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歌伎与天葬师 所谓耳闻为信。山本大臣不得不相信他亲耳听到的,他现在体会了什么叫“天 使的歌声”。这形容对从未见过“天使”的人而言,算恰当。 ◆西藏的天葬师西元一九八七年四月二日上午八时二十一分西 藏自治区 拉萨 天葬台 房子最高的部分,人们称屋脊。世界陆地最高的区域,世人称什么? 世界的屋脊。 青藏高原就是世人口中“世界的屋脊”。该处充满拔地而起、穿云而出、笔直 插向蓝天的峻岭。它们挺拔、嶙峋、风化、断裂,足令勇于征服山脉的冒险家望之 怯步。人们若不畏艰险登上山巅,稍一举手就可触及穹苍,万籁俱寂时竖耳倾听, 有悟性的人还能听见天神的谈话呢! 这儿,应该就是沟通人间与神界的桥梁。天神下凡,说不定都是沿着青藏高原 的山巅,一步一步踩下来的。 青藏高原海拔三千七百公尺的拉萨,气候干爽、云薄雨稀、空气透明度高,日 照格外亮丽,自古有“日光城”之称。爱美的女士到此旅游可得特别注意罗,否则 一个不小心,会被晒成黑美人哩。 拉萨市北郊的色拉寺,东侧依着一个寸草不生的小山头,该地终年黄土漫漫, 砂尘滚滚,举目尽是荒凉。外地人到此,不用藏民介绍“此乃拉萨最大的天葬台”, 已能神会那股慑人心肺的恐怖感。 恐怖的画面令人心寒,然,眼前的景观令人心悸——迎面扑来刺鼻的尸臭,数 只饥饿的神鹰(秃鹫)盘旋在天空,如一群老友,绕着一位黑衣老人的正顶空打转。 老人的脸干皱黧黑,像风干发了霉的橘子皮,头顶残存几撮稀疏灰白的头发,孤孤 单单地在风中摆荡。 老人佝偻着身子,蹒跚的步履,卖力拉了辆二轮板车。车上平摆着一具尸首, 尸首随着颠簸的路面,上下轻微颠动。 一无生物的黄土地上,老人寂寞地向前缓行。前方不远处是一块巨石,石长四 点二,宽二点六,高一点一公尺。石色墨绿,方正如台。若非藏胞特别介绍,外地 人还真不易臆测,这块巍然寂然的巨石,居然是拉萨最大、历史最悠久的天葬台。 天葬台是进行天葬的场所,天葬是藏人特有的葬法,而天葬仅能由天葬师在天 葬台进行。 眼前的黑衣老人,乃西藏赫赫有名的朗玛雅鲁,是拉萨首屈一指的“老”天葬 师。要说他老,那可是一点都不假,远从八十一年前——当他刚满十二岁那年,父 亲就带着他,教他天葬仪式。如今算算……,噢,他都九十二岁喽。 是的,朗玛雅鲁目前是西藏最老的天葬师,他老字号、老经验,可惜,人也老 啦。 老天葬师努力抱起尸首,咬紧牙,蹉步向前,煞费周张地将尸首与法器平放到 巨石上;然后,唉,说来真令老天葬师惭愧,他居然费了好一番功夫始七手八脚地 爬上天葬台。 “唉——” 朗玛雅鲁长长喘了口气,待胸口气息平顺,始仰头向天,双手合十于顶,闭目 吟念有声。旦见阒无人迹的荒野,一年近古稀的黑衣老人,肃然寂然地伫立于孤石 上,他的枯发、裤管、衣角,在风中飘荡。 天葬仪式还未开始,场面即予观者无限幽思。 简单的祭拜仪式后,朗玛雅鲁在尸体的下风处架起松柏枝,枝上洒了几把糌粑 面,点燃火种,火迅速燃烧,浓烟冲天。烟,人与鹫之间的语言,犹如军营里饭前 的集合号,训练有素的天鹰闻号集合;近处盘旋者从于而降,远方巢息者振翅而来。 群鹫簇集,围在巨石的边缘,鹫不畏人,人不厌鹫,大家都准备参加一场盛宴。 朗玛雅鲁将死者衣服剥去,眼前是晰肤细肉,令人不得不感叹逝者年轻的生命。 他跪于尸前,双手再度合十额前。 (佛祖啊,请您接受这少年吧。) 朗玛雅鲁打开布包,取出阴气森森的解尸刀,刀身刻着复杂的梵文,刀把雕着 诡异的花纹,刀柄色泽灰暗,让人看了不得不信服它年代的久远。 朗玛雅鲁持刀,由死者腹部剖下,失去弹性的肌肉渗出浓稠暗红的血。他抓了 把糌粑面洒在血迹处,沾了血的糌粑面随即揉成血面团。 老天葬师依传统程序进行天葬。先从内脏开始,接着由上往下——剥掉头皮, 割除头颅,脸、肩、手、身子、腰、臀、腿、脚;血拌和糌粑面;内脏、肉,切成 小块;骨头捣成粉揉进血面团。朗玛雅鲁熟练地解剖尸体,天鹰则尽职地抢食内脏、 肉块、骨粉血面团。好一顿吓人的“全人”大餐。 一个传统的、好的天葬师,为了确保死者完整升天,他不能让一滴血流失,也 不可浪费一块肉。如果天鹰”工,天葬师会代尽其职,自己将剩下的尸块食尽。 今天,还好,饥饿的天鹰食尽尸块。群鹫鼓了鼓翅膀,犹如饱睡的人伸了个懒 腰,然后,精神地振翅高飞。 死者,随着天鹰,升天了。 ◆轰动东京的歌伎西元一九八七年(昭和六十二年)四月五日上午 七时四分日本 本州 东京 外务省大臣官邸 (小林木斋子,谁是小林木斋子?) 这名字,竟然出现在《读卖新闻》娱乐版的头条,相关的报导,有整版呢! 正在享用早餐的日本外务省大臣山本平八郎,俊秀慧黠的双眼快速扫过娱乐版 各标题,原仅想浏览部分报导内容的山本,愈是读下去,愈是激发他对小林故事的 好奇。最后,好奇心让得他索性放下手中的筷子,身子背着椅背,翘起二郎腿,双 手捧着《读卖新闻》,细心研究起小林木斋子。 小林是东京藤原歌剧团歌伎,近日在东京文化会馆参加《蝴蝶夫人》演出,杰 出的表现震惊东京。这是一个听似贫乏的老故事,不过,若谈到小林成名的经过, 就显得不贫乏罗。 小林四年前加入藤原歌剧团,四年来在藤原歌剧团始终沉浮在二流与三流演员 间。直到三天前,当藤原歌剧团的台柱,那位扮演《蝴蝶夫人》的三岛由子,因病 无法登台,剧团仓卒间让小林顶替三岛。然,绝就绝在这,临时顶替三岛演出的小 林,竟然表现出绝世的歌艺,她独特的唱腔震撼了现场每一位观众的心。 震撼的程度?《读卖新闻》如此报导: 东京文化会馆演出的《蝴蝶夫人》,三天前门票仅售出三成;两天前暴增至六 成;昨天,卖了个满座。 剧评人永竹川吉看完小林的演出,写出如下的评语: ……内心激动莫名的坐在东京文化会馆,聆听小林的歌声,令我怀疑是否置身 人间。那是天上才听得到的歌声,那是天使用来赞美上帝的歌声。我的心,随着她 的歌声起伏,她令我欢笑、让我哭泣。 许多人问:为什么小林木斋子在蛰伏剧团四年以后,才倏地一鸣惊人? 可惜,《读卖新闻》的记者也不知道,因为小林婉谢了所有记者的访问,剧团 经理池田浩野也拒绝透露小林的身世,至于剧团其余演员,则不愿谈论小林。似乎, 大家都在刻意营造小林的神秘感。 看完“小林木斋子”的故事,见多识广的外务省大臣山本,忍不住“嘿嘿”笑 了两声。一时间,这故事还真吸引他,但只要用点脑筋想一想——不要太多,不难 发现这不过是剧团为了吸引观众蓄意制造的噱头。好比说,小林怎么可能四年没有 特殊表现,一夕间竟一鸣惊人?剧团为什么刻意隐瞒小林的身世?以及剧评人永竹 川吉,大概也收了剧团的好处。 (八格雅鲁,快到廿一世纪的东京,居然有人使用迷信的手段宣传?) 山本放下《读卖新闻》,抿了一口完全冷却的茶,摇了摇头,露出一付无奈的 表情。 ◆色拉寺的古籍西元一九八七年四月九日下午四时四分西藏自 治区 拉萨 色拉寺 生活在高海拔、物资匮乏的青藏高原,能活过九十二个年头,是鲜有的高寿。 不过,度过九十二个寒暑的朗玛雅鲁,一生活动的范围以家为中心,从未离开过拉 萨,更是鲜有的封闭。他子承父业,没有任何选择担任天葬师,七岁丧母,十六岁 丧父,终生未娶;一个人无亲、无友、无牵、无挂,孤孤单单生活了七十七个年头; 如今,不独习惯了孤独,甚至喜欢上孤独。孤独的朗玛雅鲁住在拉萨市色拉寺 的东侧。色拉寺建于西元一四一九年,远望金碧辉煌,近看殿楼巍峨,耀眼的建筑 中又以蒙古王拉藏汗所建的经堂最是宏伟。该经堂由一百八十根巨柱撑起,气势磅 礴;而经堂东侧的二十四间藏经室,五百年来收藏了各式经书逾百万册。 经书,改变了朗玛雅鲁的一生。孤独的他酷爱读书,从小就进出色拉寺的藏经 室,开始时屡遭喇嘛驱逐,某日寺内喇嘛发现,小天葬师居然看得懂古梵文与藏文, 并粗识汉文;于是,寺中喇嘛请小天葬师免费翻译部分经文;又因小天葬师译得不 错,老喇嘛遂自告奋勇教他古梵文、藏文、汉字,大家都愿为宏扬佛学尽一份力量。 从此,小天葬师的生命虽有意义了,但,他的生活益是趋向单调。如日升日落, 周而复始,毫无变化。 天葬台、家、色拉寺,三个地点,是他生活的世界。 天葬、吃饭睡觉、读书译着,三件工作,是他主要生命的活动。 每月一至两次的天葬,为的是赚取他生存的费用;吃饭睡觉,是为了延续生命; 除此以外,无休无止地读书译着,反成了他生存的动力。 如今,朗玛雅鲁不单是拉萨老字号、老经验的天葬师,他更是名震西藏的佛学、 藏学专家。想想并不意外,喇嘛尚须念经、礼佛、传道;他则集毕生之力,致力于 佛经、藏典的研究;加以寺内喇嘛皆不吝相传,佛祖也特别保佑他——罕见喇嘛活 得比朗玛雅鲁还老;累积八十余年的知识与经验,他的成就历来仅见。为了感谢他 对佛学的贡献,色拉寺大喇嘛格桑布札圆寂前,曾感佩地手书: 历数唐尧千载下,朗玛雅鲁仅一人 这幅气势纵横的字墨,现正悬于朗玛雅鲁家中客厅入口正对墙;它的重要性, 与佛祖画像并列。足见,孤老的朗玛雅鲁,一生虽与佛学相伴,然仍摆脱不了世俗 之气;他好人恭维,到不了空空的无欲境界。 年老的朗玛雅鲁此时站在色拉寺经堂东侧第十间藏经室入口,眼下俱是老旧书 架,架上落满了古籍,举目皆陈腐,触鼻尽霉气;这是一间毫不令人怀疑几百年来 乏人问津的藏经室。 朗玛雅鲁愣愣地看着一室古书,刹那间有不知从何下手的无奈感。 (佛祖啊,我有生之年能够译完这一室古书吗?) 唉,有限的生命只能译有限的书,朗玛雅鲁的生命不多啦,他只能先挑几本好 书吧。故而他背手缓步在书架间,准备从头到尾先寻它一遍。 今天是高原上稀有欲雨的日子,室外阴沉,室内昏暗。当他步到第三排书架, 室外阳光乍现,像一道从天庭射出的光,穿过藏经室古窗,照亮了书架下方一个积 满灰尘的小木箱。(M&Mmm.netbig.com) 朗玛雅鲁好奇地拿起小木箱,用衣袖拂去箱上灰尘,眼下是一幅张牙舞爪的恶 魔雕象——人兽合一的恶魔,手握长针,怒眉瞪眼——雕工甚为细腻,传神地令人 望之生畏。不过,朗玛雅鲁是一位老经验的天葬师,世间鲜有令他畏惧的奇事。愈 是怪异,愈能激发他的好奇心。他匆匆打开小木箱,旦觉一股难闻的异味直冲鼻头, 那是一种混和了尸臭、辛辣、浓酸的怪味。 (什么怪味!) 这异味来得太突然,他顿觉刺鼻难耐,遂双手一颤,匡一响小木箱掉落地面。 (咦,箱里有一本书?) 是的,打翻的小木箱,内藏了一本书。严格地说,那算不上一本书,薄薄的, 可能不足十页。朗玛雅鲁弯身捡起,谨慎地用鼻子嗅探。 (咦,为什么没怪味了?) 这是一本非常古老的书,纸色暗黄,纸质已有脆化迹象,若非青藏高原常年干 燥低温,这书不可能保存到今日。 他好奇地翻阅,书首页有三个字,寥寥三个字,却让他心凉了半截。 (佛祖啊,这是吐蕃文啊!) 据藏史记载,西元前三世纪,雅鲁藏布江附近出现部落王国,国王叫赞普,建 立吐蕃王朝、发明简单的古象雄字,史学家称吐蕃文。吐蕃文是所有翻译工作中最 困难的,它的困难度,并不是因为吐蕃文的复杂性;相反的,却是因为吐蕃文的简 易度。试想,千余年前的社会,人类只有贫乏的知识、简单的人际关系、最基本的 社会结构,他们那需要复杂的文字? 的确,数百个古象雄字足堪应付。 因此,问题就来了。以今日的文字翻译吐蕃文,每一个吐蕃字都有好几种,甚 至几十种含意。尤其当使用吐蕃文记载复杂的知识,以今日的眼光看,会“简单” 到令人“不知所云”的地步。若想较正确地翻译吐蕃文,译者必须对吐蕃文化有深 厚的学养,配合广博的知识,丰富的连想力,再经历无数次的“猜猜看”,始可猜 得一个自己都不确定的答案。这种翻译难度,即使是“历数唐尧千载下”唯一的藏 学专家朗玛雅鲁,也只有摇头叹息、闭目念佛的份。 摇头叹息、闭目念佛后,朗玛雅鲁好奇地思考这三个字。若直译,此三字的汉 文意义是——口回信。 口回信? 吐蕃文中,“口”字类同汉字的人、命,因为一人一命一张口;口也是计算活 口的单位,例如一只牛、一只羊,可记成一口牛、一口羊。 至于“回”字,直觉上是两张口,对吐蕃而言,两张口是吃得多,爱讲话、说 了又说的意思。 最后的“信”比较简单,狭义的看是人讲的话,广义则可解释成:说、讲、告 诉、解释、方法、理论等。 瞧瞧,翻译这三个吐蕃字真是不简单吧?这三个字串起来,即使博学多识的朗 玛雅鲁也只能臆测: 人吃得多的方法——不对,青藏高原物资贫乏,鲜有人鼓励浪费。 人爱讲话的理论——不像,难不成吐蕃提倡演讲、辩论? 命说了又说的方法——说了又说?唷,说了又说有“重复”的含意,是不是 “命重复法”?难道是命重复、轮回,或人死复活的方法? 轮回或人死复活的方法,许多“文明人”闻之嗤之以鼻;可是,笃信佛学的藏 族却奉为圭臬。至于佛学大师朗玛雅鲁,则视之为天体运行般当然。 信仰归信仰,有没有任何学理的根据?有没有临床试验的证明? 唉——,都没有。 如今手上的《口回信》,是否就是老祖宗发现的证据? 老天葬师人老心不老,此刻宏扬佛学的大志涌现,刹那间,他刻着鱼尾纹的眼 角漾起活力,那股“历数唐尧千载下”的使命感,来喽。 ◆大臣,看场歌剧吧?西元一九八七年(昭和六十二年)四月十三 日上午十时十七分日本 本州 东京 外务省办公大楼 外务省大臣山本平八郎收拾讲稿,面对记者浅浅一鞠躬,表示记者会的结束。 “山本大臣,韩国外交部要求的道歉,您准备如何回覆?” “山本大臣,中国政府有没有抗议?” “台湾方面……” 记者们不死心,纷纷起身跟在外务省大臣脚后七嘴八舌追问。 山本平八郎快步离开,他神情严肃,未理会记者所提的问题。 “山本大臣!”《每日新闻》记者石黑急乱了手脚,冷不防扯住外务省大臣右 手衣袖。 “干什么?”外务省大臣右手重重一摔,停步,回头低沉吼道。 石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其余七、八位记者也吓得愕然相顾,外务省大臣的神 色冷峻,令观者胆寒。 镇住了记者,山本大臣这才悻悻走出记者会会场,亚洲事务局局长森幸正夫伫 立在门外,眼见大臣气呼呼走出来,急忙涎了个笑脸迎上去: “大臣,别为记者烦恼,晚上去看歌剧?” “八格雅鲁,二次大战日本有什么错?别的国家质问我就罢了,这些混蛋记者 真是岂有此理,跟着瞎起哄。” “大臣,别管公事啦,晚上去看‘小林木斋子’?”森幸贴着山本耳边,刻意 强调小林的名字。 (小林木斋子!) 五个字如雷贯耳。生活在今日媒体过度渲染的东京,除了聋了、瞎了,或是没 有思考能力的白痴,没有人不知道小林木斋子。她,像夏日的一阵强力旋风,袭卷 了东京每一个市民的心。 “歌剧?森幸,你听得懂吗?” 由语音判断,山本在怒意之外又多了一份歧视。 “没人听得懂啊,也不需要听得懂啊。” “听不懂,去做什么?” “看小林木斋子啊。大臣,你没听说小林貌似仙女,非常美丽的呀。” 美丽?美丽又怎么样? 山本平八郎扬起眉,他是何等人物,即使此时眼中闪着怒火,却仍掩不住他那 英俊迷人的神采。他,山本平八郎,年仅五十岁,已是日本政界传奇人物。二十五 岁时以第一高票进入众议院;四十岁首次入阁,今年才五十岁,已历任通产省大臣 (国贸部部长)、大藏省大臣(财政部部长)、外务省大臣。无论是声望、资历、 才智、获民意拥戴基础,日本政界无人出其右。像山本如此具发展潜力的政坛之星, 场面见多喽,小林木斋子这种小角色,对他能有什么吸引力? 是的,传言中的山本几乎没有缺点,如果实在有人想吹毛求疵,勉强找一条缺 点的话,他唯一的缺点,嘿,从某一个角度看,却也正是他的优点——俊。 是的,俊,俊是一位男人的缺点。此点,对一位做梦年纪的纯情少女,是断然 不会相信的。可是,若假以时日,待她历经情海沧桑,则必猛然点头,频频称是。 俊的男人,尤其是一位事业有“大成”的俊男人,俊,的确是他的缺点。若不 信,请看现实世界中活生生的例子——山本平八郎。 山本的名字总与东京知名女仕相连,虽闹过数起名女人为他自杀的花边新闻, 然拈花惹草的个性并未带给山本任何罪恶感。相反地,他有一种使命感——上帝好 不容易创造了一位如此俊、如此有成就的男人,如果让唯一的女人拥有他,余女人 是不是太贪心了呢? 好的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如果让唯一的女人拥有他,余女人就太贪心啦。 故,山本大臣的场面、美女都见多喽,小林这种小角色,对他能有什么吸引力? “算啦,再美丽,不过是一名歌伎吧?”山本鄙视地说道。 “不一样噢,大臣,不一样噢。小林有许多追求者,边都碰不上啊。” “哦,没男朋友吗?” “没人能接近她,没人了解她,当然没有男朋友。” “是吗?”山本联想力甚强,“这是剧团的噱头吧?” “不,大臣,那是真的。”森幸眼中发出暧昧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 “嘿嘿嘿,好几个同仁想追她,边都沾不上噢。” 英俊、事业有成的男人听到这句话,恰似斗牛瞧见一块抖动的红布幔。“是吗, 你们这些家伙。”山本笑了,他不服输的本性油然而生: “歌剧是晚上几点啊?” ◆天使的歌声 当天晚上七点,东京文化会馆外是人车熙攘,会馆大厅内是人满为患,二千八 百个座位只剩下第一排最中央保留的两张空位。在众人注视中,外务省大臣山本平 八郎与亚洲事务局局长森幸正夫稳重地走向空位。 “那是山本平八郎呢!” “山本平八郎吗?” “哇,山本平八郎,外务省大臣耶!” 大厅唏唏嗦嗦地响起阵阵惊叹。 山本习惯这场面,也喜欢这感觉,在众人注目下,他不急不徐地坐下。此时, 大厅内遽然响起东洋音乐,以次第升高的激昂乐符演奏,巨大的布帘准时启幕。 舞台左侧是一栋日式建筑,在乐声中先后出来三位男演员,其中一位应该是男 主角,正以高音表现自己。 山本最怕的就是男高音——一个以夸张的手法炫耀 自己的音域能横跨两个八度音的骄傲公鸡。只见该男子吸气、扬首、挺胸、两手向 外平伸,嘶吼出山本听不懂的噪音。 山本忍不住了,他眯起俊眼,用嘲弄的眼神看着男高音。 接着在由远而近的合唱声中,又出来一堆看来是参加婚礼的来宾,众人齐声来 了个大合唱。他们表情愉快,举止散发着青春与热情。 可是山本并不愉快,他微蹙双眉,这种靠演员人数、音量、舞台灯光、布置堆 砌起来的歌剧,只会让人耳鸣、眼花、心浮、气乱。 (哼,怎么会有人喜欢歌剧?) 山本眼光快速扫过舞台上每一位女演员,台上又唱又跳的淑女恐不下十数位, 外形看起来都是一个样。 “谁是小林?”山本侧身,悄声问森幸。 “还没出来,现在台上演员是来参加婚礼的。小林等下才会穿新娘服出现,她 是婚礼的新娘……” 山本点头,挥手制止森幸没完没了的说明。 男高音吼完,众演员又来了个大合唱,大合唱完毕,男高音再唱,加上刺耳的 乐音,令山本心烦不已。至此,他几乎认定,传闻中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剧团为吸 引观众所制造的噱头。 这念头才刚闪过,怪事就发生了!管弦乐反覆演奏同一段乐章,小林扮演 的新娘由舞台深处出现,她真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竖琴的乐声中快乐飞翔。 一位男演员亲切地迎接小林,将小林引领到舞台中央,一小段烦人的对白后, 小林在山本不屑一顾的眼光中,开口唱歌了。 犹如平地响起了一声春雷,山本呆若木鸡地听着,这声音蕴涵了无比的力量, 悠婉悦耳、圆润厚实。说她是天上才有的唱腔,可能夸张了点;不过,它却像一帖 清凉剂,令山本浮动不安的心,霍地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歌剧完全以小林为中心,山本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林,深怕错过了她任 何一个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减缓,因为,呼吸声会干扰她那清凉剂般的音色呢。 欢乐的时光是短暂的。未几第一幕结束,所有观众皆静静地坐在那,因为,大 厅仍然回荡着小林的歌声,稍一动,会破坏了这优美的回音。 所谓耳闻为信,山本大臣不得不相信他亲耳听到的,他现在体会了什么叫“天 使的歌声”。这形容对从未见过“天使”的人而言,算恰当。 纵然,《蝴蝶夫人》是一个众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可是所有观众皆渴望下一幕 尽早来到。他们好奇的不是剧情,而是渴望再看到小林木斋子。因而,接下来的 “剧情”反倒成了配角。 在管弦乐的声音中,幕帘缓缓上升,第二幕开始。此时,可能所有观众的观点 都相同——管他剧情演什么,小林,她才是舞台上的灵魂。啊,其他演员在她的面 前是那么微不足道。在众人饥渴的眼神中,舞台上似乎只存在一个人,小林。 众人再一次体会什么叫“欢乐的时光是短暂的”。就在小林天使般的唱腔中, 两个小时如弹指间,《蝴蝶夫人》结束了。 落幕以后大家都忘了鼓掌,因为,所有观众皆静静坐在那,贪婪地回味小林刚 才的歌声。毫无疑问,小林的成功,是因为她“悲凄”的歌声触动了观众内心最深 处的悲恸;她的歌声,足以唤醒众人最心酸的回忆。 众人这时才发觉,什么“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悲恸的时光更短暂啊! 大厅笼罩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似乎大家都在吞噬痛苦,在平抚激动难平的心。 直到幕帘再度升起,所有演员站在台前谢幕,众人才似大梦初醒,报以热烈、 疯狂的掌声。不过,也有人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默然起身离去。 山本屹然呆坐,眼中闪烁着泪花,内心激荡难平。此刻,他只觉人生索然,他 的心随着歌声在哭泣。 是这“歌剧,触动了人性? 噢,不,是小林木斋子,她才是触动人性的奇迹。和小林相比,一切都显 得不重要。场景、道具、灯光、演员、音乐,或甚至《蝴蝶夫人》故事本身,都仅 在衬托小林卓越的歌艺;至于观众,则在见证奇迹的发生。 啊,万物在小林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很有可能,《蝴蝶夫人》的编剧 普契尼,正在遥远的墓地中蠢蠢欲动,他在惊叹、在狂喜、在呐喊: “小林木斋子,你深得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