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苦命边缘人 ◆新兵训练西元一九七七年五月十八日下午二时十一分台湾省 高雄县 凤山 威武营区 午后的艳阳如蒸笼。新兵训练中心集合场整齐竖立了一票新兵,第一天操练, 他们头顶钢盔、脚打绑腿、肩扛五七步枪、口中“一二、一二”地精神答数。 毒日当头,就算不操课,教育班长单单是喊口令也热得汗流浃背呢。 升旗台左手侧第三班,班尾站了个个头瘦小的班兵。他头上的大钢盔罩住了眼 睛,身上的制服看起来又大又宽,一把步枪如同大扁担似地扛在他肩上。如以轻松 的心情看这画面,真会让人忍不住喷饭。不过,这是严肃的“班基本教练”,负责 训练的陆军下士教育班长庄飞雄,可没这种轻松的心情。 “枪,放下。”教育班长口令短洁,十分精神。 十一个班兵十一把步枪,在一个口令之下出现两个动作——前十把动作一致, 最后一把,慢了。 庄飞雄,身高一八六,体重八十九,不必细说也知道,此人乃虎背熊腰的彪形 大汉。虎背熊腰的庄班长愤愤瞄了眼排尾小班兵。 (怎么老是比别人慢。) 盛怒中,庄班长虎虎生风的大脚,两步就跨到排尾,巍然矗立在身高一五八、 体重四十六公斤的小班兵眼前。 “死老百姓——”教育班长暴吼一声。 小班兵被这一声震得前后微微晃动。钢盔下,他蹙眉闭眼,一付逆来顺受的认 命态度。 “林木斋。”教育班长吼道。 “有。”小班兵大眼张开,眼神木然。 “这么小声啊,林木斋?”庄班长声音极低地问道。 “有。”声量加大,但不够大,而且,娘娘腔的。 教育班长如大熊般的巨鼻深吸一大口,将他那超过常人一倍的八公升肺活量, 一家伙全部吸满,然后,集中在三个字,分三次释出。 “林——木——斋————” 所有在集合场操练的新兵,莫不为这巨吼声而动容。甚至远处一位胆小的班兵, 枪都吓掉到地上。 小班兵立在雄伟的教育班长面前,他紧紧闭起眼,拒绝看眼前这张遮住他百分 之七十视野的大熊脸。 “眼睛睁开,看着我。”庄班长巨掌挥向小班兵的大钢盔。 大钢盔真是太大了,经庄班长一打,斜着将小班兵的脸整个盖住了。如此一来, 他如何知道小班兵是否听他命令睁开眼了呢? “钢盔戴好。”教育班长下令。 被钢盔遮”光线的林木斋,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不禁使他联想到。 (为什么我的生命总是黑暗的?) ◆斗鸡的最高境界是呆若木鸡 生命对林木斋而言,是魔鬼丢弃的垃圾,充满晦暗污浊之气。国中毕业,同学 们继续升学,他只能四处打工。可是无论到那,他总是众人嘲弄的对象。在现实社 会里,他是孤独的边缘人,没有休闲落脚之处;在感情的世界里,他是人们背后指 指点点的心理变态,情感只能藏在心底,永远塞在那最阴暗的角落。生命,没有快 乐、没有希望、没有明天;一个“未曾拥有”的生命,他又怕失去什么? 想到这,他胸中怒火顿起,林木斋以未持枪的左手将钢盔移正,出现在庄班长 面前的是一双怒眼——愤然瞪视前方。可惜,由于高度差异,只瞪到庄班长的喉节。 “看我眼睛。”庄班长斥道。 小班兵黑白分明的怒眼倏地睁大,目光如电向上看,像两道冷锋,让人瞧了不 寒而栗。 庄班长登地吓了一跳,但他岂是被吓大的?故拗性亦起,粗声吼道: “不服气是吗?” 依旧瞪着他。 “为什么不讲话?” 还是不讲话。 “怎么样,想打我?打啊。”庄班长宽大的熊脸伸向前,扬着下巴,极尽挑衅 之能事。 不动,眼珠死瞪着他。 庄班长也火了。 (他****×,瞪我,要瞪是吗,来,我们对瞪,看谁瞪得久。) 庄飞雄努力睁大他的牛眼,大到与小班兵的眼睛差不多大。四个大眼对瞪,约 莫持续了十秒;虽说只有十秒,但此时此场面,犹如一世纪那么长。 瞪啊瞪,不料,庄班长居然心虚了。 为什么呢?庄班长像一只斗鸡,东跳西跳地挑衅,然而碰到的对手却是呆若木 鸡地定在那,以混合了凶光、狠劲、仇恨、怒火的复杂眼神瞪着他。这时他才发觉, 斗鸡的最高境界乃呆若木鸡啊。 (啊,这小子的眼神好凶啊!) 庄飞雄像一只败阵的斗鸡,不发一言回到队伍前;奇怪的是,他内心不单未存 报复之意,他反而有点佩服这小班兵。 (这小子,狠角色呢。) 结局来得突然,也令人意外。不过,仔细想想也是意料中的事。 庄飞雄长得方头大耳,肌肉扎实,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就读华夏工专时担 任橄榄球校队当家牛头。为人好勇斗狠,自视草莽英雄,从’混迹江湖,行事霸气 但也带着一分江湖人的义气,人生抱负则是当一位行侠仗义的角头。日常酒过三旬, 常夸口如生在古三国时代,猛将如张飞之流恐也不是他的对手。故而庄班长喜欢朋 友称他庄飞,但班兵却私下叫他粗王——老粗之王。 胆识如粗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讥笑他,“怕啦?” 如果,今天瞪他的人是个大块头、壮身材、狠角色;哼,为了证明自己更狠、 更凶、更壮,准叫瞪他的人吃不完兜着走。不过,瘦小如林木斋之流,他两个手指 就可轻松捏死的小角色,居然有胆识挑明瞪着他,他反而佩服起来。 更何况, 谁会怀疑“庄飞怕了”?雄壮威武的庄飞,礼让如此瘦弱矮小的班兵,大家只会敬 佩“庄飞有肚量”。 ◆袒裎相见的贵妃澡西元一九七七年六月二日下午七时二分台 湾省高雄县 凤山 威武营区 新兵中心第二营第一连第二排,全排四十三位新兵,剃着清一色的三分光头, 上身赤膊,全身仅穿了件大内裤。他们右手持脸盆,左手紧贴大腿,四十三人分四 班,整齐地站在浴室外露天蓄水池后侧。这水池是砖块砌成,长三公尺、宽两公尺 半、高八十公分的大水池。 蓄水池前意气风发的是当值教育班长王剑,他双手插腰、豪气干云。 王剑,是第二营第一连“粗王”之外的第二大天王——贱王(王剑的反顺序念 法),也就是贱人之王的简称。粗略地说,贱人可区分成两大类。其一、他知贱不 是好习性,只是偶尔忍不’会犯。其二、他将贱归纳为人类卓越能力的一种,每每 以贱而自豪。 第一连的同志很不幸,贱王属于第二类。“各位弟兄,”贱王带着几分贱笑说 道: “嘿嘿嘿……,班长今天心情特别好,决定让大家好好洗个澡,好不好?” 新兵训练期间,洗澡时间多有限制,从十四天前报到开始,时间限制越来越短, 以昨天为例,一人一间的浴室,每人轮不到三分钟。 四十三个新兵,听贱王一反常态的说词,心中无不格登。 (贱王不可能良心发现,看他讲话的贱样,一定在骗人。) 疑心即起,遂无人作答。 “好不好啊?──”贱王又问,尾音特长,同时露出阴险的贱笑。 众人确定苗头不对,更没人答。 “没意见就是同意喽?各位,现在班长决定让你们享受历史上最有名的‘贵妃 澡’,听过吗?贵妃就是杨贵妃,吴三桂最喜欢的大美人杨贵妃。贵妃澡,就是杨 贵妃洗的澡。” 在场半数人心已凉了一半,因为他们知道:陈圆圆才是吴三桂的爱人。杨贵妃 乃杨玉环是也,唐玄宗的最爱。贱王连这点典故都不知道,贵妃澡岂不唬人?“杨 贵妃是金枝玉叶的大美女,她洗澡是非常尊贵的。所以,贵妃澡要配合音乐,一点 一点的洗。”贱王脸上极是得意地宣布: “贵妃澡就是边洗澡边唱歌,大家选一首歌,唱完以前澡要洗完。而且,洗澡 的时候只准用水壶的盖子盛水池里面的水,嘿嘿嘿,用水壶盖一点一点的洗哦。” 众人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这时才了解,为什么今天教育班长要求洗澡时带水 壶。可是,一首歌的时间,一个铜钱大的水壶盖,怎么洗啊?(M&Mmm.netbig.com) “报告班长,可不可以不洗?”有人打算放弃了。 “不洗?嘿嘿嘿,你们是猪啊,流了一天汗,臭得跟猪一样你不洗?你以为我 们在办家家酒?这是训练,不洗也不行。作战的时候那来足够的水?那有充足的时 间?平时就要训练,不然战时如何打仗?” 众人一听只得安静了。 “唱什么歌?”贱王征求大家意见。 “《郊道》。”某人高喊。好建议,许多人频频点头。这首歌,长。 “会唱吗?嘿嘿嘿,要合唱哦?不要唱了一半就唱不下去啦。”贱王浇了大家 一盆冷水。 部分人摇头,部分人垂头丧气,也有部分人开始讨论。在贱王主导下,短暂讨 论后决定唱《九条好汉在一班》。 贱王主动起音,露了一个贱笑始下令: “贵妃澡,开始!” 一声口令,先是乒乒乓乓脸盆一阵乱响,接着全体开始唱《九条好汉在一班》。 歌声原本就五音不全,大家又尽全力拖长每一个音节,因而音调全走了样。“九” 字音还未断,已有十余位手脚俐落的新兵,伸手就扯掉身上唯一的大内裤,抓了水 壶盖,全身赤条条地冲到蓄水池边。看似他们在使用水壶盖,其实以手掌猛地杓水 往身上泼。其余还不习惯公然裸体的新兵,脑袋还未决定要不要脱内裤,弹指间发 觉先机尽失——水池边较好位置快被占满啦。遂当机立断霍地扯了大内裤加入战场。 说它是战场可真是不假。四十余个大男人赤条条挤在空间不足的水池边,你推 我挤的肉体接触,猛地钻前杓水、忽地跑后抹把肥皂,诚可用“众臀罗列、群鸟乱 舞”来形容。 ◆贱王使贱 看着眼前这混乱景象,贱王快意笑了。可是,他的笑未超过两秒。 “林木斋。”贱王遽然吼道。 林木斋,赤膊的身子瘦得跟鸡一样,紧闭着双眼站在昏暗的墙角。他浑身燥热、 血脉逆流、心头突突直跳。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快,他实在承受不了。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在众人面前脱得精光,手还得公然在身上各部位抓来抓去搓 洗,这是多令人羞耻的事啊。 他这一生,只幻想过裸体的男人,从来没有亲眼又如此近地目睹过。今天,活 生生在他身边,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他如何承受? 目睹便罢了,挤来挤去的肉体接触,肌肤相连,屁股对鸟、鸟贴着屁股,这不 是要他的命吗? 他的命虽歹、虽贱、虽薄,但也不容人如此糟蹋。这不单是名节或耻辱的问题, 这是生与死的关键。 这没得商量的。林木斋决心已定,他誓死不从。 “你这个娘娘腔的,敢他****公然抗命。”贱王骂起人来果然是贱,他厉声嘶 吼,尖锐的声调混在众人的歌声中,像粉笔里夹带着小石子划过黑板,声音既恐怖 又刺耳。 林木斋闭眼听若罔闻,他沉静似岩、不动如山。 面对闭目沉思的林木斋,贱王暴跳如雷。可是,不管贱王如何暴怒,他还是保 持了贱王的智慧——绝不落人把柄。老粗如庄飞雄之流,愤怒到这种程度会动手打 人的;可是贱王不会,暴怒中,他倏地冷静下来。 《九条好汉在一班》唱得好长,歌声结束,贱王谋略已定,他认为林反抗贵妃 澡的原因是洗澡时间短、水量少,所以他拒绝洗。 “各位,刚才的训练的目的,是让大家体会战时洗澡的滋味。现在训练的过程 结束,大家表现都非常好,只有林木斋居然敢公然抗命。所以,除了林木斋继续站 在这罚站,其余人进浴室好好洗个澡,时间没有限制,开始动作。” 众人一阵欢呼,急忙冲进浴室。 这是贱王整人的手段。他刻意放松其他人,加重打击反抗份子;赏罚在一起一 落间,愈益加深反抗份子的悔恨。 因此,在贱王整人贱行中,往往牺牲一个烈士,可造福众人。 今日的烈士,当然是林木斋。 人群都冲进洗澡间了,水池旁只剩下两个人。 “林木斋,”贱王的声音异常平淡:“公然抗命噢,大家都看到了,全班弟兄 都是证人,班长可以送你军法,你竟然敢公然抗命!你知道公然抗命会判几年吗?” 林不语。 “哼,”贱王冷哼道:“三年到无期徒刑!听好,‘三年’到‘无期徒刑’, 哼,林木斋,你这个兵当不完喽。” 林毫无表情的脸,略为动容。 “不过,班长心胸非常开阔,班长不在乎你在全排面前侮辱班长,如果从现在 开始,你表现出悔过的态度,诚心接受所有处分,班长可以原谅你,考虑不送你军 法。林木斋,要死要活,你自己选择,班长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在军中,公 然抗命是非常非常严重的,班长要你自己想清楚噢。” 左一句班长,右一句班长,贱王的口气有十足官僚气息。 林木斋先被“三年到无期徒刑”吓到了,此时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张开 大眼,小嘴也终于有了反应: “谢谢班长。” 贱王的眉尖、嘴角俱弯出胜利的贱笑,他细声慢气地得意说道: “你在这反省自己犯了什么错,好好站,不准动,班长随时来看,如果你敢动, 明天站的时间更长。” ◆粗王怒打贱王 南台湾的六月是凶蚊飞舞的月份,暗夜中林木斋仅穿了件短内裤,僵如木偶地 站了一个半小时,活生生喂饱了一群饿蚊。晚上九点,当粗王庄飞回到连上,惊见 自己班上的小班兵被蚊子叮得不成人形时,他立时炸开了。 粗王愤怒时,他大鼻一吸,胸腔立时装满八公升的新鲜空气。 “王——剑————” 暴吼声中,粗王怒气冲冲抓着林木斋,几个虎步跨到王剑寝室,一脚踹破了木 门,身子未进门已扯开嗓子骂道。 “我×你妈——” 贱王只闻如雷的一声巨吼,还没弄清怎么回事,霹里啪啦连吃几个巴掌,巨掌 力劲十足,打得他昏天黑地乱喊娘。混乱中瞟到立在门外的林木斋,这一来他猜了 个八九。 “庄飞,啊唷,你别,别动手。啊唷——,林木斋他公然抗命,啊,痛啊……” 贱王尖声喊道。 贱王尚未说完,淌着鲜血的脸颊又挨了粗王两巴掌。接着粗王左手牢牢抓着贱 王领口,右手扯着他头发,一路硬把他拖到门外。 “我×你妈,你看,我×,他公然抗命,你就这样整他?我×你祖宗八代。” 虽然,罚林木斋站在水池边喂蚊子是贱王蓄意的,但当他看到眼前的林木斋, 他自己都吓到了。林木斋被蚊子叮得红肿的疱,一个连着一个,某些部位,甚至好 几个叠在一起,它们像一层乱长的鱼鳞,密实实地贴在林木斋的腿上、身子、手臂、 脖子,以及脸上。好像垂死的麻疯病患者,眼前的林木斋是恐怖、恶心,以及 丑陋。 “我不知道,雄飞,不知道啊,蚊子不知道啊。他自己要赶啊,自己赶蚊子啊, 不是我要的……”贱王语不连贯地拧着脖子狂叫。 这是一个令众新兵心喜的夜晚。大家先洗了个舒服澡,复见粗王狠狠K了一顿 贱王。众人爽得就像炎夏正午吃了一客冰淇淋。从那晚开始,所有连上士兵对粗王 多了七分敬意,路上碰到庄飞雄班长,莫不尊敬地立正,笔挺地行个举手礼,朗声 喊句: “班长好。” ◆逃亡吧 可怜的林木斋,成为众新兵心喜的祭品。他身子抹满了白花油,浑身痒痛如万 蚁钻心。不过,肉体的痛苦是次要的,内心悲凄才撕人心肺,可是,他心中的酸楚 是老天也帮不了的。 苦苦思考尽夜,当泪水沾湿了枕头,夜色即将褪尽,浑身痒痛渐消之际,他做 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军中团队集体生活对他而言,苦过佛陀的十八层地狱。他 没有选择,无法妥协,眼前唯一的路——逃!对,逃,这是最好的路,当一名逃兵 也强过肉体和心理双重的煎熬。 清晨五点二分林木斋悄悄爬起身,轻声穿了套运动服,口袋塞了仅有的二百零 七元,趁着淡淡的夜色,翻过浴室后的矮墙向后山狂奔。他一口气越过“五四高地”、 六三高地,待爬到一三四高地,他已累得香汗直流、两腿打抖。唉,他再也跑不动 啦。 一三四高地是凤山附近最高的山丘,伫立山颠,四周景观一览无遗。此时只见 东方朝云逐渐聚合,晨光微熹,寂静的青山在曙光中一丘连着一丘,远远被吞没在 迷蒙的朝雾中。上气不接下气的林木斋,这时才惊觉台湾竟如此之大、景色竟如此 之美!可是,目睹眼前美景、神明造物的杰作,反而加重他内心的悲凄。为什么, 天下之大独无他容身之处、关山万重何处是归途? 逃,他又能逃到那呢? (啊,神明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林木斋如此的不公平?) 他心情翻腾似海,忽地爆发出一阵哭号。哭,颇费体力的。终于,一夜未眠又 爬上爬下跑了数千公尺的他,支持不住了。他在断续的哭声中渐渐倒下,睡去。 ◆亡命天涯 粗王庄飞雄心系小班兵,起床号未响已来到他床前,这一探视还了得! “林木斋呢?” 庄飞雄平常讲话就粗声粗气的,心急起来声音更似洪钟逼人。 众人先是诧异,再经教育班长们逻辑地分析昨晚事件、林木斋自卑又自闭的个 性、悲观的人生、强烈性别错乱倾向…… “他会不会自杀?”连长忧心忡忡问道。 众教育班长一阵附合,接着,七嘴八舌说不停。 “糟了。” “对,一定是自杀。” “死了、死了。” 贱王脸色铁青,相形之下昨日被粗王打青的脸,看起来伤势好多了。 除了必要当值班长,第二营第一连教育班长大动员,九个人分走九个方向,三 个人向营区大门外的市区,三个人搜索营区,最后三个直奔后山。 自杀,最可能的地点当然是后山。这简单的常识,使真心担忧林木斋的庄飞雄 选择向后山。 别看庄飞雄平日管得严,他对待新兵可是如兄如弟,尤其自己班上的弟兄,具 有强烈的“我的兵我来管”的信念。难怪,昨晚贱王事件他要暴跳如雷了。 人生多舛,林木斋的人生更是荆棘满地;但,也并非全无坦途。早上九点二十 分,命运之神将庄飞雄带到一三四高地。 忧心忡忡的庄飞雄,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臭汗淋漓,眼前的林木斋 却躺在树荫下,睡得可正甜呢。 瞧见此景,庄飞雄丝毫不动气。 (还好,找到了。) “林木斋。”庄飞雄语气温和地唤道。 林对声音极是敏感,闻声惊起,脸上直觉露出恐惧,无暇多想抽腿就跑。 “你去那?回来。” 林定在原地。也是,跑得过班长吗?就算跑赢了,他又能去那? “过来。”沙哑的声音充满感情。 林低着头,二条腿像灌了铅,走得极慢。 “你想到那?” 林兀自摆着头,摆着摆着,泪水摆了出来。 庄飞雄最不耻的就是男人流泪,可是这位小班兵,实在很难令人联想到男人。 不过,既然哭了,还是得循例劝几句。 “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 没想到“男儿”两字,反而加深林内心的悲恸。他闻声肩头不住抖动,哭泣与 抽搐的动作更大了。 庄飞雄是“粗”,不了解“男儿”两字强大的杀伤力,只道是小班兵心怀委屈, 看到“敬爱的班长”而哭泣。正如同幼小的孩童在外受他人欺侮,常忍着疼痛不哭, 待回到家,看到慈爱的父母,始撒娇似地嚎啕大哭。 这种误判,激起庄飞雄长者的爱心与强者的仁义之心。 “别哭,林木斋,昨天的事过去就算了,忘了它。从今以后不会有人欺侮你, 只要班长在,没人敢欺侮你。” 这句话说得极为得体,因为庄班长昨天行动证实所言不虚。此种温暖关怀的话, 此时说得恰到好处,故顿时之间林滋生无穷的信任感。 “班长,我不要回去。” “不回去?为什么不回去?”“我…,我…,我……”林在犹豫,他不知如何 启口,支支吾吾一阵才断然接道: “我不知要如何讲,反正就是不回去。” “你要相信班长,没有什么事不能讲,班长做兵以前在外面跑,奇奇怪怪的事 看多了,你讲什么都吓不到班长,你不讲,班长如何帮助你?讲,不要怕,不管什 么事,班长都帮你。” 同样的是左一句班长、右一句班长,和昨天贱王训话时所讲的“班长”比起来, 昨天的班长十足官僚气息,今天的班长,却充满长官照顾部属关爱之情。同样的名 词在不同人嘴里,含意上竟有如此巨大的差异! 此语打动了林木斋,一种女性“被保护”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事情已到了这 田地,自己也没选择了。 “班长,我从小……”云云。 没想到这一讲,竟讲了一个多小时,庄班长心虽粗,耳朵却很细。末了,他被 小班兵说服了。 (他****,同船共渡都是八百年修来的缘,更何况今天他分到我班上,我怎能 置身事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庄飞雄豪情大发,他那立志行走江湖,行侠 仗义的雄心又来了: “逃兵不可能逃一辈子,反正你也不知道去那,我看这样,我大哥在日本,我 找朋友安排你偷渡,到日本找我大哥,说我庄飞雄叫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