯养的平一郎,怎能过这种苦生活?) 他们逢人便问,终于,有一位飞行员似乎认识。 “山本平一郎?是不是跟我一般高?” “是的。” “家住东京都?” “是的。”广之信两眼一亮。 “长得像荒木慎太郎?” “是的。” 三人立时露出喜色,眼中放出光。 “你见过他?什么时候?”一家之主广之信问道。 “昨天晚上。”飞行员直觉地答着。 “现在呢?现在在那?”广之信声音微抖。 飞行员才欲张口却迟疑了,他看了看三人,不发一言。 “他人呢?”智惠子忍不住,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 “噢——”飞行员轻噢一声,支吾地说道:“他…,噢,他啊……,调到别的 基地喽。” 飞行员也是深深一鞠躬,礼毕身子犹保持微倾,头低着,眼神注视着脚尖,刻 意避开三人失望的目光。 在保守的日本,很少人会坦白指出别人的错误,也很少人会直接述说坏消息— —这是传统,也是礼仪。 三个人不再追问,似乎都了解真象。 智惠子首先流下眼泪。 “请问山本君昨天睡在那?”久美子声音纤细柔弱,眼眶闪着泪花,深深一鞠 躬。 三个人跟着飞行员,三颗破碎的心。 久美子走到“毛毡”前,面色艾怨地缓缓蹲下,她低头凝视,娇弱地跪在毛毡 上,细手柔柔抚着毛毡,头垂得更低,众人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隐约听到阵阵 压抑的哽咽声,豆大的泪珠不住地滴在毛毡上。 众人为之鼻酸。 山本广之信心情翻腾如海,泪水从面颊上无声地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