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的人没有几个 作者:叶明新 1 )萧三根想在这个冬天看到一场雪,最好是鹅毛大雪,漫天飞舞的那种。 但是没有,连很小一粒的雪子都没有,看起来不象冬天。谁都知道,冬天应该有 明确的特征,比如寒风呼啸、阴沉沉的天、大雪纷飞、水上结冰、人们穿得鼓鼓 囊囊也要缩起脖子、一哈气就是白烟、即使出太阳阳光也是惨黄惨黄的没有什么 热度,等等等等。但是没有,这个冬天这一切都没有。冬至以后,他一直等着天 冷,等着寒风刮起来,那样他就可以把窗户和门关得严严的,把新买的柜式空调 打开,并把温度设定在让人温暖舒适的度数,在沙发上取一个符合身体构造的姿 势,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精彩的碟片。新添置的空调是开电器专卖店的朋友半卖 半送的,家中的电表他也做了手脚,不仅可以让电表停转,甚至可以倒转,把以 前的读数退掉。萧三根相信,妻子刘纤和他有一样的想法,因为她在秋天的时候 买了一件米黄色的大衣,款式新颖,而且很显身材。刘纤是个对自己的身材很自 信的女人,所以她也盼望真正的冬天快些来临,那样她就可以穿出去,接受男人 的赞美和女人急切的询问:你在哪买的? 遗憾的是春天很快就来了,来得那么迅速。如果不是看台历,谁又知道春天 才刚刚来到人间?今年冬春两个季节之间缺乏明晰的界限,人们的身体也没有体 会到从冷到暖的过度,天气一直暖和得象个骗局。媒体上有专家写文章,说今年 是有史以来罕见的暖冬,平均温度是多少年来最高什么的,萧三根失望地把窗外 的空调主机用蓝色布套套了起来。不过刘纤的失望情绪没有他那么浓厚,毕竟从 服饰上来说,女人在任何季节都有好衣服可穿。 2 )就在他对寒冷快要死心的时候,气温却骤然下降,而且伴随着六到七级 的大风。是刘纤首先发现的大风降温天气。当时他们在卧室里刚做完不久,刘纤 突然觉得冷,于是就加了一件衣服,加衣服后还是冷,她就觉得奇怪,对萧三根 说,是不是要变天了?但萧三根绻成一团,在毛毯里面打呼噜。刘纤想去开窗户, 探头到外面感受一下,但还没有走近窗户,就听到了呜呜叫着的风声。她担心刚 刚进行过剧烈运动的萧三根睡觉的时候着凉,又把一条薄被盖在毛毯上,自己也 赶紧脱掉衣服,钻了进去。一个女人在刮大风的时候和自己的男人躺在被子里是 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3 )中午的时候,他们全醒了,都知道了天气突变的事实。起来以后,萧三 根笑着说,空调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否则就要等到明年冬天,还不如先不买。刘 纤说对对,把空调开起来,让我们享受一下。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图享受的念头弄出猫儿屎来了。 萧三根拿了遥控,揿了开关,空调马上发出轻微的运转声。刘纤突然尖声大 叫起来,快关掉。他吃了一惊,赶紧关了空调,然后问为什么。刘纤指着窗户说, 外面的罩子还没有揭掉呢。萧三根恍然大悟,拍一下脑袋,责怪自己,噫,太着 急了,是我自己罩上的,我怎么不记得。于是就打开窗户取布罩。 窗户一打开,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好象它们在窗外等候了很久。刘纤催促萧 三根,快点快点,好冷。按道理说,萧三根应该更冷,因为他就趴在窗口,属于 风口的位置。他哪里不想快点弄开布罩呢?但问题是布罩居然弄不开,下面好象 有一只手使劲拽住了。 你怎么回事,还没搞好?刘纤口气里明显有些不高兴。 这风实在是太冷了,一点不象是立春以后的风,肃杀而尖锐,专门挑身体柔 弱的部位进攻,简直就是严冬季节的寒风。刘纤把双手抱紧在胸前。她比较苗条, 不如萧三根胖,也就是说脂肪不如他多,进一步推理,当然是刘纤比萧三根怕冷, 他比刘纤耐寒。但其实萧三根很难受,因为趴在窗沿取罩子,风似乎也怕冷,全 从领口钻了进来,胸口都吹凉了,全身哪还有什么热的地方。 萧三根直起身,把窗户关上,风被堵在了外面。哎呀,真他妈冷!他揉着胸 口说。 刘纤看到他手是空的,疑惑地问,罩子呢?怎么不把罩子拿进来? 萧三根不好意思地说,罩子还没有取下来,还罩在空调上面。 刘纤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怎么折腾了半天居然还没有取下来。她问萧三根, 你是不是罩的时候把下面的带子给绑成了死结? 萧三根说,还绑死结?我吃饱了饭没事干。我根本绑都没绑。然后他又猜测 说,可能是风把带子吹得缠住了螺丝或者钢条什么的,所以拉不动。 刘纤基本上同意他的推理,问他接下来怎么办。萧三根想想说,有两个方案, 一是用力扯,用蛮劲扯,把带子扯断反正带子也没什么用;另一个是爬下去,把 缠住的地方解开,当然这要冒一点风险。 刘纤认为用蛮力扯比较好,千万不能往窗外爬,要知道这可是在五楼,万一 不小心,失足跌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萧三根重新打开窗户,将身子探出窗外, 按照第一种方案取空调外罩。这一次对寒冷有了心理准备,不象第一次那样难受, 但眼睛还是被风吹出了眼泪。 空调主机在窗外安装的高度对萧三根来说有点刁难的意思。他个儿不高,只 好上身尽量向外探,里面脚尖要象跳芭蕾舞那样踮起来,双手才正好够着布罩, 但这样又无法使上腰劲,而且布罩和空调是配套生产的,非常吻合,他只能用手 指捏着一点边缘。他试了几次,发现根本无法象设想的那样达到目的。这时候泪 水完全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只好再次关上窗户,用手背擦眼泪。还是不行,使不 上劲。他失望地对刘纤说。 真是见鬼了。刘纤皱着眉头说。这句话是她的口头禅,说口头禅的时候一般 表示她对现状很不满意。 我爬下去看看。萧三根说着,抬了一下右脚,做了一个准备翻越窗户的动作, 但立刻被刘纤拉住了。她告诫他说,你不能爬下去,风这么大,楼这么高,很危 险的。 萧三根突然想起了空调公司工人安装空调的情景。当时来这儿安装空调的是 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听口音象是郊区的。他们估计是老搭档了,在整个安 装过程中,嘴没有停过,一直在斗口。虽然是操娘骂爷,但萧三根听得出其间的 善意,知道他们两个应该是很要好的朋友。安装空调最危险的部分是在窗外安置 室外机,先是电钻打眼,再用膨胀螺丝固定钢架,再把室外主机从屋内搬过窗户, 放到钢架上。他们进行室外主机的安装工作时,停止了吵架,很慎重地将一条8 字形的皮带扣在彼此的腰上,然后一个窗外一个窗内地配合着。 萧三根对刘纤说,我们找一根绳子,绑在我们的腰上,这样我就可以爬下去 了,再说墙外有伸出的部分,应该很安全的。 刘纤觉得他的提议很有道理,于是两个人开始在厨房、抽屉、阳台堆放的杂 物中找可以派得上用场的绳子。要粗一点的啊!萧三根叮嘱刘纤。 大家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寻找肯定是徒劳无功的。生活在城市中的年轻男 女,有多少人家里收藏着大拇指那么粗的麻绳呢?找一点毛线还有可能。刘纤果 然说找不到。但萧三根却欣喜地叫着找到了,原来他在厨房的抽屉里翻到了一卷 电线,就是皮包铜线的那种。刘纤问,这管用吗?萧三根说,当然管用。 电线有足够的长度,为了保险起见,他把电线两头并在一起,扭成双的,一 头绑在了自己腰上,另一头绑在了刘纤腰上。绑刘纤腰的时候,萧三根还调笑了 一句,你的身材真好,绑你的腰只要一尺七。刘纤脸色庄重地对他说,你一定要 小心啊。 4 )萧三根打开窗户,双手按住窗沿,抬起右脚,要爬过去。 刘纤又说,你要小心啊。 他突然象想起了什么,动作有些迟疑,后来干脆停了下来。刘纤不说话,睁 大眼睛望着他。萧三根说,我前天在磅秤上称了一下,你猜我有多少斤? 刘纤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说体重的事,心里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了他 的问题。你不是一百四十多斤吗?刘纤说。 一百四十八了。他用强调的语气说,我这三个多月增加了五斤,一天差不多 长半两肉,真象蹲膘的猪一样。 刘纤笑起来。你主要是活动少,贪睡,食欲又好,能不长肉吗?这样也好, 吃了多少有物证,你想赖都赖不掉。 他说,如果我爬过去,万一不小心摔下去,我这么重,你拉得住我吗? 刘纤着急地说,所以要小心啊!你要保证不会出现摔下去的事情。 我当然要千万个小心。我是说万一,万一我掉下去,你能不能拉住我这个胖 子?他说话时微微皱着眉头,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加重了事态的严重性,给人的感 觉发生事故是一种必然。 刘纤老实地摇摇头。她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纯属纤弱型的女子。别说一 百四十八斤,就是四十八斤对自己来说都很吃力。 萧三根继续说,我知道你肯定拉不住我。和地心引力争夺象一堆一百四十八 斤的肥肉,你必输无疑。不仅如此,由于你和我绑在一起,我摔下去,还有可能 把你也拉下去。绝对有这样的可能,我们不能不考虑。 刘纤感到害怕。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的惨像,萧三根肥胖的身躯吊在空 中,在寒风中嘶哑着嗓子呼叫救命,自己使劲拉着,终于没能拉住,他掉了下去。 他们可是住在五楼,相当于半空中,他掉落的下面无异于生命的深渊。在她的幻 觉中,不象萧三根说的那样她也被拉了下去。她使劲撑住窗沿,依靠电线和窗台 的摩擦阻力保证自己不被拉走。电线被拉断了,萧三根掉了下去。电线绷断的声 响在风中象一声琴声。琴声之后才是他坠落过程中发出的惨叫。她简直不感想象 下去。 要不,我们算了,不要用什么空调。反正春天也到了,天气马上就要暖和起 来。刘纤对萧三根说。 这是倒春寒,三五天还转不了晴,萧三根说,我有个建议,我们换一下,由 你翻下去取罩子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我? 对,正是你。因为你身材轻盈,不象我这样笨重迟钝。你翻下去,就算万一 失手,我力气大,能拉住你;我身体重,你拉不动我,客观上我就象一根粗壮的 柱子,能保证你万无一失。当然咯,你动作敏捷,也不可能掉下去。而我,却无 法保证自己不掉下去。我要你下去,并不是我胆小,实在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是最好的选择,何况还有如此充足不可辩驳的理由,那还有什么说的呢? 刘纤稍作迟疑,同意了萧三根的提议,和他换了一个位置,由她代替他翻下去。 刘纤小心翼翼地爬出窗外,站在了窗外的遮阳台上,轻易地将空调外罩揭了 下来,交给了在屋内的萧三根。事情顺利得超过想象,刘纤心想,这么简单的事 情,真是没有必要自我提示那么多种可能,而且每一种可能都带有悲剧色彩,真 是自讨苦吃。 5 )刘纤直起身来,双手攀住窗沿,对着萧三根轻松地微笑,风把她的长发 贴着她的脸吹进了窗户。她扭头向地下看了一眼,这一瞬间她感觉到了地动山摇。 平地上的东西向两边迅速分开,路边的树木向同一个方向倾倒并向前跑去。前面 那栋公寓楼正在无声地倒塌。她神色大变,惊叫了一声:地震!双手松开窗沿, 往后倒了下去。 陡起惊变,这是萧三根没有想到的。他身躯笨重,反应还算不慢。一伸手揪 住了刘纤的头发,在她的身体软瘫下去之前,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把她抱进 了室内。刘纤嘴角溢出白沫,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从眼缝中露出的全是眼白,样 子很吓人,好象一个癫痫患者正在发病。萧三根一脸惶急,来不及解下彼此腰间 的电线,把她放在沙发上,给她掐人中,拍脸蛋,她也不醒。 萧三根有点手足无措,但还是想到了医院,就把刘纤横抱在手上,下了楼, 在门口拦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最近的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在出租车上,萧三根 没想到自己这么一副身板,居然一口气把刘纤抱下了五楼,少说也有九十来斤吧, 还没怎么喘。 6 )刘纤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环境,不 知身在何处。她只觉得浑身疲乏不堪,最明确的感觉是饥肠轱辘,很想吃东西。 房间不宽,有三张床,中间那张是空的,最里那张床上有人在睡觉,乱蓬蓬的头 发陷在枕头里面,只露出一部份。自己的床正对着门,从床头那扇简易的折叠屏 风上面可以看到门上面的木框。她觉得脚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很不舒服,使劲蹬 了一下。 萧三根正趴在床头睡觉,一只手压在刘纤的脚上。刘纤醒了,他还没醒,正 做梦逛商店,被热情的推销员拉着试衣服。他不要,推销员很不高兴,推了他一 下,他正想破口大骂,可惜被刘纤蹬醒了。 你醒了?萧三根站起来,睡意未消。 我怎么了?刘纤问萧三根。她已经看到了床单上写成半圆形的医科大学附属 医院,知道自己在病房里。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医生说你没什么事。 不是地震了吗?我是不是被吓晕了? 萧三根笑着说,要真是地震我还能这么好吗?你晕是晕了,不过不是被地震 吓晕的,而是被高度吓晕的。 高度? 对。他说,医生说你有恐高症。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我有恐高症?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医生还说了什么? 她着急地问萧三根。恐高症这个概念刘纤并不陌生,从字面上也能揣摩出是 怎么一回事。她记得前不久还看了一个碟片,好象是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作品, 名字好象就叫《恐高症》。作为一种疾病而言,刘纤认为这是和自己八杆子也打 不到一起来的东西,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就有恐高症。这种东西潜伏在身体内部, 自己怎么就无法察觉呢? 萧三根显然没有把她当一个病人来看待,至少可以判断,他没有把恐高症当 一回事,就象睡觉打呼、坐车晕车,他认为是一种个人的习惯。他的心情看来比 较轻松,他笑着对刘纤说,医生没说别的,只是说你醒了就可以回去了,还叮嘱 以后要避免攀高说到这里,他甚至企图幽默一下看样子爬大树掏鸟窝的活你是不 能做了。说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 刘纤没有受到他的感染。她仅感到真实的虚弱。她把头歪到一边,脸朝里侧。 也许是惊恐过度,她的心情很差,萧三根那张脂肪富裕的阔脸使她觉得异样和陌 生,那上面的笑容也象是过期的食品,让人不是滋味。 刘纤没有象医生说的那样,醒过来就回去,他没有这样做。她对他说,我暂 时不想回去,我要在医院住一个晚上。萧三根有点不太理解,看着她闭着眼睛, 好象要睡觉的样子,也没有坚持要她离院。 7 )春天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差的,好的方面居多。虽然倒春寒发生在春天, 但人们对透彻入骨的寒冷老是忽略不计,甚至认为那不关春天的事,只和冬季有 关,是冬天的滞后效应。对春天的印象不外乎温暖、阳光、莺歌燕舞、花红柳绿、 踏春等一系列让人赏心悦目的事。但说实在的,这个春天对萧三根来说,就过得 有些惨,因为刘纤出院不久,就向他提出离婚,而且态度果决,看起来不象是心 血来潮,显然她在心里酝酿这个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纤得知自己有恐高症以后,心里反而踏实下来。所以出院以后的生活,和 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至少萧三根的感觉是如此。唯一不同的是,有时他不经意地 描绘她那次犯恐高症的样子,她会粗暴地近乎神经质地打断他的话。哪怕是客观 地谈起恐高症这个话题,并没有明确涉及个人,刘纤也会嫌恶地皱起眉头。萧三 根体会到了刘纤的敏感,自己也就带上了避讳。萧三根认为,这件事只是生活中 的一个小插曲,不足于影响生活的进程,日子应该按部就班地过下去。他对刘纤 的离婚提议很愕然,甚至可以说是震惊。从刘纤出院到向萧三根摊牌,期间她出 过一趟差,时间大约一个星期。 刘纤是在一次晚饭后提出分手的。当时她洗完碗从厨房出来,他正斜躺在沙 发上,左手立在嘴唇上搭凉棚,右手剔着牙。 我们离婚吧。她对他说。 他一开始没有听清,或者说听清了但以为是一句玩笑话。他拆掉凉棚,拍拍 沙发,对刘纤说,来,你辛苦了,坐这儿。 我们离婚吧。她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使他意识到她在表述 一个重大的决定。 离婚?好好的我们离什么婚?萧三根愣了一会儿才质疑,他斜躺着的姿势僵 在了沙发上。 刘纤在另一个沙发的扶手上一只脚悬空地坐着。 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没什么意思。你觉得有意思吗?刘纤说。 你是不是出差的时候遇到什么人了?萧三根问,他没有回答她关于有没有意 思的问题,而是盯着她的脸,企图从她的表情上揣测出一点什么。但她的表情很 平静。她的平静似乎和人们观念中离婚的分量有些不相符合。 是谁的问题?我的还是你的?他见刘纤没有说话,又问。 你问由谁导致的离婚?刘纤反问他。她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下。其实外面 她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天已经黑了,而且窗户还拉着窗帘呢。她仅仅是做了一个 看的动作,后来她又回到沙发扶手上坐着,象刚刚那样。 没有谁,这好象不是某个人的问题,我烦了这种生活,真的很烦。烦了我们 在一起的生活模式。我不会去刻意制造什么原因,让你觉得离婚是必然的,那样 就更没有什么意思了。刘纤说,我们分手的原因比较简单,我是说比别人简单, 不是感情破裂,不是性格不合,不是性生活不和谐真的,你挺棒的。是很烦。 萧三根沉吟了一下,说,如果我没有记错,过两天就是我们结婚两周年的纪 念日。两年了,你现在才觉得烦?以至于烦到要离婚? 刘纤说,哦,两年了?时间真不是东西,过得太快了。可能以前烦也有,但 我没有感觉到,也可能没有发现,现在发现了它的存在。生活无非就是发现的过 程。就象我有恐高症,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现在发现了,知道它一直和我在一 起要发现一件事情真难啊,我是说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有时候代价还不少。你知 道吗,我们公司有个人,平时健壮得象个武士,偶然一检查身体,发现已经病入 膏肓,晚期癌症,不到一个月就玩完了,不是发现促进了死亡,而是死亡越来越 近,它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终于让人听到了。听到了,尾声也就到了。 萧三根笑了一下,他觉得她说得挺好的,但表情马上就严肃起来。毕竟,离 婚的话题并不象看幽默剧那么轻松。他开始沉默,把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闭 上了眼睛,好象是在思考,又象是在回忆,脸上的表情也不断地变化着。自然, 这种变化是微妙和隐蔽的,轻易阅读不出来。 刘纤看他一副深沉的样子,想暂时回避一下,让他想得更深刻、更悠远、更 透彻一点。她刚走两步,却听到萧三根发出的鼾声。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在沙 发上睡着了。 8 )萧三根在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很多人都会有这种体会,梦中的时间和经验社会中的时间体系是不一样的。 现实生活中的时间是松弛和拖沓的,就象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对时间的态度。相对 来说,梦中的时间则显得纯粹得多,紧凑、密度大,一分钟相当于梦外的一小时, 一上午,甚至一天,乃至更长。 萧三根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也许是很疲倦,也许是潜意识需要躲避刘纤向 他出具的难堪,当然还有一种相反的可能,那就是根本不把刘纤提出的离婚当成 一回事,在沙发上靠着舒服,一下子就迷糊了过去毕竟时代不同了,婚姻对一个 人来说,再也不是一件重要得不可更改的事儿。 他的梦延续了刚刚发生的现实。刘纤在梦中向他陈述离婚的理由,由于梦一 般都具有头绪纷乱、事实之间的暴力组合的特点,萧三根这个梦也不例外,所以 笔者在这里将理由提炼成纲要罗列如下:1 、他阳痿;2 、他与别的女人通奸; 3 、他懒惰和委琐之极;4 、他毫无生活情趣;5 、他反对妇女解放,是女权主 义的敌人;6 、他大男子主义;7 、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在精神上奴役女人; 8 、他不讲卫生,整天臭烘烘;9 、他虚伪,虚荣,虚弱;10、他因无能而导致 贫困…… 梦中的场景是这样的:他们同处于一个很大的场所,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好 象是放大了的家庭环境。萧三根坐在一个被栅栏围住的椅子上,刘纤则高高地坐 在一个柜台上,那种架势有点审判和被审判的味道。刘纤侃侃而谈,铿锵有力。 她的喉咙似乎躲藏在遥远的地方,以至于声音从她的嘴里发出来,带上了金属的 共鸣。 他流汗了,她指控他的每一条他都觉得罪证确凿,无可辩驳,他简直觉得自 己不是男人,甚至不是人。宣判的最后,他在刘纤递给他的一张纸上颤抖着签了 字。 从梦中醒来的萧三根,对梦的尾部出现的那张纸印象深刻。在梦中,他对那 张纸的内容一清二楚,可是一醒来,那张纸就变得模糊了,甚至感觉是一篇语焉 不详的辞职报告或者一封含义暧昧的情书,至于究竟是什么,他一点也说不清。 9 )梦当然是虚幻的,缺乏真实事件的质感,但不能说对梦的主人没一点影 响。萧三根醒来以后,简直对自己失去了明晰的认识。他想,我如果真是那样的 人,如果自己是女人,也会和自己离婚的。 晚上的时候,他们没有象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某一个肥皂剧的女 主角发表刻薄的议论。萧三根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看起来象个受伤 的人。刘纤坐在电脑前,打开自己的邮箱,查阅了自己的邮件。上海一位叫查理 三世的朋友给她来了封信,询问她是不是真的美眉,还说自己考虑这个问题导致 失眠。刘纤读完以后抿着嘴笑了。然后她给南方某公司的业务主管撰写一封富有 打情骂俏意味的邮件。这里面不带任何私人情感,这是她的工作。在公司之间没 有发生业务的时间段里,必须以各种方式保持联系。比如打打问候电话,逢年过 节寄张明信片什么的。使用伊妹儿联系,这是刘纤喜欢的方式。 萧三根进卧室睡觉的时候,推开书房的门,面无表情地对刘纤说,明天上午 我们去街办,把离婚手续办一下。刘纤想了想说,好,不过最好是下午去,上午 公司有一点事情要处理。萧三根说,可以,那就下午。他们的口吻都很平静,如 果不追究内容,那样子象在商量明天去菜场是买鱼还是买排骨。 10)萧三根和刘纤现在租住的公寓楼离市区比较远,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大 概属于城乡结合部地带。他们的户口所属的街办,则远在这个城市的西面,靠近 沿江路一带。对沿江路街办,他们都不陌生两年前,也就是办结婚证的时候,他 们来这里要求街办出具过未婚证明。 由于上午都要上班,而各自供职的单位又隔得比较远,所以萧三根和刘纤约 在城市广场的纪念碑下见面,时间是下午两点。萧三根来到广场的时候,抬腕一 看表,提前了八、九分钟。他没看到刘纤,就在纪念碑下转了几圈。后来又来到 草坪边缘,向草坪上的五只鸽子投掷小石子。五只鸽子四只是纯白的,一只是灰 色的,一点也不怕人。它们以为萧三根是个慷慨的喂食者,呱呱地叫着,追逐他 投掷的小石子。有时小石子投中了鸽子的身体,看到它们吃惊地跳一下,萧三根 就笑起来。鸽子受了欺骗,互相看了一下,突然一起飞了起来,在半空中绕个圈 子飞走了。 他觉得无聊,又回到纪念碑下,双腿分开站立,手指叉在一起,端在腹部, 耐心地等刘纤。大约两点一刻,刘纤从纪念碑的后面匆匆赶来。 对不起,我晚了一点。刘纤不好意思地说,那边塞车。 她背一个很精致的棕色坤包。她从包里取餐巾纸擦拭额头和鼻翼两侧。 没关系。我也没来多久。他微笑着说。 你还记得沿江路街办在哪吗?都两年了,太久了,我都记不清了。刘纤说。 应该没问题。我记得好象是在一家叫什么客隆的超市对面,从一条挺宽的巷 子进去,在一栋楼的二楼。萧三根似乎记得清楚一些。 对对,你这样说提醒了我,那栋楼的一楼好象是卖烧饼油条的。刘纤回忆。 萧三根笑起来,说,现在不卖烧饼油条了吧?都两年了,估计早就改卖别的 东西。刘纤也笑起来说,说很有可能。 他们在路口拦了出租车。上车后,司机不开车,等着他们指示去向。萧三根 问,沿江路街道办事处你知道吗?司机点点头,一踩油门走了。 这么说来,这个城市确实没有什么变化,出租车快到街办的时候,萧三根和 刘纤都对周遭环境觉得眼熟。巷口立了警告牌,不让进车。 他们走进巷子,远远看到了那栋记忆中的楼房。萧三根发现一楼的门面油烟 缭绕,依然还在卖着大饼油条。楼道口挂着的沿江路街道办事处的标牌显得非常 陈旧,似乎证明这个地方是个老牌的办事处。沿江路三个字已经剥落成沿工各。 他们经过门面的时候,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热情地询问他们,是不是来两个烧饼, 还介绍说咸的甜的都有。 一进入这个熟悉的环境,很多沉睡的记忆都倏地醒过来。他们没有向别人打 听办事处的具体办公地点,径直上了二楼,向右拐,在第三个门前站住了。 就是这里,萧三根对刘纤说。他指指门框上面,刘纤看到了办公室三个字, 而且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们于是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很瘦小的男人,他嘴里正 咀嚼着,狐疑地看着他俩,等着他们自我介绍。萧三根看到屋里摆着饭桌,桌边 还坐着一个妇女,一个小女孩蹲坐在墙角的痰盂上拉屎。倒是屋里的女人先说话, 你们找哪个?男人这会儿已经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也说,你们找哪个? 刘纤问,这里不是沿江路街道办事处吗? 男人和女人几乎同时说,他们早就搬走了。 萧三根问,请问搬到哪里去了? 男人说,天门路66号,和婚姻登记处在一起办公。 他们告了打扰。瘦男子很客气地说没关系,将门关上。他们听到屋里女人埋 怨男人,我早就说了要把下面的旧牌子摘掉,还要把门上的字用漆刷掉,你就是 不听。男人辩解说,他们都搬走大半年了,我哪知道还会有人来找办事处呢? 11)在这个城市里,天门路66号是一个意义非凡的地方,它跟所有的人都可 能发生关系。侥幸获得爱情并渴望婚姻的人们,首先要去的地方就是天门路66号。 两年前,刘纤和萧三根来过这里,领到了两个小红本。虽然结婚在形式上是两个 人住到一起来,但结婚证明却是发两本,男女各持一本。他们至今还记得登记结 婚的详细步骤,先是萌生结婚的念头,再到东城去办未婚证明,又到南城一家指 定的医院去体检,然后等待体检结果这时候千万不能让人发现是近亲,还不能患 癫痫和精神病;接着进婚前学习班,受必要的生理卫生教育,再兴冲冲地揣着一 系列结果去天门路66号,在一个又黑又瘦的老男人手里领到结婚证书和两块搭售 的镀铜喜牌……总之是心平气和地接受烦琐事件的折磨。 萧三根还记得,当时领到结婚证的时候,刘纤对他说,我真是受够了!没想 到结婚这么麻烦,千万不要来第二次。 现在办理离婚手续还要来这儿一趟,这意味着,只要他俩不离开这个城市, 日后势必彼此还要来这儿一回,想想都够让人难受的。 他们来到天门路66号的时候,已经三点多了。他们发现这里的变化比较大, 好象不久前进行了一番装修,到处显得亮堂明快。他们在门前的办公区分布图表 上,知道离婚和结婚手续都由事务办统筹。 他们没有料到,事务办站满了人,简直热闹无比。萧三根和刘纤在门口愣了 一会儿,才厕身人群之中。说起来,这间办公室面积不小,是两间小型办公室拆 掉隔墙形成的,但因为人太多,给人的感觉是地方不够用。本来办公室周边还摆 放着一些木椅,让在爱情的旅途上奔波劳苦的男女能够小憩一下,但现在连站的 地方都快没有了,又岂能容他人安坐?于是椅子全部被撤。靠窗的地方一张大桌 子,有一个面色白净的年轻人在写字、盖戳、发证。桌上撒着不少糖果和香烟, 估计是领到结婚证的新人在激动之余散发的。 年轻人手头忙个不停,一双薄嘴唇还翻动不停。他说,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不要急,不要急,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春天来了,事情多一些。好象他面 前是一群发情的动物。 人群里不时挤出笑着的男人,身后紧跟着一个面带羞涩的女子,一路跟大家 点头打着招呼,看来是证件到手,婚姻有成。突然有一个中年男人脸有愠意,口 气挺冲地问年轻人,我的什么时候办?我来了很久了,你总说等等,到底要等到 什么时候? 萧三根猜测这个中年男人和自己一样,是来办离婚手续的,否则哪有在这儿 发脾气的呢?果然年轻人说,你是办离婚吧?要办的,要办的。事情是这样的, 本来有一个黄小姐,她是专门负责办离婚的。但是她自己结婚,渡蜜月去了,还 没有回来。她的工作呢,我就先替一下。我的工作,是专门办结婚的。我们的工 作有点不一样,她的业务呢,我不是很熟悉。所以呢,我一般是先办结婚,办完 结婚,再办离婚。没有想到结婚的这么多,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咳,没办法, 春天来了,事情多一些。 中年男人听他这么说,一拂袖,转身挤出人群走了。边走边对一个中年胖妇 说,不是我赖着不跟你离哈,是办离婚的结婚去了。他的话引起了一阵笑声。 刘纤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多人结婚的? 萧三根笑着说,你没听他说吗?春天来了,事情多一些。刘纤扑哧笑出了声。 萧三根又说,看这个样子,要轮到我们,估计也到下班时间了。要不,我们改天 再来我申明一下,不是我赖着不跟你离哈,是办离婚的结婚去了。 刘纤笑着捶了他两下。看他们打情骂俏的样子,真不象是来离婚的。 12)沿天门路往东笔直走,到路口左拐,跨过一条马路,就到了本市有小香 港之称的步行街。刘纤对逛街的热情很高。也不管萧三根愿不愿意,兴致勃勃地 在各类商店转悠开了。在漂亮一世服饰广场,萧三根跟在刘纤身后,看着她对自 己中意的时装试穿、问价,偶尔向萧三根评点一下某款衣服设计的得失,看起来 对穿着很有心得。 和刘纤对时装的兴趣相比,萧三根的耐心显得有些浮躁。他对刘纤说,我要 去方便一下。又向别人打听卫生间在哪。一个售货员随手指明了方向,他急急地 走了。刘纤担心服饰广场人多混乱,萧三根方便出来找不到她,不敢走远,放慢 脚步,就在附近转着。看了几件衣服,和售货员简单地聊着,她突然听到萧三根 的声音,你拉着我赶什么?快放开!好象在呵斥谁,随后就听到一阵奔跑声。 她判断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沉重的那个一听就知道是萧三根,似乎一个在跑, 另一个在追。一会儿,果然看到萧三根满脸通红地从拐角处跑出来,一个个儿矮 矮的五十来岁的民工装束的男人在后面追着。萧三根围着一个圆形柜台跑了两圈, 又突然折向另一个柜台,在一件挂着的大衣后面猫了起来,企图甩掉追赶者。萧 三根显然低估了这个厕所管理员。他身材瘦小,脚步灵便,对萧三根的逃跑路线 看得一清二楚。为了迷惑萧三根,他跑到他隐身的那件大衣旁边,还诡计多端地 左顾右盼了两下,嘴里自言自语说,这个猴子(当地俚语,对他人的蔑称),跑 到哪里去了? 萧三根正在窃喜,就差没有笑出声来,哪知道厕所管理员是在放烟幕弹?他 等着他失望地走开,麻烦就此了结,不料这个年龄不小的人老当益壮,一个海底 捞月,向他扑了过来。他完全没有防备,连同那件大衣,被扑翻在地。 你还蛮会躲哈!你躲到螺丝陇(当地的火葬场所在地)去我也要揪住你! 厕所管理员仗着自己身体敏捷,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萧三根,恶毒 地骂着。萧三根爬起来费了不少功夫,因为那件大衣在地上还忠实地遮蔽着他。 他爬起来后,老男人在第一时间揪住了他的胸口。萧三根左手按住他的手腕,右 手将他的手掌外掰,有效地化解了对方猛揪胸口的那招。但他显然不肯罢手,又 双手揪住了萧三根西服的下摆。 刘纤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萧三根担心扯坏衣服,怒气勃发地对他说,你放 开,再不放开老子揍你! 你敢打我?就怕你没有那么多钱跟我整伤呃! 刘纤责问他,你要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揪衣服干什么! 老男人对刘纤叫起来,我不揪住他,他会跑喂。 刘纤问萧三根,他为什么追你?又转脸问老男人,他干什么了? 萧三根说,我也不知道,这个神经病。 老男人说,我神经病哪?你才神经病哩。又对刘纤说,他在厕所拉了一泡很 大的大便。我们厕所有规定,只能小便,不能大便,违者罚款十元。我要他给十 元钱,他不给,还跑。再对萧三根得意地说,你跑得快是吧?还不是被我捉住了。 萧三根气愤地说,真是笑话,我还从没听说厕所规定别人只能小便不能大便 的。你们是厕所,又不是小便池。 厕所管理员说,我们是厕所不错,但我们厕所的下水道堵了,我们当然要做 那样的规定。你那泡屎下去,我又得掏半天。 萧三根说,那你们应该把规定写在纸上贴出来啊。 管理员辩解,我们贴了喂,我开始不是指给你看了吗? 萧三根冷笑一声,你一张小白纸,贴在角落,谁看得到啊?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是故意让别人看不到,故意让别人违反规定,你好乘机罚款,借厕所敛财。 老男人似乎被萧三根的话点中了穴位,嗫嚅了一番,说,我没有你会说。反 正今天你不交罚款,我就不让你走。 刘纤不愿做无谓的纠缠,从坤包里抽出十元钱,扔给了老男人。他松开萧三 根的衣服,双手到空中去接飘荡着的钱。萧三根气不过,一伸手,在空中将纸币 拦截,唰唰两下,将钱撕成几片,扔在地上。 老男人蹲下去捡钱,嘴里嘟囔着,撕破了不要紧,用透明胶粘一下就是咯。 13)他们在商场又转了几个地方,刘纤在一家广东厂商的摊位看中了一件暗 红色休闲西服,小翻领,四个扣子,两个手肘部位钉着补丁。刘纤试穿,站在落 地镜前一照,觉得简直是量身订做,熨帖到了极点。她问萧三根,这件衣服怎么 样?他点点头,说有点味道。萧三根说话就是这个特点,很好的东西也只说有点 味道。 刘纤问摊主,衣服怎么卖?摊主说二百六。刘纤还价,问二百卖不卖?摊主 说,我们是厂价直销,谢绝还价。说完,还指指摊位上面的标语,果然红纸黑字, 写着厂价直销,谢绝还价。刘纤说行,帮我包起来。她是说把她的旧衣服包起来, 刚买的衣服就直接穿身上了。 萧三根按惯例付钱,皮夹子刚掏出来,被刘纤挡住,说,我自己来。于是低 头自己掏钱。萧三根想了想,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十元的,递给刘纤,说,刚刚 你替我付的罚款。刘纤愣了一下,还是接了。 从商场出来,两人都感到很饿。刘纤提议找个地方吃饭,萧三根说,不知附 近有没有什么合口味的餐馆,刘纤表示对这里不熟悉,建议打出租车去民间饭庄 喝瓦罐炖汤。他说,民间饭庄?太远了,太远了,我们往前走走,就在附近吃吧。 14)天上居似乎不是那种热闹非凡的餐馆,和本城的某些馆店相比,它甚至 可以说是冷清的。但刘纤和萧三根无意去赶那种嘈杂的喧闹,一来走了很多路, 消耗比较大,实在是饿,二来对附近环境不熟悉,担心错过这村没有这店,看到 天上居古朴别致的门面造型,他们都不想再走了。 迎宾小姐身形苗条,穿黄色旗袍,挂红色绶带,前凸后拱,笑盈盈地将他俩 带了进去。他们在靠窗的一张供四人用餐的小方桌边坐下。馆内温度较高,两人 又步行了很长时间,一坐下就觉得身体发热,大家于是开始脱外衣。餐馆里有几 桌客人已经开始用餐,时时穿来喝吧喝吧的劝酒声。 服务生手持菜单过来找萧三根点菜。他一指刘纤,服务生就站到刘纤身边, 递上菜单,用笔做出要写的样子,等她报菜。 刘纤低头阅览菜谱。 萧三根说,我们以后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少了,今天是不是喝点酒? 刘纤说可以。 于是报了几个味道重些的炒菜,又申请了一瓶干红。服务生正埋头写单,一 个理平头的中年男子走来,对他俩恭敬地点着头,脸上笑得象开花馒头。其实, 一开始他就看到了他们进来,还换过角度审视了他们,只是刘纤和萧三根没注意 而已。他接过服务生手里的水单,问刘纤,您要点什么?语气十分谄媚。 刘纤皱皱眉头,只好把菜单重新报一遍。萧三根心想,你也太热情了一点。 我们今天是偶尔来这里,以后来的可能性很小,你要是知道这点,就不会这样了。 平头男子小跑着将菜单送走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拿来了他们要的酒。他 殷勤地启了瓶塞,用热水烫了酒杯,帮他们各斟了半杯。说了声慢用,就退到一 边去了。菜很快就好了,都是那个平头男子陆续端来的。他每端来一个菜,都报 一声菜名,再说一句慢用,礼数非常周到。 刘纤满意地说,这里的服务不错嘛。萧三根一边说是啊,一边觉得奇怪,因 为他注意到对面的两桌客人比他们先来,他们的菜上齐后,那两桌客人的菜才由 服务生开始送来。 刘纤掏出香烟,刚夹上手指,平头男子梦幻般地飘了过来,将打着的火机递 过来,替刘纤点烟,还问他们菜的味道怎么样。萧三根说菜的味道很好,而且分 量很足。平头高兴地说,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来餐馆用餐的人多起来,餐馆里人声嘈杂。窗外门口到处都有人走动。夜已 经完全黑了,萧三根和刘纤一边吃着,随意聊着,一边透过窗口看到外面灯光下 匆匆行走的人们。他们吃到八点半,觉得酒足饭饱。萧三根一扬手,嘴里叫着埋 单,一个服务生疾步走了过来,低声说,我们经理说了,你们的单他已经签了, 你们请慢走。 刘纤觉得不可思议,萧三根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刘纤扯扯萧三根的袖 子,说,那我们走吧。 经过收银台的时候,平头男子刚好从楼上下来,看到他俩,加快脚步跑了下 来。他点着头,鞠着躬,说,吃好了?请慢走,请慢走。 萧三根说,感谢你热情周到的服务,让你破费,真不好意思。说着,伸出一 只手去,和平头男子握手。平头男子有点受宠若惊,两只手赶紧捉住了他的手, 上下抖着,嘴里连声说着不敢当。 15)在出租车上,刘纤和萧三根就今晚这顿免费的晚餐进行了讨论。萧三根 认为这是天上居饭庄的销售策略,旨在吸引回头客,他对刘纤说,你想想,今晚 我们的感觉多好啊,比宾至如归还好。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我们就要说到这里, 萧三根住了嘴,因为他不想让出租车司机知道他们办离婚回来,他改口说我不知 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以后有机会,肯定还会去那儿吃一餐,也许两餐,甚至 三餐。 刘纤对他的猜测,基本上持否定态度。她说,如果真是销售策略,那他们还 不要赔得血本无归?那有化这么大本钱的?再说那个经理对我们的态度,好象也 好得有些过分了。不过,我看他有些面熟,不会是在哪见过吧?要不,是我们俩 的某个远房亲戚? 萧三根断然否定这一点,他说他在这个城市没有开饭馆的亲戚,而且他所有 的亲戚他都很熟悉。刘纤也自己推翻了自己,说她也没有这样的亲戚。 萧三根想了想,突然说,要不,那位理平头的男子是一位非常浪漫的人,他 非常有钱,而且视金钱如粪土。他追求的就是现在这种效果,让我们舒服,但不 让我们知道为什么舒服,让我们对舒服充满怀疑想到这里,他激动起来,如果不 是在出租车上,他几乎要站起来。他把拳头在胸口前方抖了几抖,对刘纤说,没 错,肯定是这样!肯定是这样的! 刘纤笑了笑,摇了摇头,她低声说,是你的想法太浪漫了。 16)由于他们今天没有办成离婚手续,城东地带租住的公寓就还是他们共同 的家。关于离婚后各自的去向,他们心里各自都有打算,只是还没有交换过意见, 在这里笔者不想一一赘述。他们结婚刚刚两年,由于没有固定的住房,结婚时也 就没有添置太多的家具,接下来牵涉到的财产分割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似乎 当时两人共同强调的简单全是为了今天的方便,离婚作为一种结果,是不是早就 包含在当初结婚时那挂单调而短促的炮仗声中呢? 回到城东公寓,刘纤和萧三根攀上漆黑的楼梯。和往常不一样,萧三根没有 牵着刘纤的手,她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他提醒她上楼小心。 楼道里的感应灯在他们住进来之前就坏了,没有人提抗议,也没有人来修理。 两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走进家门前的黑色楼道,他们仅凭感觉就能做到顺利前 进。来到了五楼的门口,萧三根掏钥匙开门。 刘纤也从坤包里找钥匙,她惊叫起来,糟糕,我的包被人拉开了。 萧三根说,是不是你拉开的,忘记拉上了? 刘纤说,不可能!我清楚地记得在进天上居时我拉上的,以后再也没有开过。 你包里有重要的东西吗? 当然,各种证件、票据、股东代码卡、存折、现金都在我包里。刘纤的话里 带上了哭腔。 萧三根惊讶地问,噫,存折和股东代码卡不是一直放在抽屉里的吗?你怎么 放到包里去了? 刘纤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我担心我们不在家有小偷进来。 他没有吭声,但刘纤似乎听到他鼻子里鄙夷地哼了一声,两人站在门口的黑 暗中,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问题可能出在天上居,萧三根说。他好象有意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尴尬,那 个平头男人用好酒好菜招待我们,瓦解我们的警惕——可是,他怎么知道你包里 有重要的东西呢? 你快打开门吧。刘纤说,声音纤弱得没有底气。 萧三根一进门,立刻把自己扔在了沙发上,他感到疲倦真实地存在自己身体 的内部,并且正透过脂肪丰厚的皮肤向外生长,它们是一种罕见的植物,看不见, 但有质地。 刘纤则蹲在茶几边查看自己的包。萧三根闭着眼睛,听着刘纤一件一件地从 包里往外掏东西。女人的包容量真大,他在心里说了一句。 刘纤又惊叫起来,呀!我的东西没少,反而多了不少东西。 萧三根立刻从沙发上直起身子,他相信今天出现了奇迹。因为在这种气氛下, 刘纤不可能开玩笑 .他问,多什么了? 刘纤仍然在包里掏着。她的包里凭空多出了三只皮夹和一叠卷着的百圆钞票。 萧三根发现三只皮夹子一只是皱皮鳄鱼的,一只是圣大保罗的,还有一只图标是 一只豹子,自己没见过。 我敢肯定,它们都是高档皮具,是真皮的。萧三根说。刘纤用颤抖的手打开 三只皮夹,发现每只皮夹都是鼓鼓囊囊的,里面都有厚厚一叠钞票。她把三个皮 夹里的钞票都取了出来,又把那叠卷着的钞票抚平整,把它们全部合在一起。现 在,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有厚厚一叠钞票,他们注视着它,有一种真实和虚幻 合而为一的感觉。 我们数一数吧,萧三根提议。他取了一部分数着,另一部分刘纤数着。他们 数钱的神情很专注,嘴里轻声念叨着不断变化的数字。 他先数完,等刘纤数完最后一张,他说,我这里是五千整,你那儿呢?刘纤 抬头说,我这儿有四千八。 也就是说,有九千八百元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刘纤的包里,哦,不对,还有 三只真皮钱夹,估计也值不少钱。 是谁偷偷地送钱给我呢?刘纤自言自语,伸手去拿萧三根手上的钱。他手一 缩,从面上抽了一张给刘纤。他说,再给你一百,我们正好平分。 怎么平分?这钱可是从我的包里拿出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分一半呢? 萧三根说,钱是出现在你包里,这不错的,但给钱的人有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分给你一半,你还得了便宜。 如果钱是冲着你来的,人家干嘛不直接放你口袋里,怎么要放在我的包里? 再说,凭什么说送钱的人是冲你来的?你拿得出什么证据? 他说,证据?我拿不出证据。你说钱是送给你的,我相信你也没有证据。 刘纤说,既然我们都拿不出证据,那我们还说什么呢?但钱确实是在我的包 里发现的,当然应当属于我,至少大部分属于我。 萧三根摇着头说,正因为钱是在你包里发现的,才更有可能这钱是冲我来的。 一来我的口袋装不下,二来——他顿了顿,继续分析,你没见吗,给当官的送礼 一般都是夫人收礼,哪有官员自己经手钞票的?送钱的都看出来你是我的夫人, 我们不是还没离婚吗?所以钱就塞你包里了,再说你的包大,好装东西啊。 刘纤嗤笑一声,问他,你一个报社校对工人,属于哪级官员啊,人家一送给 你送一万? 他双手向后拢拢头发,又在自己脸上摸了几把,庄重地说,这件事情本身就 是违背常理的,你根本不能用正常的社会逻辑来印证它。我不是什么政府官员, 但是,但是,我有可能长得象某个黑社会的大哥对,对,这样解释就通了,现在 黑社会不是很多吗?他们认错了人,以为我是他们的大哥。 她审视着萧三根的脸说,黑社会有你这样的大哥吗?他们连自己的大哥也会 认错?她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倒有几分相信了他的揣测,否则就太难解释了。 萧三根象个社会学家那样解释说,基层的小弟很难见到他们的龙头大哥,就 象你见不到省长和省委书记一样,你只能在电视里看到他们。 17)他把黑社会的概念引进了自己对日常生活一次意外的表述,再一次意外 地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和压力。获得飞来横财的激动和兴奋,被压力逐渐压扁,压 薄,最后丧失了分量。 萧三根语气懊丧地对刘纤说,如果真象我猜测的那样,那这笔钱我们还不能 轻易享用刘纤瞪大眼睛看着他因为这是黑社会的黑钱,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占为己 有,否则,后面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没这么可怕吧?那怎么办?送回去?送给谁?她连续发问。 他沉吟了一下,我们分两笔先存起来,你存一半,我存一半。尽量不要使用 它们,过一段时间再说。 刘纤同意他的提议。 萧三根担心事实正如设想的那样,他不愿意自己被误会为另一种社会形态的 领袖人物,他觉得明天首先要做的是改变自己的形象,先把长头发理短,最好理 个平头,尽管自己一直很讨厌那种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