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星闪烁 “哈、哈、哈——”伯伯一阵暴笑,回过头对着邹振华说道:“振华呀,看看, 这娃儿是不是孙猴子?哈哈,长得像贾宝玉的孙猴子,孙猴子都耍不过他呀!” ◆振华会讲话了 西元一九○一年(光绪二十七年)十月三十日上午八时十分浙江省淮安县 驸马巷 驸马巷,浙江淮安县西北郊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小镇交通不便利,物产也不富 庶,风景更不出色,人口自然少;即使把北端两里外的张家庄也算进去,小镇也不 超过三十户。为什么命名“驸马巷”?据老人讲,明朝初年小镇曾出过一位驸马爷 ——话语中多少带着一份骄傲。是真是假?年久无法察考。管它的,年青人那在乎 是真是假,他们只知道小镇确实命名“驸马巷”。 小镇最大的一家——邹宅,在小镇独树一格,建筑物颇为精心雅致。从外向内 依序是:大门外左右小石狮各一,打开大门则是一条红砖铺砌的小径,两旁有高墙, 成“L”形直角左转,据说这种特殊的设计,是为了防止僵尸侵入内院——因僵尸 只会直行,永不转弯。踩过红砖小径,但见院大宅深、檐牙飞翘。院内有水池,池 中有游鱼;鱼儿悠闲地回游在奇石与小亭石间,池边盆栽罗列,身处其间令人有一 股说不出的舒畅感。零零总总,邹宅建筑皆异于小镇其它房舍朴素的外貌。如果说 小镇确曾出过一位驸马爷,肯定的,就是邹家啦。 邹宅有十八个房间,错落有致地围着六个天井。天井与天井间以砖墙隔离,确 保一房与一房间的隐私。一房,就是一个儿子与其妻儿子女所组成的家庭。每一房 都拥有自己的天地,随便进入别人天地是家规所不容的行为。 可是今天,邹宅的二儿子邹一能却没顾虑这么多。他失去平日士大夫老成持重 的身段,既紧张又兴奋,违反家规在天井间跑进穿出。其实,邹一能不必如此费事, 因为再大的宅院,再高的围墙,也挡不住他激动的呐喊声: “讲喽,讲喽,会讲喽,会讲喽!” 可惜,没人听得懂他在喊什么。不过,大家都了解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 这种小镇又会发生什么大事呢? 须臾之间,大院已围了两圈人。邹一能的爸爸、妈妈、大伯、大伯母、哥哥、 嫂嫂、弟弟、妹妹、堂兄、堂妹……,一大串人都放下手边的工作。男人跑在前, 女人因裹小脚行动慢了一点,故在后,邹一能则被男人女人圈在鱼池边。 “讲喽……,哈,哈,还会走哩!” 邹一能红着脸,额上青筋一暴一暴,混和了兴奋与激动,重复地讲着那几句令 人听不懂的话。 邹宅的大家长,邹一能的父亲邹铁成,气得眼里冒火,猝不及防伸手就是一掌。 啪,声音轻脆但不悦耳,众亲友登时一愣。 “平日怎么教的?”邹铁成低声斥道。 掌声、斥责声,却也没止住邹一能的孟浪状,他还是激动得红着脸,不过,话 讲得清楚了点: “爹,振华开口讲话喽,振华也会走喽!” 众亲友又是一愣,细想邹一能所说的,脸上慢慢露出惊疑的表情。就在那片刻 之间,两圈人猛地整齐转身向后,同时加快了脚步。未几,男人的大脚追过了女人 的小脚,几十双大脚小脚一同奔向靠南的天井。 速度有快有慢,众亲友先后到达老二邹一能那房的天井前。邹铁成老先生居中, 邹一能在右,其余人又围了两排。眼前,只见一瘦弱的‘孩似乎不足周岁,口中吱 吱哑哑地发着声,两双小手晃呀晃地踽踽前行。 邹一能的妻子汪倩倩,正小心翼翼跟着‘孩身后,深怕他一脚摔着跌倒了。 有什么大事呢?一个不满周岁的‘孩会讲话了、会走路了,就是这大事? “爹,您看。”邹一能激动得不能自已。 十几个人呆立在天井前,显然,眼前这一幕就是他们眼中的大事。 “振华,叫‘爸爸’。”邹一能对着‘孩轻喊了一声。 ‘孩止住蹒跚的脚步,回头望了望,脸,比一般‘孩瘦了多。 天井中一片沉静,大家都在等待,脸上无不殷切期盼之色。 “……八…爬。” 两声模糊不清的声音,像电流般击得众人瞠目结舌。 “哇,振华讲话了!” “哈,怎么可能?” “振华怎么……” “振华吃了什么药?” ……… 众亲友你一言我一语,语气中又是诧异又是惊喜。天井中洋溢着喜气,人人眉 飞色舞,邹一能自顾自地讪讪笑着,邹铁成则是一付欣悦得意的神情。 ”果然,这件大事的主角,就是众人眼前的邹振华。而大事,就是他“会讲话、 会走路”了。 噢,应该没错,看这‘孩还小,又干又瘦,那么小就会讲话、就会走路,着实 吓了众人一跳——路过的闲人一定会这么猜。 如果你也这么猜,嘿,可就错了。 邹振华,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五日生,到今天“会讲话、会走路”时,已整整两 年七个月又二十六天。他是邹铁成的长孙,邹一能的长子。传统上,中国士大夫家 庭中的长子对家族负有特别的责任与义务。如果没有长子,长孙则须负起照顾、教 育同一代男孩及其后裔的责任。除此以外,他还要奉养上两代老人。因此,既身为 长子又兼具长孙的邹振华,两年前在家族成员殷切的盼望中诞生。 可是,两年多来邹家的希望,却让人无比失望。 邹振华不知患了什么怪病,从生下来开始就吃少睡多、不太哭也不爱闹。一开 始大家还说他乖,小小年纪就知体谅父母辛劳。但,时日久了家人就担心了。他是 一个不太对外界事物反应的怪‘孩。难不成,他是聋子?哑巴?更令人忧心的,他 好像,没什么成长,两年半来,没长几寸,也没胖几斤。 对这么个怪病,家族寻遍淮安县境的大夫,吃遍了草药,费银无数却不见起色。 “怪哉,他血脉皆正常,气色亦不差,怎么……”淮安县的大夫都被难倒了。 邹家众亲友悲哀难当,长子、长孙希望的落空罢了,最令人无法承受的,这是 家族见不得人的丑闻。邹振华的病症,以今日医学专门名词可能称蒙古症、呆小症、 ‘孩痴呆症……。但,百年前的人们那懂这么多,遗传、基因突变,这些怪名词他 们听都没听过,当时人们的解释,只能围绕着“作孽”、“报应”、“孽种”这一 类坏名词打转。 邹一能内心的羞愧可想而知,父亲邹铁成日日脸如寒霜,妻子倩倩夜夜以泪洗 脸。其余家人,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只可惜脑袋转了又转也挤不出适当的词儿。 直到今天,菩萨保佑,天降奇迹!邹振华不单会讲话,居然还会走路,这岂不 是惊于动地的大事吗? ◆英雄出少年 西元一九一二年九月十七日上午十时二十分 辽宁省 沈阳市 城外大广场 辽宁省,中国遥远的东北角,拥有漫长酷寒的冬天,四季如冬,一年中看不到 河里结冰的日子才一百二十天。西元一六四四年满清入关以前这里曾是满族人的老 家,满清入主中原后,满人大量迁徙。现在,满族的老家已找不到几个满人了。 沈阳市,辽宁省’会,产铁的鞍山在南,产煤的抚顺在东,有煤又有铁,迅速 发展成繁华的大都市。满清未年,吸引许多中外商人前往投资设厂,现已成为中国 东北有名的工业重镇。 这一日,西北风飒飒地吹,城外大广’灰沙滚滚。风沙中,一老人两少年颓然 站立。 老人曾参加甲午海战,是一位沙”归来的老兵。头秃须长、皱纹满面,年纪虽 长,然一脸凶猛之色,两眼灼灼有神。 两位少年皆十三岁,一位是老人的孙子,另一位,就是十一年前曾把家人吓了 一大跳的邹振华。邹振华在母亲去逝后,父亲邹一能无力抚养,遂跟随大伯邹一赓 前往沈阳。大伯在沈阳省政府有份工作,俸禄虽不丰,但勉可糊口。 “就在这,就在这,一九○四年日本人和俄国人打仗。他们不在日本,也不在 俄国打,偏偏就要在中国的国土上打。就在这,唉,为什么道理?” 老人两眼痴痴地望着大广场,无限伤神地喃喃说道。 “因为他们想瓜分中国。”邹振华愤愤回答。 “对,他们在争夺中国的利益。中国像一块肥肉,让别人在觇板上摔来摔去, 剁了又剁、咬了又咬。他们看不起中国,中国人无能,我们什么话也没得说。是我 们无能,是我们无法阻止他们在我们的国土上打仗。”老人气不过,以颤抖的声大 吼道:“日本和俄国人打仗,中国人死的人数,却比他们两国加起来还多。俄国人 打输了,赔偿的是中国的煤铁开采权、港口铁路使用权。中国,羞人啊,羞人啊……” 老人声音颤抖,眼中闪着泪光。 两位少年俱是郁怒悲愤之色。 “现在,我们中国的希望,可全落你们身上了。”老人转头说道:“年轻人啊, 此仇不报,羞为炎黄子孙啊──” 老人激昂的话声,随风在空中飘荡。 邹振华浑身一热,泪水在眼眶转,咬着牙慨然发誓道: “中国的未来在我们的肩上,我们绝不会逃避责任。” 许多伟人在小的时候都发生过某些“从小看到大”的特别故事,而且,这些故 事日后都成就了该伟人一生某一项出类拔萃的性格。好比说:某人承认自己拿斧头 砍了颗樱桃树——诚实;某人不顾风大雪大上学——好学;某人在危急中拿石头打 破水缸救了玩伴——智慧;某人在小溪中看到一只逆水而游的鱼——不畏逆境,奋 斗不懈。 想想看自己的童年……,怎么却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往事?或是,勉强发生了 几件凑得上特别的事,然而看看今日的自己,却没有在这些特别的经验中,成就自 己什么伟大的性格。 或许,这就是伟人和凡人的差别。 毫无疑问地,邹振华在他两岁半时发生了一件极特别的事,但,这故事实在找 不出什么高贵的性质,自然也成就不了任何伟大的性格。邹振华会不会成为一位伟 人?目前十三岁的他,虽然还看不出来,不过,若要说到他的童年,的确发生不少 特别的事。 邹振华两岁多开窍,四岁时就已识得数百字——智慧。 六岁,开始背诵古典诗词——良好家教。 七岁,“瞪大了眼”专注地听养母述说“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当故事说 到“多年后又遇到了那个恶霸,这时韩信已是手握百万雄师的将军。但他没有杀那 恶霸,还对他说:‘谢谢你,恶霸,你给我一次很好的教训’。 故事至此,邹振华即能插口道:“难道他不想报仇?”养母语意深长地说: “只有心胸狭隘的小人,才斤斤计较个人恩怨。伟大人物的心胸是超越于仇恨之上 的。”——忍耐,不计小仇。 ”故事还没完。 养母继续说道:“后来汉高祖刘邦听信他太太吕后的话,把韩信害死。刘邦的 天下可以说是韩信帮他打下来的,可是……”——伴君如伴虎,随时小心,尤其要 防“太后”。 ◆信仰与选择 晚长两年的他,比同年孩童身材瘦小,加上体质纤弱,常被同学捉弄取笑,有 时甚至挨打。他总是克抑容忍,审慎地评估对方,采用广结善缘的方法联合他人, 再待可乘之机乘势反击——运用头脑,合纵连横,俟机而动。 十岁,家中一贫如洗,他还得挑起长子的责任,照顾家庭。他的三叔与三婶在 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一些值钱的衣服、瓷器或字画,就叫邹振华拿到当铺。当铺柜 台很高,他必须将典当物高举过头,像呈送贡品似的。朝奉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有 气没力的还要讥笑他。邹振华木然站立着,努力控制脸上表情,以期获得较高典价? D?D忍辱图成,照顾友人,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感情。 十一岁,老师在课堂上问:“为什么要上学?”同学说:“为了过生活。”、 “为了帮家人做生意。”等,独他答:“为了中国的崛起。”——以国家兴亡为己 任。 十二岁,辛亥革命成功,建立民国。”管有人警告他剪去清朝辫子是会被砍头 的;他仍是学校所有学生中第一个剪去辫子的——有所为,义无反顾。 ’还有许 许多多特别的故事,限于篇幅,无法一一赘述。综合言之,邹振华经历了一个不寻 常的童年——一场大火家道中断,在困苦、贫穷、受玩伴欺侮的环境中成长;饱受 战火洗礼,经历清末帝制变革、民初军阀割据——没有人能预知邹振华会不会成为 一位伟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邹振华经历的特殊环境,成就了他“可能”成为 一位伟人的特质。 不管传言怎么说,的确,邹振华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中国人。原本身形瘦小纤弱, 愈是成长愈显得清秀,又由清秀变得英俊。幼年的生活虽坎坷,大伯却在万难中让 他接受完整的新式教育——即使新式教育学校的学费比传统学校贵三倍。他是沈阳 东关“模范学校”的资优生,仅十二、三岁,课业、演讲、写作等却都已有卓越非 凡的表现。 时势造英雄,邹振华生长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中。他有头脑、有思想、受过良 好新式教育,且在这种特殊环境中成长,任何人若是他,大概都会像他一样——成 为一个有血性、有理想、有抱负的中国人。 一九一三年,邹振华进入天津南开中学就读。升二年级时因成绩特优,在师长 协助下获得公读机会,成为南开中学唯一免学费的学生。年节假期,当学校教师、 职员、学生都兴高采烈返家过节时,他却无旅费返回七百公里外沈阳的大伯家,全 校只留下他一人,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了解孤独与寂寞,我痛恨孤独与寂寞,我喜欢交朋友,我永远不会忘记我 的朋友。” 南开的高标准新式教育,融合中西文化,德、智、体、群四育并重,造就了爱 国、忧民、不畏艰难、立志革命的邹振华。他一直坚信“中国的未来前途,是我们 每一个人的责任……,我们该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为了理想,他组织社团、出版 刊物、参加话剧,但仍能以总平均八十七点二高分毕业于南开中学。 南开的日子非常充实,但邹振华有股莫名的怅惘。当时许多知识份子都对辛亥 革命感到失望,由失望而不满,由不满而采取反对行动。辛亥革命虽然建立民国, 宣布中国为共和国,“共和”却只是有名无实的空话,一块挂羊头卖狗肉的招牌。 国家不但没有进步,反而更腐败、更乱。上百位军阀拥兵自重,划地分赃,任意抽 税,后征暴敛,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有的离谱到布料、茶杯、茶壶要抽税,窗户 的宽窄高低要付税,门与门槛的高矮也要加税。甚至,还有军阀课征“欢喜税”— —为了表达“欢喜”程度而纳的税。军阀们彼此争地夺权,发动战争,烧杀掠抢, 死的全是无辜百姓,人民所受的苦痛比慈禧时代,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共和建立之 时,人民欢欣与希望,曾几何时,欢欣退化成悲哀,希望转变成绝望。 中国,需要再一次革命,重订中国前进的方向。可是,新的革命是什么?新的 方向又在那? 他知道,一定要有一种好的政治理论,指导一群有理想又爱国的人,有步骤地 朝着理想迈去,才能达到挽救中国的目的。可是,什么才是适合中国的政治理论? 邹振华百思不得解,他感到郁闷,他觉得旁徨无助。 他热爱共产党吗?他是共产主义的忠实信徒吗?很可惜,历史上不容易找到答 案。邹振华善于隐藏内心的感情,他绝不是宁为玉碎的莽夫,理想与现实间,他总 能在大环境中正确地评估,采取利多于弊的行动。因此,你很难从他外在的言行, 去判断他心中的想法。即使以他加入共产党乙事,也有许多原由。 早在一九一五年,当他还在南开中学就读时,就曾接触共产思想刊物《新青年》。 《新青年》是一本杂志,创办人是陈独秀与李大钊,他们二人也是中国共产党的创 始人。邹振华仔细阅读每一期《新青年》的内容,但《新青年》对他没有特殊的冲 击。在许多同学热衷政治的时候,他反而组织“敬业社”,鼓励同学做好分内事; 所谓分内事,对学生言就是专心读书。 一九一七年南开中学毕业后,在师长、同学慷慨解囊下赴日游学,一九一九年 五月返回天津,正巧赶上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五四运动。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争自由、 争民主、争平等所发起的第一次觉醒行动。邹振华热情地参与五四运动,创办《天 津学生联合会报》,报头印着英文黑体字“民主:民有、民治、民享”。他自任总 编辑,报纸办得非常成功,由三日出刊一次,不久就变成日报;每天发行四个版面, 流行于天津、上海、北京,每日销售量高达二万份,在当时这些都是了不得的成绩。 《天津学生联合会报》散播的理念是“人人关心国事,救国的责任在我们这一代每 一位青年的肩上”。早在求学或日本游学期间,他的生活都非常困苦,许多接济他 的师长、好友,都是共产主义的支持者;现在他身边更是充满马克斯主义的忠实信 徒,没有人能够在相同的情况下拒绝共产党,但,他还是没有参加共产党。他的生 活忙碌,内心依旧旁徨。 到底什么才是适合中国的政治制度呢——五四运动期间,知识分子的选择是有 限的。 日本是帝国主义侵略者,中国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西方国家更不可期待,在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中国忝列战胜国, 但英法两国并没有遵照先前协议,放弃在中国的不平等权利。”管美国总统威尔逊 在国际联盟大会上,一再宣示他的新秩序,欧洲国家却充耳不闻。巴黎凡尔赛和平 会议更罔顾中国要求,不守他们的承诺,继续扩张亚洲殖民与中国半殖民政策。英 法两国秘密向日本保证,战后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势力”移交给日本。中国人这 时才知道,西方国家在出卖中国,他们口中的“新秩序、自由、民主”,只是西方 人的专利,民主的太阳永不会在中国升起。 那么,还剩下的就只有俄国。 苏联是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成功后所建立的新国家,革命打倒了一切压迫人民 的恶势力,俨然成为知识分子的偶像,在全世界竖起共产主义新希望的大旗帜。苏 联共产第三国际像一股旋风迅速袭卷全世界。 办报、热心参加学生运动的邹振华,在这种环境中,还是没有加入共产党。 一九二○年十一月,师长又为邹振华凑了一千元,他以五百元买了一张去法国 马赛的船票,另五百元就成了他抵法后头几个月的生活费。赴欧期间他曾居留在法 国、英国、德国,他渴望新知,追求真理,努力研究各国政治、社会、经济问题; 遍读书刊、报章、杂志,热切地吸收别国经验;结交爱国青年,谈论国事、天下事。 在国外生活,不单受外国人歧视,经济上更是拮据。为了减轻生活上的负担, 他搬了好几次家,最后搬到巴黎市郊与张氏夫妇同住;而这时,张氏夫妇在巴黎组 织了一个共产党小组。 一九二二年三月,发生了一件影响邹振华一生的事。他的好友在湖南领导纱厂 工人罢工被杀。他获悉后悲痛至极,对国民党领导下的南京政府,瞬间产生了无比 的恨意与失望。邹振华了解,虽然他曾犹豫长久,但,愤怒与感情正在强迫他做政 治抉择: “我相信,一旦我选择了,必将终生不渝地追求实践。” 一九二二年夏,他在张氏夫妇介绍下加入共产党。即使他加入了共产党,但他 并没有盲目地信仰马克斯主义,只不过在当时他觉得:这是一条可以改革中国的政 治路线。 邹振华一加入共产党就备受重用,他负责最具挑战性、最危险、也最重要的 “政治与组织”工作。这工作,主要在发展共产党组织,吸收共产党党员。对头脑 细密、具高度说服力的邹振华,确是最恰当不过。他不再是一个经济拮据的落魄青 年,破旧的衣服换成了合身笔挺的西式服装,从此总是面带微笑、安静而英俊、行 为高雅,经常旅游于比利时、德国、法国、英国之间。他的生活费、服装费、旅费, 毫无疑问是来自共产第三国际。 历史,把一位优秀爱国的青年推向无产阶级革命;环境,迫使他不得不选择共 产党。而且,正如他所言:“一旦我选择了,必将终生不渝地追求实践。”他没有 政治野心,一心一意为国家、为党,竭尽心力、鞠躬尽瘁。他天生具有说服力、忍 耐力,不论对方是多么暴躁易怒,他都能心平气和地与之交谈。不论对方多么多疑 善变,他总能令其狐疑尽释,心悦诚服。他善以灵巧的安抚手段,化解冲突,平息 争端。终其一生,他是中共第一号外交人才,中国共产党党内每有重大冲突,主席 总是跟他讲:“振华呀,还是你去跟他们说吧,他们比较听你的话。” 一九二五年八月八日,邹振华与相识六年的女友段英昭结婚。身材矮小的段英 昭,身高只有一五五公分,圆脸,善良、勇敢、才华出众、精力过人——各种赞美 段的言辞“几乎”应有尽有,唯独没有“美丽”二字。中国人讲“郎才女貌”,邹 才气过人,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娶了一个没有“美丽”特质的段英昭,不论段 多么地才智出群,是不是多少有点不太“门当户对”?可是,在日后中共建国后, 元老三妻四妾的更换伴侣时,邹信守他“选择”的原则:“一旦我选择了,必将终 生不渝地追求实践。” 是幸,亦或不幸?邹振华选择了共产党,终生不渝。他的决定,也决定了未来 国共之争的结局。 终其一生,他真爱矮小、圆脸的段英昭?他真信仰共产主义?或,只是因为他 “选择”了共产党、“选择”了段英昭? 历史,找不到答案。 答案,在你我心里。 聪明人,喜欢自己选择的;平凡人,选择自己喜欢的。 ◆乱世弃婴 西元一九三八年九月九日清晨五时五十六分 四川省 重庆市杨家湾方济孤儿院 魏嫂半醒半睡,大嘴呶了呶,口水沿着厚厚的嘴角流下。大清早,众人睡意仍 浓,窗外随风隐约飘入的异声,却扰得魏嫂不安地翻了个身;她沉重的身躯压在老 旧的木床,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怪音。 窗外飘入的异声——魏嫂机警地竖直了耳,一声连着一声,这…… (娃儿的哭声!) 她霍地睁目,只见窗外已透出微微的曙光。 (快!) 魏嫂匆匆下床,顾不得左右大脚的拖鞋是否反穿,也来不及披上外套,踢踢答 答地急着向外。跨出卧室迎面扑来的晨风,凉得魏嫂睡意尽除。 愈是接近大门,哭声愈发清晰。 (没错,是‘孩哭声!) 魏嫂心中一阵窃喜,脚步益发加快,她熟练踏上门前石阶,毫无困难地将门栓 一推,大门丫的应声而开。 可不是吗?大门外,石阶右侧靠门墙处,正是蓝布包的一个弃婴。魏嫂脸上露 出了贪婪的笑容,她急弯身,忙不迭地解开蓝布包。 “甭哭,甭哭,乖,噢,乖、乖,噢——” 魏嫂一边哄,一边在蓝布包内四处搜寻着。婴儿听到了人声,似乎懂事了,故 而止住了哭声。 在这动乱的时代,妻离子散的悲惨事每于都在发生。魏嫂工作的孤儿院远在重 庆市南郊,否则以省城充斥的难民,院内孤儿人数不早已爆满? 婴儿布包的外层是棉质蓝布,洗得甚洁净,但布边抽线,略显破烂。蓝布包内 又卷了三层白棉布,布质柔软,布色略黄,布边四角已不成边,着实陈旧。 魏嫂里摸摸、外摸摸,甚至连‘孩的尿片都摸了,除了沾了一手屎以外,竟然 一无所获。 “啥…都…,啥都没!”魏嫂气起来讲的话是断断续续,她喃喃自语,大嘴愤 怒地呶了呶,细长的三角眼眨了眨,总共才四片布,她再详详细细地搜了一遍。 婴儿大概饿了,两眼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跟着魏嫂声音转。可是,等 了又等,还是没吃的,“哇”一声哭了起来。 魏嫂脸上现出不耐烦的表情,她不信,弃婴的父母穷得连一块银元、一点金银 手饰都不留。敢不成,吃定了孤儿院? “呸,呸,才…才…四,四片布。”她不屑地呸了一口唾沫,懊恼的三角眼瞪 着哇哇哭的婴儿;这小杂种,大概刚满月,哭声却大得吓人,一张嘴张得贼大,右 嘴角则有一颗刺眼的朱砂痣。猛哭的嘴张得大大的,配在营养不良而削瘦的脸颊上, 嘴巴看起来真是大! “四…才…四片布,换碗…碗稀饭…都没,呸…,小…小杂种,哭,哭啥?” 魏嫂失望之余,用力掐了下婴儿的小耳。 “哇、哇、哇……”,婴儿的哭声益发洪亮,他比魏嫂还失望呢。 ◆梦魇童年 西元一九四○年十月五日凌晨一时四分 四川省 重庆市杨家湾方济孤儿院 “呜、呜、呜——” 没有一种声音比凌晨一点娃儿的哭声更扰人,尤其这娃儿声如洪钟,凌晨时刻 着实扰人清梦。不过,在孤儿院的孩子没爹痛没娘爱,烽火时期,谁没有一章凄凉 辛酸的往事,谁又道不出一段悲恸欲绝的故事?所以,凌晨的哭声,大家早习以为 常,除了哭醒的娃儿仍兀自抹着泪水,其余人则继续呼呼大睡。 哭声变成低鸣,声音逐渐转弱,最后变成抽咽。 顺着抽咽声望去,只见大通铺上睡了八个娃儿,哭醒的娃儿半坐在床上,他曲 着腿,两手抱膝,“呜、呜、呜”地抽咽声不绝,听起来是绝望悲恸,看起来是孤 独无助。 鲜有人看到这一幕能不动容。孤独的小娃儿不过三、四岁,在月光下可依稀看 到他嘴角有一颗朱砂痣,他发愣似地凝视着前方,泪水满眶的双眼透出无比的恨意, 脸上尽是怨怼。 没人了解这娃儿哭得为什么如此伤心,人生他才起步,一知半解都谈不上,有 什么凄凉的往事值得他如此悲恸?的确,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所幸哭声没吵醒魏嫂,否则她只会赏小娃儿一巴掌,呸了一口唾沫再骂道: “哭啥?没见过这么爱哭的小杂种。” 唉,烽火时期的孤儿院,混个温饱就不错啦,谁还管谁为什么伤心、为什么哭? 真是的,哭什么哭?睡吧。 西元一九四三年八月七日中午十二时四十七分 四川省 重庆市杨家湾方济孤儿院 毒日当头,阳光热辣辣地照在孤儿院广场,广场有数百坪大,黄泥地渗着小碎 石,偌大的地方空无一物,只孤单单地种了一棵梅树。 热浪无法挡住贪玩的‘孩,孤单的梅树下站了三个小毛头,都不过五、六岁大, 光头,赤脚,穿了件单薄的破衫破内裤,一身污垢。 “四片,给我。”身子最高的小毛头,鼻孔挂着鼻涕,恶狠狠地说道。 “没有。”答话的小毛头,就是大个子口中的“四片”,他眼中流露着恐惧, 右嘴角有一颗朱砂痣,小手紧紧握着,藏在掌中的是才从厨房偷出,孤儿院做菜用 的粗砂糖。 说起四片的身世也挺可怜的,他没名没姓,半夜被弃在孤儿院大门外,浑身就 只包了四片布,魏嫂气得从此叫他“四片”。 “狗子,糖在他手里,我看到他偷的。”另一个小毛头插口,手指着四片,顺 手擦了下鼻涕,肮脏的手背在鼻孔下方留下一条污痕。 “大头,你臭屁,我没有。”四片坚持,手却往身后藏。 “手张开。”狗子身子欺向前。 四片转身就跑,”狗子个大心粗,呆在那愣了一下。还亏大头机灵,一把扯住 四片的破衫,”狗子不再多说,伸手抓住四片右拳,死命想扳开四片的手指。大头 也紧抓四片左手臂,死命地向后扯,转眼间三个小毛头扭成一团。 四片想逃却逃不了,心急如焚,两手拼命甩,身子不住扭动,同时尖声骂道: “臭王八、烂****、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就是他心中最恶毒的名词。可是,不管他怎么扭,也扭不出”狗子和 大头的手掌。 四片急得流出了泪,身子与手扭得更厉害。”狗子熬不过,松掉 四片的右手,猛然以手勾住四片的颈子。四片泪水流得更厉害,但他止住了骂,低 头一张口,猛地咬住”狗子手臂。 “哇——””狗子惨叫一声,再也忍不住,松手后痛得蹲下,看到手臂上的血 痕,又“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四片也顾不得舌尖还有一丝血味,口埋在右手,三两下就将掌中的粗砂糖吞尽。 匆忙间无暇多想,四片的小口还鼓着,回头,右手掌本能地打向大头。 啪。 大头重重挨了一巴掌,“哇”一声,也蹲下哭了起来。 四片立时张开左手掌,小口又急不待地凑上。 原本在哭的狗子,这一看非同小可,那还在乎手臂痛不痛。 (再不抢就来不及啦!) 狗子陡地跳起,硬扯四片的左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外拉。粗砂糖洒了一地, 落在零星的碎石间。狗子像恶狼看到了肉,两眼一亮,松手急蹲下,两手胡乱在地 上抓,那管粗糖中渗着碎石,抓了就往口中送。 哭到一半的大头赶忙趴向前,和”狗子一同抢食碎石间的糖粒。 三个小毛头自顾自地,再也无打架的心思。狗子、大头连糖带碎石就往口中送, 吸尽糖味才将细石吐出。四片吞尽口中粗糖,又贪婪地舔着指间残存的糖粒。 须臾,三个小毛头都止住了动作。泪水还挂在三张小脸上,显然糖粒已尽,三 个人失望地相互望了望,“哇”的三声,又都哭出声来。 大头张口大哭,泪水流进口中,意外地感到一丝“甜”意。这才想起先前四片 用手掌打了他一巴掌,赶忙伸手摸了摸,的确有几颗糖还沾在脸上。内心一喜,小 手在脸上一阵乱抹,混着泪水鼻涕的糖粒一粒不漏地送入口中。 哭声吵醒了正在午睡的魏嫂,魏嫂扭着肥胖的身驱,脸上肥肉一颤一颤,巨手 拿着梅树枝气悻悻地赶来。 三个小毛头都吓住了,那敢继续哭。 “四片偷厨房的糖,还打我。”大头机警地先告状。 “大娘,四片咬我。”狗子示出左手臂,手臂上仍渗着血迹。 四片才张口,还没机会吐出一个字,树枝已鞭到他身上。 “没有,我没有。”四片痛得在地上打滚,一边滚、一边哭、一边大叫。这是 四片在孤儿院学会的,大哭大闹招来众人,否则,魏嫂毒打会不止的。 “呸,小…小杂种,你,这…敢偷糖噢。”魏嫂气起来打得更凶。四片,就是 那一个什么钱财都没有,只裹了四片破布就送到孤儿院的小弃婴。想到这,魏嫂不 由又加重了力道。 “魏嫂,不要打。”院后传来一声不标准的口音,那是一位身着黑袍,头发曲 卷的外国人。 “安…,神父噢,你…你不知…知噢,四片偷…偷厨房…,菜用的糖,还…还 咬,咬哩。” 安神父,美籍,天主教方济会神父,方济孤儿院院长。他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四 片,慈祥问道: “真的?” “没有。”四片一脸真诚。 “有,他有,我看到他偷的。”大头急插口。 安神父蹲下,抹去四片眼角泪痕,同时也注意到他嘴角的糖粒。 “不要哭,不可以骗人,上帝会惩罚骗人的小孩。” “我没有。”四片坚持,他态度真诚,口气肯定。这也是他在孤儿院学会的— —谎话坚持到底,就会变成真的。 这一下,连安神父都怀疑了,他犹豫片刻,起身牵着四片的小手。 “跟我来,进教堂跟上帝说,不可以骗上帝,知道吗?” 四片脚步轻盈地跟在安神父后方,回头瞄了眼魏嫂、狗子、大头,眼神很是得 意。他喜欢安神父,尤其喜欢安神父处罚人的方法——进教堂忏悔,这是他的最爱。 魏嫂气得摔掉梅树枝,扭着”狗子和大头的耳朵,两个小毛头“唷…伊…嗳… 哑…”回到寝室。 孤儿院恢复了宁静。 四片孤孤单单地跪在空旷的教堂中,忏悔?他不知什么叫忏悔,他只知眼前墙 壁上挂着的大木架叫“十字架”,有一个叫耶稣的钉在上面。好奇怪,那不痛吗? 谁是上帝?一个提供孤儿院食物的外国人。上帝一定有很多糖,否则,厨房那来这 么多糖?为什么上帝有这么多糖呢? ‘好多好多问题,四片都不知道答案。其实,他也不想知道,现在,他只想多 吃一点糖。想到这,四片虔诚地低下头,摆出标准的祈祷姿式,双眼微闭,头伏在 手掌上。他偷偷伸出舌,舔了舔指间,庆幸仍有丁点甜味。多么迷人的甜味,他暗 自发誓,今晚大家都睡着以后,还要到厨房再偷一次。 西元一九四三年八月八日凌晨一时十五分 四川省 重庆市杨家湾方济孤儿院 猛地一声惊叫,在万籁俱静的凌晨,声音格外刺耳。 这一声惊叫,所幸并未惊醒其他熟睡的小朋友。昏暗的室内,只见四片额头淌 着汗水,惊坐在破木板临时搭建的床上,他浑身簌簌地颤抖,两眼尽是寒光。 梦,又是恶梦,他为什么经常做恶梦?梦里有各式各样的人,大大小小的事, 纠葛牵缠搅在一起,和他现在的生活经验相比,梦境是那么不真切,复杂度远超过 他的生活,冲激性亦非他幼小的心灵所能承受。可是,梦境却又无比清晰,好像是 真实的人生,梦里的人、发生的事,犹如活生生的在眼前。 梦,终究是梦,当 他更小的时候,天天几乎都做相似的梦。现在长大了,做梦的频率少了,所能产生 的冲激也降低了。以前梦醒,四片常泪流满面,久久不能自已;如今,叹口气,庆 幸只是一场梦,一场莫明其妙的 妈辣个巴子烂梦。 “妈辣个巴子,烂梦。” 四片咒骂一声,愤愤擦去额头汗水,倒头正准备睡去,蓦然间却想起厨房的砂 糖、下午在十字架前发的誓,糖味犹如千百条蛔虫不停地在胃里蠕动,他顿觉饥肠 辘辘,口水都流了出来。 四片悄悄地移动身驱,蹑手蹑脚地爬下木板床,趁黑摸向厨房。这时,他反而 有点庆幸自己适时做了个烂梦。 ◆机灵刁钻的四片 西元一九四五年四月十八日清晨六时六分 四川省 重庆市杨家湾方济孤儿院 初夏的杨家湾绿意盎然,方济孤儿院北依长江,南望方斗山,湖光山色,春意 十足。清晨六点,朝阳划破东方的云霭,晨风拂得叶尖的露水悄悄滴落,此情此景, 颇有农村气息。 的确,此处像极了农村,不过,就是缺了“鸡鸣”。缺少鸡叫,好像就缺少了 一分朝气,在农村那算得上是“早晨”。公鸡到那了?难不成杨家湾的公鸡不叫? 非也!绝非因杨家湾的公鸡贪睡,而遗忘晨嘶的责任。实在是战乱年代,农民 穷得根本养不起鸡。其实,就算有人养鸡,恐怕也会割去鸡的声带,这种贫困的年 代,鸡鸣只会引起想吃鸡肉人的“盗心”。 没有鸡叫,没有闹钟,孤儿院的小朋友着实不容易准时起床。尤其是有的小朋 友,半夜还会爬起来偷吃厨房做菜用的粗糖,他们又如何准时起床? “起床噢——” 魏嫂重重推开木门,拉开她高八度的尖嗓,比公鸡还要尽职地高喊一声。简简 单单地三个字,她喊得极简捷,声音也够雄伟,就在她这声狮吼之后,孤儿院精神 地展开新的一天。 二十四个小朋友像训练有素的军人,整齐喊了声“魏大娘早”,接着动作一致 翻身下床。 小朋友有的八、九岁大,有的二、三岁小,都穿着缝满补丁的衣裤,赤脚、干 瘦的身材、腊黄的面孔、流了点鼻涕、又沾了点污垢。要不是发式不一,否则还真 不容易分辨是男孩或女孩。 高胖的魏嫂像一个粗壮的巨人,矗立在瘦小的孩童之中,催促着小男孩、小女 孩赶快上毛坑解手,赶快开始做“晨工”。 晨工,就是早餐前每个人固定该做的工作——年龄大点的男孩挑粪施肥,女孩 淘米煮稀饭再炒个菜;年龄不大不小的,男孩挑柴生火清扫庭院,女孩则负责摘菜 洗菜准备碗筷;至于小男孩小女孩,就只能跟在大哥哥大姊姊的身后乱转。 转瞬之间,孤儿院内外都是做晨工的小孩。 四片、狗子、大头三个人都算大男孩,他们拿起毛坑旁的木桶木杓,一杓一杓 地挖着粪坑内的有机肥。物资匮乏的年代,有机肥不单不令人厌,反而有点可爱。 对这件例行的晨工,旁人想起来都会恶心,四片、”狗子、大头却习以为常,也不 会破坏他们接下来早餐的食欲。 四片杓了一桶,看看”狗子和大头悠闲在一旁抓蟋蟀,他没敢讲话,又接着杓 了一桶。虽然没有人喜欢杓有机肥,但现实的环境四片不得不杓,如果他拒绝杓, 不单会挨顿打,打完了还是要杓。长久来的生活经验,四片早已学会如何有效的生 存,反抗要在有效果的时候才反抗,仇恨也要留到适当的时机报。面对仇人要施以 笑脸,打击才会变得更有效。 “狗子,杓好喽。”四片笑着脸喊道。 “桶子先帮我抬到园子,这儿有个蟋蟀洞。” (臭****,妈辣个巴子!) 四片暗骂,但他笑着说了个: “行——” 狗子是孤儿院男孩中个子最高、蛮力最大的。在会打架就是王的小孩世界,他 自然成为男孩群中的王。不过”狗子其貌不扬、眼小如豆、嘴大如盆、八字眉、朝 天鼻,极度缺乏女孩缘。四片正好相反,他修眉俊眼、玉齿红唇,直挺挺的鼻梁配 在那大小适宜的瓜子脸上,即使脸上沾满了污泥,依旧神采照人。再加上他头脑聪 明、反应快、嘴巴甜,又喜欢耍一些小手腕,因而轻易地赢得所有女孩的欢心。 别小看动乱时代八、九岁的小孩,他们一样有羡慕心仪的对象。男孩羡慕的是 力大气粗的狗子,女孩心仪的却是面貌出众的四片。一院怎容二主,自然而然,” 狗子最痛恨,最常欺侮的就是四片。 菜园远在四十码开外,四片辛苦地来回抬了三趟,三个中型木桶装了三桶有机 肥,四片抬得愈累,心中骂得也愈脏。 (妈辣个臭巴子、臭狗子、臭婊子生的、前世是臭日本鬼子、臭魔鬼……) “狗子,好喽,来浇肥喽。四片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露出惯有的微笑喊道。 “鸡巴蛋子,叫什么叫,蟋蟀都给你吓跑了,再叫就揍你,你不会先浇啊?” 狗子回头骂道。 (妈辣个臭巴子。) 四片心中在暗骂,但他却只说了声: “行——” 四片瞟了眼狗子、大头,两人正专心在挖蟋蟀洞。他一双灵眼滑溜溜地转了一 下,选了一桶有机肥最满的木桶,靠近蹲下,偷偷解开木桶的吊绳,再简单地绑了 回去。 剩下的两桶他抬到菜园中央,拿起木杓,暗暗窃喜又带了点紧张地在绿苗间浇 肥。今天他浇得格外慢,耐性十足,一点一点地浇,他一定要等到”狗子回到菜园 边。 抓到蟋蟀,”狗子、大头兴高采烈地一路跳着回来,四片“适时”浇完一桶, 抬头微笑着说道: “这桶浇完了,我再浇另一桶。狗子,你们再抬一桶喽。”说完,四片又兀自 低头浇肥。 四片已抬了三桶,现在仍在浇肥,狗子再怎么恶也不好叫四片再抬一桶,不过, 这也轮不到自己。 “大头。””狗子霸道地说道。 “噢。大头跑向空桶,提了就往粪坑跑。 四片暗自窃喜,心在砰砰乱跳,这一切都在他算计之中,他加快手脚,第二桶 可浇得于多了,就三两下身边的桶子就要空了。 “狗子,这桶浇完了,你帮忙把那桶抬来,我再继续浇好不好?”说完,四片 又回头专心浇肥。 狗子蟋蟀玩到一半,回头瞄着四片背影,心想自己也不能一点晨工都不做,算 了,抬一桶总比浇一桶省事。 他走到园边,手一扯就拉起木桶吊绳,满桶的有机肥确实沉重,可是,还没走 三步。 “啊——”狗子尖声大叫。 木桶的吊绳不知怎么松了,沉重的木桶底缘砸到狗子的脚趾,桶倒粪溅,又臭 又脏的粪便溅了狗子一腿。 “哇—哇——””狗子大哭,急急退到田边,坐在田埂上,伸手柔着沾了粪的 脚趾,手中才抓的蟋蟀也跑了。 四片心中极喜,然一脸惊色,失声高喊: “狗子——” ‘喊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与关切,接着,四片拔腿就往回跑。 “魏大娘,魏大娘,狗子受伤了,狗子受伤了!”四片边跑边喊;他口中的魏 大娘就是魏嫂,她可是孤儿院顶尖的泼妇,脾气坏、窄心地、狠手段、大力气,找 她来,嘿嘿,四片安的可不是好心。 魏嫂的心虽粗,耳却很尖。她听到四片的喊声,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急匆匆 地到达菜园,只见狗子的狼狈像,心头一怒,挥手就是两巴掌。 “哭…哭啥?甭哭…啦,还…不洗…洗脚。”魏嫂吼道。 狗子豆大的眼流出豆大的泪珠,被打的两颊痛得滚滚发烫,一瘸一瘸走回孤儿 院,一路哭声不绝。 瞧见魏嫂发火,大头识相地变得勤快了多,他急忙抓起木杓,一杓又一杓努力 工作。 四片的眉儿眼儿都活了,扶起倒翻的木桶,扎紧吊绳,手脚很见精神。 ◆相逢何必曾相识 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下午二时四十八分 四川省 重庆市杨家湾 一辆老旧的福特小汽车卖力在砂子路上行驶,凹凸的路面坑坑洞洞,小汽车跑 起来摇摇摆摆,不时发出叮叮钪钪的声响。 邹振华神情肃穆地坐在车后座,午后的烈日照在没有空调的汽车顶,车壳火烫 烫、车内热辣辣;热浪阵阵袭来,前座司机挥汗如雨,后座的邹振华,额上豆大的 汗珠随着汽车震动,滴滴往下落。 外在的环境影响不了内敛极深的邹振华,更何况他现在心系要务,那有心思顾 得了温度是热或不热。他担任中国共产党驻重庆连络室代表,负责国民党与共产党 联合抗日工作的协调,同时也兼具秘密联合美国朋友的任务。这两项工作都是他的 专长,也是他在共产党惯任的职务。 昨天美国在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今早他匆匆拜会美国驻华大使派克·赫尔 利。派克大使进一步透露,美国将继续使用原子弹攻击日本,直至日本无条件投降。 局势就要变了,由于美国朋友的原子弹,胜利的果实比预期来得早。想到这, 邹振华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中国人流血流泪抗日了八年,最后终要赢得胜利;忧 的则是一旦抗日结束,国民党必将倾全力对付共产党。两党现阶段实力相差悬殊, 硬碰硬的结果共产党毫无胜算。更何况,中国人打了三十年的仗了,怎么能够再打 下去呢?可是,要如何才能避免这场争权的内战?如何又才能保”共产党,建立一 个崭新、充满希望的中国?他心急如焚,急着赶回重庆市,急着联络延安的党主席, 商讨日本投降后党内行动方案。 “唉!”想到这,鲜少气馁的邹振华也不由叹了口气。 (今后中国要怎么走呢?) 说也奇怪,老爷车似乎听懂了邹振华心中所问,破裂的排气管先发出“噌、噌、 噌”,接着“匡”一声,引擎竟然熄火了。 今后中国要怎么走?熄火的老爷车似乎回答——无路可走。 可不是嘛,老迈的中国正像一辆老爷车,在崎曲不平的道路上奋力向前,灾难 就像坑坑洞洞的路面,一坑过了又一坑。 如今,车停了,风止了,车内更是燠热难当。 司机老杜抹了一把汗,汗湿的大手使命扳了扳启动钥匙,引擎卖力发出几声 “嗔…嗔…”,可惜,熄火的还是熄火,停的还是停,热的还是热,流汗的益发流 汗。 “振华同志,对不起,不知怎么了,引擎打不着了。”老杜急起来汗流得更大, 他以极重的山东口音抱歉道。 “没关系,俺不急。”邹振华模仿老杜的山东口音,看似轻松地安慰老杜;这 就是邹振华,从不把自己心头的压力加诸在他人身上。 老杜又抹了把汗,打开车门,到车头掀起车盖,边检查引擎边咕哝: “怎么搞地,刚才明明好好地,奶奶地,老爷车就是老爷车。” 邹振华闭目端坐,极想集中思考,然,终也耐不住车内燠热的气温。他不得不 也抹了把汗,睁眼望着窗外,远方江水缓缓潺流,路旁青草郁茂葱笼,草上三五彩 蝶飞舞,他忍不住打开车门,闲步在砂道旁的青草地。 要不是汽车抛锚在这,他鲜少留意杨家湾的景色。此处是一个住家不及百户的 小村落,阡陌纵横,居民显然以农为生。疏落的房舍中意外的有一个十字架。 (这些洋传教朋友也是令人敬佩的,他们为了理想,可以放弃西方的物质文明, 不远千里来到贫穷战乱的中国,只为了宣扬他们心中的理念。) 思及此,邹振华不禁坚定了自己为中国奋斗的志向。 (哼,不管前行多难,我都要走下去;总不成比西洋传教士还差吧?) “老杜,俺不急,你慢慢检查,俺到前方的教堂走走。” 站在车旁只会增加老杜的工作压力,体谅部属的邹,虚意找了个理由离开。 教堂后方围了圈矮墙,矮墙正中是一道三坎石阶的大门,大门向内敞开,门外 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五个字,远远看去不甚清晰,依稀看似“尸××毛完”。 (什么是‘毛完’?大概是××孤‘儿院’罢。) 邹振华好奇地想着。 (天主教还会设立什么‘×毛完’,一定是‘孤儿院’。) ‘好奇心使得他加快脚步,走近看,木牌已斑驳腐朽,五个黑字迹虽残缺不全, 不过仍可由字迹的位置臆测,五个字应该是:方济(?)孤儿院。 没错,一定是孤儿院,单是站在门外就可清楚听到院内孩童的嘻笑打闹声。结 婚二十年犹无一儿一女的邹振华,夫妻二人都极喜欢小孩,妻子段英昭经常到孤儿 院,搜索烈士遗孤教养,他们认养的养子养女甚众,仅目前就收养了十九位。的确, 听到这些孩儿的嬉闹声,带给邹振华许多愉悦,故忍不住跨上大门石阶。 院内十分宽广,偌大的庭院绕着十数位三至六岁的小孩,彼此追逐嬉戏。邹振 华笑容可掬地侧立在旁,看着这一群天真活泼的‘孩,刹那间对时局的焦虑消失得 无影无踪。偶而,他会和几位大一点的‘孩亲切交谈,蹲下逗弄他们,甚至参加他 们的嬉戏。 身后不远处传来几句‘孩朗朗读书声,邹振华回头,那是一间砖房,看似临时 当成了教室。 他停止与院中小孩的嬉戏,好奇地踱步到窗前,里面坐了十一、二位大一点的 小孩,多为八、九岁,煞有介事地跟着前方年轻的女老师,念着破黑板上写的单字。 “礼。”女老师细声说道。 “礼。”小朋友齐声应道。 “礼,就是礼貌、礼仪的礼,中国是礼仪之邦,我们是中国人,所以我们是个 讲礼的民族,……”女老师详细解释着。 看到这一幕,邹振华极欣慰地点头称许。中国虽在苦难中,但苦难使得中国人 知道团结。以课堂上的女老师为例,年龄不过二十出头,胸前别着重庆大学的徽章, 极可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利用课暇义务来孤儿院帮忙。 女老师看了一眼窗外,与邹振华四目相对,两人相互点头打招呼。对嘛,课堂 正在讲“礼”,怎能在小朋友面前表现出无礼的行为。小朋友也不能无礼,他们顺 着老师的目光看向窗外,分别对陌生人露出天真的微笑。 邹振华心头更是欣慰了。他挺直了胸,含笑而视,表现得十足像一位慈祥的长 者,对小朋友一一点头。但,就在那须臾之间,邹振华的笑容却僵住了,他诧异的 目光停留在课堂内一位小朋友脸上,那是一张出众的面孔,修眉俊眼、玉齿红唇, 直挺挺的鼻梁瓜子脸,右嘴角还有一颗朱砂痣。不过,他的诧异不是来自于面孔的 俊秀,而是……,这张面孔太熟悉了! 邹振华的笑容化去,他满脸纳罕,暗自骇然。 (这么熟悉的一张面孔!) 他迅速在脑海中搜索。 (谁的儿子?) 邹自问。自幼年到学生时期,从浙江老家到英、法、美、日的亲戚友人,党内 同志战友?党外政敌?明星?要人?他失神般地站了十几分钟,以他卓越的记忆能 力,这种出众的面孔必然过目不忘,可是,为何这一刻,他只觉得“熟悉”,却怎 么也想不起? “喂,小孩…孩们…,上课哩。” 满是疑窦的邹振华,正竭力搜索枯肠,却被身后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只见一中年妇人身材高胖,大嘴、厚唇、细长的三角眼,这容貌只能用 粗俗二字形容。 “女士您好,”邹振华极有礼貌微一鞠躬,气度雍容、神态俊逸地问: “我能不能请教您几个问题?” 粗俗的魏嫂鲜少碰到像邹振华这种年龄相彷的俊男,举止端装,穿着不俗,又 以极尊重的语调礼貌询问,登时芳心一动,大脸露出少有的娇态,可是舌头在口里 绕了两圈才呐呐地说道: “…噢,您…,您有问…哩,有……有什么问?” 邹振华内心泛起一丝麻意,头微一点,浅笑道: “请问女士,您可认得那位小孩?” “噢,…那位?”魏嫂探头靠近,心如野马狂奔。 “坐在右边,嘴角有一颗朱砂痣,现在正在揉眼的那位。” “四…四片?噢,四片哩。” “史遍理?是不是‘史遍理’?” “噢…,四,一、二、三、四…四的四;片,……叶…片地片,只…,只两个 字哩。” “四片!三、四的四,叶片的片?对不起,女士,这是他的小名吧?请问他姓 什么,名什么?” “四…就是四片噢,不…不…小名哩。” “请问他父母是谁?”邹振华看一时也问不清,遂改问道。 “噢,是个弃…弃婴,没…知道父母…哩……”魏嫂少有的热心,断断续续把 拾获四片的经过,“支离破碎”地说了一遍。 “因为只包了‘四片’布?所以您叫他‘四片’?”邹振华以略为讶异的口吻 问道。 “对…,对哩。” 邹振华仔细把量着四片,好一个身世可怜的小孩,长得如此俊秀,他的父母应 不是没有文化的人。可是,为什么只字片语都不留就将他抛弃了呢?难不成父母双 亡,被人捡了弃到孤儿院? “谢谢您,女士。我可以在这里等他们下课,待会 和四片谈谈吗?” “噢,…可以,要等…久哩。” “谢谢您,女士。我没事,我到院中等好了。”说完,邹振华礼貌地一鞠躬, 听她讲话真辛苦,他实在不愿再和眼前这位女士耗下去。 魏嫂一路频频回首,若有所失地回到厨房。 邹振华已无心陪‘孩嬉戏,他在场中踱着方步,略显焦虑。 下课的时候没有钟声,几个小毛头带头冲出,四片随后在两个女孩陪伴下出现, 大伙都急着往院余跑,抢着在日落前捕蝴蝶。 “四片。”邹振华喊着。 四片和两个女孩,三个人都停住脚步,六只眼疑惑地看着邹振华。 “四片,到叔叔这来。”邹振华招手。 (叔叔?妈辣个巴子,这人是谁?) 四片暗忖,想到他答应抓蝴蝶给小凤、娃娃,心中有点厌烦。不过,看在这叔 叔仪表不俗、衣着端装、态度和霭的份上,四片报以微笑跑向叔叔。小凤、娃娃紧 跟在后。 “四片,”邹振华极和霭地问道: “认不认识叔叔?” 四片皱眉,仔细看了看邹振华。 (妈辣个巴子,谁认识你。) 四片猛然摇头。 “四片,你叫什么名字?”邹振华不死心再问。 “叔叔,他叫四片。”娃娃已抢先代四片回答。 (臭笨蛋,问这种妈辣巴子的问题,叫我‘四片’,还问我叫什么名字。) 四片暗骂,并不以为然地答道: “四片喽。” “四片,走啦,来不及啦,等下要帮忙做饭哩。”娃娃耐不住了,急匆匆地拉 着四片向外,三个小毛头无心再和这个笨叔叔穷耗,转身就跑了。 望着小孩的背影,邹振华百思不得其解。经过谈话,他觉得此刻的心灵和四片 更是亲近,他心底深处有股极强烈的感觉,他不仅认识四片,而且,他欠四片一份 情。 “唉!”他仰天长吁一口气,低声叹道:“怎么可能呢?” 他摇头向院外走去,司机老杜满手污垢走来。 “振华同志,车好了,车好了。”老杜略带兴奋地喊道。 邹振华不经意地点头,心中仍丢不掉四片的面庞。 “振华同志,你说奇不奇怪,俺本来怎么找也找不到引擎到底那里坏了,可是, 你说邪不邪,突然之间它又发动了!唉,老车就是老喽,俺今天早上……”老杜跟 在邹身后,絮絮不休地说着。 两个人回到车上,各自坐定,老杜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人坐在前座,回头说道: “振华同志,对不起噢,夫人今天还特别交待俺一定要早一点带您回家,她说 今天是您两人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二十周年哩,晚上夫人做了几道您喜欢的菜。…… 哎呀,您看俺,夫人特别…特别…特别交待——不能告诉您。您看,俺,俺这是大 嘴巴,振华同志,您帮俺个忙,回去的时候要假装不知道呀。” “二十周年?”邹振华惊声说道,他瞪大了眼看着老杜,不由责怪起自己: “对啊,老杜,二十年了,从二五年八月八日到今天,可不是嘛,整整二十年 了,俺怎么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忘了?” “是啊,振华同志,您是幸福的人,有那么好的妻子,您要假装不知道呀。” 邹露出微笑答道: “老杜,你放心,俺不会告诉小昭。” 小昭是妻子段英昭的小名,邹振华从他们认识第一天开始就这么称呼她。 老爷车再次上路,路面依旧坑坑洞洞,车子摇摇摆摆,邹振华则带着微笑盘算 着送什么礼物给小昭? (一定要让小昭惊喜。) 车子摇摇摆摆地经过孤儿院,抓蝴蝶、抓蟋蟀的小朋友奔驰在田野间,邹振华 的视线忍不住在搜寻四片的影子。 (四片,唉,到底是谁的儿子呢?) 邹振华心中有强烈的欲望,他希望能收四片当养子。不过,从来都是小昭决定 要不要收养,更何况他们已经收养了十九个养子养女,再加一个不就二十了? (二十!第“二十”个养子、结婚“二十”周年!) “停车,老杜。”邹顿时心生一计。 ◆第二十个义子 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晚间七时十五分 四川省 重庆市曾家岩 曾家岩五十号,邹振华重庆市住处,七个人围着餐桌,桌上难得地摆了好几道 丰盛的菜肴,半瓶邹振华喜欢喝的茅台,气氛和乐温馨。 七个人都是自家人,邹振华、段英昭,外加五个十岁左右的养子、养女。这五 个多是年幼或近一年在重庆收养的,其余十五个不是成长在外,就是留在共产党延 安基地。 “小昭,二十周年送你第二十个养子,这个礼物有意义吧?”邹振华得意地笑 问。 “是吗?”小昭两眼半斜,故作生气却又半撒娇地说道: “我看这礼物对你更有意义吧?” “哈、哈、哈。”邹振华得意地仰头大笑,他就是喜爱小昭敏锐的观察力和体 人的心意。夫妻二十年,两人已培养出良好的默契。邹振华喜欢故意做一些陷阱, 让小昭轻易看出,接着,她会半撒娇的问:“是吗?我看……。”善意地揭穿邹振 华心思。此举总是逗得邹振华哈哈大笑;夫妻二人恩爱,可见一般。 “哦,干爹最坏。” “干妈,你要干爹重新送一份礼噢。” “哦,对,干妈,……” ………… 几个养子、养女在旁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干妈出主意,此情此景更是惹得 邹振华哈哈大笑。 “你们就只帮干妈呀?”邹振华故作生气说道: “我白疼你们喽。” 接着,邹哈哈大笑,得意之余,他干了一小杯茅台,给小昭挟了一块红烧肉以 示爱意。 小昭笑着将肉挟给四片,又给振华斟上一小杯茅台,餐桌上很见恩爱和乐的气 氛。 邹振华和段英昭两人都好客,且都喜欢热闹,好友们多爱到他们家串门子。然 每逢重要节日,如家中某人生日、结婚纪念日、中秋、端午、除夕等,他们却尽可 能排除应酬,不邀外宾,而由一家人共同庆祝。 “这日子是属于我们‘一家人’的。”邹振华总是这么告诉家人。 此时七个人中有六个谈笑风生,唯一不谈不笑的是四片。在陌生的环境,四片 不便发言,更何况,他那有时间发言?他只想尽快吃掉盘里丰盛的菜,今天桌上许 多菜都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吃到。义兄、义姊也体谅地帮他挟菜,他们都经历过孤独 无依的贫困日子,能深切体会四片此时心中感受,故都表现出呵护家庭新成员的友 善态度。 这一日,是四片出生以来变化最大的一天,他不知道干爹、干妈是谁,但在环 境丕变的混乱中,他却能冷静观察四周的环境。他喜欢这,干爹、干妈有一股高贵 的特质和难以抗拒的亲切感,他们那像魏嫂。义兄、义姊也不可置信地以诚意的态 度照顾他,更不像小狗子、大头。嗯,他真是喜欢这,不过,他有点怀疑眼前所见, 世间竟然有如此善良的人,如此美好的事? “振华,四片这名字不好,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个正正经经的名字?”小昭 问道。 邹振华两眼一亮,英俊的脸庞已浮现些许酒意,他以略带俏皮的口吻反问: “是呀,回来的路上我就在考虑,不过后来我想到……,嘿,这件大事,必须 麻烦我们家的大文豪小昭小姐吧?” “是吗?”小昭又撒娇地问道: “我看这只是一件小事吧?” 邹再度仰头哈哈大笑。 小事?四片听不懂,不过其余六个人都明白小昭所言。这个家的约定是:家中 大事由干妈决定,小事由干爹作主。 “哦,既然小昭大人指示取名是小事,如此一来,振华就恭敬不如从命喽。” 邹振华俏皮地双手抱拳一揖,故作服从地回道。 除了四片,邹振华逗得其余五人哈哈大笑。四片还是听不懂,他只拿眼瞟了下 干爹,不明大家笑什么,随又埋首饭碗中。 待大家笑毕,邹振华才正色道: “唉,四片没名没姓的,不知他父母是谁,所以我想,既然我们有缘,他就跟 我姓,姓邹吧。” 说道悲伤处,邹振华面露些许哀色,众人亦无不神伤。只有四片,仍兀自埋首 饭碗中。 “姓”有了,其余五个人继续看着邹振华,好奇地想知道四片的“名”。 “取什么名呢?”小昭问。 “我觉得这个时代,中国最需要的是一种新的政治制度、新的思想,建立新的 民族自尊,革新创新,开创一个新的中国,给中国人一个新的希望。”邹振华神色 凛然地说道:“所以我觉得,我们就叫他‘新’,邹新这名字好不好?” 四片瞟了眼干爹。 (新?这么简单的字,为什么干爹解释那么长?妈辣个巴子,邹新,多难听的 名字。) 虽然不满意,不过,他还是鼓着装满菜的小口,支支吾吾地说道: “谢谢干爹,我喜欢这个名字。” ◆孙猴子与主席 西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午一时七分 陕西省 延安 邹新不太喜欢眼前这个伯伯,伯伯身材高大,前额略宽,头发乌黑浓密却零乱 蓬松,两眼似乎还没睡醒,眼光迷蒙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但感觉上,却能看 穿别人的心思。 “伯伯好。”邹新依干爹所言,低头礼貌喊道。 “好。”伯伯抱起邹新,亲了他一下,以浓厚的湖南腔调问道: “刚才坐飞机怕不怕呀?” “伯伯,邹新不怕。”他虽然不喜欢这名字,但每当提到邹新,干爹都特别高 兴;所以,他也乐于称自己邹新,反正又不花钱,顺口就可以讨人喜爱的方法,何 乐不为? “不怕!邹新好勇敢呀,伯伯第一次坐飞机都会怕噢。”伯伯脸上装作惊讶的 表情。 这伯伯显然还不坏,此段夸奖小孩的话甚得邹新的好感;邹新脑海一转,机灵 地说道: “伯伯,下次邹新陪您坐飞机,您就不会怕了。” “哈、哈、哈。”伯伯张口大笑,露出不太白的牙齿,回头对干爹说道: “振华呀,这娃儿嘴真是溜呀,难怪你谁都不带,就把他带在身边。” “谢谢主席,小孩讲话没大小,他如果乱讲话请主席千万别在意。”邹神情甚 为恭谨: “主席,我总觉得他面熟,一定在那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您会不会也觉 得他面熟?” 主席仔细端详怀中的邹新,对着邹新眨了眨眼,邹新也对主席眨了眨眼,这举 动又逗得主席开怀大笑。 “是啊,面熟呀,在大观园里见过,这娃儿可是贾宝玉再世呢。” 听到头两句,邹振华双目一张放出光;再听后两句,脸上虽保持微笑,但眼神 顿时一暗。 主席放下怀中的邹新,回身到柜中取了个小磁罐,打开罐盖,抓了七、八粒干 梅子: “来,拿了去吃。” “谢谢伯伯。”邹新伸手”过,伯伯在他心中形像顿时一亮,两只小手捧着干 梅子,灵眼转了转,右手取了颗梅子说道:“伯伯,您也吃一颗。” 主席又开怀大笑,伸口衔过干梅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 “振华呀,我看这娃儿比孙猴子还要精明啊。” 邹微笑不语;邹新脸上虽在微笑,内心却不悦,他不知“孙猴子”是谁,但, 把他比做“猴子”显然就不是好话。 接下来,邹振华和主席在书房内,二人神情专注地研商国内局势最新发展,日 本已经在八月十四日宣布无条件投降,邹振华掌握第一时机,令红军开往日本占领 区,接收武器、兵工厂,就地受降;红军的势力迅速顺利扩张。可是,最急迫的问 题却没解决:如何面对国民党? 邹新听不懂两人在谈什么,他也没兴趣,无聊的他只有闲步四逛,所幸伯伯房 内到处都有新鲜玩意儿,一时之间他也不显得孤独。 研商的时间很长,大部分时间邹振华在侃侃而谈,偶尔,他神情略显激动。主 席则好像心不在焉,不时还开个玩笑,看似轻松自若,可是纸烟抽了一根接着一根。 “不能再打仗了,主席,中国人打了三十年仗,人民苦了三十年,我们不能再 打仗了。委员长发了三封电报邀您去重庆会谈,我们一定要有所回应,否则人民绝 对不会谅解我们的。如果您不去,委员长一定会大作文章,说我们要打仗,我们好 战。” “是吗?”主席又笑了,他未置可否,眯缝着眼熄了快烧到手指的纸烟,又点 上一根,深吸一口,回过头说道: “邹新呀,你来这。” “哦。”邹新快步跑到伯伯身前。 “邹新,你说伯伯该不该去重庆啊?”伯伯笑着问。 一股好浓的菸味呛到邹新,伯伯迷蒙的眼在烟后显得更迷蒙。 (妈辣个巴子,去不去重庆是你的事,问我做什么?) “伯伯,去啊,我们家住在重庆,来我们家玩啊。” “哦,好玩吗?”伯伯又问。 (妈辣个巴子,讨不讨厌,这么多问题,他一定是不敢去。难道他怕?对,他 刚才不是说他怕坐飞机呢。) 怕,这好对付,在孤儿院讨好一个“怕什么东西”女孩的欢心,讲后面这段话 准管用: “伯伯,您不要怕,邹新陪您坐飞机去重庆,邹新保护您。” “哈、哈、哈……”伯伯一阵暴笑,回过头对着邹振华说道:“振华呀,你看 看,这娃儿是不是孙猴子?哈哈,长得像贾宝玉的孙猴子,孙猴子都耍不过他呀。” 伯伯在邹新的小脸上轻轻一拧。 (妈辣个巴子,好痛啊!) 邹新暗骂,不过,他佯装微笑,嘴笑得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