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快乐从军路 这段话吓得不信“怪、力、乱、神”的邹,头皮倏然一麻,一股凉意直冲脑门; 但一回想,梦中站在他床前的尽是东方面孔,那是什么蓝眼珠、大鼻子? ◆总理餐会 西元一九五七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五时二十六分 辽宁省 大连老虎滩海军指挥学校 海军指挥学校是人民解放军第一所海军军官学校,一九四九年建校,成立至今 粗具规模。学校计有两种不同班次,分别是训期四年的“基”官班”,以及训期九 个月的“舰长班”。“基”官班是海军军官的培训摇篮,招收一般高中毕业生或大 学毕业生;舰长班则召收具发展潜力的中级军官,毕业后调任舰长职。 “基”官班“学生总队”位于校区南侧,学生餐厅濒临老虎滩湾。今日餐厅气 氛格外严肃,桌上菜色特别丰盛,有金华玉树鸡、醋溜瓦鱼块、火爆腰花、北京大 白菜、酸辣汤,再加每人两粒杂粮馒头。 餐厅整齐地坐着七百余位军官、学生,众人看到这么丰盛的菜色,个个饥肠辘 辘,眸中闪着灼热的目光。 汤伍,学生总队第四中队队长,是本晚餐厅中唯一 例外的,数百人中,独他的眼神黯然无光。汤队长兼任学生总队本月伙食主委,负 责菜色调配与伙食费支用。看着这一桌好菜色,汤队长却禁不住摇头,与平日三菜 一汤的伙食相比,虽然只增加一菜,但一顿饭所花的菜钱,足足是平常的六倍。 (唉,后续的伙食费,要如何平衡呢?) 想到这,他不由暗怨本晚的贵客——国务院总理邹振华,由于总理本晚莅校会 餐,史校长特别交待: “一定要问邹新,搞清楚总理同志喜欢吃什么菜。” 汤与邹新商量再三,邹始终坚持总理“最喜欢”吃这几道菜,想到菜价,汤队 长不得不问: “总理同志次喜欢吃什么菜呢?” “报告队长,学生干爹只喜欢吃这几道菜。”邹新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朗声 道。 “总理同志都不吃别的菜吗?”汤队长疑惑了。 “报告队长,学生家里每餐都做很多菜,但一定有这几道。学生和干爹一起吃 饭十几年,干爹都不太吃别的菜,如果厨子忘了做这几道菜,学生干爹会生气的。” 左一个干爹、右一个干爹,再加上十几年的经验,唉,汤队长也屈服了。 “队长,这些菜太贵,我们吃不起啊。我看,给总理同志特别做几道菜,或是 下面的菜量少一点啦。”副队长不住摇头。 (妈辣个巴子,操你个祖宗,你们吃香喝辣,我们吃粪,你们这些王八羔子, 不得好死。) 邹新一听副队长的馊点子,心中难免一阵恶骂,然他恭谨正色地说道: “报告队长,学生干爹最恨两手策略。他心细、观察入微,干爹一定会注意下 面吃什么?量够不够?干爹经常告诫学生,革命不分彼此,没有大小,要紧抓吃一 个粮、穿一块布的原则,将士才会团结,革命才可能成功……” “好了。”副队长挥手制止邹新的长篇大论,他说得也有道理,邹总理体恤部 属的情操,是众人皆有所闻的。 “唉————”汤队长仰天长吁,尾音拖得格外长。 所以,今晚餐桌上的菜饭,无论色、香、味、量,的确做到上下一致。 五点三十分,总理在校长陪同下准时出现在餐厅大门,全校官生起立热烈鼓掌。 总理频频对学生挥手,一脸慈祥地在掌声中就坐。 会餐开始前,首先安排的是朗颂,由十二位学生担任,邹新站在第一排的中间。 朗颂时间三分钟,内容又抠又麻,充份表达学生对总理的敬意。可惜正餐前的这道 开味菜,反破坏了邹总理的食欲。 朗颂结束,邹新被特别安排坐在最靠近总理的学生桌,两人相距七、八公尺。 邹新剃着光头,坐得直挺挺的,僵硬的双手平放膝前,两眼凝神平视。 总理看到此行最挂念的新儿,明显地瘦了、黑了、表情呆滞了,想新儿在严格 的军事训练中必吃了不少苦,心头不由一阵辛酸。低下头,惊见桌前丰盛的菜色尽 是新儿爱吃的,心想学校干部刻意照顾新儿,遂又觉宽慰不少。再看到右手侧白磁 盘,盛了两粒细致的杂粮馒头。 (多亏新儿了,还有心靠告诉学校准备我爱吃的杂粮馒头。) 思及此,总理心头霍地一热,感动之情油然而生。 “小史,菜很不错啊。”邹夸道。 “谢谢总理同志夸奖,差强人意罗。”校长史德明谦虚地回道,然禁不住地沾 沾自喜。 (是吧,我就说要先问邹新罗。) 邹新端坐在下方,菜味香喷诱人,早已闻得他胃都抽了筋。好不容易熬到开动, 抓起筷子三两下把他最喜欢的醋溜瓦鱼块扫得罄尽;金华玉树鸡、北京大白菜大口 吃起来也特别香;火爆腰花的火候虽差,配上香辣有劲的杂粮馒头不算太赖;最后 微温的酸辣汤,“咕噜、咕噜、咕噜”三大口,气都没歇一饮而尽。 放下空碗筷,邹新意犹未尽,四下瞟了眼,众人狼吞的速度几近相同,每人的 份量也都是固定的,转眼菜尽碗空。这刹那,他开始后悔“忠告”汤队长的菜色太 少。 (妈辣个巴子,下次要狠点干。) 立了志,他这才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抬头看到久别的干爹,不由想起往 日在家,有干爹干妈呵护,有义姊义妹相让,评特级厨子烹调的一等保健饭,想吃 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事事都是顺心畅意。遇有不顺心的事,干爹也 多会亲切地摸着他的头,用关爱的眼神询问种种。今日,炊事员做的大灶饭,他与 干爹两人只能遥遥相望,故一时间他心情翻腾似海,一股莫名的凄凉禁不住涌上心 头。 军校就是不一样,原以为学校会因他特殊的背景而给予特殊的礼遇,想不到训 练班长对所有新生一视同仁,吃香喝辣的日子没了就罢了,新生入伍四个月期间, 还须忍受魔鬼集中营般的严格军事训练,每于二十四个小时在训练班长折磨下,过 着没有人性、没有自我、缺少尊严、畜生都不如的苦日子。这种苦日子,自然唤起 他小时在孤儿院中生活的回忆。所幸,他拥有孤儿院的斗争经验,面对军中这一群 怀抱爱国情操、崇拜英雄、热血沸腾的单纯年轻人,斗争容易多了。 他犹如一只变色龙,迅速体会新环境中生存的法宝。 他生存的第一大法宝:随时提醒干部自己特殊的身份。这种特殊的关系绝不限 于他和总理之间,举凡主席伯伯、朱叔叔、叶叔叔、彭叔叔、刘叔叔、罗叔叔、郭 叔叔……,就只差对岸的蒋独裁,所有叫得出名的中共建国元老,都是他“亲爱的” 伯伯、叔叔。这一切,没人会,更没人敢怀疑。既然不怀疑,干部想巴结都来不及, 怎么会有人冷落他。(M&Mmm.netbig.com) 诚然,愈高阶的干部对他愈是礼遇,但可恨的是训练班长,那些“狗狼养的、 操他个祖宗、妈辣个巴子”的训练班长,官不大,管的事可不少,又不吃特殊身份 这一套,对所有学生的训练操课皆一视同仁。对此,他生存的第二大法宝应运而生 ——尽可能脱离一切团队活动。 为达此目的,他自愿、主动、积极地参加连上所有公差,从烫衣、种菜、养猪、 文宣制作、壁报比赛、演讲比赛……,加入一切能脱离正常操课的工作。所幸他的 确有点天份,各项技能学得快、学得精,故迅速成为连上的“全能公差”。管它是 什么形式、什么性质的工作,甚至,他最痛恨的朗颂,也在他力诤“总理喜欢朗颂” 的前题下,由他亲自花了六个晚上“苦思”朗颂稿,使用两个礼拜“精心”训练朗 颂队,才得以在本晚呈现在总理面前。否则,那些时段他都要参加出操的。 “各级干部对邹新戮力效命的工作态度印象深刻,钜细靡遗的良苦用心亦无限 感怀,再加上他特殊的背景与知识,从此,他自然成为海军指挥学校接待高级长官 的顾问。 两大法宝再配合他头脑聪明、反应快,嘴巴甜,又喜欢耍一些小手腕,轻易在 新环境中生存下来。但,他并不满意,因为生存得很辛苦,吃不好、穿得烂、睡得 少,还随时得受班长训练威胁。更令他懊恼的是,勾起他投入海军指挥学校的阳春 大梦,至今梦醒梦碎——史素馨那臭婊子鬼影却都没见过。 “哼!”想到史素馨,他鼻头就重重地喷出一道冷气。 (臭婊子,将来不搞死你,妈辣个巴子,我邹新就是小王八,一辈子不得好死。) 是的,伟大的志向,多是在艰苦的环境中蕴酿的。 ◆情定大连湾 西元一九五九年八月二日下午六时二十七分 辽宁省 大连老虎滩海军指挥学校 大连市的八月像一朵绽放的红玫瑰,海边的黄昏美得像一幅画,柔得似一抹炊 烟,红澄澄的夕阳照着金闪闪的海面,味淡淡的海风杂夹在声轻轻的浪涛间,远远 传来归鸟的啾声,让人宛若置身人间仙境。 学生总队餐厅后侧,一男一女漫步在沙滩。夕阳下踩着海砂,暮色中寻找异色 贝壳,嘻笑声中匆忙闪避浸蚀脚印的浪花,郎情妹意令人好生羡慕。身处其间,鲜 有人能不动心者。沙滩上漫步的两人,邹新、史素馨,也都动了心。史动的是“爱 心”,邹动的是“春心”。 这一刻,邹新期待了数不清的日子,进校两年多好不容易熬到三年级,又逢暑 假,四年级学长至舰艇实习,他遂成了在校学生的老大。利用暑假,可以为所欲为 藉机接近史素馨,苦心经营近月,两人顺利建立深厚的情谊。如今万事齐备,只差 最后一击。 (嘿嘿,小妮子,看你今晚如何逃过本人的掌心。) “素馨,你等等,站在这别动。”邹停住脚步,俊脸一付正色,明目凝望海边 平坦的沙滩。 史弄不清所以,一泓秋水般的妩媚大眼看着邹,脸上无尽深情。 顷刻之间邹如脱缰野马般的在沙滩奔驰,每一步都“重重”的在沙滩印下一个 深脚印。一脚接着一脚,一印连着一印。好半晌她才了解,他正以脚印在沙滩上写 字。那是一个十公尺见方,好大的一个“我”字。写完“我”,邹大力向右跳一步, 间隔开“我”,开始跑第二个字。第二个字就不难猜了,须臾即知,那是一个“爱”。 (他要写“我爱你”?) 想到这,史露出娇羞的神情。但又想,邹性好玩笑,且从未对她说过“我爱你”, 万一他捉弄人,跑出一句“我爱海军”、“我爱总理”、“我爱大连”等煞风景的 废话,她岂不失态?防心既起,娇态即敛,故面色强作镇静。 邹大气不喘就跑了一个十公尺见方的大“爱”。然后向右大步一跳,开始跑第 三个字。不多时平坦的沙滩上出现的,正是史期待的“你”字。她脸倏然变得绯红, 但敏感的她又一想:万一邹跑出一句“我爱你吗?”、“我爱你家”、“我爱你名 字”等存心整她,她堂堂校长千金脸往何放?念及此,少女的矜持油然而生,故而 粉脸由绯红淡成微红。 果不其然,邹跑完“我爱你”三个大字,步阀依旧不停,他向右大步一跳,开 始跑第四个字。史微红的粉脸忽的如石刻一般。 (哼,贱人,为何要戏弄我?) 邹跑得好直好长,一路直直的连下来,这是…… (一条线?) 邹跑出长长一条线,继续跑,绕着“我爱你”三个大字,在外围跑了一个更大 的方框框,把“我爱你”实实地框在中间。 史石脸化去,心是甜丝丝、眉是喜孜孜,刹那间心头的不快消得无影无踪。 方框框是长,完整的一圈足足近百公尺。邹沿着方框框跑回史面前,额上渗出 ‘汗珠,双眸闪着灼热的目光。 “再等我一下。”他还是一脸正色,说完匆匆向岸边的矮树丛跑去。来去如飞, 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大束艳丽的白兰花。 “感动的是史素馨,她妩媚大眼眨了眨。纯情的她,几乎忍受不住如此浪漫的 攻势。要说六十年代苦难的中国,野史上恐难找出这般浪漫的情史。 得意的是邹新,他心中有九分得意,一分真情。他内心在狂笑,表面却更加严 肃。 倒霉的是学生总队,学生寝室四周盛开的白兰花,一个午睡被周一扫而尽。 她端立在“我爱你”大字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微微喘着气,可是双眸 如星、神色肃穆,以无比庄严的态度回到她面前。俊男美女,花前夕阳下,他右手 执花,左手缓缓脱下鸭舌军帽,单膝跪下,侧身向着红澄澄的大太阳,优雅地举起 右手将白兰花高高指向西方,左手持帽平扶胸前。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大海夕阳为我邹新作证。白兰花代表我赤诚的心,我 邹新今生深爱史素馨。海可枯,石可烂,太阳也可能从西边升起来,但我邹新永不 改变,深爱史素馨,直——到——永——远————”声如洪钟,尾音特长,夹杂 在淡淡的海浪声中,悦耳异常。 远方海平线上是一颗大红太阳,暖暖地把天空抹得一片红紫,波光粼粼的海水 闪烁着金碧辉煌。前方,平躺在沙滩上的,是那个巨大的“我爱你”,受阳光斜照 产生的阴影效果,看起来特别大、特别有说服力。身前,跪在地上发誓的,是年轻 有为、英武俊秀的心仪对象。耳边,好一段动人的誓词,字字如金石,掷在沙地上 也铿锵有声啊! 史的心在澎湃、在激荡、在颤栗。于是,她的心一热、鼻一酸、眼一茫,妩媚 大眼再也留不住热情的泪花,扑扑簌簌地滚下两串泪。邹半跪着,将手中的白兰花 献给史。她咬牙止住泪,泪汪汪的大眼无限浓郁地望着他,声音颤抖地说道: “谢谢你,谢谢……,我……” 她也想回一段誓言,但,大家都知道的,中国少女作风保守,所以她连“我也 爱你”也说不出。不过她相信他了解她的心。是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嘛,何必定要 说分明。 ◆放长线钓大鱼 邹新发完誓,起身戴起帽子,转向西,背对着史,凝视着逐渐落入海平面的残 阳。 (他生气了?) 史纳闷。 邹看着沙滩上的“我爱你”,一脸忧凄,内心却得意非常。 (字真是越跑越漂亮啦。) 没错,前几次经验不够,跑得歪扭扭,跑完以后反逗得几个小婊子笑弯了腰。 今天挺不烂,有形有体,一气呵成。嘿,女孩是容易骗,跑几个字、说几句话、送 几朵花,就这么容易被迷惑?也不仔细想想誓言,我可没发誓,如果变心会遭天打 雷劈,也没保证不会爱别人啊? 花前月下,美景当前,很少人会细想誓词内容,史素馨情窦初开,断没这种能 耐。 “你,生气了?”看着情郎背对着她,史移步向前,不明所以地问。 “唉————”邹吐了好长好长一口气,又深又沉,黑得深不见底的瞳孔闪着 忧愁,内心似有无限心酸。但他一句话都不说,只发愣似地痴望着远方。落日收尽 了最后一道光芒,沉到了海底,好像把他的心也扯了下去。 “邹新,有些事我们女孩不好讲,你应该了解我啊。”史忍不住,低头,小脚 不停呲着细沙,蚊子般嘤嘤柔声道。可是,想想也不对啊,才浪漫地发完誓,顷刻 之间怎会演变成这种场面?遂疑惑地追问: “倒底什么事?如果你真爱我,你就该跟我说啊?” “唉——”邹又长吁一大口,所幸这一次短了点,才留了口气说道:“算了, 素馨,这和你无关,是夕阳激起我痛苦的回忆。我不想提它,何必让痛苦的回忆破 坏咱们今天的气氛。” 语毕,他眉头一蹙,决心要独咽所有的苦果。 听完解释,明白问题不在她,她心安了。史靠向前,左手圈着花,右腕紧环着 邹的腰,柔情万千地说道: “新,如果你真爱我,你就该告诉我你心里的事。” 可惜白兰花搔得邹鼻头有点痒,所以他无心细听她倒底说了什么。不过,管她 说了什么,他都大为动心——她处女的酥胸抵在他胸前,让他“春心”大动。 “唉。”邹叹了口气,非常短,然后若有所思地轻轻推开史,两人肩并肩坐在 沙滩上,然后他回复先前的那姿势——忧国忧民地凝视着远方。 这是邹高明之处。登徒子早就逮着这机会趁势紧抱不放。然而如此肤浅的技俩 只对淫荡女管用,像史素馨这种大家闺秀,有大家闺秀的方法。 “新,你是说啊?” 沉默。 “新,你说嘛——” 忍得住,还是沉默。 “新,真心相爱的人,不单要分享快乐,也要分担痛苦。你说嘛,我一定……” 好吧,既然这样,就说吧。 远方的天空还留着最后一抹红霞,但终也给乌云吞噬了。海风微拂、涛声相伴, 昏暗中,邹幽幽道出一段极尽渲染夸大的身世。他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槌胸顿 足、一会儿百忧交集、一会儿惊悸不安,忽坐忽起、忽悲忽喜,感情十足地说了一 个长长的故事,长得西方的天空完全暗了下来,星星冉冉转醒,夜空闪烁起来。星 光闪烁中,故事更加感人,情节愈益引人入胜——邹出身名门,一门忠烈为抗日、 反蒋、建国、护救开国元老而牺牲。而且每位家人的牺牲都配了一段感人的情节。 唉,悲惨的母亲临终前将他送到孤儿院,他八岁前在孤儿院受尽恶人欺凌,直到遇 到干爹,因父亲曾救过总理,总理为报恩而视他如己出。为了复仇、为了报国、为 了一圆理想、为了建设新中国、为了…… “别说了,我知道,也为了我。”史适时插入一句,她好感动唷。 (真罗嗦,插什么嘴。) “对,也是为了你,我放弃北大,毅然投效海军。素馨,你知道吗,干爹怕我 知道自己身世后受不了,一直瞒着我,要不是干爹的侍卫私下告诉我,今天我还是 身世不明的孽子啊!” 说到悲伤处,他悲伤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的哭声甚至吓得几只海鸟从近处 树丛中振翅而飞。彷佛,他真被自己编的谎言给触动了。 突如其来的场面令史赫然呆立,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大男孩在她面前痛哭流涕。 仓皇她不知如何应对,但她可以清楚地感受这一份悲凄,悲凄得让人无法抗拒。她 靠向前,右手拢着他的肩头。 (妈辣个巴子,好痒啊。) 邹噙着泪,轻轻移开鼻头前的白兰花。史将白兰花平放到身旁沙滩上。两人这 才又紧紧地相抱在一起,他默默流着泪,她则在分担他的痛苦。 (爱,这就是爱、真爱!) 史的心在呐喊,也唯有这一刻,她才真正了解邹。经过先头的巨喜,复加后来 的巨悲,骤然起伏的人间至情,她纯纯玉女怎堪承受?这一晚对她的冲激太强了, 强得她彻底的崩溃了,她的“真爱”像决了堤的洪水,霎时如千驹万马般奔涌而出。 她,被征服了。内心对他,既是男女之间的爱,又是美女对勇者的敬爱,更有母性 般的护爱——满满的三种爱,混和在一起酝酿发酵,自然产生了无比巨大的力量。 (新,我今生非你不嫁,我要永远照顾你,不再让你吃苦。) 女人心中一旦滋生这种念头,完喽。 浑茫茫的穹苍完全暗了下来,懒月还没爬起,薄云随着微风飘过,夜空中星光 迷乱。暗夜下,沙滩上两人正燃起雄雄的爱火,激越、炙热、乱射光芒。于是,他 拥着她,嘴缓缓贴向唇,两人止住了泪。他顺势压下,她的心四分挣扎六分痴醉, 几个翻滚,压扁了身旁的白兰花。 ◆月台订终身 西元一九六一年二月十三日上午十时五分 辽宁省 大连市火车站 “呜——”的一声,火车发出一声长鸣,白色蒸气“嘶、嘶、嘶”地不停往上 喷,像在催促月台上送行的亲人。 人迹混杂的车站内,站着一对令人侧目的男女。 男的身着笔挺的海军制服,外罩黑长大衣,身材健拔,面貌是俊秀中带着英武。 女的身穿暗蓝色丝质长棉袄,蓝底透着丝丝银光,颈口裹着温暖的白长围巾,足登 小马靴,俨如仙女下凡。 在大部分旅人都穿着破烂棉袄与陈旧大衣的车站,这对男女像两颗发光的钻石, 人来人往都禁不住把眼细瞧。只见男的神情木然,眉宇间又有一丝懊丧;女的神色 哀凄,明亮的大眼闪着离情。不必细思量,铁定是一对别离的恋人。俊男加美女、 军官与淑女、热恋中的男女,在此离别前夕,对白必也吸引人。邻近闲人状若无事 地看着它处,却忍不住竖直了耳,身子悄悄挪了挪,好奇地窥探他们在谈什么。 女的眼帘几个眨合,几乎挤下两滴泪,大眼情深似海地看着男的,嘴唇嚅动了 一下,欲言又止。 “别这样啦,素馨,才两个礼拜。”男的语气有点不耐,“明晚吃团圆饭的时 候,我会看状况,可以的话会和干爹说。” “哦。”史幽幽地应了声,头低下,小马靴不停地呲着身前皮箱,内心极是害 羞。但想到父亲的叮咛,再害羞也得要讲清楚: “邹新,不行啦,不能看状况,一定要说啦。” “看看啦,寒假结束以后,回来我再告诉你。” 史急了,回去如何向父亲交待呢?于是小马靴也不呲了,抬头,露骨说道: “不行,吃团圆饭的时候,一定要和你干爹提我们的婚事。” 近处两、三位闲人急转头,亮着眼看着他,眸中有羡慕也有祝福。 (看什么,无聊。) 邹怒瞪闲人一眼,嫌他们多事。靠近史,压低了声调哄道: “这种事急不得,先看看嘛,你等我回来再说啦。” 闲人没听清楚,只当是“肯定”的答案。还用怀疑吗?这么标致的女孩谁不想 娶?遂又转过头佯似看着别处。 心急如焚的史岂肯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加以她了解这是他一贯的拖字诀。 她都已经是他的人了,每次提到这码子事,他总是在拖,这种不负责任的玩世态度, 要她如何给父亲一个交待?想到伤心处,她既是灰心又暗自下了决心: “不,你一定要说,你答应过的,你一定要在明天晚餐告诉你干爹我们的婚事。” 果然是闲人,听到高潮处三、两人竟又转头,圆着眼瞪着邹,一脸责难的怒容。 他们岂知邹从不吝啬口头承诺,这种不花钱的承诺,有什么好在乎的? 邹的人生观是“骗到底就是真的”。不是吗?永远骗她他爱她。骗到她死,对 她而言,不就是真的他爱她? 没错,骗人他最拿手,可是,骗人也是要看状况,今天可不能随便答应。邹深 知她的用心,还有半年他就毕业,毕业后将离开大连,这次寒假是毕业前最后一次 返家,校长急于让总理知道两人的关系;他是干爹最宠爱的义子,校长自然会担心 他的婚事总理会不会另有安排?如果今天答应她,她曾不小心透露,校长会藉“校 长”的身份,在除夕夜打电话给总理拜年,一则以报告邹新在学校的近况,再顺便 提他俩的婚事。毕竟,干爹是中央首长,远在北京中南海权力中心,没有邹新事先 沟通,小小的一个校长如何敢主动提总理义子的人生大事?可是,今天骗她,她若 真相信,校长明天打了电话,他要如何面对干爹、干妈、小倩、红红?再者,他根 本不想结婚,他是海军军官,年轻、英俊、聪明、后台强硬、有发展潜力的海军军 官,外面各港口有数不尽的沙滩等着他“跑”字,有各式各样的女人等着他,结婚? 除非他头发晕,门都没有。 “素馨,不要这样。我说了嘛,这种事急不得。万一明天状况不对,干爹晚餐 的时候脾气不好,说出来反而会搞砸的。再看看嘛,别急,你等我回来再说啦。” “不行,你一定要说,就算搞砸了也要说。”史执拗起来岂容妥协,当她留意 到邹不耐烦的表情,蓦然惊觉自己也是名门闺秀,怎么落到一定要赖上他的惨境? 想到此,她不禁悲从中来。她既伤心,又灰心,更寒心,再加上失去了信心,因而 淹没了爱心与耐心,故“呜”的一声哭起来。 哭声引来更多闲人的侧目。远处的闲人不明究理,不过依常理推敲,想必是女 的因受不了离情而哭泣,故纷纷投以感动的目光。近处的闲人就不这样了,他们听 得一清二楚。原本怒眼相瞪的,一见可怜的女孩哭得如此伤心,心头无不爆发正义 之怒。 (奶奶个熊,这男的干爹是何方神圣?那么标致的娘们,那点配不上你?你这 臭当兵的。) “喂,海军同志,你年纪够大啦,个白长这么大,自己的婚事没胆讲,人民还 能盼望同志你保护?” 一位闲人基于义愤破口开骂,闲人骂完后气犹未消,“呸”的再吐了口唾沫。 这一骂反倒替邹解了危。两人没料想到闲人竟如此无聊,大庭广众下奚落陌生 人。邹、史顿觉失脸,再也无心讨论,遂匆匆取了地板上皮箱回身赶火车去了。 “路上肚子饿了,别忘了皮箱中有馒头和酱肉。”即使在气头上,史仍关爱地 叮咛着。 馒头、酱肉都是史特别为邹准备的。别小看这两样简单的食物,新中国自六十 年代初发生建国以来最严重的大饥荒,年来饥民饿死者数以百万计。别说是酱肉, 即使是黄豆也异常珍贵。不过,海军指挥学校是军事院校,由中央统筹学校伙食, 基本的粮食并不缺,学校伙食团则私下提供校长家人额外的配给。史心念情郎,隔 几日就偷偷做几道小菜给邹补身子。所以她最后这句出于关爱的话,在这种‘合、 这种时机,可真触动了他。人总是有感情的,邹新滑头归滑头,谁对他真好他心里 还是有数。这辈子除了干爹,就数史素馨这小妮子是真心对他好,尤其这次大饥荒 更令邹铭刻肺腑。想到一年来特别的照顾,想到酱肉可能是她自己都舍不得吃而省 下的,想到她真情流下的眼泪,嗳!他真感动喽。 “会啦,素馨,明儿晚餐以前一定先和干爹说。”他扶着她肩头真心说道。 “我可以叫爸爸明天晚上打电话?”她破颜一笑。 “不。”他意外的断然回绝,接着翻眼故作沉思,此举逗得她心头大乱,泪水 又在眼眶打转。良久,他才佯作大悟地说道: “嗯,应该是干爹打电话给校长提亲啦,对不对啊?” 她娇羞地伸手打他,一连几个小碎拳,每一拳都是爱,然后状似生气地跺了一 脚。嘴笑了,可眼中的泪流得更凶了。 ◆信仰的力量 西元一九六一年十月三日上午七时六分 山东省 青岛军港 解放军海军黄山舰 黄山舰新任“学习枪炮员”邹新,上舰报到仅两天,此刻他静静地坐在辅官厅, 呆看着盘中早餐,动也不动地痴想着。 (好奇怪啊!) 才上船两天,舰上处处透露出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他好像回到他久别的故乡, 一个他曾经热爱、向往、成长的故乡。闻闻这气味,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淡淡的异味, 这异味混合了柴油、滑油、蒸气、作菜油烟、菸草、海水、汗水,甚至污水味。所 有新人都讨厌这异味,唯独他,虽然还谈不上喜欢,但,好像无比怀念这异味。再 听听耳边的声音,二十四小时永不停息的通风声、引擎转动声、舰体震动声、海浪 澎湃声,组合成他心目中悦耳的合音。走到各舱间、官厅、驾驶台,也是一股莫名 的熟稔,这是一种解释不出的归属感。面对这一切,他应如鱼得水、如鸟归林的快 活;可是,两天来除了白天以兴奋的心境四处学习,晚上却噩梦连连。噩梦,也是 这一连串“熟悉”中的另一项——小时在孤儿院,午夜屡屡因噩梦惊醒。 “吃不惯啊?”学习通讯员黄华是邹在大连海军指挥学校的同期同学,看着呆 坐的邹,连想到邹吃不惯舰上早餐。 “哦,不是。”邹漫不经心地摇摇头,取了白馒头,心不在焉地吃起早餐。 (看他,一定有心事。) “什么事啊?”黄追问。 “唉,妈辣个巴子,搞不通的事。”邹摇头。 “说来听听,有什么事搞不通?”黄更加好奇了。 原本邹无心细说,但黄实在是个好听众,他两眼始终盯着邹,脸上表情随着剧 情变化,专心地连嘴中未吃完的馒头也不嚼了。这是一种鼓励,邹越说越细,甚至 加油添醋大吹一番: “……尤其是噩梦,妈辣个巴子,有时半夜在睡梦中,我隐隐约约感觉有人站 在我床头,有时只有一个人,有时又是好多好多人,他们好像想告诉我什么,操他 奶奶个熊,害得我被吓醒,醒来以后啥都没,可是一看钟,你猜怎么样?”(M&M mm.netbig.com) “怎么样?”黄眼大睁,极是好奇。 “****他个祖宗,都是凌晨十二点半!” “轮回!”黄直觉地喊道,他小时是虔诚的佛教徒,相信因果相报的轮回说; 如今在现实生活中得到“活见证”,激动得甚至忘了口中还有未吃完的馒头屑,随 着“回”字喷出。 “轮,轮回,这是轮回,邹新,这是轮回,你相不相信轮回?”黄抹了把嘴。 “呸,鬼扯软蛋。”邹嗤之以鼻,他虽不是忠心的共产党员,可却是现实主义、 唯物论的忠实信徒,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像邹这种人,如果真有鬼,恐怕鬼都 会怕他啊。 “真的,真的,印度的佛教徒就相信轮回啊。” 印度的佛教徒?可悲,黄不敢承认自己是佛教徒。新中国建国以后,积极打倒 一切封建思想,宗教是封建迷信,是阶级斗争的敌人,谁敢承认自己是佛教徒? “鬼扯软蛋,如果真有轮回,你为什么不记得前世?”“一个字,缘!邹新, 印度的佛教徒相信缘,缘是天生的,极少数人拥有这能力。缘又分三种,第一种是 能够感应过去,第二种能预知未来,第三种则能通鬼神。绝大部分人无缘,什么都 感应不到;照印度佛教徒的说法,你是有缘人,能感应前世自己是海军,所以觉得 船上熟悉;至于许多人围在你床头,是因为你有第三种缘——能通鬼神,鬼魂有冤 要你伸张。”讲到精采处,黄挪动身子,靠近悄声说道: “这船原来是俄国佬的,打过二次大战噢,谁知道船上有多少冤魂?下次看清 楚,半夜站在你床头的,是不是蓝眼珠、大鼻子啊?” 这段话吓得不信怪力乱神的邹头皮倏然一麻,一股凉意直冲脑门;但细细回想, 梦中站在他床前的尽是东方面孔,那是什么蓝眼珠、大鼻子?“呸,妈辣个巴子, 你唬我。”邹笑着以手指轻敲黄的额头,头扬了扬反问道: “为什么我有这种缘啊?” “聪明嘛,你头脑聪明,学习快,思想搞通了,直通天庭罗。”黄也笑了,因 为他知道,这句话确实是唬人的。 “准。妈辣个巴子,就这句话准。” “都保你准啊,只是你不信呢。说真的,你要注意,小心半夜冤鬼上身啊。如 果不想冤鬼找你,在床边放顶舰长的帽子。” “舰长的帽子,为什么?” “阶级斗争嘛,军舰上的鬼魂也怕舰长喽。放顶舰长的帽子,鬼魂以为你是舰 长,会怕你,自然不敢来找你喽。” 邹听得张口大笑,不用他反驳,他的笑就是最有力的反驳。“如果你不信,还 有一个方法,”黄又压低声调,靠近邹说道: “依宗教的说法,在床头放个十字架、菩萨或佛祖像什么的。” “鬼扯软蛋,十字架、佛祖像?妈辣个巴子,还有东洋鬼和西洋鬼之分啊?” “思想武装也是一种无穷的力量,宗教凝聚千万人的信仰,自然产生了无穷的 信仰力量,鬼魂怕的就是这种信仰力量。所以,无论是十字架、菩萨、佛像,都代 表信仰力量,管他什么鬼魂,都怕啊。” 黄说完,又惹得邹大笑。 笑归笑,许多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黄的恐吓,邹事后再细细一思 索,他虽有八分不信,却也怕了二分。 “舰长的帽子”他是不信的,即若为真,鬼魂岂如此容易受骗?又,不幸被揭 穿了,他不是找死吗?不过,宗教的信仰力量,试试又何妨? 当天下午邹赴青岛市四处搜寻佛像,他从不进庙宇,此时才发现青岛的寺庙多 已改成居民委员会,僧尼则被迫还俗,到那去弄座佛像?四处逛了逛,所幸天主教 仗持外国势力仍存在,遂去教堂讨了座十字架。晚上睡前将十字架挂在床角,然想 想,梦中所见俱为东方人,担心西方的十字架镇不住。 (主席不也是亿万中国人的信仰力量?) 因而翻身下床,将辅官厅悬挂的主席玉照移到床头。说也奇怪,这一夜竟真睡 得香甜安稳,且随后一连十几天,夜夜如此。于是,他对自己有特殊缘能力的说法 又多信了一分。但后来再细细斟酌,“缘”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拥有的,他为什么不 藉这些鬼魂的力量,预知未来的世界?他谁也没害过——当然,指的是没害死过; 不做亏心事,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因而某晚壮了胆,将十字架及主席玉照收起, 却依旧安稳地睡了一夜。次晨,他若有所失,心一横,一连几晚皆将十字架与玉照 藏至不同地点,十字架越藏离床越远,后来更索性一脚踹下海,玉照则挂回辅官厅。 可是,除了偶尔几个春梦,还是一觉到天明。 (妈辣个巴子,新环境当然会做噩梦,缘、轮回?鬼扯软蛋。) 这是邹最后的结论。 ◆结婚典礼 西元一九六四年五月一日上午九时 山东省 青岛军港北海舰队司令部 偌大的广场站满了各舰派出的观礼官兵,前方,二十公尺见方平台一座。平台 之前是讲台,讲台后方高悬主席巨幅画像,画像左右各列十二面红旗在风中飘扬。 这是北海舰队官兵的集体结婚典礼,舰队政委主婚,副政委证婚。三十六对新 人站立台前,邹新与史素馨并列排头。 首先全体合唱《东方红》,接着新人朗诵“党员婚姻守则”;向主席像行三鞠 躬;主婚人讲话,颁发结婚证书,谢主婚人一鞠躬;谢证婚人一鞠躬、新人相互一 鞠躬、谢观礼官兵一鞠躬;最后全体再度合唱《社会主义好》。典礼结束。 社会主义的确好,好得就像邹新和史素馨间王子公主般的婚姻。之前,人人充 满向往,之后……,公主发觉王子会打响屁,王子惊见公主用手指挖鼻孔。 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唉,那是神话。 ◆革命感情 西元一九六六年六月二日下午六时三分 山东省 青岛军港 解放军海军海镖号导弹快艇 官厅内弥漫着浓浓的酒味、菸味与菜香。桌面,满满的一桌佳肴,有旗鱼肉做 的醋溜瓦鱼块、茄汁鱼片、香酥鱼排、炭烤鱼排,和热腾腾的砂锅旗鱼头汤;此外, 整只鱼烧成的辣豆瓣红尖鱼、清蒸石斑鱼、糖醋金线鱼、熏加腊鱼、红烧金线鱼, 以及干烧”管。整整十菜一汤,清一色的海鲜;再加七副碗、筷、匙、小酒杯,六 瓶杜康,摆得桌面盈盈累累,看了让人禁不住食指大动。 “各位同志,我们一起举杯,敬舰长邹新同志,恭喜他获选进入硕士班,以及 谢谢他们船上的炊事员,为我们辛辛苦苦做了一桌美味的菜。”解放军北海舰队青 岛基地司令员江少将坐在舰长座,他举杯面向邹新。 大连海军指挥学校从今年开始增开“海军战术硕士班”,并改名大连海军学院。 邹新即将回校就读硕士班,这餐饭是欢送邹新即将进入硕士班的离别餐会。青岛基 地几位在港的舰长都聚到邹新的舰上,并约定由司令员出酒,各舰舰长出鱼,邹新 舰上的炊事员做菜,以发挥海军四海一家、同舟共济的精神。 “谢谢各位。”只闻帼一声,邹新,邹舰长仰头就是干。 大伙帼的照翻一杯,接着是抢酒瓶为江司令员斟酒,只见手来掌去、杯起杯落, 七个酒杯又斟满了。 众人正准备动手取筷,不料江司令员又举杯说道: “旗鱼是那艘船的?” “鞍山。”鞍山舰古舰长举手,这只旗鱼是海上航行时船上弟兄钓的。 “来,大家谢谢鞍山舰的旗鱼,祝鞍山舰舰运昌隆。” 帼,桌面又空了七个酒杯,不消片刻,酒杯再度斟满;两杯下肚,几个手脚快 的舰长已取了筷,眼巴巴地看着江司令员,等候司令员率先动手。 “石斑鱼是谁的?”江司令员又问了。 除了邹新,众舰长心俱是一沉。旗鱼是今天的主菜,敬一杯也有道理;怎么, 连石斑鱼也来?敢不成,司令员每一只鱼都要敬?在坐七位,除了邹新在餐前试吃 过各式鱼排,其余六位为了吃今晚这一桌好菜,大伙皆空腹而来,一杯杯杜康烈酒 灌下去,这怎受得住? “青岛。”青岛舰黄舰长雄壮地答道。 “来,敬青岛舰,敬石斑。”司令员仰头就干。 帼,众舰长没人敢怠慢,三轮干下来,古舰长酒上了脸。 “加腊鱼呢?”果不其然,江司令员还不停。 海口舰谢舰长举手,众舰长又为加腊鱼帼的一杯。 “这是什么鱼?”司令员指着覆盖葱丝的糖醋鱼。“报告司令员,”北海舰队 青岛基地1快支队刘支队长忍不住了,他心里在嘀咕,脸却笑着问道: “每只鱼都要来杯?嘿嘿,是不是浪费了您的好酒?” 邹新偷瞄了眼江司令员,司令员在苦笑,他深知司令员的用心。司令员总共只 带了六瓶杜康,边吃边喝,胃垫饱了不容易醉;如果大家喝不醉,岂不表示司令员 带的酒不够?所以,司令员找理由要大伙空腹喝,空腹喝酒容易醉,醉了才尽兴。 可是,鲁钝的支队长,这一问,岂不破坏司令员的苦心? (我该帮司令员,不过,也不能招惹支队长。)“报告支队长,”邹新灵机一 动说道: “几天前这几只鱼还在大海中活得好好的,它们游得多快乐?可是今天,它们 却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换得我们美味的一餐,这精神何等伟大啊?为了表达我们 的敬意,一杯酒谢一个生命,值得。” 邹新装得极认真,又比着鱼儿在水中遨游的姿势,此举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于是,一鱼敬一杯,筷未动,每人都喝了八杯;杯虽小,杜康也去了三大瓶。 “奶奶地…,再来一杯,这杯敬小邹,小邹思想搞得通,我们都要向他学习, 奶奶地,我怎么就没搞通桌上鱼的伟大。”八杯下肚,刘支队长早已忘了形,他兴 奋地拍着邹新的肩,赤着脸嚷道。 除了邹新,其余人皆一口菜未吃,空腹一连干了九杯,杯杯烈酒,干得众人口 鼻都差点喷出火。终于,司令员取了筷子,但,此时刘支队长已兔红了眼,古舰长 瞪着眼张口不语,黄舰长直着眼猛打嗝,谢舰长张口不住吸气吐气,王舰长两手微 抖。他们的喉、食道、胃,沸腾般的滚烫,心怦怦乱跳,血脉逆流。一阵沉寂后, 大伙暗懊恼喝得太猛,酒意上了头,此时那还有食欲,脑海中想的只是,快吃菜垫 个底。 接着,只见桌面一阵乱,筷子飞来飞去,耳际是唏、呼、啧、噜的吃菜声,管 它红绕、糖醋、茄汁、醋溜,或清蒸,所有海鲜都成了一个味。 转眼,熏加腊鱼半面吃尽,古舰长正待翻鱼身,突想到有的舰长迷信,舰上吃 鱼不可翻鱼身(注二十四),遂礼貌问道: “小邹,鱼可不可以翻啊?” 这问题大家都关心,因为牵连到好几条鱼可不可以翻,于是众人停止动作,大 伙红着眼瞧着邹舰长。 “小邹,许…许多事……,宁…宁可信其有啊。”司令员插口提醒,上了年纪 的司令员果然见多识广;忠告完,他取了根中华牌纸菸,左右争相点火,他大力吸 一口,再大口喷出一道白烟。“报告司令员同志,”邹新恭谨地起身,笔挺地行举 手礼,泛着酒红的脸露出一个谄笑道,佯作愤怒地骂道: “妈辣个巴子,没有胆,那有资格跟随司令员革命?” 某些‘合说几句脏话,的确能增加彼此的革命感情。 众人还未弄清邹新这句话的含意,旦见邹弯身,右手抓住熏加腊鱼头,左手捏 鱼尾,一连几个起落,熏加腊鱼上下翻转,答、仆、答、仆、答地打着磁盘直响; 答声清脆,是鱼骨撞击磁盘声,仆声沉稳,为翻身后鱼肉撞击磁盘声。 邹新滑稽的动作,配合答、仆怪响,立时引起众人一阵笑,大伙遂又干一杯。 “奶…奶…奶地,要得,小邹,”刘支队长也起身,抹了一把嘴,伸手抢过熏 加腊鱼,也是一连几个起落,才用焦糊的嗓音喊道: “没胆,妈辣个巴子,怎…怎能跟随奶…奶地革命?” 他喝得酒意直冲脑门,茫茫地将“跟随‘司令员’革命”说成“跟随‘奶奶地’ 革命”,再逗众人大笑。 古舰长大喝一声“妈辣个巴子”,也站起来凑热闹;无奈鱼身不经摔打,只闻 答地一响,哇,鱼骨断了、鱼肉散了,三、两碎肉弹到盘外。古舰长抓着鱼头呆立 在那,表情又是腼腆又是尴尬。“妈辣个巴子,硬是要得,”邹新好机灵,趁势而 起,言之凿凿地说道: “报告司令员同志,古老哥是粉身碎骨也要追随司令员同志革命。” 众人陡地爆笑,争先为粉身碎骨干杯,个个吆五喝六好不热闹,官厅热络的气 氛到达最高潮。又一轮几番互敬,酒瓶渐空、海鲜渐尽,大伙喝得七分醉,然,如 此热络的场面,七分不够啊。“报告司令员同志,报告各位老哥,”邹新起身: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承司令员同志以及各位老哥看得起,来船上给 小弟送行,海镖号怎可让各位败兴而归,起码我也应做到,菜不能见底、酒不能空 瓶。”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漂亮,尤其说到司令员的心坎上,江司令员笑着猛点头。 说完,邹新面向官厅门口,扯开了嗓门大吼道: “炊事员,上酒、上菜。” 四位炊事员训练有素,不多时碗盘换了、残菜撤了、空酒瓶收了。新上的菜, 有现炒的新鲜蔬菜、精致爽口的小菜、热汤,尽是酒酣耳热时适合下酒的好菜。 酒?水平更高喽,茅台,七瓶!众人微笑着看着事务员依序在每个人面前放了 一瓶。 “多…多喽。”司令员依旧在笑。 “这茅台酒可是我干爹的最爱,报告司令员同志,一人一瓶,妈辣个巴子,各 喝各的,谁也不占谁的便宜。”邹新亢声说道。 酒喝到这程度,每个人的胆都喝大了,谁也不会拒绝这么合理的建议,再加上 司令员也助势道: “行,你…,你,说…算。” 瞧,司令员的舌头比胆还大。“报告…报…司令员同志,噎?”刘支队长脸膛 黑红,鼻头放出油光: “我…噎…我们奶…奶地…,噎…一起…起敬,邹…邹舰长。”“好!”司令 员同意: “敬…小…小邹。” “不,没有各位老哥的提携,那有我邹新;今后若有小弟为各位服务之处,请 随时交待。谢谢各位,我先干为敬。” 又是好几轮敬酒,众人敬来敬去,酒已不似酒,个个豪情海气地干杯,人人七 荤八素地胡言乱语,只见大声讲话者有、大碗吃菜者有、大口喝酒者有、大气吸菸 者也有,独没人搞得清炊事员又添了什么菜,也没人尝得出吃了什么菜。除了邹新, 他看起来酒量真好,众人茫茫然之际,他仍频频劝酒、带头干酒,身前酒瓶空了三 分之二,犹清醒地不时打点,交待炊事员收什么菜,上什么菜。 其实,这并不是他的酒量好,而是他一人一瓶的战略好。他那瓶,邹早已交待 事务员掺了七分白开水。酒喝到这场面,谁看得出?谁想得到?即使有人不小心喝 到他掺水的酒,品得出吗?别说是舌尖,舌根都麻木啦。真酒或掺水的酒,不都是 一个味? 邹舰长真是不简单,又豪气地一连干了好几杯。的确,他是不简单的人物。妻 子是北海舰队少将副司令员的独生女史素馨,义父是国务院邹总理,虽不是正统出 身的太子党,但也算得上红旗贵族。但,他并未因此而骄横跋扈,反能机灵应对, 不露谄态地维护长官,对朋友亦豪爽大方,思想上则是灰不溜湫,不红不专、不偏 不激、不前不后。这种角色,不简单啊! ◆炮轰钓鱼岛 西元一九七一年九月十八日下午三时四分 北京市 人民解放军海军司令部 会议主持人海军政委徐华仁中将看着与会人员,他们包含外交部亚东司司长、 亚东司专员,总参情报部驻外武官、总政治部联络室代表,中统部两位情报官,人 民解放军海军“战略研发会”委员十四位,以及北大、清华等知名大学国际法、历 史系教授七位。 众人群聚一堂,与会者莫不争相发言,姑且不论他们发言的内容如何,众人义 愤填膺的态度一致。 中国人谈到日本,鲜有不怒火中烧者,加以眼前讨论的主题——钓鱼岛主权, 更是涉及国格与主权的颜面之争;加以总参情报部揭露钓鱼岛下方可能蕴藏大量油 矿,这一来众人莫不红着眼力陈己见。 与会唯一尚未发言者,是冷沉着脸,静坐在最后方的战略研发会委员——邹新。 邹新,三十四岁,人民解放军海军少校,旅大级导弹驱逐舰济南舰副舰长,是二十 六位与会者年龄最轻、资历最浅者。由于他以第一名自大连海军学院海军战术硕士 班第一期毕业,故年纪轻轻即被网罗成为海军战略研发会委员。 在中国社会,一个阶层不高、年纪不老的少年家,发言不易起作用,故邹新静 坐一旁,不时低头振笔疾书,看似记录旁人发言重点。然若贴近一瞧,则可意外发 现,他不过重复在写“废话、狗屁、胡扯蛋”等骂人字眼。在他眼中,所有发言仅 能区分成两类: 其一:暴虎凭河式的匹夫之勇。 其二:老生长谈的无聊理论。 众人发言绕来绕去,俱无法有效解决问题。“同志们,”政委徐华仁中将针对 问题讲话了: “大家的意见都很好,透过军事,我们可以派军舰在钓鱼岛海域巡弋,以武力 对国际宣示钓鱼岛是我们的领土。可是,张教授的意见也很对,日本在钓鱼岛建了 灯塔,随后也在国际灯塔协会登记,以国际法的观点,日本已抢得先机,武力巡弋 在国际法庭不能奏效。许司长建议,透过外交向日本提出抗议,但利益当头,抗议 我看未必能改变日本的态度。吴教授则提议在海牙国际法庭控告日本侵占我国国土, 但古教授又说历史上缺乏有力的证据能证明钓鱼岛属于中国。同志们,我们到底该 采取什么行动?” “政委同志。”北大历史系古教授再度举手。 “古同志,请讲。”“钓鱼岛事件证明小日本侵略中国的野心仍在,我们堂堂 中华民族,雄立东亚五千年,怎么能忍受这种耻辱。”古教授说到悲愤处,全身气 得颤抖起来: “忍无可忍,毋须再忍;文的不行,咱们武的干,让我们强大的人民解放军好 好教训小日本鬼子。” 邹新低头又写了两个字:“狗屁”,然后抬头,带着付冷漠的眼神看着古教授。 (扯你****蛋,这种烂教授,东西懂不多,政治口号喊得倒很响。) “古同志爱国的情操令人敬佩,不过,国与国之间,非到必要不应以战争解决 争端,中国是礼仪之邦,我们先研究有没有温和的对策。”政委答。 对策?对不起,对策已经研究很久啦,众人似乎思不出有效的对策,会议室呈 现开会以来少有的沉默。 “报告政委同志。”邹新实在坐不住,他终于在众人苦思无解之际,举手发言。 “请讲。”“政委同志,各位先进,我的想法可能不正确,说出来希望各位先 进指导。”邹新极有礼貌地说道: “说明我的想法以前,我先要说一个故事。有一个外国小孩在公园玩球,球拍 呀拍地不小心滚到草皮上,草皮旁插了块牌子,牌子上写了‘禁止践踏草皮’,外 国小孩看看牌子,看看皮球,心一急就哭起来。正巧这时一个中国小孩经过,中国 小孩问他为什么哭?外国小孩指指牌子,再指指球。中国小孩摇了摇头,走到草皮 上一脚把球踢了下来。” 故事说完,会议室仍静悄悄的,大家听了个无趣的故事,有人面露不耐,搞不 清这年轻人倒底想表达什么? “各位先进,刚才故事的关键在‘禁止践踏草皮’那块牌子,中国小孩知应变, 不理那块牌子,踩上草皮就是一脚,问题不就解决了?同样的,钓鱼岛问题的关键 是日本建了座灯塔,所以,关键在灯塔,我们派艘军舰,把灯塔轰了,不就解决了?” 邹新说完,政委瞿然开目,几位教授瞠目结舌,东亚司司长猛地向后靠,总参情报 部处长频频点头。他这段话,诚应了毛主席的一句名言:“放一个响屁,比长篇大 论更引人注意。” “小日本也打回来呢?”东亚司司长忧虑地问道。“门都没有。”未等邹新回 答,海军政委徐中将骄傲地插口: “我们有核潜舰、弹道导弹潜舰,各式导弹驱逐舰,小日本一艘潜舰也没有, 总共才十几艘传统舰炮驱逐舰,怎么打?” 解放军代表微笑颔首,表现出踌躇满志的得意神情,似乎,甲午战争的耻辱, 这一家伙气都出尽啦。“不太好吧。”北大历史系胡教授似乎不苟同,他表现得像 一位温文孺雅的学者,全不似方才的激动,颦眉蹙宇问道: “这是不是霸道了点?” 众教授们默然点头支持。“胡同志,”邹新反问道: “您同意中国拥有钓鱼岛主权?” “当然,钓鱼岛是我们的。” “钓鱼岛既然是我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在自己的土地上进行射击训练,有什 么不对吗?” 众教授哑口无言。 西元一九七一年十月十二日上午十时二十五分 台湾省 宜兰县东北海域 钓鱼台列屿 人民解放军 沈阳号 海面是五级风浪,沈阳号三千六百吨船身左右晃了两晃。 距离是三千码,舰长吴信上校下达“双车轰、轰、轰、轰——,舰艏一百三十 公厘双管炮一连发出四声巨响,这是四发警告弹,弹着点距灯塔右边五百码,炮声 震耳欲聋,小岛为之地动山摇。炮声惊散了数千只海鸟,群鸟振翅乱飞。炮声也吓 坏了看守灯塔的日本人浅尾泽。浅尾神色猝变,在一连串“怎么会这样”疑问声中 仓皇冲出灯塔。 三分钟之后沈阳号舰艏巨炮再射击十八发,两发野弹,三发偏左,十三发直接 命中。钓鱼岛灯塔,在弹片烟硝中化成灰烬。 钓鱼岛,又回复妾身未明的暧昧身份。 ◆总理遗言 西元一九七六年元月八日上午八时四十七分 河北省 北京市 三○一医院 死亡的威胁可以让一个人消沉、沮丧、完全失去斗志,失去生存的意念;反之, 也可能会激起人们最后一点勇气,完全豁出去,尝试去做健康时期不敢去做的事。 邹振华属于后者。他一生小心谨慎,对主席唯唯诺诺,从不敢拂逆,可是当发 现自己患了不治之症——摄护腺癌,自知行将就木之际,反而勇气百倍,不惜与主 席决裂,和打着主席旗帜的宫庭派摆阵对势。 邹的决心,化解了文革后宫庭派发动的批林批孔思想整风,大量平反文革期间 被斗倒的老干部,让他们重回工作岗位填补权力真空。避免主席夫人领导的极左宫 庭派势力夺权。说服主席放弃思想斗争路线,将党的工作重心移向“促生产”方面。 在历史的巨轮中,他俨如一位良医,用生命中最后一点力量医治历史中淌着汨 汨鲜血的疯狂巨人。在现实的生活里,他却是癌症末期,一年半短暂的岁月,他总 计动了七次大手术、八次膀胱电疗、输血超过百次。然在同一时期,他仍抱病接待 六十三位外国元首或代表,参加一百六十一次会议。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强忍癌 症末期的病痛,为了挽救危亡的中国,而置个人死生于度外。 中国,正缓缓恢复生气。邹振华,却徐徐接近死亡。 北京市三○一医院,特五六四病床上躺着邹振华,床侧围了六个人——妻子段 英昭、义子邹新、国务院第一副总理,兼中央军委会副主席与总参谋长郭兴中、国 务院副总理兼军委会委员吕向军、中央政治局常委兼军委副主席岳逸群,以及主治 大夫吴东奇。 邹新接获病危电报忧心忡忡地从大连赶回,站在病床前,看着头发斑白的干爹 形容枯槁,苍白的脸庞瘦得只剩皮包骨,闭着双眼躺在床上,他的心如刀割。为了 不让干爹难过,还须强抑内心的悲痛。 “干爹。”邹新沙哑喊道。 邹振华缓缓睁开双眼,喜见新儿站在床头,旦见他外貌英挺俊武,神情威猛, 很有革命军人精悍之气,安慰地露出了微笑。(M&M mm.netbig.com) 邹新想回以微笑,但瞧见干爹病危体弱,他难过得只能沙哑地喊了声“干爹”, 就因鼻头发酸不能言语。须臾,他才咬着牙,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新儿回来看干爹了。” “好,好,新儿,来。”总理挂着点滴的手伸向新儿。 邹新急向前握“干爹的手,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流下来。 “没出息,哭什么哭?”总理气息弱的连责人的口气都如游丝。 可就这么“没出息”,干爹不骂还好,这一骂邹新泪如雨下,然他咬着牙不发 一丝哭声。 “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没出息。”总理骂归骂,声音却充满了感伤。想到新 儿从小调皮多事,即使长大当了解放军军官仍让他烦忧不已。 (唉,世事不是作弄人吗?) 想到这,看到新儿的泪水,加以他了解新儿“大哭大闹”则是假悲伤,咬牙流 泪却不哭出声则是真哀凄,因而触动总理的隐痛。忍不住的,总理的眼眶潮湿模糊 了。 此情此景,看得小昭难过得别过身子偷偷拭泪,郭兴中内心翻腾如海,岳逸群 低头黯伤,吕向军眸中闪着泪光。 “兴中。”邹振华咬着牙,收了泪呐呐道。 “总理。”兴中短步向前。 “两件事我放心不下,你要帮我办噢。”邹振华悠悠地说道。 “总理您交待。” “第一,宫庭派那帮人在跟我比谁的气长,我看是比不过他们喽,等我去了以 后,逸群、向军。” “总理您交待。”岳、吕二人异口同声答。 “你们两个一定要帮兴中,不能让那烂婆娘夺权,如果不幸让那烂婆娘夺权了, 中国就苦啦。记住,未来革命的道路是崎岖的,你们要好好干,继续干下去,要坚 定。” 邹最后几句话说得极有力气,中气十足,完全不似濒临死亡的重病患着。 “总理您放心。”兴中哽咽着说道,他的手紧紧握着总理的手。 “总理您放心。”逸群走向前,手握二人手掌。 “总理您放心。”向军眼中噙着泪也走向前。 六只手掌上方又加了两只,四个人的手掌紧紧地握在一起,四个革命老伙伴, 经历半个世纪,看尽世间冷暖、尝尽人间辛酸,此时无不思绪盈涌,潸然泪下。 “总理,您交办第二件事。”兴中请示道。 “唉,就是他。”总理把眼望着新儿。 兴中转头,只见身后邹新泪流满面,这那像个革命军人?他怒得挥手就是扎扎 实实的一掌打在邹新后脑杓。 啪的清脆声,众人为之错愕。“没出息,哭什么哭?”兴中学着总理的口吻佯 斥。随后转身,恭谨地向总理报告: “您放心,孙猴子交给我,我保他将来取经修成正果。” 这段话说得极是温馨贴切,加以兴中的个头矮小,这一掌几乎是跳着打的,故 而引得众人破颜一笑。 刹那间邹目光熠然闪光,双眸清澈有神。他紧紧握着兴中的手,手劲有力,代 表五十多年的革命感情,也是永恒的感激。 兴中双手紧握总理的手,虽无语,然国字脸猛然点头,泪水在眼中打转。他每 一点头,都似向总理报告,您放心。 邹的目光渐淡去,眼皮眨了眨,看似无限疲惫。 “小昭。”邹手伸向妻子。 “振华。”小昭向前紧握着邹的手。 “刚才那两件事是骗他们的,其实我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邹极 费气力地露出浅浅地微笑。 “是,我怎么会不知道?”老妻咬着牙忍住泪,勉强自己撒娇地答道。 五十一年的老夫老妻,真挚浓郁的感情,从只句片语中全然感受。古人言: “富易妻、贵易友”,此话对邹全不受用。 “小昭,有好些事儿我都没有告诉你,现在,也太迟了。”邹轻声说道。 “我也是,振华,我的心中也藏了很多事,你好起来,我才全部告诉你。”小 昭勉强挤出笑容,有一点撒娇,可是泪已滚到了眼眶边。 “小昭,我……,好累啊。”邹声音弱如游丝,语毕,缓缓合上眼。他那只紧 握小昭的枯手,慢慢地松了。 早上九点二十五分,邹振华离开了他热爱的世界。三天后一切依照他生前交待 的遗言,一架飞机悠然飞上蓝天,在治丧委员的伴随下,由新儿捧着义父的骨灰, 段英昭把邹振华的骨灰撒在祖国的河山上。 相对于许多伟人逝后尸体存放在“纪念馆”供后世子孙永世膜拜,邹振华的心 胸何等豁达、宽阔? ◆驻日武官 西元一九八五年四月九日上午七时五分 山东省 青岛军港 解放军海军 北海舰队司令部 招待所 青岛市的初春美得像像一朵初开的水仙花,北海舰队司令部招待所座落在群山 环绕的山脚,四周草木葱笼,远山如黛,白云悠然飘荡在蓝天间,晨曦如洗,新抽 芽的嫩枝在风中摇曳。此情此景,绝对是文人雅士吟诗作赋的好场合。 可惜,解放军北海舰队驱逐舰第一支队,大校支队长邹新可没这份雅兴,他不 单个性中没有这个水平,更重要的,此时坐在他对面,一双鹰眼正盯着他看的,正 是花白头发国字脸,那位他最怕的郭叔叔。 故而,他周围的祥和、恬静,仅增加他心中的不安。 “多久没回家啦?”郭叔叔边吃早餐边问道。 邹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郭叔叔问的是那个家,大连的妻子家,或中南海干妈家? 他眼皮抬了一下,想问,没敢。 “怎么,多久没回家都不知道了吗?” “几个月了。”邹答。 “几个月?”郭追问。 “两、三个。” “倒底是两个或三个?”声音变得严厉。 “两个。”邹急低头。 “你工作这么忙吗?” “最近比较忙。” “忙些什么?” 邹哑口无言,他不敢骗,也不敢实讲,只好把头垂得更低。中国自从郭叔叔上 台,大幅放宽经济改革脚步,全国无不右转向钱看。邹的嗅觉灵敏,暗中联络幼时 中南海玩伴结成旁人眼中的太子党,专做转包外商进出口的无本生意。邹虽隐于后 台操控,但郭叔叔机智老练、密间四布,谁能担保郭不知内情?加以郭叔叔每年至 少召见他乙次,所谈内容不外清算他过去一年所为,有功则奖、有过则贬,其中贬 又远多于奖。以今日郭叔叔问话口气,邹直觉今日凶多吉少啊。“怎么,自己忙什 么都不知道?”郭丝毫不放松地追问。 “碰到几个老朋友,大家常聚聚聊聊。” “聊什么?”“咳、咳……”邹心虚地清清喉咙,看来来者不善,不彷试探一 下: “他们在谈如何支持郭叔叔经济改革。” “好比说?”郭鹰眼如剑。 (不说是不行啦。) “咳,好比说,咳,进出口业务。” “有没你的份?”声音冷漠。 (完了,他要发火了!) 邹暗自骇然,他了解郭声音冷漠是发怒的前兆,显然郭叔叔听到了什么风声, 思及此遂斟字酌句说道: “我告诉他们,不要算我的。” “倒底有没有算啊?”声音尖锐。“咳、咳,”邹恨不得有十个地洞可钻,但 一想,这也没有什么证据可查,遂铁了心答道: “没。”“胡说八道!”郭愤然拍桌怒斥: “没,没什么没,你当我不知道,你义父一生孤高耿介,你竟然打着他的名号 在外面欺、蒙、拐、骗,哼,你怎么对得起他?” 桌上碗盘震得豁啷豁啷响,邹吓得放下碗筷,低头佯示忏悔。 “抬头,看着我。”郭怒吼。 邹头抬得恁快,俊脸虽带愧色,但双眸清亮有力。 (好一个俊男儿!怎么会是如此桀骜不驯的一只孙猴子?这么多年,讲都讲不 听,罚也罚不怕。看看,他现在那有什么悔意,唉,怎么向总理交待啊?) “干军人就别想搞钱,听到了吗?” “是。” 想到总理,郭的口气又软了。再想想,邹是将近五十岁的聪明人,如果他肯听, 一句提醒的话点到即可,若不肯听,十句、八句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换了个话题, 回到今日的正题。 “对自己的未来要有规划,下个单位想调那?” “谢谢郭叔叔,现在工作很好。”邹急答,他当然不想调动,此时太子党的门 路才搞通,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础,他可不想轻易放手。 (哼,孙猴子,想继续搞钱是嘛?) “别做井底蛙,到外面世界看一看。”郭命令式地说道。 “外面?” “你干爹一生眼光能看得准、看得远、看得清,就是因为他踏踏实实到别的国 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亲身体验别人强的原因。你今年快五十岁了,从没到国外生活 过,看的都是中国的老东西,搞不出什么新名堂。出国去走走,学习别人的长处。” “出国?”邹失声问道: “不干海军了?” “海军有驻外武官,你出去干武官。” “驻外武官!美国吗?”邹心中窃喜,美国武官是少将职,这表示他即将占少 将缺,再者,他们代理的外商全来自美国,到了美国不是更理想? “美国有什么好学习的?自己国家都搞不好,还要管别人。要出国学习,就要 到日本,看看同样是东方人,别人为什么搞了三十几年,从战败国搞成经济强国。 发展经济是中国未来唯一的路,你去日本看看,他们一定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糟了,这怎么成,日本没熟人,没门路啊。) “可是,我不会讲日语啊。” “你会讲美语吗?”郭反问。 “可……”邹才吐出一个字,惊见郭眼中射出的凶光,吓得他张口无言。 (唉,算啦,他正在火头上呢。) “是。”邹黯然答道:“我会到日本用心学习。” “邹新啊,要五十岁啦,人生走了大半喽,要有目标啊。” 郭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将邹调离那一伙狐群狗党,这伙人少了他这只孙猴 子,也耍不出什么花招。如今目的已达,口气和心情都好多了。免不了,他得意地 想到: (哼,这孙猴子,不先吓吓他,岂肯心甘情愿去日本。) “嗯,回去收拾收拾行里,要带素馨一起去,知道吗?” “是的。” 提到素馨,郭刹时又想到另一档事。 “你结婚几年啦?” “二十多年。” “怎么还没生‘孩啊?”“咳…”邹面色尴尬,这问题可是他最不愿谈的,别 说二十多年来素馨没怀过小孩,即使外面数十个有关系的女人,也从没人怀过,这……, 他要如何启口呢? “咳,响应党的人口政策,所以……”“胡说八道,”郭断然打断: “十几亿人口,差你这一口?我看啊,是火力不集中,点放太多了,是不是? 邹新啊,素馨那点差了?要好好待人家,当初你跟素馨认识,好歹郭叔叔我也是有 责任的……” 说到往事,郭顿觉失言。当年他设计史素馨担任凭祥舰成军典礼时舰上报告员, 至今邹、史二人仍蒙在鼓里。若今日说穿了,岂不显得他为人长辈的阴险了?以后 要如何教训他呢?念及此,话锋立即一转: “我和素馨爸爸都是解放军,如果当初我不干解放军,你们也不会认识啊。邹 新,好好待人家,知道吗?” “是的。” 郭叔叔干解放军、认识素馨,这两者有什么关联?邹如细想这句话,再回忆凭 祥舰成军典礼发生的事,以他的智慧不难悟透其间之奥妙。可惜,他现在满脑塞得 尽是“日本、日本”。 (妈辣个巴子,日本。) 日本,长久来藏在他遥远的心底深处,如今,像一个东升的大太阳,渐渐从心 底爬起,对他呼唤、向他招手。 啊,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