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前世之谜 你本姓方,邹承自你的义父,你的义父前世是北洋大臣李鸿章,他因前世陷害 你,今生在还前世的债啊。 ◆百年古寺西元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七日下午二时十分辽宁省 旅顺东郊 松宝寺 百年前气势恢宏的松宝寺,曾因苦莲大师而名震旅顺,如今褪去了昔日的光辉。 寺中广场那棵着名的百年老松,大炼钢时期被一头热的干部下令给砍了,树枝、树 干喂进了土高炉。再从寺内斑斑疮疮的创痕,除了留下几具打不烂、烧不掉的泥菩 萨,不难想像来此破四旧的文革闯将,曾经是多么的勇猛骠悍。 香客罕见、僧侣零星,松宝寺的风华不再。 今天,也不例外。人烟稀少的古寺大门外,仅孤独地伫立着一位年纪近百的老 人,他穿了件千疮百孔的粗麻衣,肩上背了个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成的背袋,浑身 散发着恶臭,头上稀疏灰白的枯发脏黏成几撮,蓬起在风中抖动。 不必细研究,小孩也看得出来,此人套句俗话,是穷叫化子。 穷叫化子痴呆呆地站在松宝寺前,他两眼慢慢放出光,流下泪;当然,像这种 穷叫化子,没人了解他为什么哭,更没人关心他为什么哭。 他擦了泪,步履龙钟艰难,蹒跚地迈向松宝寺。 “喂,你干啥的?”寺内传出一吼声。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中年和尚,神态跋扈地由寺内大厅跨出。这些新中国的 和尚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他们算是国家公务人员的一份子,每月领”国家固定工 资,故不需香客布施。别说这位穷叫化子不可能是香客,即使是香客,眼下这位新 中国的和尚,对不体面的香客亦不假以颜色。 “阿弥陀佛——”穷要饭的合十低头念道。 “阿弥陀佛?啧,你也知阿弥陀佛?走,这不是你要饭的地方,走了。” “阿弥陀佛——,师父误会了,老衲远从西藏拉萨而来,不是来要饭。老衲希 望能和贵寺住持大师一谈。”“住持大师,嘿嘿,”和尚干笑两声: “我就是住持大师,找我有啥事?” “大师,老衲行将就木,愿有生之年为贵寺效力,请大师收留。” “‘行将就木’是啥意思?” 和尚系八路军出身,知识水平不高,老人失言了。 “对不起,行将就木就是老得快死了的意思。” “啧,你快死了,还敢说为我做事?啧,你能做什么事啊?”和尚出言极刻薄。 “老衲略知星相占卜之术,愿在贵寺为香客卜卦测命,所得钱财悉数捐给贵寺, 充贵寺香油钱。” “噢,你会算命?”和尚贼眼骨碌碌地转了转。 (哼,我看你是想赖在寺里白吃白住。) “这是寺庙,不是算命摊。”和尚拒绝。 “大师,请您再考虑,老衲可以为贵寺‘广—进—财—源—’。”老人刻意咬 音清晰地强调最后四个字,很具说服力的四个字。 “哦?”和尚的语调变了。 “大师若不信,老衲可以为大师算一命。” “好,这么说定,给我算一命,如果准,我让你在寺门口摆个摊子;不过先讲 定噢,收入归寺里的香油钱。” “老衲绝不食言。现在烦大师向前。” 和尚靠近,闻到老人身上发出的恶臭,遂捏紧鼻子,冷冷地扬起脸看着老人。 老人伸出瘦如枯枝的右手掌,平贴在和尚秃头顶,闭起双眼,极是专心地摸了 摸。 “请问大师想知道什么?” “嘿嘿嘿,你说我最想知道什么?”和尚干笑两声,带着鄙视的笑容反问;别 看和尚粗俗,听他问的问题即知,他斗争经验挺丰富的。 “大师此刻最想知道,老衲算得准或是不准。” 这答案,有跟没有是一样的。“嘿嘿。”和尚干笑两声未置对否,又问道: “还有呢?” “子嗣。”老人简单地回答。 “‘指示’?我说啦,我最想知道什么?” “对不起,老衲的意思是:大师最想知道的是大师的子嗣;也就是有关大师儿 女的情况。” 和尚轻蔑的笑脸倏地消失了。这老人说得极正确,他唯一的儿子在文革时失踪, 二十年来他日夜思念着。 “胡说,我身为出家和尚,未曾结婚,那来的……,‘指示’?”和尚怒斥道。 哇,听听和尚质问的态度,诈财敛色的假术士,过得了这一关吗? “大师出家前曾结红缘,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出生就夭折了,独子年少死于非 命。阿弥陀佛——” 和尚张着大嘴,呐呐半晌说不出话,他被老人所言吓得说不出话了。因为,即 使寺里‘和尚也不知道他的往事,老人是如何知道的?再者,惊闻独子死于非命令 他悚然变色。 “你……,你……,别胡说,你肯定他死了?” “大师,生死之事老衲岂能胡言。阿弥陀佛——” “怎么个死的?在那死的?”和尚口气急促。 “大师,这有什么差别吗?” 和尚颓然不语,这一下,二十几年的希望全空啦。 “你……,你是谁?”和尚厉声问。 “阿弥陀佛,老衲谁也不是,老衲只是会算命。” ◆妇人心西元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三日下午八时二十五分辽宁 省 旅顺 人民解放军北海舰队 旅顺基地基地司令员官邸喝了“东洋墨水” 载誉返国的邹新,在海军的事业如虎添翼。 八七年五月一日返国,接下来是海军高阶将领不停的接风宴,五月十六日荣调 北海舰队旅顺基地少将司令员。 旅顺基地乃人民解放军北海舰队重要军事基地,管辖辽东半岛及渤海湾海域, 基地司令员为资深少将,通常此职务是晋升中将的踏脚板,历任基地司令员多曾经 历北海舰队司令部副司令员。邹方由国外返国,以资浅少将直接空降,显见当局倚 重之深。 事业得意,如果家庭、爱情也顺顺利利,上帝不就太偏心了? 邹司令员位高权重,除跟在身边的秘书、侍从、警卫,以及代表身份地位的红 旗轿车外,夫人亦配给侍从、司机与座车各一。官邸位于旅顺基地内,占地四百余 坪,二十四小时站了安全警卫,还有专责清扫、烹饪等杂勤的事务兵六员。有此庞 大的服务人力,林木斋原欲充当邹家的女佣人自是不恰当,尤其是她还是位年轻、 貌美,又温顺的女人,故而女佣人只得改口说是远房投靠的亲戚。但,家中平白多 出一位年轻貌美的远房亲戚,烦恼跟着来了。 这一日,当清早邹司令员离家上班前,妻子史素馨提醒道: “别忘了晚上郭叔叔要来家里吃饭,要早点回来。” 想到郭叔叔,邹心头一凛。他不悦地点头,随后取了公事包正欲往外,却欣见 踩着碎步而来的林木斋。 林,像晨曦中的朝露,纯净、清新,让人两眼一清。“早啊。”邹精神地问候: “晚上见噢。” “早,晚上见。”林微笑;笑容有如初放的水仙,可惜此笑容看在史眼中,只 如蛇蝎般的贱笑。 “大嫂,您早。”林问候。 史冷冷扫了眼林,不搭不理转身回房,走了一半,突回身问道: “你——,有空吗?” “哦,大嫂有事?”林谨慎地问道。他眼中的大嫂,既冷漠又难接近,是让他 害怕的人物。“嗯。”史点头: “过来,我要跟你谈一谈。” 今天,真是不寻常的一天;史、林二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二十余天,彼此之 间的应酬话不超过百句。两人坐定,史冷言驱走佣人,客厅只剩他们两人。 林大气不敢喘一声,他低头不安地半坐在沙发上。此景看在史眼中,一种女人 同情女人的错觉,刹那间闪过她心头。但,仅是一刹那。 “林先生,或是,你希望我叫你‘林小姐’?”史言谈听似客气,实是讥讽。 “大嫂,您就叫我‘小林’好了。”林嗫嚅地答道。 “小林,我不了解你和我爱人之间的关系,你今天能不能详细跟我说一遍?” 此时此地,此种不和谐的气氛,史问此问题,岂有善意?林以女人的心不难揣 余女人心中所想,但为了争取女人的同情,故谨慎地说道: “大嫂,我从小……”云云。 这一说必须从“从小”说起,所以,林说得很长。冗长的述说过程中,史细细 听着;末了,史一针见血地问道: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我——”登时之间林不知如何回答,他最大的希望是和“益堂”生活在一起, 然而这种话,他如何在史面前讲?所以,只能讲他心中的第二个希望了: “我希望有一天能证明荒尾先生所说的。” “你住在这,就能证明那位灵媒说的?” “我——” “就算证明了,你又准备怎么办呢?” “我——” “你为我想过吗?你为邹新想过吗?” 史一个问题紧接着一问题,根本不给林回答的机会。林失望地低头不语。 “小林,为了你好,为了邹新好,也为了我好,我希望你离开这。回到日本, 继续唱你的歌剧,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林内心一阵辛酸,他上嘴唇咬着下嘴唇,嘴角微微抖动。 “你好好想一想。”史冷冷说道。 ◆主席生气了 晚餐是司令员官邸的大事,中央军委主席郭兴中莅临,史结实张罗了一天。下 午邹司令员提前返家,他先到厨房查看,见准备的皆是郭叔叔喜爱的菜馔,始满意 带着笑脸上楼,迳自到小林房间聊天。 忙碌一天的史瞧见这一幕,内心的恨意益发炽烈。 郭叔叔准六点半来到司令员官邸。 两年未见,餐桌上郭严肃地垂询邹在日本的工作心得,邹谨守“祸从口出”的 箴言,不问不答,答则惜言如金。史和郭的关系就亲密多了,她时不时插入日本生 活趣闻,逗得郭叔叔笑声哈哈。要不是她,餐桌上的气氛要说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有一次,各国驻东京武官的太太们到神户去游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那一桌 坐了七、八个欧洲来的太太。女服务员端上来的第一道菜是清汤,一碗清得可以看 到底的汤,碗里只有两小块豆腐,四、五片跟指姆一般儿大小的海苔。郭叔叔,您 知道,大家跑了一于肚里都饿了,尤其是欧洲那些太太呀,个个块头都大得不得了 啊!她们饥饿的蓝眼珠往碗里一看,哎啊,就这么点儿东西,每个人都好失望啊。 我看餐桌上的气氛有点沈闷,我就跟她们讲——”史素馨说到这止住了口,她最拿 手的工作就是“女报告员”,如何以言语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她是在行的。 “哦,素馨,你讲什么?”郭笑着问。 “我跟她们讲啊,你们现在知道日本女人身材苗条的原因了吧?” “是吗?你跟她们这么讲的吗?” “是呀,郭叔叔,平常她们都羡慕日本女人身材保持的好。那天我那么一讲, 她们都大笑了,然后高高兴兴把清汤喝光了呢。”“哈哈哈,这话儿你讲得好。” 郭笑着笑着,话题一转又问道: “邹新啊,听到了吗?搞外交就要像素馨这个样,要有把冷的场面弄热的真本 事。你要向她多学习学习,知道了吗?” 原本邹在旁陪着笑脸,听到郭问话,急敛了笑脸答道: “是。” 笑容满面的史,一个晚上都在等待机会,此刻深明机会来了,亦急敛了笑脸说 道: “噢,郭叔叔,您不能小看他,他厉害了。” ”郭、邹二人皆是一愣,史鲜少在郭面前称赞邹的。刚才所言,是不是他们酒喝 多了,听错了呢? 史正色放下碗筷,大有一吐为快之意: “他搞外交工作做得毫不含糊的,比我扎实啊。” “是吗?” “是啊,不信,郭叔叔,您问问他啊?” “邹新啊,你做了什么不含糊的外交工作吗?”郭望着心中格登连连的邹。 “那有这档事,素馨在开玩笑。”邹谦辞,他不知妻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但 他深知必然不是好药。他脑筋一转,想使个眼神叫她打住别再讲,但眼皮眨了眨, 眼角余光扫到郭正看着他,没敢。 郭左看看、右看看,了解里面有文章。 “素馨,说说看,他做了什么不含糊的事啊?” “郭叔叔,我呀只能讲讲笑话,逗逗别人开心。他厉害啦,他可以让别人死心 塌地地跟着他,从日本跟到这儿呢。” 史满目幽怨、语调讥讽。邹听得心里一个格登,“妈辣个巴子”五个字闪过脑 海。 郭是何等机灵之人,加以他深深了解邹、史两人的个性,这话他一听就懂,想 必是孙猴子在日本勾搭了浪女,这浪女跟到了中国?瞬时之间“混蛋”两字在郭脑 海炸开。 “邹新。”郭鹰眼如剑,国字脸犹如一张扑克牌。 “是。” “你自己讲。” 邹新反应是何等之快,然此刻他斟酌再三,可见多少念头闪过他脑海。 “邹新。”郭的语调冷漠了。 “她是日本外务省大臣山本平八郎的女朋友,从没到过中国,好奇,这次随我 们一起回祖国四处玩玩。” 听听,邹反应之快、理由之好,岂不令人心服?“四处玩玩?”史不冷不热地 反问道: “她是台湾人,会讲普通话,到咱们家住了二十多天啦,怎么她那儿也没去啊?” (妈辣个巴子。) “素馨,刚回来,我们都忙。明后天若有空,还要麻烦你带她四处走走呢。” 邹微笑解释道。 “都别说了,我知道了。”郭鹰眼瞵视着邹新: “她现在住在你们家?” “是。”邹答。 “她什么时候回日本?” “……”邹喉咙节上下动了一下,无声。 “来了二十多天了,够了,三天之内把她送走。” “郭叔叔。”邹惊得张口。 “你还敢讲?”只有四个字,非常小声的四个字,从郭口中说出却有无穷的力 量。 邹低头不语。“你是解放军将领,家中住了一个台胞,你跟谁解释?”郭虽未 厉言厉色,但说得邹额头冒汗: “今天晚上,听清楚了,我说今天晚上,送她到饭店。” ◆哦,松宝寺? 在八七年代的中国,中央军委主席郭兴中的话比天还大。邹新一刻不敢耽误, 即使他心中千万个“妈辣个巴子”,郭离开后他还是带着林木斋离开司令员官邸。 轿车后座,他与林木斋两人并坐。“不,不要。”林双手紧紧抓着邹的手臂: “你不要赶我走,我求你,我不要走……”“不是我。”邹断然一挥手吼道: “是主席,他要你走,谁也留不住。” ‘吼声把林吓得依向车门,一个人缩在那,无助地望着眼前这位绝情的人。这人, 是他魂牵梦系的“益堂”吗?此时,一股蚀骨的绝望升起,林颤抖地泣出声来。 若换成别人的泣声,是不可能打动邹的,然林的泣声例外。因为他明白,他是 林今生的希望,要狠心将林抛弃,他还真得非常狠啊。“不要哭了,没人能够改变 主席的决定。”邹委婉地劝道: “还有三天,三天以后你必须回日本。现在我送你到饭店,明后天,白天我会 抽空来看你;下班以后就不行了,主席命令我下班以后一定要回家。” 到达饭店,邹匆匆办了手续,送林住进房间,安慰几句后离去。 林失神地移步到窗前,手指紧拽着窗帘,低头望着街道。他肝肠寸断看着邹上 车,泪光晶莹地望着车消失在街角;急促的呼吸在冰寒的玻璃窗上凝成浓浓的水气。 久久,他不能自已;终于,房内爆出一声哭号。他抱头,凄惶心酸地颓然蹲坐窗前, 想到即将离开益堂,他如何承受得了? 人生的至悲莫甚于希望破灭后的那种绝望,复加上“谁都不需要他”的那种 “多余感”,这种感觉,撕人心肺。(M&M长篇连载mm.netbig.com) 他该怎么办呢? 所有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他对前世的感觉,要他不明不白离开益堂,他心不干。 (不,我一定要证明他就是益堂。) 可是,这该如何证明? 第二天一早,林四处向人打探旅顺可否有灵媒、卜卦、天眼通之类的奇人,且 只要说者形容的有点名堂,他即火速包的士(出租车)前往。 旅顺,不愧是一座融入历史的名城,旅顺佬说起城内的奇人异士,哇,人才辈 出啊!这可苦了林,一天下来他跑了五个处所,虽说这些术士颇具名气,竟没一个 识得出他是男扮女装,别的就不需问了。 下午三点邹新打来的行动电话响了,告知他将要到饭店。林包了辆的士匆匆赶 回,路途上不免又向的士司机打探。“噢,铁算盘,准哩。”司机也是个热心的旅 顺佬: “城西士东路,您去问附近居民,没人不知道哩。” “司机先生,他怎么个准法?”林问。 “我听说噢,有一次噢,一个神仙转世的天眼通找他算命噢,他摸了天眼通的 手骨,吓的噢,往后退呢!他一退,您猜噢,您猜铁算盘说什么哩?” “说什么?” “铁算盘噢,他说噢:“您是神仙转世哩,没有人能帮您算命’,您说,他是 不是很准噢?” 林两眼霍地一闪。 “铁算盘?城东士东路?” “不,城西哩,城西士东路。不过很贵哩,听说算一卦要五十元噢。”司机热 心提醒道。 “谢谢你。”“噢,对了噢,小姐,”旅顺的司机好热心: “我前天噢,载一个客人到松宝寺,他说噢,松宝寺新来了一个摸骨师,很准 哩。” “哦,有多准呢?” “嘿,我不知道哩,但是,当我送他到松宝寺的时候哩,人好多好多噢。” “哦,松宝寺?”林急忙拿笔记下。 三点半回到饭店,林兴冲冲地转述司机所言,没想到邹原本就在饭店等得有点 不耐烦,此时听到此等荒谬言论,更是气上心头。 “铁什么算盘,简直是鬼扯软蛋。这是神棍的样板戏,两个人阴谋串通,铁算 盘说天眼通是神仙转世,一证明铁算盘算得准,二证明天眼通是神仙;两个神棍不 都搞出了名堂?你再想想,如果天眼通真是神仙转世,他会去算命?” 邹分析得入情入理,林嘟着嘴坐在一旁低头不语。“没用的,都是骗人的玩意 儿。”邹从皮箱中抽出一张机票: “那,后天下午的飞机。” 林原已感委屈,此时一见机票,豆大的泪珠随即淌下。“有见有散,别难过了。 后天中午请你吃饭,吃完饭送你去机场。”讲到离别,邹也有点难过,故口气变得 温和了: “以后有空,我会到日本看你。现在……,小林,我要先回家了。” ◆神机妙算 邹新离开后林一个人在房内,咬着牙,于哆嗦着,泪涔涔而下,最后,他索性 放声大哭。哭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当泪哭干的时候,他的喉咙也喑哑了。此时一个 念头在他心中燃起:管它真假,管它多么渺茫,那也是一个希望。 他擦了泪,一看才五点半,急匆匆离开饭店,唤了辆的士决定先往松宝寺。 黄昏时刻林到达松宝寺前,只见寺外围着一群人,庙大门外高悬白布乙张,布 上书着大大的一个字: 命 此字笔法苍劲、气势奔腾,足堪列入当代名家书法之列。 白布下,一老人沉稳地坐在木桌后,桌旁放了庙里的敬献箱。木桌前,排了一 列等待算命的人。木桌旁,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 一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和尚负责维持人群的秩序。 瞧见这情景,林迟疑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围着看热闹,算命应该私下算的啊?) 的确,公开算命,闲人围观,能问什么“私人问题”呢? 林犹豫地四周转了圈,只见老人闭目端坐,硬朗得像一株挺拔的老松。老人算 命的方法亦颇奇特,他仅以瘦如枯枝的右手掌在求命者的天灵穴轻摸,然后简单问 一句: “施主,求什么?” (老人算命准吗?) 林望着长长的排队人群、塞满纸钞的敬献箱,不必问啦,他急忙排到队伍的最 后端。 由于每位求命者只能问一个问题,老人回答的也极简洁,故队伍人群移动的颇 快。林逐渐向木桌靠近,极好奇老人说了什么,可是算完命的闲人多不愿离去,围 在木桌旁看热闹的人群越围越密,他们不断发出惊叹声、唏唏唆唆的讨论声,因而 遮盖了老人的算命声。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色暗了,林后方又排了三十余人,前方只剩两人。最前者是 位中年男子,脑满肠肥、穿着光鲜,天气虽凉,仍不时掏手帕擦拭额头隐隐冒出的 汗水;看外形,他应是改革开放后的暴发户。商人身后是位女子,年约三十,穿着 素雅,但举手投足十足庸脂俗气,依常理判,可能为佯扮清纯的风尘女。 “负 责维持秩序的中年和尚吆喝道: “下一位。” 脑满肠肥的男人匆忙擦了把额头汗水,穿进围观的人群,神色紧张地坐下。 林往前移了半步,站在人群的外围,尖着耳朵细听。 “施主,您日前算过,请回吧。”人群内传出老人的话音。 “大师,您行行善,咱只问一个问题,一个就好。” “对不起,请回。” “大师,求求您,一个问题,这些钱全给您,咱只问一个问题。” 和尚好奇地拨开众人,只见脑满肠肥的男子手中握了一把百元人民币,保守估 计,喔,超过千元哩。 老人不为所动。 和尚靠近老人,贴耳细语。 “不,一人一次,说定了。”老人兀自摇着他那颧骨高耸的额头。 和尚无奈,他亦拿这怪老人没辙,只好说道: “下一位。” 众人啧啧称奇,又免不住发出一片唏唏唆唆的讨论声。有人惊异老人不开目也 识得先前算过命的人;有人怀疑老人摆个算命摊的目的,如果为钱,就应该帮他算 啊?如果在行善,也该帮助这男人;当然,还有人好奇这男人想问什么,什么问题, 居然值这么多钱? 中年男子失望地退了出来,一闲人移身,悄声对中年男子说道: “你想知道什么,我也会算,我帮你算。” 中年男子瞪了他一眼,一挥手掉头而去。 此时轮到穿着素雅的女人。 林木斋向前再挪一步,小脸挤在人缝里往前窥视。 老人循例在女人天灵穴前轻抚,收手,而后问: “施主,求什么?” “婚姻。” 众人静下来,好奇老人将要说什么。 “你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会和你结婚。” “啊!”群众中响起一阵惊叹,大家把目光聚向女人。 女人粉脸登时羞红,但隐隐又带了一份窃喜,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有孕在身。 “真的?是男孩或女孩?”女人媚眼一闪又问了一个问题。 “对不起,只能问一个问题。”老人拒绝回答。 有了前一个人的经验,女人不再怏求,她取了十元投进敬献箱,甜丝丝地离开 了。 “下一位。”和尚再度吆喝。 旁观的林木斋,心中暗暗怕了,他犹豫地站在原地,这么多旁观者眼前,他原 想问一大堆问题,前世、现世、婚姻、爱情、家庭、前程,未来该怎么走?回日本 或留在中国?可是,现在他只能问一个问题,唯一的一个问题,他该问什么问题呢? 而且,万一老人在言谈中指出他的性别,众人又将如何看他? “喂,快点。”维持秩序的和尚的脸虽挂着笑容,但语气不悦,若非眼前是位 妙龄小姐,恐怕和尚会开骂的。 林心里沉甸甸地,拖着蜗步,好慢好慢地走着、想着。 美女的脚步愈慢,愈见端庄。 众人瞧见步履如此端庄的美女,大家的好奇心刹地升高了,每个人的双眼俱如 铜器打了亮油,登时闪现亮晶晶的光采。 老人一如以往,缓缓伸出瘦如枯枝的右手掌向前一探,可惜,探了个空——美 女还在慢慢走,没坐定呢。 几位闲人发出“嘿嘿嘿”地笑声,暂时纾解现场严肃的气氛。 美女双颊泛起绯红,急跨一大步就坐。 老人再度缓缓伸出瘦如枯枝的右手掌平贴美女头顶,轻轻摸着她的天灵穴。 林紧张地闭起黑白分明的大眼,暗暗做了决定。 (不管他等下说什么,我都问:我该回日本或留在中国?) 对,立刻问这问题,千钧一发之际问此问题,此问题必可错开闲人对他性别的 注意力。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只要老人一讲话,他火速就冒出那句:我该回日本或 留在中国? 老人如石刻般的脸,出人意表地出现了变化。首先,他两道稀眉一蹙,眉间似 乎充满了疑窦。接着,他枯指微抖,在美女头顶游移,扩大摸索的范围。最后,老 人的两道稀眉缓缓展开,眉间疑窦消失,他那张似晒干橘子皮的脸,出现极不寻常 的喜色。 现场被这意外的变化激热了。看到这一幕的闲人,无不发出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后排闲人虽看不见老人面孔的变化,却瞧见前排闲人惊讶的表情,遂匆匆踮起脚尖、 力拨人群,极力向前探望。 这一切变化都在林的想像之外。他仍紧闭大眼,耳边响起唏唏嗦嗦的讨论声, 他只当众人对他的性别起疑了。因而心头一紧,准备提出的“问题”悄悄放到了嘴 边,待会不管老人说什么,都是那“问题”。 老人腾地睁目,目光如电,铿锵有力地说道: “你来了。” “我该回日本或留在中国?”林一睁眼、一开口,就是嘴边的那“问题”。 众人一阵纳罕,看看老人——双眸清澈,很见精神;又瞧瞧美女——大眼似蒙 上了一层雾,不明所以。 最后,最令众人纳闷的,甚至美女也同样地纳闷——老人居然起身说道: “带我去见他。” 前后三句话,“你来了”、“我该回日本或留在中国”、“带我去见他”,这 三句捍格不入的对话,倒底是什么和什么啊? 太阳照射的地球上,万事万物的变化千千万万,都让闲人猜尽了,造物主还混 什么?那三句捍格不入的对话,嘿嘿,美女居然听懂了。 她脸上满是惊喜,不发一言地起身,手牵着老人,全然不理会众人讶异的眼光, 亦不理睬追在后面嘟嚷不休的和尚,两人到庙外叫了部的士,卜的一声绝尘而去。 ◆满腹狐疑 乌黑的夜从四面八方围向旅顺,星空下,的士直奔旅顺基地司令员官邸。 林木斋坐在的士后座,惊魂未甫地看着邻座黑衣怪老人,前思后想,反覆思忖 老人最后那句“带我去见他”,心里越想就觉得越不对劲。 “大师,您说的‘他’是谁?” “老衲不知。老衲略识天机,负有为一位施主通前世的使命。而你,施主,你 们前世是夫妻。阿弥陀佛。” 怪老人一出口就如雷鸣般震得林头壳发麻,此事来得太突然了,一时间林接受 不了。他脸色像腊一样苍白,胸口急速起伏,好半晌才痴呆呆地问: “大师,您,您,您既然知天机,您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施主,尘缘是人间因缘。老衲虽略识天机,然施主今世投胎为何人、在何处、 做何事,老衲却不知。尘缘需由人决定,老衲只能守在庙里,等待施主自己慕名前 来。阿弥陀佛——” 这一时林终于明白了,老人公开算命,且一人只算一命的怪规定,就是为了打 响知名度,吸引他们慕名而来。 “啊,大师,您为了找我们,所以算命的方式才这么奇怪?” “阿弥陀佛——”老人闭目低头,双手合十,默认了。 林兴奋不已地拨着行动电话,在电话中苦苦哀求邹新,请求邹见老人一面。的 士抵达旅顺基地大门外时,邹怒容满面地守在那,狠狠扫了眼怪老人。 “就是他?”邹问。 “是。”林答。 “我不同他多扯,叫他等下长话短说。” 三人坐上司令员专车到达司令员官邸,加上邹妻史素馨,四个人坐在客厅。 邹新此刻歪着头、眯着眼,手撑着下巴,跷着二郎腿,扬着不睬人的神态瞧着 坐在前方的黑衣老人。他见过世面,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从未见过这种人。 黑衣老人自称来自西藏,名叫朗玛雅鲁,是拉萨的天葬师,因缘巧合获知通前 世的秘方,后经喇嘛协助了解了自己前世。 前一段姑且言之、姑且信之。但接下来这段就吓人啦。 了解前世的黑衣老人,洞悉自己前世是松宝寺的住持苦莲大师,苦莲精通易紫 神数,能测往卜今知未来。黑衣老人百年前即与邹司令员的前两世——方伯谦相识, 方是甲午海战中冤死的英雄,死前曾求命于苦莲。经苦莲相告,方始背负中国人的 仇恨含冤而死,且注定将于两世后为中国人复仇。可是,却由于苦莲泄露了天机, 这世被罚做天葬师,注定孤独一世。 三位听众,林听得激动莫名、邹不屑一顾、史漂亮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你能 帮人算命?”邹决心考考这位老人: “你先帮我算一算。” 老人依言向前,枯手在邹天灵穴附近约莫摸了喝一杯茶的时间。 老人干皱黧黑的老脸变化不定,枯手微抖;末了,沙哑地问了句: “施主,想知道什么?” “照你刚才的讲法,我是方伯谦的孙子,我应该姓方啊,可是我姓邹啊?” ◆前世之谜 这问题邹在刻意考老人,如果老人连他是孤儿都不知道,岂不是瞎扯。 “我说了,施主本姓方,邹承自你的义父。施主的义父前世是北洋大臣李鸿章, 他因前世陷害施主,今生在还前世的债。阿弥陀佛——” 三个人都“呀”地惊叹一声!须知李鸿章、邹振华确有雷同处,此二人俱是中 国近代史最伟大、最杰出的外交家。事实上,中国近百年历史中,广为外国人钦佩 的外交家亦仅此二位。 老人说得如此之准、之奇,邹猝然色变。 “一定是小林事先告诉他的。”史不信,打死她也不信,她确定这必是林重金 安排的把戏。 “不,我没有。”林反驳。 邹震惊过后很快恢复镇定。他身为海军,于读建立北洋水师李鸿章的生平,对 义父的生辰亦了若指掌,故摇头反驳道: “不对,李鸿章死的时候,我义父已经两岁了。” “不,肉身只是媒介,转世的是灵魂,灵魂不必与肉身配合。投胎转世并非一 定要投新生命。例如西藏活佛死时多半投胎到已出生的孩童;反过来,有的人肉体 活着,灵魂却被召回了。此等失去灵魂的人,不就是今世我们所称的‘老人痴呆症、 脑死、植物人’?想想,那不过就是因为他们的灵魂脱离了肉体?阿弥陀佛——” 这说法好像也很有道理噢?更何况在座四人都不知道邹振华两岁时突然会走路、 会讲话的奇事。当然,邹总理是广大人民心目中的英雄,正史上绝不会记载他两岁 以前吃少睡多,得了“呆小症”的怪事。 目前为止老人说的让人心服,故而邹改以较严肃的态度对待他,诚心问了一个 五十年来一直藏在他心底的问题: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你的父亲就是你的前世。他被 日本人杀了,你的母亲就是他的前世,”老人指着林: “那时四处战争,她又病又贫,实在养不活你,只好把你送到孤儿院。” “战争结束以后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将你送到孤儿院后就自杀了。阿弥陀佛——” 这一段若非老人先前已帮林算过命,由天灵穴窥知林的前世,否则,他亦无法 了解如此详尽。 这个说法突然提醒林,他初次在文化会馆看见邹时,他正巧在演唱《蝴蝶夫人》 剧中《心爱的宝宝》,那首歌的歌词,不正述说的是他俩的关系? “……我心爱的宝宝,……我实在不愿让你知道,……你将离我远去,等你长 大之后,希望你不会因而悲叹被母亲抛弃。 “哦,……请仔细看看你母亲的脸庞吧!亲爱的孩子,再见了……” 为人母者抛弃亲身骨肉乃人间至痛,难怪他当时失魂落魄,激动得无法自已。 此时他猛然憬悟,想到悲凄处,他大眼倏地落下泪: “对啊,《蝴蝶夫人》最后一幕,当我准备唱《心爱的宝宝》的时候,看到他, 我就唱不下去了,那首歌不正是唱的我们两个人?” 邹疑信参半,老人的故事越说越神奇。想想自己诡谲的一生,许多怪事都吻合 这神奇的故事。小时的恶梦、义父对他特别的照顾、他天生对海军奇异的感觉,再 加上突然冒出的林木斋……,这些无法解释的事,现在不都有了答案?他暗自骇然, 但不轻易服输的他,仍细缝着眼瞄着老人。 (妈辣个巴子,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哼,再考考他。) “我和我爱人第一次在那见面、说了什么?” 唷,这问题不好答,史尤其好奇。三个人都睁大了眼等待答案。 “不知道。”老人答得十分干脆,十二分令人失望。 “你不是会算命,为什么说不知道?” “施主,算命只能算‘大势’,不是‘细节’。” “大事是吗?这种算命我也会啊。知道的,或是不明真假的,就说是‘大事’; 不知道的,可查证的,就说是‘细节’。” “不,施主,即使神也无法控制凡人在世的细节。世间是‘人’试炼的场所, 神能安排大势,细节人自己决定。甚至,不平凡的人还可以打破神安排的大势。至 于老衲所言是真或假,只要施主通了前世,不就知道答案了?阿弥陀佛——” 的确,老人所言令人无法反驳,通了前世,一切不都明白了? “如何通?”邹问。 老人打开脏背袋,取出雪莲膏,翻到剖解图,介绍吐蕃人通前世秘法,并概要 说明试验经过。 “第一个试验的人自杀了?”邹惊讶地问。 “是的,东格巴布通前世后,跳楼自杀了。”老人答。 “为什么?” “人世间存在太多的痛苦,尤其近代中国人,代代都过着悲惨的生活。累积几 代的哀、怨、恨,一下子加到他身上,他受不了,就自杀了。阿弥陀佛——” “我也是中国人,你也说我前世死于非命,一旦我通了前世,我不是同样几世 的哀、怨、恨集在一身,万一我也受不了,不是一样会自杀?” 现在了解邹反应何等之快了吧。听,这问题问得多好?若老人所言为真,东格 巴布痛苦得自杀了,谁能担保邹通了前世,不也因痛苦而自杀呢? “喇嘛不食人间烟火、不问世俗之事,他们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东格巴布更是 憨厚、纯朴、乐观,遽然间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冲击。可是普通世俗之人,自小就拥 有人世间的七情六欲,沉溺在名利的斗争中,他们的心思远比喇嘛复杂,不单可以 承受这种痛苦,甚至,还可能成为他们日后奋斗的力量。阿弥陀佛——” 邹哑口无言,但滑头滑脑的他,脑袋瓜一转,又刁钻地问: “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心中想什么?说不定是针灸扎错了,他疯了呢?” “老衲是过来人,依老衲经验,不会错。” “依你经验?别开玩笑了,总共才两个人试过,一个自杀了,另一个……” 邹打住没说下去,他本想说“另一个也疯了一半”,但想到这老头非常怪异, 怪到让他有点寒,何苦招惹他?于是改口道: “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不试。” “对啊,我们家原来都好好的,自从谁来了以后变成现在这种‘阴阳怪气’的? 还要拿性命开玩笑,有必要吗?”史非常不悦,她意有所指地批评起来。 阴阳怪气?这是一语双关的骂人话,这话严重刺伤了林,却也加深了林的决心。 (不,今天一定要有结果。)“我试。”林态度坚决地说道: “大师,请您先帮我通前世。”“你?”邹惊声道: “别开玩笑,要是出了问题,或是你也和第一个一样,自杀了怎么办?”“不, 即使是死我也要试。”林态度、语气皆极坚定: “我今生已死,大师,求您帮我通前世。” 林跪下,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谁也劝不动。加以邹、史二人对老人所言也 都有点好奇,此刻既然有人自愿试试,如此一来,大家都同意试试看。 ◆我为什么是男的 “阿弥陀佛,老衲为施主试试。”老人低头合十。 为了防止跳楼意外,众人决定在一楼主卧室进行试验;邹思虑更周密,命令大 门外的两名警卫改站到卧室外,并厉声交待没有司令员的命令,不可让任何人离去。 卧室外,两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警卫,两头雾水,不明司令员他们在卧室 里干什么?需要如此神秘、如此警戒吗? 卧室内,三个人紧张的心情逐渐升高。 老人专注地准备工具。他旋开雪莲膏,翻到剖解图,擦净他购买的细钢针,并 至浴室洗净双手。 林磨磨蹭蹭脱去外衣,然后是短袖棉底衣,似无限害羞地闭眼躺在床上。老人 瘦如枯枝的手沾了雪莲膏,出奇有力地在林穴道按摩,未几室内弥漫着雪莲的怪味, 气味刺鼻难闻。 穴道按摩毕,林强忍腹中浑浊之气;老人取了细钢针,一针一针扎下。 邹一会儿看看老人、一会儿瞧瞧林、一会儿又望着剖解图,好紧张。 二十八针扎完,林安祥如处子,脸色泛起一片红晕,美丽得让身为女人的史都 动了心。不过,他们三个人都知道,会出问题的是最后八针;此时的安祥,只是暴 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再扎四针,林胸口停止起伏,脸上红晕散去,全身皮肤白晰得像新出炉的白磁 瓶。 最后四针,每一针皆如老人所言,林全身颤抖、抽搐、五官扭曲、两眼翻白。 这情景看得邹、史惊悸不安。若非此惨状和老人事先所言吻合,否则邹断然会阻止 接下去的四针。 札完三十六针,邹见状急忙说道: “拔了,快,针拔了。” 老人沉稳地挥手阻止,直至林口吐白沫,喉间不停发出痛苦的哀号,始比了个 “拔”的手势。 六只手齐上,迅速拔除钢针。 林平静下来。 邹、史惊魂甫定,却为眼前另一幕给吓呆了。 林肉身虽平静了,但思绪激涌澎湃。他半跪起身,两眼射出惊悸恐惧的眼神, 看了看自己,猛然以手环胸,像一位裸女遮住重要部位,头遽然撞向床,跪地磕首 哭号: “啊——,我为什么是男的,我为什么是男的,为什么————” 接着是一串令人心碎的泣声。 瞧见这一幕,邹、史惊得嘴唇发白。老人念道: “阿弥陀佛——” 此时邹内心的好奇比喜玛拉雅山还高,他紧扣林肩膀: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林抬头,他脸上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怒火,水汪汪的大眼布满骇人的神情。 “益堂,为什么你忘了,难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一点点都不记得了?” 邹吓得连退三步,眼前急骤的变化,吓得他再也不愿尝试了。 “我不干,我不要通前世。”邹猛然摇头。 “不行。”卧室内响起洪亮的两个字,很难令人相信,这声音居然发自瘦小的 林。 邹见过场面,身为人民解放军少将司令员,他岂是被吓大的? “妈辣个巴子,你管我。”邹吼声震天。(M&M长篇连载mm.netbig.com) 卧室里发出的异声,仅一门之隔的警卫不可能全然不闻。两人面面相觑,但司 令员交待在先,故不敢擅自闯进去。于是,两人又紧张又好奇,正拟讨论怎么办, 卧室门却砰地一声开了,站在两人眼前的,呀,是那位美丽的小姐。 (妈啊,她怎么裸了上身?哎呀,我的妈妈啊,他是男的啊!) 两人如同在冰天雪地,被人提了桶寒透的冰水自顶淋下,立时之间,他们张目 结舌僵在原地。 林以行动证明台湾的军事训练是成功的。他快如闪电,一把抢下警卫手中全自 动步枪,扳机猛一拉,子弹卡哒一响,上膛。 “你敢,你今天不试,我就让你死在这。”林枪口指着邹司令员,两眼怒睁。 邹、史愣在原地。老人眼不见为净,闭目不住念: “阿弥陀佛——” 两员警卫,一个枪被抢,另一个枪犹在手,此时后者如大梦初醒。 (司令员,危险啦。) 手中持枪的警卫急举枪,企图拉扳机,然,卡哒之声只响了一半,空气中却一 连响了三声——哒哒哒。 只见林像一名疯狂的杀手,枪尖指着警卫,枪口冒着淡淡青烟,卧室内除了雪 莲的怪味,还渗入淡淡的火药味。 持枪的警卫踉跄连退五步,胸口多了三滩鲜红的血渍,两眼圆睁如铜铃,张嘴 吐了个“哎”,两膝一软,仰头颓然倒下。 林毫不犹豫地击毙警卫,手段之狠,明确表达他的决心。没人再敢怀疑,不过, 他们实在不了解,瘦弱胆小的林,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野蛮暴力呢? 需要杀人吗? 没人了解,因为没人清楚“她”前两世的背景…… 伯谦被处死后财产充公,云儿初赖海军同僚助勉可维生,后因北洋水师在甲午 海战陆续遭日军歼灭,伯谦同僚非战死即自裁而死,云儿顿失所依。孩子出生后取 名方志仇,志仇未满月就耗尽她所有银两,为了养儿复仇,她被迫回到昔日青楼卖 笑。笙歌酒宴的生活,思念加上哀痛,十年后她终耐不住内外交相的煎熬,得花柳 病含恨而死。 一九○六年云儿投胎转世,新的命运并不比前世好多少。贫穷的父母为她取名 赵金枝,金枝可没过一天金枝玉叶的生活;她五岁卖给流浪街头的杂耍班,从此穿 梭街坊在饭馆、酒馆、茶馆过着卖歌、卖艺,以及十四岁以后,兼卖色的悲惨生活。 一九三一年金枝在青楼初逢志仇,此时金枝二十六岁,志仇三十七岁。说起志 仇的身世亦令人落泪,他十岁时寡母逝世,自此在青楼打杂苟生。虽然他从未忘记 母亲生前叮咛,始终怀抱为父报仇的宏愿。然,宏愿祗是梦里的理想,现实是残酷 的。满怀宏愿的方志仇,那儿也不能去,为了生存,他只能在青楼打杂。 金枝、志仇相遇后一见钟情,激发出无比的胆气,某夜相偕私奔,逃到南京郊 区的一个小村庄,当地人称许巷村,过起隐姓埋名的农民生活。那儿物质生活虽贫 乏,心理却实实的。尤其是久婚不孕的金枝,一九三七年秋怀孕,夫妻二人顿觉苦 难的人生充满希望。可是,有希望的日子过不到一个月,侵华日军展开南京大屠杀。 十二月十六日,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冲进许巷村,一百多名男子被抓到村中 打谷场,志仇全身颤抖地跪在场中,金枝双手捂着于躲在远处草堆后,亲眼看着日 本兵解开志仇身上棉衣,闪亮的刺刀刺穿了他胸膛。金枝嘴因悲哀过度而咬了一唇 的血,混着淌下的泪,黯然往肚中吞。 志仇死后,金枝身无分文,身怀六甲的孤女子,沿途乞讨兼卖色,一路逃向大 后方。 一九三八年六月金枝到达重庆,八月生下一子,此时她身子羸弱、潦倒已极, 乞讨无门、卖色无本;九月九日清晨她途经杨家湾,瞥见方济孤儿院,流着泪将未 满月的儿子悄悄放到大门外。然后,她做了最痛快的决定,离开孤儿院后直接向北, 到达一哩外的长江边,在天刚毛亮之时投江自尽。 她的生命正如《蝴蝶夫人》,一位海军军官娶她,却被迫与子别离;这出戏, 亦如他的前两世。如果日本外务省山本大臣了解这一段,以山本过人的智慧,自不 难理解小林木斋子唱活这出戏的原因。 《蝴蝶夫人》是不朽的歌剧,置身事外的观众看得都会悲伤落泪,可曾想过现 实生活中的当事人,又将是何等的悲哀?她的生命,分分秒秒都是用血泪堆砌而成。 无论是古云儿或赵金枝,两世来,惟有方伯谦、方志仇不计一切娶了她(妓女)、 保护她、爱她,给她生命所有的希望和快乐,累积两世“生死相许”的爱,世间最 优秀的文学家也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来描述此刻“她”对两个“他”的爱。可是 林今生投胎为男的,他要如何延续这段爱?啊,不男不女的人生,只带给他更悲哀 的今世。这也是为什么林一旦通了前世,醒来第一句话就哭号——“我为什么是男 的!”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我为什么是男的”,包含了多少悲恸与哀怨。 刹那间,累积两世“无法形容”的爱转化成“无法形容”的恨。恨,只有强弱, 没有对错。为了消除心头之恨,任何牺牲都值得,任何手段都不计。这也是为什么 林一旦获知前世后,不惜枪杀警卫胁迫邹通前世。 故,林木斋今世虽投胎为男,然仍应以女人的角度看他、以女人的心态去分析 他。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人一旦因爱生恨,再积压上百年的怨气, 小心啦,她执拗起来,就像今天的林木斋。 这一点,众人一开始没想透。 看到眼前这一幕,众人还是想不透。 ◆前世今生管他们是否想透,接下来再也没人敢废话。唯一活着的 警卫被迫进入卧室,门关起来,邹司令员在武吓之下,脱了衣服,只留了件底裤躺 在床上。 老人稳如泰山、心静如水,生离死别他看多喽。他那双瘦如枯枝的手,再度发 挥神奇的魔术,按摩、针灸,约莫一个时辰扎毕三十六针。 邹开始颤抖、抽搐,可是,他的五官不独未扭曲,反出现怪异的狠劲——双眉 紧锁,脸部肌肉僵硬,牙齿磨得嘎嘎作响。“怎么回事?”史忧心丈夫,顾不得枪 口下的威胁,乞求道: “把针拔了吧。” “不行。”林狠心拒绝。 林真是狠心,因为躺在床上的邹,看起来极是痛苦;邹双手指关节骨咯咯响, 配上磨牙的嘎嘎声,每一声都在诉说自己是多么痛苦;可是,直到邹口吐白沫…… “拔针。”林下令。 三个人匆匆将针拔了,针方除,邹两眼霍地开目,眼白尽是暗绿的血丝,厉眼 犹似两道冰寒的绿光;此如恶魔般的眼神,吓得众人连连后退,甚至连稳如泰山的 老人,也看得心悸神摇。 邹在众人的惊悸中站起,他仰头对天,放声长啸: “喔——” 啸声后,霍地转变成阵阵狂笑: “哈、哈、哈——,我复活了——” 然后,是痛彻心肺的哭号: “呜、呜、呜——,我为什么要复活——” 若曾听过这几声啸、笑、号,世人应了解,男人之悲至此尽矣。 “阿弥陀佛——”老人轻声念道。 邹回头,目光驻留在林,原本骇人的眼神,慢慢融化,变成痛苦、怜爱、伤恸。 “云儿。”邹手伸向林,哀凄地低呐道:“益堂。”林摔了手中步枪,飞扑跪 在邹面前,肩头猛然抽动,不住发出凄婉的哀鸣: “我知道你会回来,你不会死,你不会死。” 邹眼闪泪花,温柔地抚着林肩膀。 史脑子里轰然一声,眼前一片乌黑,脸色却比新鲜的鱼肚还要白。 老人除了念“阿弥陀佛”,还能干什么? 旁观的警卫就不一样了,他能干好多事哩。惊惧过后,他祗觉众人都疯了,遂 抢了林丢在地上的自动步枪,以颤抖的声音吼道: “不要动。” 警卫的手在抖,枪口随着手也在抖。 这吼声将众人吼回了现实。 邹抬头,泪水满眶的厉眼扫向紧张的警卫。“别紧张,同志。”邹司令员以平 稳、镇定的语调说道: “没事了,别紧张。” 枪口稳了点,但,仍然有点抖。 邹司令员长吁一声,面容庄重,看似全然回过神来。 “同志,你今天表现非常好,非常镇定,处理得非常适切。” 一连串“非常”的夸赞词,让惊慌的警卫镇定“非常”,枪口,亦“非常”镇 定。 “明天司令员会好好重赏你,我决定升你一阶,加发两万元奖金。”司令员继 续说道。 显然这是一位知感激、训练严、思想单纯的憨厚警卫。他倏地立正,双手斜持 枪,以一个标准的持枪敬礼动作谢道: “谢谢司令员同志。” “枪给我,这太危险了。”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警卫想都没想,又一个标准的军事动作——双手平推枪, 枪横在身前。 邹接过枪,卸下弹夹,一边查验枪膛子弹,一边以温柔的语调和警卫闲聊: “你叫什么名字啊?” “报告司令员同志,李放。” “李放?” “是,李放,李鸿章的李,大鸣大放的放。” “这名字好。结婚了没有?”邹司令员真是关怀这警卫。 “没有,报告司令员同志。” “几岁啦?” “二十四岁,报告司令员同志。” 邹将弹夹装回步枪,确定弹夹有弹、子弹在膛,始继续用平稳、镇定的语调说 道: “李放,反正你也没结婚,二十四岁够啦,司令员保证你有来世,所以不要担 心。欠你的两万元,到地狱向斯大林同志要。” 思想单纯的警卫刹那间没听懂司令员话中的含意,尤其是纳闷“斯大林同志应 该在天堂吧”?正想开口请问司令员,枪口哒哒哒三声,已代司令员回答了他心中 的疑惑。 三枪同样地打在胸口,前后两个警卫,相同的动作颓然倒下——人民解放军的 训练,扎实。 “阿弥陀佛——”老人眉棱一颤。 五内翻腾的史再也受不住,“哇”地一声掩面号啕大哭。 解决了煞风景的警卫,邹丢了步枪,低头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跪在身前的林。 “云儿,对不起,都是益堂不好,苦了云儿。”声音极温柔。 这句话抵得过百年来的辛酸,单单是为了这句话,任何牺牲、痛苦、侮辱,都 是值得的。林闻言大恸,百年来的委屈在这瞬间得以纾解,他紧紧抱着邹的腿, “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邹幽怨地看着半裸的林。 (天啊,您为什么要折磨人呢?) “云儿,你怎么是男人啊?!”邹潸然泪下。 爱人一句伤人话,甚过仇人千刀万剐。林闻言煞地止住了哭声,这句话如千百 个闷雷击上心坎。啊,天啊,他百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与侮辱,加起来还抵不过这句 话伤人。 林快如闪电抓起邹身旁的步枪,猛然后退。 “干什么?”邹惊声吼道。 林收了泪,摇头抽咽道: “云儿从来没有别的愿望,一愿与您相爱白首,二愿复仇。可惜,云儿今生投 胎为男,与您相爱白首的心愿无法了,只愿能结来世缘。” 这段话予邹极不祥的感觉,他大吼一声“不要”,随即扑身向前。 “砰——”空气中响起一声低沉的声音,那是枪管塞进林口中,所发出的低沉 声。 “啊——” 邹痛苦地仰天发出一声长啸,这一声撕人心肝的凄厉啸声,是天使的哀号、是 撒旦的狂笑,肯定只有地狱才听得到。 “请节哀,他天命已了,你无能为力。阿弥陀佛——”“天命?”邹面孔狰狞, 声洪如钟,犹如发自地狱的怒吼: “上天也知命?哈、哈、哈、哈,上天也知命?” 老人还能说什么?闭目念吧: “阿弥陀佛——” 送走了老人,邹概略收拾室内,电话召来警卫营营长。营长眼屎都还未拭净, 慌慌张张就赶到司令员官邸。“混蛋,你这营长怎么干的?”司令员坐在客厅,怒 吼声震得营长耳膜隐隐作痛: “这两个披着人皮的禽兽,想强暴我亲戚。” 没错,亲戚,司令员可没讲是男或女。总之,司令员亲戚死状甚惨,司令员爱 人则不住颤抖哭泣——此景,足以让任何一位营长吓得神惊胆颤。司令员震耳欲聋 的咆哮声中,营长终于了解,这两个不知羞耻的禽兽,夜半色胆包天,不知死活地 想强奸司令员美丽的亲戚,“她”以死保全了自己的贞洁。格斗中惊醒了司令员, 司令员暴怒下抢了枪,先后击毙犹欲反抗的两个禽兽。 营长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无暇细思,只能迅速清理现场。 次日清晨在司令员亲自监督下验尸,死因甚明确,看一眼即知。 逝者已矣,当日下午迅速火葬,让一切伤心的往事归于尘土吧。 遭逢巨变的司令员变了,他眼中充满了仇恨,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任何一个 稍有同情心的人,瞧见司令员的惨象,绝不会怀疑他所言。即使没有足够的怜悯心, 也应该识相,邹司令员位高权重,谁敢怀疑? 是的,逝者已矣,让一切归于尘土吧。 ◆重认前世西元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时二分安徽省 南京市郊 许巷村 记忆,终究只是记忆,无论它多鲜明、多传神,谁能证明这一切? 狡猾、现实的邹新,此刻寻着记忆来到许巷村。这儿是方志仇与赵金枝隐姓埋 名、快乐生活的天地,这儿,也是日本兵一刀刺穿他胸膛、血泪痛苦之所在。他怀 着一颗激愤莫名的心快步走到村后,记忆中的土地公庙已被打掉,然而庙旁的乱石 堆依旧。 邹站在乱石堆前,以颤抖的手翻开石堆,一块又一块,最后出现了一个生满红 锈的小铁箱。他的手因不住颤抖而艰难地打开小铁箱,箱内是一泛黄锦缎,缎内包 着一束发辫,此锦缎正是方伯谦生前血书。 说起前世的方志仇,平凡得只想与金枝过一个平凡的生活,故而某日祭拜祖先 后偷偷将母亲留下的血书压在庙旁乱石堆下。这事,仅他一人知道。今日血书出土, 不证明了一切? 邹紧抓着血书仰头望天,胸口激烈起伏,泪水如雨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