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旭日东升 二次大战我们犯的错误是“以武力为前锋,用经济作后盾”。今天不一样,未 来我们国家的战略是“以经济为前锋,用武力作后盾”。经济是缓和渐近的,它是 看不见的军队,以经济领军是不容易发生冲突的。 ◆教育是立国之基西元一九五七年(昭和三十二年)二月十日上午九时 五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上野 东京大学 一流的国家,要有一流的国民;一流的国民,要有一流的教育;一流的教育, 要有一流的师资;一流的师资,要有一流的待遇。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日本,毫无疑问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国家,它的基础就建立在一流的待遇、一流 的师资、一流的教育,以及一流的国民。 远在二百年前的封建时代,日本民间即对教育颇为热心,当时全国“寺子屋” (私塾)超过二万多所,遍及各都会乡村,国民的识字率也较西欧先进国家英、法 等国为高。一八六八年明治维新,新政府于一八七一年设立文部省统辖全国文教行 政,翌年将全国区分成八大学区,设立五万三千七百六十所小学,平均每六百名人 口即规划一所小学,学校之普及至今世上仍无国家可与之比拟。一九○○年文部” 规定儿童自六岁起须接受四年义务教育,当年全国适龄儿童的就学率高达百分之九 ○,八年后进一步提升到百分之九十八;一九四三年义务教育延长为八年,二次大 战后更增长至九年。 为了培养一流师资,日本早在一八七二年就成立专门培养教师的“师范学校”, 师资的培养素来是日本教育的重点。昭和初年(一九三○年代)文部省将师范学校 的教育水准列为教育工作的第一要务。日本全国重视教育的程度可由乡村房舍的建 筑看出——最好的建筑都是学校。至于待遇,小学老师的薪资和大学教授几无不同, 且唯有师范院校的毕业生才有资格被聘为小学老师。由是可见,日本儿童基础教育 之扎实傲视全球。 日本以一个天然资源缺乏、地狭人稠的弱国,屡屡能在短时间内跃身为世界第 一流强国,绝非偶然,亦非奇迹,实乃教育之功。 教育,是立国之基。 座落在东京上野的东京大学,创校于西元一八七七年明治维新期间,当时由东 京开成学校与东京医学校合并,合并后命名东京帝国大学,二次大战后改名东京大 学。 东京大学是日本筹建的第一所大学,从创校至今,素来为日本学子第一梦想进 入的大学,能够进入东京大学,无疑已证明他拥有非凡的能力和无比的决心。单看 日本于叮当的政界大老与历任首相,几乎全是东京大学的校友就可知,在讲究出身 的日本社会,能够从东京大学毕业就等于确保终生事业一帆风顺。 东京大学的校园散发着浓厚的古典学术气息,课堂上学风自由,在教育方式保 守的日本学界,确也独树一格。 这在一流的国家,一流的教育制度中,全国第一学府的学生,当然也是第一流 的。不过第一流学生中间,还有一流中间的第一流——校区法学院教室,正坐着一 位风采照人的学生,他气度雍容,气宇轩昂,乌黑微卷的头发平顺贴在神采俊逸的 脸庞上,黑白分明的双眼如星似剑,相貌酷似电影明星荒木慎太郎。即使他静静地 坐在五、六十位学生当中,亦如野草坡中冒出的一朵水仙花,独特、清新、高雅, 令人过目不忘。 天野盛夫是东京大学〈东洋史学〉权威教授,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在课堂授课, 他精辟的立论与感性的言词,博得在场多数同学认同。然而,坐在课堂后方的那位 独特优秀的学生,脸上却浮现鲜有的表情。他是位极度自持,不易动怒的谦谦君子, 可是此刻,他那双明亮的眸子满含怨恨,直愣愣地盯着天野教授。 “……财阀私下收买政客,再鼓动军阀发动战争,使全国陷入战乱,这项错误 的……” “教授,”优秀的学生未经教授许可,贸然地站起来,语气冷酷地打断天野教 授:“我能跟你讨论几个问题吗?” 固然,学校的学风崇尚自由,但未经同意,贸然在课堂发言打断授课,这不是 “自由”,这是“不礼貌”。日本学生通常不会向老师的智慧挑战,学生都会接受 老师假设的状况,若是碰到被鼓励发问时,学生也会找些可以让老师表现能力的问 题。他们眼中,学生就是学生,学生是“学习”的角色,不可以在他人面前卖弄炫 耀自己的智慧,否则,这些都属于“不礼貌”。“不礼貌”的言行,在极重礼仪的 日本,素来有优良传统的东京大学,学生以第一流绅士自居的东京大学,这是少之 又少的现象。对天野而言,这是挑战,也算侮辱。 天野被这一问愣了一下,他面色微变,但须臾之间,又恢复镇定。他忍住自己 的脾气,因为公然动怒是“不礼貌”的行为。 同学们以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一幕,这些第一流学生的第六感告诉他们:课堂即 将要展开一场严肃的辩论。辩论的主角,一位是学校知名教授,另一位则是学生精 英。辩论虽未开始,精采却已可期。不过,他们更好奇的是:他们心目中的翩翩才 子山本平八郎,是一位有礼貌、有修养、有见识、终日笑容可掬的同学,可是今日 怎么了? ◆不死的军国主义 “这位同学,当然可以。”天野语气冷静,这位相貌酷似荒木慎太郎的学生, 天野当然认识,他是山本平八郎。私底下,天野一定会更亲切地说:“山本同学, 当然可以。”不过他只叫得出课堂中某几位同学的姓名,却叫不出其他同学的姓名, 在公开‘合对叫不出姓名的同学,也是不礼貌的行为。 “请问教授参加了二次大战吗?”山本问。 “没有,我当时在学校教书。” “当时全国参加战争,许多优秀青年为国家牺牲的时候,教授‘安全’地在课 堂教书,可是现在您却批评那些参加战争,为国牺牲的人?”山本显露鄙夷的眼神。 “啊——”同学们忍不住,异口同声发出一声极细,但课堂上却听得十分清楚 的惊叹声。一位学生公然问教授这种挑衅的问题,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我要纠正你,战争中牺牲的人,不是为国家牺牲,他们以为为国家牺牲了, 其实他们却是被财阀以及军阀欺骗了。” 这不解释也就算了,愈解释也愈激起山本同学的斗性。 “教授,”山本言词尖锐地逼问道:“历史是不是应该以成败论英雄?好比说, 某一个杀人掠货、无恶不作的盗匪,只因为因缘际会当上了帝王,历史就应该把他 归类成英雄?” “当然不是,英雄就是英雄,盗匪永远是盗匪,历史是公正的,不应,也不会 以成败论英雄。” “如果不以成败,又以什么论英雄?” “民心。” “民心?教授,您没有参加二次大战也就算了,难道您连二次大战期间全国国 民心中所想都不清楚?当时全民参战,人人愿为天皇效命,民心曰战您都不知道?” 好尖锐的问题,同学们又“啊——”地发出一声细细的惊叹声。他们不约而同 转向教授,等待教授的答案。 “那是财阀、军阀控制了媒体、欺骗国民,这怎 么算真正的民心?” “所以,教授,在您的定义中民心有真和假之分。至于是真或假,我们应该如 何区别呢?” “时间。”天野内心在笑,他已能预感自己会赢得今天这场辩论的胜利,越是 强硬的对手才能突显自己的能力,“时间才能监别真或假,你看不出今天全国国民 心中所想?看看我们今天的生活、日本在国际社会的地位,没有人会喜欢我们国家 现在的处境。而现在的处境,是谁带给我们的?同学,时间会验明一切,一段一段 时间组合起来就是历史。历史会验明一切,历史会区别民心的真或假,我们不能否 定历史。” 天野答得甚好,他是一语双关。二次大战日本全国死亡超过二百万人,几乎没 有一个家庭能幸免亲人生离死别之痛。财产损失占全国物价总值(包含所有动产与 不动产)的百分之三十六,致使今日国内物资贫困、国民生活在穷困之中,而国家 则沦为联合国盟军总司令部统治下的次等国。这不都证明财阀、军阀当初发动战争 的错误?再者,历史会区别民心的真或假,更意谓着天野是历史学家,他自然能区 别民心的向背。因此,他也能分辨何者是英雄、何者是盗匪。 同学们深觉教授所言有理,几个人默然点头,山本身后的同学则偷偷扯了下山 本的衣角,暗示不要再辩下去。 “教授,”山本成竹在胸,不急不徐地反问:“历史是历史学家写出来的。如 果历史学家的学识不足,认知错误,或受环境利诱说违背良心的论调,我们如何区 别‘历史’是真或假呢?” “啊——”同学再度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叹声,这问题明显在侮辱天野。天野是 历史学家,二次大战后的日本在盟军统治下,社会对发动二次大战的财阀、军阀, 尽是讨伐之声,没有人敢公然发表“支持财阀与军阀”的反主流言论。山本一席话, 这不正意谓着天野受环境影响发表违心之论?同学们急忙低头,有的假意翻书,有 的装作在记笔记,还有的佯装在寻笔,他们都刻意将视线避开教授。因为把注意力 集中在受窘的人,是不礼貌的行为。 课堂上两人对视,眼中都冒着愤怒的目光,却也能保持冷静的态度。 “同学,”天野头一撇,看着窗外说道:“还是先前我说的那句,历史会验明 一切。好了,这样辩下去不会有结果,让日后的历史证明我所说的。我们今天的讨 论就到这,接下来……” “不,”山本意犹未尽,“您说历史会验明一切。教授,我们今天教的就是历 史,如果现在不说清楚,同学们回去后都会迷惑,这不是违背了你教学的目的?” 课堂一片死寂,同学们的头低得更低了,没有人敢出声。山本同学的行为,实 在太过火、太不礼貌了。 “同学,你的观点又是什么?”天野忍不住了,再也不管什么是风度不风度, 他气得以高八度的声音质问道:“你认为财阀、军阀发动战争,造成我们今天的处 境是对的?” “教授,请您冷静。”占了上风的山本,态度愈发冷静,“依您的说法,由于 我们国家今天的窘境,所以证明当初发动战争是错误的,对不对?” “没错,今天日本的窘境,可以证实当初的错误。”天野压低了声调,极力表 现教授风度。 “照你的理论,如果战争的结果改变,我们赢得大战的胜利,日本今天统治亚 洲,兵强马壮国富民强,当初发动战争就是对的了?财阀、军阀也就是民族英雄了? 教授,您这不是以成败论英雄吗?” “我不是以战争的结果证明当初的错误,而是以战争的动机来证明当初的错误。 这是一场一开始就不可能胜利的战争,而且派兵侵入别国,就是不对。发动一场不 可能获胜的侵略战争,难道不是一个错误?” 教授所言有理,同学们遂纷纷抬头。平日与山本在情场相争的男同学则拿眼瞟 着山本,给予教授十足的精神支援。山本背后的同学,又偷偷扯了扯山本的衣角。 “教授,大战以前几百位军事专家经过长期专业的研析,都认为这是一场短时 间内会获得全面胜利的战争。您的专长不是军事,却说这是一场一开始就不可能胜 利的战争。这两种截然不同结果的论点,您能告诉我差异在那吗? “其次,支那在日本进入满洲以前就是一个军阀割据、四分五裂的国家,欧美 苏各强权无不虎视眈眈、各据一方。我们日本大和民族派兵赶走了其它强权,希望 协助支那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虽然愚笨的支那看不清我们的好意而反抗,也由于支 那的反抗才爆发了战争,可是战争反而促成支那的团结,免于被瓜分的命运。所以, 要不是我们日本,很可能今天的支那早已不存在了。或即使存在,也不是现在完整 的支那。支那人如果有点头脑,可能他们还要感谢我们日本人。 “教授,无论是财阀或是军阀,他们并不想发动战争,他们只是派兵进入一个 就要分裂的国家,而他们派兵的动机,不过是希望留给他们的子孙,也就是我们, 一个更美好、更富足的国土,他们的动机又有什么错?就好像我们的父母,为了让 我们生活过得更好,拿钱投资做生意。生意本来就有风险,我们怎么可以因为生意 失败了,生活困窘了就怪他们?” 山本同学一席话说得同学嗯嗯地点头。 “同学们,”天野教授沈着脸说道:“国家政策的对或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 尽的,这题目我们再讨论三天三夜也讨论不完。我们今天讨论到这,回去以后同学 们再思考思考,每个人写篇心得报告,当做一次家庭作业。今天上课到这结束。” 语毕教授头也不回地离开。 原本沉静的课堂刹那间活跃起来,十几位同学围着山本,热列地接续未竟的讨 论,大部分同学支持山本的论点,少部分则持反对的意见。一堂课结束,争议仍在, 没有答案。 历史人物的对或错,即使盖棺也不容易论定;时间,也不见得解得了历史的疑 惑。这不是一堂课、一学期课,或甚至一生就能够找到的答案。毛泽东、蒋介石, 是英雄、是枭雄,或甚至是奸雄?不同的立场、不同的教育、不同的解析,往往会 有不同的结论。既然不容易找到唯一的答案,又何必在意不同的答案? ◆寂寞愤怒的留学生 西元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九日上午七时四分 美国 麻萨诸塞州 波士顿 白色塑胶窗帘向上卷起,晨光乍然闯进,光线刺得山本平八郎不自觉眯起双眼。 他缓缓推开玻璃窗,晨风悠然拂入,清凉带着点花香,令人脑海一新。 窗外,好一幅美丽的景色!即使是一流的画家恐也画不得这么美——微风吹得 树枝吱儿吱儿地轻响,樱花盛开满枝,一棵棵的,整棵的粉红,或雪白;新冒芽的 长春藤爬在数百年历史的古建筑物,墙上藤蔓四攀,墙边老树婆娑,芜绿苔痕满布 墙角,三、五松鼠倏行倏止地在绿草皮上跳跃。这景色,的确融合了和谐、恬静、 淡雅、宽容的气氛。 “唉!”山本悠悠地叹了口气。同样的景色,在不同心情人的眼里,却有迥然 不同的感受。这种“融合了和谐、恬静、淡雅、宽容的气氛”,对山本而言,只代 表了两个字——寂寞。 是的,寂寞!一个消不掉、打不死、挥不去的梦魇,山本赴美留学,两年来如 影随形地紧紧伴随着他。初时,他还妄想忘掉它、排遣它、打发它,到后来才明白, 与寂寞唯一相处之道,就是与寂寞彻底共处。 两年前,山本满怀着希望来到美国,进入世人梦寐以求的哈佛法学院,他是法 学院唯一的日本学生。哈佛,美国人眼中“无可取代的学院”,却成了他的梦魇。 “哼!”山本鼻头冷冷哼了一声。 他,山本平八郎,在日本竞争更激烈的东京大学,快乐如池中鱼、轻松如林中 鸟,走到那,众人簇拥到那。可是到了美国,却如从山顶跌到了谷底,惊慌恐吓之 余,他以为是语言或文化的差异,他努力练习美语,学习美式生活习惯,未几学业 亦列前茅。但,这时他才发现,一切努力俱是枉然。他们之间是有差异的,那不是 语言、不是文化、不是聪明才智,真正的差异,他终于了解,真正的差异是肤色。 种族歧视强烈冲激着山本的自尊心,两者相遇,自尊心永不退缩;他反抗得越 强烈,歧视也来得越猛烈,他渐渐开始仇恨周遭的一切。 美国,这个号称“民族大熔炉”的探险者新天堂,终究只是“白种人”的天堂; 有色人种就是有色人种,永远都是次等人。一种强烈的客居感、失落感、颓丧感, 交叉纠葛,发酵成铺天盖地的寂寞感,两年来紧紧伴随着他。 山本同学,他真是寂寞。 回过身,悬挂在高墙上的,黑框白底的四个大字——日本第一,父亲死前遗墨, 是两年来他精神的支持力。山本瞪眼细细端详,良久,眉棱骨始微微一动。 “日本,倒数第一!”他瞳孔闪着寒光,以低沉喑哑的声音怒道。 日本,倒底有什么“第一”? 美国大学毕业生,毕业后只要找到正当工作,即可轻易透过贷款在郊区买一栋 数百坪大的别墅,对美国人而言,那是生活最基本的要求,正如同人之呼吸需要氧、 人之生存离不开水;这简单的要求,却是日本人终生努力工作,奋斗追求的梦想。 美国人几乎不喝白开水,日常最普遍的饮料是新鲜牛乳、新鲜果汁、汽水、啤 酒,从‘喝到老;牛排厚又实,炸鸡大块吃;吃鱼是剁头、去尾、剔骨,只留下背 鳍的大块肉,胡乱抹点酱往烤箱一丢。 日本呢?日本菜给人的印象是“菜量少、汤色清”,好像怎么吃都吃不饱,当 然,也不必担心吃多了会发胖;吃几块小小的鱼肉也煞有介事,又切、又铺、又衬 了几个装饰,还不忘在底下垫团饭,这不正显示日本物资的匮乏?难怪美国人普遍 胖,日本人普遍瘦。 美国人生活注重休闲,严格将工作与休闲区别开,生活的目的在追寻更轻松的 生活。日本人却像一群工蚁,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休闲”也多和“工作”相连, 一辈子生活在高度的工作压力下,一生黄金的时间都在工作,到头来,老了、病了、 弱了,又得到什么? 美国、日本,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两年来在美国的生活,山本已深深体会这些差异的原由。世界上许多民族的衰 弱都是有原因的,有的因为笨,有的因为懒,也有的因为不团结引来外敌。然而这 些多是“后天”的理由。日本不是这样,日本大和民族的苦,源自于“天生”的不 平——大和民族降生在地贫物瘠的“岛国”。好比说,难道日本人喜欢工作?不, 没人喜欢工作,可是日本不是地大物博的美国——大陆国。日本人充满了“岛国危 机意识”,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加倍工作”,而他们加倍工作的代价,生活品 质却远落在美国人之后。反过来,如果日本和美国一样消费、一样休闲,不出十年, 日本必将被世界所淘汰。 历史的法则,不会改变。岛国,永远是岛国,注定了悲哀,日本人,注定了悲 哀一世。 终于,山本平八郎体会父亲山本广之信二次大战前的苦心,父亲是摩西,要带 领大和民族走出岛国的悲惨命运。岛国是不会有前途的,日本要争第一,首先就要 挣脱岛国悲惨的宿命,朝向大陆发展。 ◆日本的料亭政治 西元一九六八年(昭和四十三年)十二月四日晚间十时三十五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银座 松料亭 七男七女,总计十四个人围着长矮桌,男女错落有致地一个挨着另一个,浓浓 的菸味、菜味、酒味,混杂在淡淡的胭脂味间。桌上大盘小盘,冷热荤素一应俱全。 桌旁东倒西歪,觥筹交错吆五喝六。男的皆脱去西装换上轻松的和服,少数几位衣 领敞开,露出扯到一半的领带。女的则穿着传统和服,脸上涂着白是白、红是红的 化妆品。 “喂——”山本平八郎酒早已泛上了脸,他抓起酒杯吆喝道:“我提议大家一 起举杯,再一次敬志村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多喝一杯,多活一岁唷。” “真的,那我喝十杯。” ………… 众人一阵起哄瞎闹,纷纷恭敬地举起杯,面向矮桌最前方的志村健太郎。 志村,六十一岁,自民党志村派领袖。依自民党派阀间的协议,志村健太郎即 将担任下任自民党总裁。由于日本是政党政治,最大党——自民党总裁,就等于日 本政府的内阁总理大臣,志村在日本政界的地位举足轻重,自然无须赘述。 “哈、哈、哈,怎么又一杯,刚才不是才敬了好几杯。”志村笑声咯咯,他礼 貌地抱怨了一声,不过说归说,还是举起杯,仰头杯一翻,豪爽地带头干尽。 众人一阵喊好,随着争先干杯。 “平八郎,你看喔,志村多给你脸,你陪三杯。”长谷荣吉起哄道,他坐在志 村右手边,是现任内阁外务省大臣(外交部部长)。 “一杯换三杯?不,不能多喝啦。”山本平八郎头晃了晃,手摇了摇。 “平八郎,你酒量可以的,我们志村派的才子怎么可以说不行?”志村语带激 将,也有鼓励。 志村健太郎可是会讲话的,他特意提到“志村派”,在以团队精神为标杆的日 本,个人要对团队绝对的忠诚,有损团队名誉的行为,可是担当不起的。 平八郎身旁的女子顺势斟满了酒,嗲声嗲气地说道: “山本君,不能丢脸唷。” “噢,你急什么?你陪两杯。”平八郎眼瞅着身旁女子,佯装生气状。 “哼,陪就陪嘛。”女子佯嗔答道。 “好。”众人鼓掌叫好,掌声中,两人各干了两杯。 又两杯下肚,平八郎愈发满面红光,言行亦愈放浪: “我讲个故事给大家下酒。” 一片掌声、“好”声,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 “我在哈佛读书的时候,有一年波士顿举行‘健胸小姐’选美,胸,就是这,” 平八郎双掌在身旁女子胸前比了比,女子还手又打又笑,佯装躲避,却又倒在平八 郎怀中。此举登时引起众人一阵狂笑,故事未讲已十分吸引人。 “我很好奇跑去看选美结果,司仪从第三名反顺序宣布。司仪说:‘现在我们 欢迎第三名,木瓜小姐。’接着木瓜小姐走出来,她的胸就和木瓜一样,好大,观 众都很高兴,大家一阵鼓掌欢呼。然后,司仪又说:‘现在再欢迎第二名,西瓜小 姐。’于是西瓜小姐走出来,她的胸也真的和西瓜一样大,观众的掌声、欢呼声更 响了。可是,最后司仪说:‘现在我们欢迎第一名,柳丁小姐。’观众一想,柳丁? 大家都愣了,生气了,八格雅鲁,柳丁小姐,柳丁怎么比得过木瓜、西瓜?于是欢 呼声停了。可是啊,当柳丁小姐走出来的时候,哇,欢呼声却是最大的!你们猜, 为什么?” 十三个人一样地疑惑,大家皱着眉看着平八郎努力思考。 “哈——”志村首先爆出一声大笑,接着说道:“有趣,有趣。” 其余十二个人更加疑惑。 “平八郎,讲出来听。”长谷忍不住问。 “柳丁嘛,”平八郎左手握拳比在左脸颊,头靠到身旁女子胸前,右手指着左 拳:“这就是柳丁。” 大约安静了一秒,紧接着是一阵爆笑。有的一口烟笑呛了肺,猛力拍着胸;有 的憋不住,一口菜喷了出来;有的俯身捂着肚,几乎笑岔了气;也有的后仰倒在塌 塌米上,对天狂笑;当然,也有人弯身抱着身旁女子,手在女子胸前摸索,同时笑 着喊道:“是不是柳丁?” 大家又干了一杯,气氛更加热络。 “来,我考考我们‘志村派才子’一个问题,”长谷收起笑容一脸正色问道: “这可不是开玩笑,你帮我们外务‘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你们都知道尖阁列岛?” 众人点头,没人不知道琉球群岛最南的尖阁列岛,此岛中国人称钓鱼岛群岛。 “大家都知道,美国人就要归还尖阁列岛了,本来谁也没当真,几个小岛嘛, 没什么关系?可是最近不一样,因为从我们驻美武官获得的情报显示,美国人造卫 星探测证实附近有石油。支那和台湾现在还不知道这情报,可是等到大家都知道就 麻烦了。平八郎,你是才子,又是哈佛大学国际法的高材生,出个主意:我们外务 “该怎么办?” 众人敛起了笑容,眼光同时射向平八郎。 平八郎一颗心乐得怦怦跳,外表却竭力保持镇定。他喜欢这种场面,也懂得如 何把握这种机会: “长谷大臣,您客气了,我随便说说。首先,请问如果美国人知道尖阁列岛有 石油,美国人还会归还尖阁列岛的主权吗?” 这回答再明显不过,众人皆摇头。 “诸君,聪明的美国人为什么要还尖阁列岛啊?” 这答案不简单,众人皆沉默不语。 “很简单,第一,那儿没石油。第二,这是美国的战略,他们要在中日关系上 种下祸因,他们要让东亚不安定。” “SOU——”众人讶然失声。 日本话的SOU有多重含意,可代表惊讶、代表“明白了”、“原来如此啊”, 或甚至疑惑的“是吗”,此时此地无论那一种解释,都解译得通。这就是日本话的 奥妙。 “我们不要上当,不要尖阁列岛!”外务省大臣长谷愤愤地说道。 “不,‘岛’的经济价值不在‘岛’本身,‘岛’就像围棋的‘子’,下一个 ‘子’就是做一个‘眼’,它的功能可大了,将来经济海域以及海洋资源开发权的 归属,全都要靠这些‘眼’。所以,就算尖阁列岛没有石油,我们也要尽全力争取。” 此语一出,众人莫不投以钦佩的眼神。 “怎么争啊?”志村问。 “岛上有没有任何建筑物是有产权登记的?”山本问。 “没有,除了鸟粪,尖阁列岛什么都没有。”长谷答。 “嗯,”平八郎低头略一思考,斟酌着字句说道:“你说的状况,以国际法的 观点是大家都没有强力的‘证据’。想要获得‘拥有权’,首先要在国际上建立证 据。我们可以先到岛上建一个灯塔,有了灯塔就可以到国际灯塔协会登记,一旦登 记了,日本就有产权,我们也能派人照顾灯塔,有人有物,在国际法上这个岛就有 ‘证据’是属于我们的。” “可是支那、台湾看我们到尖阁列岛建灯塔,会不会起疑心?”志村插口问道。 平八郎皱起眉,这问题可就难答了,无缘无故建一个灯塔,别人当然会起疑。 如何能够不起疑呢? “嗯,”平八郎俊眼一张:“找一条船在半夜的时候航行经过钓鱼岛,‘不小 心’撞上去。发布新闻:日本商船在尖阁列岛触礁,为了尔后‘各国’商渔船航经 尖阁列岛海域的安全,日本主动在岛上建一个灯塔,为各国提供服务。” “嗯,好,好,大大的好。”志村如同公鸡捣米般地频频点头,其余人跟着鼓 掌称好。 在众人掌声中,志村派的领袖志村健太郎极有感触,此刻深?p是他一展“领袖 风范”、激励团队精神的时刻。 “注意啦。”志村击掌呦喝一声,在众人的注目中始接续说道:“备纸、备墨。” “备纸、备墨。”众人随声应和,两位近门的艺妓拉开和式木门,带着酒意摇’ 晃晃取纸墨去了。 “志村先生,”长谷荣吉恭谨地问道:“您有训示?” 志村脸虽酒红,却颇严肃地“嗯”了一声。 眼见志村如此严肃,众人不得不收敛放浪的行骸,勉强压抑涨着满脑的酒意, 睁着酒红的大眼拭目以待。不多时先前摇’晃晃离去的艺妓带领着服务小姐,笔、 墨、纸、案都搬来了;众人迅速挪出空间,置案、铺纸、备笔,而后在众人敬畏的 眼神中,志村缓缓起身。 岂知志村坐了太久,起身后趔趄一步几乎跌倒,所幸近身的艺妓眼明手快一把 缠住他,不过还是吓得众人“啊”了一声。 志村推开艺妓,站稳了步,取了笔,带着七分酒意挥舞着: 皇国兴废 在此一战 字写得很草,到后来的笔画都起毛了,但称得上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诸君,”志村略为一顿,以酒红的眼环视众人,“‘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这是东乡大将在日俄海战前对联合舰队官兵发出的指令,噎——” 志村打了个酒嗝,然无损“皇国兴废,在此一战”的历史价值;那是海军名将 东乡平八郎在日俄海战前对联合舰队官兵所发出的指示。日俄海战是日本主宰亚洲 的关键性一役,作战全程司令长官东乡大将拒绝进入舵房,自始至终英勇站在全部 露天的驾驶台,不畏枪林弹雨指挥作战。那一战东乡不仅获得大胜,他英勇的事迹 更赢得后世子孙的敬重。 “我志村今天,噎──,要以同样一句话勉励诸君:‘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说到此,志村略一顿,回身向艺妓比了比“要东西”的手势,艺妓见他猛打酒 嗝,担心他喝多了,故而倒了杯茶。 “酒,酒。”志村不耐烦地说道。 艺妓换了酒,众人见志村要敬酒了,急忙在杯盘狼籍中找寻自己的酒杯。“诸 君,‘皇国兴废,在此一战’的意义不在它的战斗气息,诸君要注意的,是它的敬 业精神。噎──,了解吗?我们政治人物,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全国,所以,时时要 想到噎──,‘皇国兴废,在此一战’;如果我们做每件事的时候都把它当成‘皇 国兴废,在此一战’,诸君,我们做事的时候,会不谨慎吗?会不尽力吗?” 在此酒酣耳热之际,居然讲得出如此一段发人深省的话,真不愧是志村派领袖。 众人的酒意立时淡了两分,志村则举起酒杯继续说道: “这杯酒我敬诸君,希望大家时时警惕自己,‘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志村带头一仰而尽,众人则齐声喊道:“皇国兴废,在此一战”,而后随之仰 头干杯。 放下酒杯的志村意犹未尽,他取了字墨继续说道: “这张,噎──,我是野人献曝。山本君,如果你不介意,我把它送给你。你 和东乡大将的名字一样,都叫噎──,平八郎,都拥有让山河起舞的真本事。” “您夸奖了。”山本飞快出列,恭谨双手向前,“这是我最高的荣幸。” “诸君,我是志村派年纪最长的,由我的手中交给志村派最年轻的山本君,代 表我们志村派薪火相传、永续不绝,大家永远团结在一起,永远以‘皇国兴废,在 此一战’的精神面对每一件事。” 志村最后一段话不仅不打酒嗝了,而且是拼了丹田之气吼出的,众人听得浑身 一热。在志村将手中字墨“薪火相传”给山本的仪式中,长谷带头喊道: “志村,加油;山本,加油。” “志村,加油;山本,加油。”众人随之喊道。 一时之间“加油”声不绝于耳,直到志村庄重地一挥手,众人始回复静默。 “诸君,”志村仍是一脸严肃:“噎──,我们找找看,噎──,谁是‘木瓜’、 谁是‘西瓜’、谁是‘柳丁’,好不好?” “好”声如雷,接着一阵混乱,艺妓们四处乱窜,室内热络的气氛到达顶点。 这就是日本的政治生态,日本人称“料亭政治”。“料亭”是最高级的日本料 理店,内室辟有幽静的和式房间,除了提供高价的“怀石料理”,另有“艺妓”陪 酒助兴。通常餐室旁边附带着寝室,一间作为饮食之用,一间供作休息之用。日本 政治家在会议室里都是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可是,一到“料亭”便放 浪形骸,纵情声色,他们无不以拥有“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风流人生而自 豪。因此,他们宁愿在“料亭”讨论国家大事,笙歌豪宴间酒后吐真言,而不愿坐 在会议室里消磨时间,因为拘谨的环境中,拘谨的日本人谈不出什么名堂。许多重 大的政治决定几乎都在“料亭”作出结论,举凡次期首相的产生、大臣名额分配、 派阀之间的沟通、派内共识的建立、政治献金的收受等都在“料亭”公然进行。为 了保密,各政党各派阀也都有专属的“料亭”,料亭内艺妓也都能紧守分寸。如不 了解“料亭政治”,就不了解日本的政治。 ◆政治金童 西元一九七○年(昭和四十五年)元月十九日下午一时 五十五分日本 本州 东京 通产省办公大楼 通产省办公大楼四楼会议室陆续走进十一个人,众人相互鞠躬寒暄,下午二点, 每月一次的例行会议——日本商界称之为“金夏会议”,准时展开。 与会的十一人分别是通产省大臣福田正男、三位通产省局长、自民党众议员兼 通产”国贸工业部副部长山本平八郎,以及三菱、三井、日立、住友、新力、松下 等六大商会会长。 会议一开始,三位局长先后报告日本经济现况——全世界前十个最具影响力的 银行日本占了五个,比前年又多了两个;日本造船成本再度降低,从欧洲各国造价 的百分之四十三降到三十二;汽车总生产量创下四百二十万辆新记录,更难能可贵 的是丰田汽车在加州的销售量首次超过美制汽车;日立、松下、新力三家电器的销 售量,分别攘括三十八个国家外销品牌的前三名;日制钢琴、机车、手表、光学仪 器等产品,品质一流,销售量也打败世界一流品牌;去年国民生产毛额是英国和法 国的总和;全年对美贸易顺差达一百二十二点四亿美元,较前年成长百分之二十一。 面对这一切好消息,通产省大臣福田提醒大家目前国内资金充裕,成品制造市 场以及消费市场已达饱和;对美贸易顺差持续的扩大,恐将面临美方抵制。因此可 以预见,日本未来的危机将是国内、外市场饱和的危机、日元升值的危机,以及国 内通货膨涨危机。 “……为了面对将要来临的危机,今天我特别邀请山本平八郎为我们做专题报 告。专题报告以前,首先我简要介绍山本君,山本君是东京大学法学院第一名毕业 的高材生,毕业的时候,学业的总平均成绩是九十四点七,这项记录,到今天还是 没有学生能够超越。毕业以后,他进入美国哈佛大学法学院,诸位会长可能不明了, 哈佛大学法学院每年只接受一位日本学生。山本君在哈佛大学主修国际法,两年取 得硕士,二十五岁回国,次年就以全国最高票进入众议院。山本君今年才三十二岁, 除了是优秀的众议员,同时兼任通产”国贸工业部副部长。现在,请诸君以掌声欢 迎通产”国贸工业部山本副部长。” ◆倒数第一 其实根本不必福田大臣介绍,在日本鲜有人不知道山本平八郎,他英俊的外貌 酷似电影明星荒木慎太郎;卓越的学业成绩证明他拥有高度的智慧;他在议会中机 智的反应,配以感性有说服力的讲演,常成为次日报纸的头版新闻。除去这一切, 最让国人欣赏的是他不贪恋权位所表现出来的爱国情操——支持“日本第一”论, 反对美国对日本国防、内政的干预,坚定的态度拒绝美方不合理要求,同时也是第 一位以严厉的言词公开表示日本不必为二次大战行为道歉的政治家。这些言行,对 一位七0年代的日本的政治家而言,正如在刀口舔血。可是,一次比一次高的选票 说明他受国民欢迎的程度,他在自民党的地位扶摇直上,三年前由天皇撮合娶妻秋 山美子。他是媒体的宠儿,政治舞台上聚光灯汇集的焦点。无可讳言,这位日本政 界明日之星拥有过多令人羡忌的条件,多到甚至连他的政治盟友都会眼红。人数虽 不多,可是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山本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眉起身,他似乎有无限 的感慨,语重心长地说道: “倒数第一” “福田大臣、诸位局长、诸位会长,我相信‘日本第一’四个字常在诸君脑海, 而且我也坚信,只要身为日本人,从小就有坚强的信念——日本第一。诸君可曾真 想过,日本真的第一吗?”山本停顿片刻,以疑惑的眼神看着各商会会长,然后才 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日本真的第一‘和世界主要国家相比,我手头有几项资料, 日本真的第一?” “日本的国土第一小。与中国二十九省中的四川差不多,比美国的蒙大拿州还 要小。 “这块”国土上,只有六分之一的土地可以耕种,却要养活一亿五仟万人口, 所以,相同面积所要供养的人口也是世界第一高。 “日本的天然资源第一少。百分之九十九的石油,百分之九十二的国防资源, 例如铀、铜、铝、锡、铁、煤、橡胶,全都仰赖进口。 “国民生活的空间第一小。我们每一位国民住屋平均坪数是美国人的十四分之 一;土地平均单价是美国的十八点四倍,也是世界第一高。 “在这么多‘第一’的同时,诸君,全世界最优秀、最勤奋、最团结、最刻苦 耐劳的日本大和民族,却能从二次大战一片废墟中,用短短二十年的时间,再创造 许多其他真正的‘第一’。这些‘第一’,也就是先前三位局长报告的经济奇迹。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第一’出现在日本,各位会长,您们的感想是什么?” 山本神色冷峻环视众人。 “我们日本人在这么多‘倒数第一’的劣境中,却能挣得这么多‘第一’,这 更是证明——‘日本第一’。”住友商会会长大岛以洪亮的声调回答道。 众人点头。 “不,不是‘日本第一’。”山本断然否定。 公然被否定,这是很失脸的事,大岛厉眼一张,又以洪亮地声音问道: “不是‘日本第一’,请问山本君,是什么?” “‘第一’的定义是什么?”山本又问:“例如学生考试,最聪明、最努力的 学生考了第一名,老师虽然把奖状颁给第一名的学生,可是,他却把奖品颁给最后 一名学生,这种‘第一名’,还算‘第一’吗?” (奖状、奖品?) 众人脑海迅速转了一下,这不过是“荣誉”——奖状,以及“实物”——奖品 之间的差异,若要二选一,日本人都会选荣誉。大岛会长扬着脸,明显地表示内心 的鄙夷: “山本君,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争取奖品?” “是的,大岛会长,我们应该争取‘奖品’,‘日本第一’应该带给日本‘真 正的第一’。今天听完通产省诸位局长的报告,更加重了我内心的感叹。很多人以 为我山本平八郎是天之骄子,年少得志、事业顺利,我的生活一定很充实、愉快; 可是,长久以来我内心一直有一股不平,七年以前当我在哈佛求学的时候,在课堂 里我是教授欣赏的学生、我是同学羡慕的对象,可是走出了课堂,我只是一个‘日 本人’,一个美国人眼中的‘小日本鬼子’。我的外貌像荒木慎太郎,在国内追女 朋友无往不利,可是到了美国,我只是一个‘日本人’。美国女人看日本人,就好 像看到了一个磁娃娃,再美丽再英俊,都只是一个磁娃娃。诸君,在美国人眼中 ‘日本人’不是他们‘那一流’。‘日本人’好像是次等人种,我们再努力,我们 的表现再卓越,永远也到达不了‘美国人的层次’。大岛会长,在国内你是雄霸一 方的大人物,你在美国也有分公司,到了美国分公司,公司大楼里你是受人尊敬的 会长,可是走到街上,你的地位只是一个连你分公司警卫都不如的‘日本人’。” 山本一席话显然道出心底真实的感受,他的眼神严峻、语气激动,英武的脸庞散发 着正义之气。 与会人员神情肃然,这时他们才发觉,山本所说的“奖品”正是他们重视的 “荣誉”。大岛会长鄙夷的脸色淡去,十一个人只有一种心情,他们眼中是一种混 合悲愤与懊丧的表情。这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有着极强烈的自尊心、使命感、荣 誉心,可恨的是,日本人在美国人的眼中不过是穿着睡衣不像睡衣、浴袍不像浴袍 的“和服”,手握准备用来切腹的武士刀,嘴角上方留着一道正足以显现日本人心 胸是多么狭窄的小“工”字胡;日本是美国人二次大战的手下败将;日本人是一群 视工作如命的工蚁;美国政界近年则吹着一股歪风,凡是能侮辱日本的政客,就能 获得媒体青睐,也能赢得选票。 “山本君,你说的我们都了解,你有什么建议?”新力商会三木会长问道。 “回答三木会长的问题以前,我想先向诸君报告一个故事。前天我和丰田商会 的吉村会长聊天,他告诉我一件事,一件让我非常感动的事。丰田商会准备到美国 投资建厂,投资计划要两亿美金。我问他:‘美国媒体现在极度排斥日本,你有信 心打入美国市场吗?’吉村会长却回答:‘我没有很精确的评估,是亏或赚我也没 把握,但这项计划最重要的目的是,我要让美国人知道,日本人可以做美国人的老 板;我要那些骄傲的美国人为日本人做事,为日本人赚钱。山本议员,虽然我们没 有办法为二次大战复仇,可是当美国人为我做牛做马的时候,我就感到兴奋。我要 明确地告诉他们:日本第一。为了这个理想,花我两亿美元也值得。’” 面对这种煽动性的言词,各商会会长颇有同感,但感觉归感觉,他们仍然是理 智的。商人就是为了赚钱,“理想、抱负”当然也有一点,不过,为了“理想、抱 负”花几亿美金?这未免冲动过了头。 “你的意思是也要我们花几亿美元,到美国投资,做吉村会长相同的计划?” 三木会长又问。 “不单是美国,我希望日本商会能到世界各国投资,第一阶段以美国、台湾、 新加坡、韩国、香港为主要投资对象。” “山本君,第二次大战日本已经受够了教训。战争才开打,日本在中国的投资 全数被没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在美国的投资不仅被没收,甚至美裔日侨全数 被抓起来集中关到劳改营。当时我们还有武力做后盾,今天的日本只有少数自卫队, 我们到别国投资,未来发生冲突,公司资产被没收了谁来为我们追讨?”三木忧心 忡忡地质问。 山本笑了笑回答: “二次大战我们犯的错误是:‘以武力为前锋,用经济作后盾’。今天不一样, 未来我们国家的战略是:‘以经济为前锋,用武力作后盾’。经济是缓和渐进的, 它是看不见的军队,以经济领军是不容易发生冲突的,因此,类似二次大战的风险 自然少。 “诸君,商场如同战场,投资一定存在风险,今天诸君不到外国投资,福田大 臣刚才提醒大家:目前资金充裕,国内制造以及消费市场饱和,对美贸易持续的扩 大,我们终将面临美方或世界各国抵制。诸君现在不分散市场、不分散投资,经济 好景还能维持多久?两者比较,那一种风险高?再者,诸君身在商界,赚钱固然是 商会的目标,不过在赚钱之外难道就没有其它的理想? “身为一位日本人,身为大和民族的一份子,如果我们只贪图个人温饱,我奉 劝诸君现在就可以退休回家,以诸位会长现在所拥有的财富,大家可以随心所欲花 一辈子,山珍海味吃一辈子,到世界各国尽兴旅游,钱多得怎么花也花不完,何苦 现在还辛辛苦苦工作?” ◆商界的多愁妈妈 山本感人的谈话激起与会人员的共鸣,也唤起众人的雄心,五位会长无不动容。 但,还是那句话,理想归理想、抱负归抱负,高额的国外投资风险极高,没有详细 的计划,没有理想的投资报酬率,各商会是不会着手的。 当天的例行会议开得特别长,一直到晚上九点才散会,并约定次日继续研讨相 关事宜。第二日开始的会议,日本各主要商会重要干部、通产省决策官员全数出席, 同一主题的会议连续开了两周,详细研讨国外投资计划——投资地点、项目、金额、 时机、银行低利贷款、通产省所能提供的支援、各商会与商会之间的配合,以及避 免商会间可能爆发的恶性竞争等。会议期间,首相亦曾亲临致词。首相担保自卫队 将逐年扩编,国防预算亦相对增加,确保日本可以在二十年内建立一支精良的三军, 全力为经济先锋作后盾。 有人说日本战后能从废墟中崛起,迅速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巨兽,是源自于日 本各商会的“爱社精神”,从狭义的角度看确实如此,然而,如果真正洞悉日本的 经济谋略,不难了解日本的崛起实源自于举国一致的“爱国精神”。而此“爱国精 神”的总舵手则属通产省当之无愧。 三十年来,通产省被喻为缔造日本经济奇迹的“总司令”,以及免费提供全国 各商会重要情报的“脑力库”。凡是能通过日本一级国家公务员甄试,分配到通产 省服务的公务员,无不以今后能担任引领日本经济大步迈前的人生而感到骄傲。通 产省致力于推动企业现代化、协调企业合并、化减企业间恶性竞争、合理的分配资 源与市场、协助企业调度资金度过难关,并定期召集各大商会参加商情会议,免费 提供企业相关资讯。倘若发生重大事件,则召集有关部会官员、专家、社会有力人 士,群策群力研究对策,务期排除万难。通产”官员的专业程度,以对美国公司内 幕了解的范围为例,甚至超过美国政府本身。由于通产省专业、无私、公正的形象, 通产省的政策素来皆能获得日本各大商会配合,同时也赢得日本商界“多愁妈妈” 或“教育妈妈”的尊称。 “爱社精神”让日本商会会员忠心地团结在商会体制之下,“爱国精神”则让 日本各商会团结在“多愁妈妈”——通产省的身边,共同为“日本第一”的理想打 拼。日本人,生为骄傲的大和民族,死为大和魂,教育让他们成为一流的国民,传 统的武士道精神让他们忘却自我,岛国危机意识使他们更努力工作。毫无疑问,日 本有条件再次晋身世界强权,重掌世界的脉动。 ◆日本可以说不 西元一九七一年(昭和四十六年)十月十三日下午三时七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外务省办公大楼 “南条大臣,你还在犹豫什么?中国毫不照会,就把我们建立在尖阁列岛的灯 塔轰了,日本在国际间颜面失尽,还不能唤醒你吗?”通产省大臣山本平八郎再也 按奈不住心中的愤怒,他板起面孔起身,咄咄逼人地问道。 原本举止拘谨、言词温雅的众人,无不受山本大臣尖锐的言词镇吓住,会议室 刹地如古墓般地死寂。 南条贺吉,堂堂日本外务省大臣,公然挨此羞辱,既是怒又是惊。不过,毕竟 他是外务省大臣,外交的手段是老练的。只那么一瞬间,他神色恢复镇定,不急不 徐反问道: “山本君,不能扩军是日本宪法上明订的,基于日美安保条约,自卫队只能维 持有限的军力,为维护日本自身安全,在日本本土执行防卫性质的任务。” “南条大臣,尖阁列岛是不是日本国土的一部分?”山本又问。 “当然是。” “日本自卫队有能力保护尖阁列岛吗?” “……”南条似无言以对,方一愣怔间,又镇定地回道:“山本君,万多抱歉, 这问题应该问防卫厅长官石原。” 防卫厅长官石原浩次郎倏地起身,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长久以来日本自卫 队在安保条约限制下,每年仅编列少数国防经费,复由于反对党在国会的杯葛,大 型扩军计划寸步难行;舆论反对扩军,媒体推波助澜,政客为求自保,鲜有人胆敢 公然倡言“扩军”。今天,外务省针对昨日发生的“尖阁列岛事件”——中国军舰 炮轰日本建于尖阁列岛的灯塔,紧急召集跨部会的讨论会,山本公开支持扩军,正 合其意。故,不等山本发问,石原急不迭地解释道: “南条大臣,自卫队经过三次防卫力整备计划,第一次在昭和三十三年……” “石原君,我们没有兴趣,也没时间听自卫队‘发展史’,我们只想知道:自 卫队有没有能力保护尖阁列岛?”南条硬邦邦地打断石原,似乎,他把所有的气都 出到石原头上。 石原一颗炽热的心,被南条这么一搅和霎地冰冻下来;他怒得紧咬牙思忖着。 (八格雅鲁,嫌我讲话太多是吗?) “无。”石原气呼呼地吐出一个字,随即别过脸坐下。 “无?‘无’什么?”山本追问道,他可不愿旁人产生误会。 “自卫队‘无’能力保护尖阁列岛。”石原似乎有意激怒南条,他一字字朗声 道。 “南条大臣,你听到了,无能力保护日本的自卫队,不管基于什么条约、什么 限制、什么心态,对一个无能力保护日本国土的自卫队,有什么理由阻止自卫队扩 军?”这一来,山本的口气更硬了。 “日本不能再蹈二次大战军国主义的覆辙。”南条一针见血顶了回去。 “是的,我们不能再蹈二次大战的覆辙!”意外地,山本没有反驳,他神色严 峻,环视众人。南条“一针见血”的理由,恰似揭开山本话匣的魔手,话匣一开, 就再也挡不住了: “日本二次大战犯的错误是什么?是日本军部不自量力,偷袭珍珠港,拉着美 国卷入战争。诸君,战争不是单纯‘军事力量’的较量,战争是综合两国‘政、经、 军、心’的整体战,就好像人与人之间的肉搏战,不是‘大个子’就一定赢,智慧、 体能、耐力、速度、反应,全都是影响胜败的因素。 “诸君,去查查二次大战以前的资料,如果说当时美国有十个烟囱,日本大概 只有二个,日本的经济力、后勤力、战损复员潜力,都远在美国之后,日本军部凭 什么挑起对美国的战争?战争打到后半段,是在打‘经济力’,是在比谁的‘气长’, 也就是所谓‘持续战力’,‘持续战力’才是决定最后战争胜败的关键因素。” 山本这段话说得极有说服力,他所引用的“美国有十个烟囱,日本大概只有二 个”,是日本海军名将山本五十六在战前反对与美国为敌的名言,可惜,当时日本 军部却听不进。 “诸君,日本二次大战所犯的错误是什么?我们如何才能不再重蹈覆辙?”山 本又严厉地环视全场:“日本当时犯的错误是?D?D‘不均衡’。对,‘不均衡’。 我们的军事力量强,我们有世界最大的战舰、庞大的空母兵力、骁勇善战的皇军, 可是,我们的经济力却很薄弱,战争一开打,美国、英国切断我们国防物资来源, 这场仗,还打得下去吗? “当时日本就像一个拳头大、块头大的老粗汉,可是,这个老粗汉却缺乏‘粮 食’,战争开始是打赢了,后面饿了三天,别人不打他,也把他饿死啦。我们当然 不希望再重蹈二次大战的覆辙,诸君,我们记取二次大战‘不均衡’的教训了吗? “今天的日本是不是‘均衡’呢?今天日本的经济力是世界第三,我们今年预 估的国民生产毛额是英、法总和。日本,一个全世界第三的经济大国,军事力却是 小得连支那都敢骑到我们头上洒尿的弱国!” 山本说到这,呕得猛然重击桌面,“砰”的一响,震得众人无不一颤。 “日本就像一个堆满钱财的银行,可是没有任何警卫,我们现在是极度的‘不 均衡’。不要忽略了,当别人在惊讶地说‘日本创造了经济奇迹’的同时,注意听 听他们的口气,留意看看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口气是不是充满了妒忌?他们的眼圈 是不是在发红?南条大臣,谢谢你今天提醒我们‘不能再重蹈二次大战的覆辙’, 就是因为我们不能再重蹈二次大战的覆辙,所以自卫队才应该立即大幅扩军。 “一个善战的人,必定是一个均衡发展的健康人。一个富强的国家,也一定是 ‘政、经、军、心’环环相扣,齐头发展的‘均衡’国家。尖阁列岛事件应该给日 本足够的教训:自卫队的扩军不能再等,不能再妥协,更不能再受美国人摆布。” 众人莫不动容,甚至南条大臣也默然点头,不过,身为外务大臣,他还是要考 虑别的问题: “山本大臣,美国方面如何交待?” “美国?他们早有人批评日本因为不负担国防费用,全力发展经济才有今天的 成就。妥善利用这类人,就可以化减美国方面的阻力。而且,美国长期控制日本, 我们总是容忍、通融,日本什么时候能鼓起勇气对美国说‘不’呢?我觉得,从今 天开始日本就可以开始培养这种勇气。” 并不是一席话,或一个事件,就可以改变一切的。但,那却是一个开始——众 人开始思考这问题,渐渐凝聚共识,产生力量;政策点点滴滴开始改变。西元一九 七二年,日本发表“第四次防卫力整备计划”,总预算超过四兆六千万日圆,规模 之大创二次大战结束后之最,金额是“第三次防卫力整备计划”预算的两倍以上, 全面筹建战舰,汰换航空队飞机,大步迈向军事现代化。 ◆商人是站在最前线的军队 西元一九七七年(昭和五十四年)十月二十三日下午二时三十五分 日本 本州 东京 通产省办公大楼 每月例行的金夏会议,假通产省办公大楼四楼会议室举行。与会人员包含通产 省大臣山本平八郎、通产省局长,以及各大商会会长。 会议之初,通产省三位局长先后进行“中国政经”专题报告。 第一位局长报告中国共产党近两年政情——去年一月中共总理邹振华病逝、四 月天安门事件、九月党主席去世、十月四人帮被捕,以及今年七月郭兴中复出,担 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常委、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解 放军总参谋长等要职。 第二位局长则对郭兴中进行详细剖析——郭承受中共复杂的政治斗争,三次跌 倒又爬起来;此次在中共最高领导人反对下,犹能复出的背景、郭历来行事作风, 重点当然放在郭过去掌权时代的经济政策。 第三位局长分析中国未来走向——郭时代来临,中国厌弃意识形态的政治运动, 势必着手改革开放路线,追求经济发展。可是中国内资不足,故需吸收大量外资。 重点?D?D日本商会应掌握先机,先人一步至中国投资,建立商业据点。外务省已 透过正式外交管道,与中国对外经贸部协商“日资优惠条例”。 最后,山本大臣起身,精简扼要地说道: “商场重要的是‘先机’,机会一去不再。据情报,美国正积极着手与中国建 立外交关系,如果我们坐等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诸君,日本就会失去现在掌有 的优势。” “山本大臣,中国的政权极不稳定,‘优惠条例’在政权转移,或甚至政治动 乱的时候,没有任何保障。”住友商会会长大岛作风较为保守,不过他的意见正是 众人忧心之处。 “不单是政治动乱的时候没保障,平常也不见得有保障。”丰田商会会长吉村 插道:“我们在美国投资建立的汽车厂,遭到附近社区的排挤,社区居民反对日本 人搬入。媒体普遍在攻击日本,舆论也反对我们,日本人在美国处处受到歧视,政 客说几句侮辱日本的言论就能获得选票。这还是美国,到了中国,我认为会更困难。 山本大臣,别忘了中国人的反日情结,我们的困难,不身历其境是很难了解的。” 说完,吉村叹了口气才坐下。吉村年近七十五,鹤发童颜,目光灼灼,即使叹 了口气,仍不失精悍之气。 这叹息声似有传染性,住友、新力、三菱、三井、日立、松下等六大商会会长, 也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鲜有地,山本大臣也叹了口气,这叹息是有意义的,无异告诉大家:山本了解 他们的难处。山本看似背负着千万斤重担,容色间有股隐隐的懊闷,眼神若有所思 望着远处,似沉思,又像回忆,良久,始悠悠地说道: “诸君的困难,我怎么会不明白,但为了我们后世子孙,大家应相忍为国。防 卫厅从今年开始大幅增加国防经费,十年之内我们会拥有一支强大的自卫队,它的 功能不单在‘自卫’,更能确保日本商人在国际的权益,自卫队就是日本商人的后 盾。至于如何化解别人‘反日’情绪,我提供大家几个建议: “第一,有人批评我们日本人在这个世界只知‘取’,不知‘给’;日本人赚 了别人的钱掉头就走,缺少回馈社会的心。因此,我建议各商会在国外设厂之外, 尽可能捐款支持社区活动,例如建图书馆、造桥铺路,多做一些能够‘留名’的义 行,例如道路命名‘丰田大道’,图书馆命名‘三菱图书馆’,命名典礼要弄得大 大的,让当地居民一辈子记得我们做的善行;反过来像修桥铺路这种事,钱花了, 却可能收不到‘长时’的效果,我建议各位少做。 “第二,精挑送往国外的社员(职员),注意他们待人处事的能力、语言能力、 仪态、亲和力,我们要把第一流的社员送到国外,让所有生活在国外的日本人,在 别人眼中都是HIGHTCLASS(高级),让每一个接触过日本人的外国人, 脑海中都留下一个印象:日本是HIGHTCLASS的同义字。而且,我也代这 些驻外社员,向诸位社长请求,请在薪水以外,给他们一笔足额交际费。钱,是男 人不能缺少的工具,让驻外社员无后顾之忧,让外国人对他们另眼相看。久而久之, 这些驻外社员会渐渐改变别人对日本的印象,使他们对日本文化产生好奇心,产生 好感,最后,他们终究会喜欢日本。 “第三,私下或公开收买传播媒体,例如电台、电影制片公司、报纸,消极方 面可以限制‘反日’言论,积极方面还可制作‘亲日’节目、拍摄‘亲日’电影、 登载‘亲日’新闻;透过媒体控制舆论,改变舆论。 “第四,捐款在各着名大学成立研究室,提供高额薪水和奖学金给优秀教授及 学生,让他们无所顾虑地进行学术研究。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知识份子是社 会的中坚,对舆论有关键性的影响。其二,未来的世界,是知识的时代,知识就是 力量,能掌握知识就能掌握世界。在着名大学成立研究室,网罗一流人才为‘日本 研究室’工作,研究成果,必然要先经过我们,所以,我们就先人一步掌握知识。” 山本大臣一口气建议了四点,众人信服得频频点头,看此场面,山本深知建言 时机已到,他双眸如星,娓娓道出最感性的一段话: “二次大战日本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与中国发生战争,皇军迅速占领中国 东北、华东,可是却无法以同样的速度继续向内陆推进;诸君,你们可知道其中的 道理? “很简单,二次大战以前,日本商人只在中国东北、华东建立据点。‘商人是 站在最前线的军队’,开战之初,军部对中国的了解与搜集的情报,十有八、九是 战地商社所提供,各战斗师参谋部也纳编原来生活在中国的日本商人担任情报参谋, 中国有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开战之初,皇军当然获胜。 “然而,当时军部的眼界不够远,商社的据点没有深入内陆,仅仅布在沿海; 再加上其它因素,皇军终至失败。如果当时商社深入中国内陆,就好像下围棋,广 大的棋盘上四散布了‘眼’,眼与眼之间迅速相连,余盘棋还会下输吗? “长期打下去,由于皇军物资有限,以日本的岛国对美国的大陆国,这场仗必 输。可是,如果在一盘连了‘眼’的棋盘上,皇军在短时间内深入内陆,迅速占领 全中国,获得中国富庶的国防物资,日本也就成了‘大陆国’;以中国的大陆国和 美国的大陆国对抗,诸君,谁会赢呢? “中国有九万万张口,是最有潜力的市场;有九万万双手,是最庞大的劳动力; 与日本仅一海之隔,是物产富庶的大陆国,是日本最理想的腹地。我们只是一个岛 国,岛国,永远摆脱不了岛国悲惨的命运。日本如要称霸世界,就必须掌握中国的 市场。诸君,请注意我说的:‘必须’;没有中国的市场,日本就没有明天。 “为了确保我们在中国的市场,请诸商社务必全力支持通产省计划,深入中国 大陆投资设厂;为了更远大的理想,我们更应以中国‘华中’为圆心,在韩国、中 国东北、蒙古、新疆、西藏、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泰国、新加坡、菲律宾、 台湾、广西、广东、福建等地,建立日本商人生活的‘日本村’。” 山本大臣一口气正确无误地按反时针顺序说出十六个地名,除见他的记忆力好, 更证明他是仔细研究过中国地图的。他激动说到这,却似缺少结论地嘎然而止。其 实,许多话点到就好,讲明了就显得……,那个了点,不是吗? 这道理,各商会会长都了解了,尤其经由山本平八郎——一个气度雍容,眉宇 轩昂,神采俊逸的通产省大臣——口中说出,不知为什么,格外有说服力,令人永 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