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口回信》与蝴蝶夫人 可不是吗,撇开人性对前世今生的好奇,如果能证明佛家笃信的轮回的确存在, 乖乖,不也等于向世人宣扬佛学的真谛?这对矢志宏扬佛法的喇嘛来说,四大皆空 的心,也不免动啦。 ◆唐东措母西元一九八七年四月十五日下午三时十二分西藏自 治区 拉萨 色拉寺 几乎是连续六天的猜猜看,朗玛雅鲁对《口回信》的内容,粗略猜了个大概。 《口回信》的作者叫唐东措母,家族世代从医,由于医术高明,自唐东措母的 七世祖开始,获吐蕃王任命担任王族御医。 吐蕃王渴求长生不老之道,故唐东措母的祖先,除了日常为吐蕃王族诊断,其 余时间乃集中精力专研长生不老之道。为了一圆梦想,吐蕃王经年派遣说客与勇士 赴各地,图以重金兼武力搜集奇门异法。研究工作一年又一年,研究成果累积了一 代又一代,前后持续了九代,每一代都耗费无数精力,到唐东措母这一代终于获得 了结论:长生不老是不可能的。 如何知道“不可能”? 据书上所载,那是因为唐东措母意外地发现“口回信”的方法。 书中对“口回信”有深入的解释:“口”表示“命”,“回”类同今日的“轮 回”,“信”则是“理论”。直言之,“口回信”就是——“生命轮回说”。 由于唐东措母突破通前世的秘方,因而确定生命轮回说。也因为确定生命是轮 回的,故肯定“一世”的长生不老是不可能的。 突破通前世的唐东措母毫无兴奋之情,甚至,他使用《口回信》大部分的篇幅, 企图说服后人相信——“口回信”乃痛苦之源,并力劝后世子孙不可尝试。 为什么“口回信”是痛苦之源?抱歉,书上说得不清楚,或是,朗玛雅鲁猜得 不透澈;总之,痛苦之源是没错的。 既然是痛苦之源,并力劝后世子孙不可尝试,把这本书烧了就是了,为什么唐 东措母反要将“口回信”记录下来呢? 这也是唐东措母心中矛盾之处,他不希望祖先的心血在他手上断失,但,又惟 恐后世得其真传,打乱人间常律。他心中的矛盾,充份表现在他是如何简短地记述 通前世的方法——总计不过两页,第一页是一张人体解剖图,图上以三十六个数字 分别标示三十六个部位;至于第二页,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一冰花。 精通人体解剖学的朗玛雅鲁,识得图上标示的部位乃人体的穴道,这些穴道与 通前世有关连吗? 一冰花,虽祗有三个字,但这三个吐蕃字,难啊!它倒底代表什么意义?是否 与图示穴道有关? (可恨的唐东措母。) 朗玛雅鲁心中暗骂道。他细细详阅每一页,希望找到书中遗漏的明示或暗示, 可惜,除了这两页,还是这两页。 ◆大臣与歌伎西元一九八七年(昭和六十二年)四月二十日晚间七 时四十七分日本 本州 东京 上野 文化会馆 《读卖新闻》的记者紧盯着小林,一系列追踪报导,可惜,不仅未能解开小林 的身世之迷,反炒热了另一个话题——为什么小林唱得如此传神? 记者引用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剧团歌伎所提供的消息: ……小林并不是全方位的歌伎,她仅能唱活《蝴蝶夫人》歌剧中,那位下场凄 凉的蝴蝶。这件奇怪的事,甚至小林自己都不知道,直到临时顶替三岛演出蝴蝶以 后,她才发现,自己可以唱活蝴蝶。这也是为什么小林四年来在剧团默默无名,突 然间却一鸣惊人。 另一条更引起众人在饭前、饭后,或甚至吃饭中,都会忍不住讨论的报导;当 然,消息来源又是一位不愿透露身分的剧团歌伎,据他(她)转述小林亲口所言: 当我演出蝴蝶的时候,我觉得我不是我自己,是别人在我体内,代我歌唱。 面对这种二流的小道消息,大部分东京市民经过热情、诚恳的讨论,他们都不 表苟同,咸认这是记者制造新闻、剧团制造噱头,或其他二流演员眼红小林的成就, 打击小林的下三滥行径。 管它《读卖新闻》报导什么,小林木斋子就是小林木斋子,日本历史悠久的娱 乐界,未曾出现过任何一位巨星,在这么短的时间,让日本社会造成如此巨大的震 撼。说得夸张一点,新闻震撼度,几乎可媲美一九四一年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 不信? 如果不信,请到东京文化会馆前看看,蝗虫般的人潮在那山呼“小林、小林”, 请壮观的场面回答你心中的疑惑——记者强调。 不管记者如何吹嘘,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买一张小林演出的戏票得花上九牛二 虎之力。买个前排的好座位,则难如登天。由是可知,山本大臣是颇具影响力的。 否则,过去七天山本大臣怎么可能买得到六张戏票——同一个位置,同一出戏,七 天看了六场。 如今闲来坐在办公室,原本讨厌歌剧的山本大臣,甚至会不经意地伊伊呀呀哼 上一小段《蝴蝶夫人》的歌词。而且,一次又一次,每当听到小林唱到相同的曲目, 自己仍会像初次的感觉一样——把持不住自己,该流泪的时候,一定流泪呢。 此刻,山本闭起眼也知道舞台上在演什么。戏,又轮到骄傲男高音展现他两个 八音度音域的讨人厌时刻。山本缓缓睁开眼,极不愿看到,但还是忍不住地偷看这 一幕。 (小林,唉,为什么你会倒在那白痴饭桶的怀中?) 他的心一阵刺痛,他真想……,八格雅鲁飞身向前,一脚踹开那“白痴饭桶”。 (八格雅鲁,这世上只有我,山本平八郎,才有资格紧紧抱着小林。) ◆中医与解剖图西元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时二分 西藏自治区 拉萨 人民医院 一切都是吐蕃文惹的祸,越看是越迷惑,越想是越奇怪。 为了确定解剖图的意义,朗玛雅鲁来到拉萨的人民医院,求教人民医院的中医 权威大夫。 褚华在他宽大的鼻梁上架起老花眼镜,用异常严谨的态度研究《口回信》中人 体解剖图,他忽而摇头槌足,忽而“啧”声连连,忽而起身查阅《中国医典》,一 个人全然陶醉其中。末了,老花眼镜后的瞳孔,因镜片放大的效果,看起来睁得好 大啊。 “了不得啊,了不得啊!” 褚华,拉萨市人民医院中医权威大夫,七十年代响应援藏的知青,钻研中医四 十余年。他医术之高明,可由其身后高墙悬挂西藏政委所赠“华陀再世”长匾,略 知大概。 静立在旁的朗玛雅鲁,听到这两句,急了。 “什么了不得?褚大夫,什么了不得?” “啧啧,了不得啊,了不得。”褚大夫听若罔闻,兀自摇着头,取下鼻梁上的 老花眼镜,不住以手拍腿惊叹。 “褚大夫,”朗玛雅鲁走向前,褚大夫越惊奇,他则越好奇:“什么了不得啊?” “你说这图是一千三百年以前的?” “肯定的,在文成公主嫁到吐蕃国,西元六五○年左右。”“了不得啊,一千 三百年以前,中国医学竟然对人体穴道掌握这么精确,了不得。你看,”褚大夫指 着《口回信》的解剖图: “人体总共有十四个经脉,这图标示了三十六个位置,前二十八个分别是每一 个经脉最关键的穴道,两个一组,按编号顺序,共同掌握一条经脉。不可思议啊, 一千三百年前吐蕃就知道人体有十四个经脉,而且各经脉最关键的两个穴道也一清 二楚。还有,这四个是‘风府、木椎、身柱、本神’穴道,这四个穴道可以影响人 体的神经,是近代中医医治癫病的主穴道。你看,一千三百年前他们就知道这四个 穴道,而且将它们排在一组,这不是了不得吗?” (哇,真神奇啊!) “褚大夫,剩下的四个呢?” 褚大夫又戴回了老花眼镜,重新钻研人体解剖图,渐渐眉间惊色褪去,代之而 起的是疑惑: “不知道。” 好干脆的回答。 “不是人体的穴道吗?” “不是。”褚大夫摇着头: “这四个位置,集中在脑与脊髓的交接处,这儿没有穴道。最起码,现在中医 的领域没有记录这四个穴道。” “褚大夫,这三十六个位置,合起来可能产生什么作用?” “合起来?我不懂你说的‘合起来’是啥意思。” “全部合在一起,可以控制人的‘思想’吗?” “思想?前面二十八个不会,前二十八个控制人体十四个经络,掌握人的十四 道‘气’,假使其中一道气不顺,会引起身体某一部分不舒服,例如心、肺、肠, 不过都和‘思想’无关。接下来这四个影响神经,噢——,这四个有可能影响人的 ‘思想’。至于最后四个,我不了解,我不了解这四个啥功能。对了,这本书是干 啥的?” “这书是……”朗玛雅鲁娓娓道来,九十二岁的老人专注起来,竟然没有漏掉 任何细节。 起初,褚大夫还煞有介事地听着,然,当朗玛雅鲁说得越细,褚大夫脸上的疑 惑也越淡。最后,他索性笑了起来。 (这天葬师,真是迷信啊。) 共产党一向认为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烟,轮回是迷信思想。轮回、前世,这 些观念,对吃共产党奶水长大的知青褚华,岂不荒诞好笑? ◆小林艳惊四座西元一九八七年(昭和六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晚 间十时三十分日本 本州 东京 银座松料亭 晚间十时三十二分,东京银座料松亭的贵宾室,六男五女错落有致地俩俩并坐。 若是往日,众人酒饮到此时,室内应是觥筹交错、吆五喝六,人人喝得东倒西 歪的热闹时刻;可是,今晚怎么不一样了? (怎么回事,大家今于都怎么了?) 一位不明究理的艺伎一肚子疑惑。 (是不是某君降了级、犯了错?不然,怎么大家今儿都沉默了、自持了呢?) “大臣,今朝有酒今朝醉。”疑心病重的艺伎带头举杯,嗲声嗲气地敬众人道: “诸君,大家都来一杯好不好?” 要是平常,敬全体的——不论是艺伎或客人,可是要先自干三杯,再罚唱一曲 陪酒歌。可是,今个儿真是怪了,没人要她罚酒,“唱一首”的吆喝声也听不到了。 外务省的六位高级干部仅不冷不热地回了一杯。 (哇!一定发生了大大严重的事。) 疑心的艺伎暗吃一惊,她缓缓放下杯,悄声问道身旁的男士: “森幸君,今天发生什么大事?” “小林木斋子待会要来。”外务省亚洲事务局局长森幸正夫悄声答道。 “小林木斋子!藤原剧团的小林?”艺伎双目圆睁。 (废话,还有那个小林?) 森幸嫌她烦,答都不答。 “SOU——”疑心的艺伎发出长长地一声SOU,就是那个有很多义意的S OU。现在她终于开悟了,为什么大家心神不宁,以及为什么山本大臣独坐于前。 (M&M长篇连载mm.netbig.com) 山本大臣此刻的心情,恰如放榜前的考生——想知道结果,却又怕知道结果。 他从未看过卸妆后的小林,报上也从未刊登她卸妆后的玉照。舞台上,她明目、粉 齿,身子裹着层层戏服。从这些简单的外观,一位自小在美女群中成长,结下无数 露水姻缘的美男子,他,山本平八郎,实在无法判断小林的美丑。 是的,全国戏迷的好奇心一如山本,众人都极于看看卸妆后的小林。 记者绝不会错过热闹,报上如是夸张地形容: 美,无法形容小林,圣洁,可能较恰当。她像清晨绽开的第一朵水仙——万绿 中唯一的,带了几颗含泪欲滴的露水,在晨风中展现脱俗的圣洁。 (可能吗?) 并非山本怀疑记者刻意渲染,只是,他不相信记者低俗、没见过世面的眼光。 (我就不信小林外貌圣洁。) 不管人们怎么想,如今,现场每个人的心思皆同。他们急于见到卸妆后的小林。 所以,每当木门向外推开,众人无不将目光急切地投往木门外。 (八格雅鲁,又是送菜的,今晚菜上的太频繁了吧?) 期待得越久,往往,意外来得越猛,惊异冲激得越强。 就在木门推开,女侍通报“山本大臣,来宾外找”的历史性关键时刻,通报女 侍的身旁,伫立着一位娇小的女子。小女子深深一鞠躬,柔柔地说了句: “诸君好,我是小林木斋子。” (她就是小林!) 那位在舞台上唱活蝴蝶夫人的女神,当她卸下沉重的戏服,脱去假发,洗去盖 住脸庞的浓妆,唷,比想像中娇小噢。可是,当众人眼光射向小林的瞬间,时间大 约僵滞了三秒,好长好长的三秒、令人心悸神摇的三秒、令人血液加速流动的三秒。 然后……,然后发生了令众人永远不会忘怀,事后让大家大谈特谈,回味无穷 的两件奇事。 其一,五位艺伎,五张口,同时发出一声“啊——”其二,五位外务省素来高 傲的高级干部,外加呼风唤雨的山本大臣,总共六个人,如同六位训练有素的军人, 精神地像是听到一声“起立”口令,用整齐一致的动作,忽地起身,整齐地回以深 深一鞠躬,齐声说道: “噢嗨噢,口塞因嘛斯(你好)。” 显然,不分男女、不论贵贱,也无智慧高低的差异,每个人都因眼前的景象而 震慑住了! 当然,不可能是“小林木斋子”这“名字”惊到大家,大家心里早有准备,在 等待小林出现。 也不是小林的声音吓到大家。坦白说,她说话的声音颇令人失望的。有点低沉、 厚实,远比不上她在歌剧中天使般的音色。 是小林的外貌吗? 不,不全然。 虽然小林的确拥有一副出色的外貌——剪了式俐落的短发,短到仅比男孩标准 的西装头略长,故而秀丽清新的脸庞格外突出;脸上肤色白皙,找不到一丁点杂色, 衬托出她脸部深邃的轮廓;嘴唇厚薄适中,不容许增减半分,美得令人欲一亲芳泽; 鼻子小巧又带着点倔强之气,出色的像孤岛上的一颗绿椰子树;乌黑明亮的慧眼焕 然闪烁,转顾之间流露迷人的神采——这就是小林的外貌,很费一番功夫才说得清 楚啊。 不过,在座外务省六位贵宾美丽出色的艺伎看多了,单纯“出色的外貌”会让 他们惊到这种程度? 不会。 那么,是小林的衣着与装扮? 在日本,内阁大臣邀宴是非常荣誉、非常正式的场合,更何况受邀者仅是一位 歌伎,而主人是炙手可热,号称日本政界金童的山本平八郎。任何人,不论他(她) 是谁,在这种重要‘合,受邀者赴宴莫不盛装与会。可是,今儿小林却……,唉, 说来很多人不会相信的,小林仅随便套了件齐颈长袖黑衣,穿着任何一位高尚女士 在正式场合都会拒绝的黑长裤。虽说是上下一式的高级丝质料,但还是一身的乌黑, 黑到有点发亮。更气人的是,她脸上不施任何胭脂,不打底粉、不抹口红、不画眼 影,裸露的耳垂也不戴耳环——如此多的“不”,让人不得不觉得,她穿的非常 “不”正式。 在日本这种高水准国家,国民皆受过良好教育,自小在传统礼俗束缚下,女士 外出都会刻意妆扮一下,甚至家庭主妇出外倒个垃圾也不例外。可是,小林今天在 如此正式又重要的场合,随便穿穿、不施妆扮,不单是对主人的不敬,也是对所有 客人的不敬。这,八格雅鲁,太不识相啦。 难不成,小林随便的穿着与妆扮惊到了大家? 不,妙就妙在这,小林的穿扮,配合小林的外貌,出现在此时室内柔和的灯光 下,三者绝妙的配合,令众人惊艳啊! 小林浑身上下,上自头顶上最上扬的那根头发,下到脚底下踩着的那双黑袜, 全身仅仅呈现宇宙中最简单的两种色彩——黑与白。 短发、眉毛、睫毛、眼珠、上衣、长裤,以及袜子,清一色的黑,人们这时才 发觉,黑到至黑,反隐隐透着银闪光;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处,该处的黑,像眼前 这种黑,黑得让人心动,黑得令人心醉,黑得使人觉得神秘、高贵。 除了黑,就剩那双手和白皙的脸庞。在黑的衬托下,却又是格外地白,白到不 掺一丝杂色的白。不是吓人的苍白,不是单调的纯白,而是,像一尊既纯净,又薄 如细纸的高贵白磁花瓶,纯洁到让人不起一丝杂念,高贵到令人心叹神醉。如果说, 小林真是一尊白磁花瓶,这必是一尊稍碰即碎的高贵花瓶,高贵到唯有老师父绝世 的手艺,才可能在亿万次窑烧中,偶得的旷世奇作。 两种颜色,不是神秘高贵的黑,就是纯洁高贵的白,两者之间的共通点是高贵, 两者之间的相异点是黑与白。或许,在黑与白的变化中,仍有些许例外——她那双 眼,在格外洁白眼球衬托下,两颗眼珠如“至黑”中的两颗黑钻,在柔和灯光中, 放射出艳丽、慑人、精神、充满灵性的黑色光芒。 这,哇塞,就是小林木斋子——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深刻的对比,配以两颗 夺人魂魄、闪着黑色光芒的丽眼。 任谁也想不到,除非他今日亲眼看到,世间最简单的两种颜色,以最单纯的组 合,相映在一起,竟构成如此惊人的美。美的高贵、圣洁、脱俗,美的不容占有、 不可背叛、不生邪念。 “小林小姐,请坐。”森幸打破了宁静,他的手优雅地指向山本大臣身侧,恭 请小林入座。 此时众人始如梦初醒,然再也无法回复先前的心情。接下来,室内一举一动莫 不以小林为中心。可惜,小林话极少,音量亦低,低到你必须侧耳倾听,才可能猜 个大概。这,那像一位气贯山河的女高音? 不过,别看小林的音量不大,架子却不小。她对众人提出的敏感问题,一概浅 笑不答。浅浅的一笑,浅到快辨不出她是不是在笑。众人敬酒,则以“对嗓子不好” 推辞;邀唱一曲,淡淡回一眼,无异在质问“你当我是谁”? 不聊天、不喝酒、不唱歌,八格雅鲁,出现在艺伎陪客的饮酒场合做什么?自 命清高?八格雅鲁,不过是一位高傲、冷漠,名气大了就忘了自己是谁的歌伎—— 许多人愤然暗骂。 “万多抱歉,明天一早还要排练,容许我先告离。”小林起身,深深一鞠躬。 (这么快就要走?) 众人心中虽骂,一听小林要离去,心头还是十二个不愿意。 “谢谢小林小姐光临,由于你的出现,使今天聚会生色不少,希望下次还有机 会相聚。”山本大臣起身深深一鞠躬。 众人跟着起身,皆深深一鞠躬,弯到九十度的一鞠躬。 山本丝毫不为小林的早退而生气,因为,众人皆知小林从不参加任何应酬。今 天小林破例赴约,多赖他私下透过文化会馆馆长、剧团经理,此二人齐使力,才让 小林点头。这一切,无异证明他山本平八郎的面子够大。再者,有一则有二;所以, 即使短短三十分钟,够罗。 ◆不畏艰难的喇嘛西元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九日上午九时五十分 西藏自治区 拉萨 色拉寺 尽管人民医院的褚大夫认为“口回信”荒诞好笑,色拉寺的老喇嘛可一点也不 觉得好笑。这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喇嘛,个性单纯执着,他们细细听完朗玛雅鲁 的解释,鲜有表情的老脸莫不瞠目结舌。 (这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啊!) 可不是吗,撇开人性对前世今生的好奇,如果能证明佛家笃信的轮回的确存在, 乖乖,不也等于向世人宣扬佛学的真谛?这对矢志宏扬佛法的喇嘛而言,四大皆空 的心,也不免动啦。 一群老喇嘛以朗玛雅鲁为首,关起门在色拉寺观云殿专研《口回信》,大伙集 中智慧、相互打气、尽翻古籍,历经八天殚精竭虑的研讨,最后,他们得到初步结 论: “一冰花”意为一定要雪莲,因为“冰花”乃雪莲之古称,“一”吐蕃文为铁 定、一定之意。至于雪莲只生长在海拔四千公尺以上的冰雪区,繁植不易,采摘更 难,产量极稀,是西藏最名贵的中药材。至于其功效,据《中国医典》所载,它最 能活血化瘀,打通经脉。因此,雪莲配上《口回信》的穴道图,其功效就不言可喻 啦——以雪莲顺畅人体十四大经脉,再打通“风府、木椎、身柱、本神”,以及脊 髓与脑之间不为人知的四个秘穴,则可一气通天得知前世。 结论既得,一伙有决心与毅力的喇嘛们说干就干,而且,埋头硬干。 老喇嘛东格巴布个头瘦小,为人憨厚,处世乐观,逢事不假思索勇往直前。他 袈裟一扒,只着了件布袋内裤,勇敢地躺在长木桌上。说他勇敢可一点不假,因为, 四月天的拉萨,气温可是非常寒冷的。 众人推举年轻的喇嘛德吉斯措,他手劲最强,故适合担任推拿手。只见德吉斯 措在朗玛雅鲁指点下,由头部往下,一会儿在穴道处抹雪莲,一会儿用劲推拿,劲 道虽足,然外行人就是外行人,他推得东格巴布是挤眉、弄眼、咬牙。 (好痛呀。) 但,为了弘扬佛法,东格巴布一声不吭,定力够,忍得住。 折腾了约莫一个时辰,耗尽了两瓶雪莲膏,推拿了三十六个穴道;忍得住的东 格巴布,此刻闭目凝神,虔诚地期待人神合一,跨进前世的回忆。 众喇嘛屏息以观,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一下,深怕杂音打乱东格巴布的悟性。 (佛祖啊,请您显灵吧。) 雪莲似乎发挥“通气”的功效,只闻噗的一抖音,东格巴布打了个响屁。虽道 是响屁不臭,实不尽然,这个响屁相当臭。东格巴布全身污浊之气,随这一声尽倾 而出。 喇嘛们定性足、毅力够,无人因臭屁而露出厌恶的表情。 瘦小的东格巴布,睁开双眼,失望地摇了摇头。“唉——”朗玛雅鲁叹口气说 道: “那错了呢?” 大伙跟着发出一连串叹息声,每个人的失望都是发自内心。但,失望并不是绝 望,接着,众喇嘛七嘴八舌讨论,直到推拿手德吉斯措猜到: “会不会三十六个穴道一齐干?” ◆大伙再接再励 听完德吉斯措的建议,室内煞地回归宁静。因为,唯有在宁静的环境中,众人 才能细细思考。 想到三十六个穴道一起推拿,东格巴布脸有畏色。 “试试看。”朗玛雅鲁首先应和。 众人一哄而上,先分配部位,每个人都必须两只手一起干。不过,人手还是不 够。德吉斯措匆匆到室外吆喝,又进来三个,勉强挤成一圈,众人肩肩相连,手手 相贴。“准备,”朗玛雅鲁表情严肃地说道: “大家先在图示穴道处涂雪莲膏,我说开始就一起动手干。” 东格巴布侧着身子,紧眉蹙宇,抱定破斧沉舟之心。 未几,两瓶昂贵的雪 莲膏见底。 “可以了吗?”朗玛雅鲁环视众喇嘛,众喇嘛俱是肯定的眼神。 “开始!”朗玛雅鲁说道。 众喇嘛闻声齐推,力道有大有小,推向有横有直也有绕圈圈;这一来,东格巴 布反倒痒得难受。 痛,东格巴布忍得住。痒,失礼了,忍不住啦。 “嘻、嘻、嘻——”,东格巴布失声笑出。 笑,褪了众人的好奇心。大伙停手,略带责难地看着东格巴布。 东格巴布心有愧意,急敛住笑脸,放松肌肉,试图闭目入定。 (佛祖啊,请您显灵吧。) 东格巴布但觉浑身一股混浊之气再度汇于腹腔,这次,他可不敢再造次,遂暗 暗收紧屁眼,忍。可是,一旦人身上某处肌肉使力,则不可能放松心情;心有所系, 则不可能入定。所以,就无法达到人神合一的境界了。 东格巴布睁开羞赧的双眼,失望地摇摇头。 “不该笑嘛。”德吉斯措语有抱怨。“不,不对,”朗玛雅鲁插道: “不应该三十六个穴道同时推拿。” “哦,为什么?”一位老喇嘛问。 “如果要一起推拿,三十六个穴道只要标图示,而不必标‘号数’;就算标号 数,也应该由上往下,或是由下往上,不该像图上东跳西跳的。据人民医院的大夫 说,图上号码编得有顺序的,不是随便编的,我们应该按照图上号码的顺序,重试 一次。” 第一次是从头往下;第二次是一起来;这一次,按图号顺序? (嗯,有道理。) 众喇嘛点头,任何“有道理”的方法,都该试试。 (啊,又要试?) 瘦小的东格巴布畏惧了,他容颜惆怅,琢磨再三始呐呐道: “换个人吧?” “对,要换个人,你的穴道已经被打乱了,该换个人。”朗玛雅鲁同意。 (有道理。) 众喇嘛点头。既然有道理,就该试一试。 “让我来。”推拿手德吉斯措勇气可佩。 换了个人,换了另一位推拿手,一阵折腾,结果? 只着了件布袋内裤的德吉斯措,也放了一个响屁。 (雪莲果然是通气啊!) 接连的失败,让众人陷入苦思。 偶尔一两位得道较高的老喇嘛,苦思出某“有道理”的方法,于是再换一个人, 大伙再一阵瞎忙,一直忙到几乎人人身上都是雪莲的怪味儿,众人这才精疲力竭地 坐下。“会不会,”一位新加入的年轻喇嘛猜道: “不应使用雪莲,中医不都是使用针灸打通经脉,我们可以改用针灸啊?” 这问题早经讨论,两天前众老喇嘛就曾对“一冰花”进行辩论——书上写的 “一冰花”,不是“一针灸”——一位老喇嘛肯定地解释。而且,如果使用针炙打 通经脉,雪莲的功效又是什么呢? “雪莲只能通屁,针灸才能通经脉,那时吐蕃没有发明‘针灸’两个字,他们 的‘冰花’就是‘针灸’也说不定。”瘦小乐观的东格巴布,不忘在众人疲惫时开 个小玩笑,说完,“嘿嘿嘿”地兀自笑出声来。 众人咸认在这种神圣的时刻,他还有心情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实在太过份了。 几位老喇嘛瞪了他一眼,没有一个人陪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