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画三番 作者:射覆 新帝登基,天下大赦。 冯三番从荆州大牢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举目无亲,如果不是老狱卒甩给他 一件旧衫,那么他现在光着身子摇摆在阳光下也不是没有可能。有时候坐在县衙 的院墙外捉虱子,春草纠结在屁股底下,正是烂湿一团,不过三番从未在意,只 是偶尔偶尔的想起某首诗——伤心有泪凭谁浥,尊前容易青衫湿。虽然这些与他 现在的境遇已相去甚远了。周围的叫花子捉起那细小的虫子来比他更专心,微风 里掐住虱虫的黑身子,腰身盈盈一指,“啪呲”脆响,很快这小团黑就断成两截, 消溟在长指甲下的一大团污浊里。这颇有些教三番惭愧,他现在仍是怀了一颗敬 畏之心去弄死它,远不及身边的黄瘸子地道,黄瘸子已经在这个院墙外晒了十五 年的日头了,日头都象是他一个人的日头,隔壁院子里的县太爷,也不过在这呆 了三数年而已。 一个人如果是在走投无路时去做叫花子,好比置之死地而后生,都免不了要 脱胎换骨一回。冯三番出狱后先涂黑了脸,然后爬上一棵树,趴上头无声无息看 了一天风景和来来往往的人。第二日下大雨,他有大而黄的油布伞,在伞面上挖 了个大洞继而撑住,雨水淌到柳木的龙骨上,受了伤一样散开,离他近的很近, 远的很远。站在水与水的缝隙中他游移到了药铺门口,撑住那把破伞剧烈的咳嗽, 雨停了后回到一个破庙中躺倒。半夜里饿醒过来坐在旮沓里,从窗棱里望出去繁 星满天,镰月被切割得齐齐整整,便是再顺利的人生也及不上。风声酝酿成了一 种呜咽,不晓得从何而来,都送进耳,和从前狱中听到的并无二致。 真要说到从前,从前从何谈起? 冯三番掂掂自己腰带,污浊且萦长的,解下来,倒有五六尺长,向门框上一 绕,轻易打了个结,搬块大石爬上,直了脖子往上挨,下颌倒和腰带贴切得很, 除了稍嫌瘦了些。踢开大石后他连扎挣的气力也没了,也许该提前吃顿饱饭,喝 杯水酒,看看荆州城里还有没有挂念他的红颜脂粉,虽说出狱后已没什么愿意认 得他的故旧了。 从生到死,人一辈子真是饥肠漉漉。 黄瘸子就是那个时候拎着半只鸡闯过来,把他袍子的前襟当成了抹布,下死 劲地又揩又扯,冯三番象个秤砣一样掉下地时,黄瘸子已经扑倒在屋角的草堆上, 打了两个酒嗝后将腿摩挲了一阵,就此沉沉睡去。三番有一阵完全不能想明白任 何事,只是狠命将那半只鸡塞进嘴里,顺带咬下了一点舌头,知觉渐渐回到了身 上后,他抽出了血迹斑斑的鸡骨头,只是腹部充盈的感觉非同小可,他确信这一 辈子也忘不掉。回头再去看自己的腰带,那已经是框上一半茕茕孑立般挂着,地 头的委顿成黑浊不堪的一堆,风一鼓,便扑窜扑窜跳出几步,说不尽的颓势。黄 瘸子翻转身,发出两句呓语,“有酒有肉,大好人生,大好人生哪!”然后慢慢 放出一个响屁。时值银河垂地,天淡风清,三番闻得那臭屁,狭狭烟火气、酸酸 黄酒味、淡淡愁苦意,渐渐弥满庙堂,被院子里本不安分的杨柳一搅,布满乾坤, 忽然觉得人生本来就是如此,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一辈子和一辈子有如何的不同,也许冯三番可以隐约捉摸到。这一日他托了 破碗,靠倒在院墙边,才立春后泠泠的太阳,晒到午后渐渐烘起来。瞌睡上头, 脑袋快垂到膝盖时猛然一颤,双目擦得更是睡眼惺忪,迷糊中用脚将碗踢开,放 直了两腿,这才觉得惬意。 “劳驾您让让。”细碎的声响象有只蚊子在耳旁搓腿,三番只是睁不开眼, 身上愈加燥热,便将衣襟拉开了些。 “啊~~~~~~”,三番再怎样也想不到一声尖叫能将现在的他从美梦中拽出来, 虽然醒过来的时候尖叫已接近尾声了,他本能地去抓自己的耳朵,那女子已往他 的破碗中投了几文钱,满面羞愤地啐道:“哪有强向人讨取钱财的?瞧你四肢俱 全,不聋不哑,做什么不好,偏干这无本生利教人犯难的勾当,这也罢了,权当 是人各有志。只是别人手紧,你也不能将路拦住,坦胸露背示人哪?” 他下意识地忙将脚一缩,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沫子,又忙将挡在路上的碗拿了 回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绯红的脸庞。 那女子身着粗布衣裙,眉目疏朗,面庞甚是白净,一抹红色在脸上沾染得往 复无忌,腰身合度,手边提个挎篮儿,几根萝卜缨子探出一点绿尖。见三番看她, 本要伸手探脸的,硬收回来,哼了一声,拧了身子往前走。 冯三番低下头慢慢将不成形的衣襟拉拢,一瞥间看见自己的黑指甲果然触目 惊心,突地心中翻腾,发了狠地猛抠。那少女忽然一阵风般冲上前来拉开他的手, 他不禁愕然望住。 她将提篮放下,手指卷了卷耳畔秀发,“象你这般,读书也好,耕田也好, 总有活路,大丈夫在世,莫因我一番话就丧了志气。”忽然低下身子将碗夺去, 倾出里头的几文钱攥在手中,语气转厉道:“这几文钱我还得去买菜,并不能随 便与人。”提了篮儿转眼走远。 一阵暖风吹过窄巷,尘土迷濛,冯三番在灰尘中立起身,抬起脚,又不知道 往哪走,正踌躇间,黄瘸子拐到他面前,用黑指头碰了碰他的胳膊,“真要读书, 城北的东阳寺是个清净地头。我瞧田垄里的事你是弄不惯的,不必去费那个心思。 啥时候都烦了,还是回来。”说道这儿他狠狠地吐远一口痰,吧嗒吧嗒嘴,然后 喊道:“兄弟们,御江楼的鸡腿肴肉香了,咱去看有没有好心施舍咱的主儿,走 咯!” 冯三番浑浑噩噩中见众人去远,立定片刻,决定先找个地头洗洗手。 从前冯三番就是个念惯书的,如今不过是还原了老本行,只不过没了严父慈 母相督,反而觉得读书也未尝不是一种快乐。他白日里给隔壁高家的两个孩儿教 书,晚上便宿在东阳寺的客房里,多半是挑灯持卷,勤勉苦读。闲暇时忍不住回 头细想:如何就真听了那女子的话重拾书卷,便是有了富贵功名能自食其力又如 何,一辈子还不只是一辈子,愈想愈有些可笑可叹,可是毕竟如今的日子和从前 的日子太过相似,他渐渐被板正到这条旧道上,再要去暖阳底下掐虱子,便他自 己也觉得不可能了。 荆州城内人海茫茫,不过是个粗布衣衫挎着提篮的的少女,就能将他一生折 转,若是有一日能寻着了她,教她暂时将提篮搁开歇息会子,将从前的遭遇悉数 讲与她听,那又是怎样的一件美事? 荆州城虽然是个大城,但每一年仍盛行赶春集,原本是乡下的农家将各色物 品挑到城里来卖,后来鱼龙混杂,本城和外地的商贩也都来趟这趟买卖,年岁长 久就成了开春后的第一大盛事。 前一日高家吩咐他次日不用授课,全家都要去集市上逛逛,末了又说了句: “先生我瞧你成日辛苦,好容易明日有暇,何不去挑两件器具,我瞧你那房里够 冷清,雪洞一般。” 三番当时诺诺而退,心下第却不以为然,及至归了屋,除了一桌一床几摞书, 就只一根挂什物的长绳横跨东西,越发显得空空荡荡别无长物。走至墙边一探, 墙粉应声而落。他慨叹了番,也许是该买些东西来帮衬帮衬,这屋子虽然是寺里 的,毕竟自己常住。 这一天集市上摩肩接踵,桃李的芬芳和女子的脂粉气混作一路,被日光催得 四处游移,晨露初涸,柳絮轻鼓,春天在人声中绽放开来。三番见了这多人,心 就突突一跳,寻思原来这世上真无一处及得东阳寺清净,眼瞅着热闹的地头再挤 不进去,只得挑僻静的地头走。一溜儿贩瓷的,一个流鼻涕娃儿踢翻了碗,正抱 住妇人的腿嘤嘤而而泣,妇人正和将腿叉在块大石上的瓷贩子理论,周围人兜了 半圈人,远远地抱了手抿了嘴。他灵机一动,从人群中挤过去,果然这边人少, 摊贩大都意兴阑珊,三番慢慢地边走边看,并不觉得有什么合用的物事。心想这 一趟莫不是白来了。 忽然瞧见前头有个字画摊儿,摆的都是些瘦身长条的工笔画,零零散散的卷 轴垂在一道,最上头一幅却拖下半截画卷,只瞧得一个女子的秀足掩在罗裙之下 欲露未露,青草在前,后头却缠绕了些荆棘刺绊,都是被她带得歪斜的模样,笔 触甚是灵动慑人。他忍不住想看看这画的全貌,走到案前,将画拿起,果然是个 侧身的顺了双丫髻的女子,正将团扇掩在半边唇齿上,梨涡浅现,一只手搭下花 枝,肩头犹有不知名的碎瓣。正待细瞧,忽然听见案后有人轻声说道:“公子要 这画么?一两银子一幅。” 他抬起头来才看见那张眉目疏朗的脸,这回近了些,甚至瞧见了她睫毛浓密, 挑在眼皮上正好掩映住一泓秋水,冯三番突然觉得集市和嘈杂都如同被一阵狂风 席卷,想和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嘴头上却只能嗫嚅起来:“一两?要一两么? 一两” 女子抬起头来,露出些恍然的光景,也是幅想认又不敢认的神情,将正在调 墨的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公子若真要,自然可饶点儿。” 冯三番也不答话,忽地扯下方巾,将髻打散,又弯腰抄了把泥,在脸上胡抹 几抹,然后瞧定了她,缓缓将衣襟一拉,突然又回手虚扇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披 头散发满面尘垢立在案前。 一滴来不及溟灭的露珠从空中落下,在他脸上淌出道污痕,又落在地上。冯 三番忐忑不宁地仰起头来,看见很高的槐树,枝桠间框住清而远的天,蓝得触目 生痛,万里无云。 她的笑容象一棵树一样生长出来,笑了一阵后也觉得呐呐地,面红得无可如 何,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慢慢伸手将鬓发一卷,低声说道,“原来是你啊…… 倒真和从前不同了……将头发扎起来吧,教旁人看着,不知怎么回子事哩。” “狸画!”三番循声望去,见一老者须发皆白,长眉入鬓,五指细长,也不 用正眼瞧两人,“这位客官要买画,你只管支吾甚么?还不卷好了是正经。瞧这 天色不好,也不准啥时就有雨,这画摊子沾不得水,卖了咱就收摊走人。” 冯三番觉出双袖盈鼓的时候风已经刮起来了,细小的碎石子打在布鞋上竟有 一种凌厉的气势,转眼间就瓦砾翻飞,灰尘腾身而上,咆哮开来也能遮天蔽日, 全不管方才晴得完好的天。集市上大乱,呼儿唤女的妇人、挑了货筐的贩夫走卒 都被风扯斜了身形,千军万马一般在他背后乱淌,他自顾自立定住身子,只看见 那叫狸画的女子黯淡了眉眼,正和老者忙着收画,突然急得无法,将那幅美人图 扯住,“你现下又要去哪里?我能到此,未必不是上天眷顾,即便不能良晤,也 得订个后会之期,我好……好……” 那老者一横身将狸画隔开,抓住美人图道,“公子到底要不要这画,要便奉 上一两白银,若是不要,对不住则个,老夫要和小女寻个地头避雨去了。” “我没有,一两银子。”冯三番将头缓缓摇过,“也并未想过买这画,无来 由要这死物作甚。” “那便请公子放手!” 冯三番不是没听到这话,只是低下头瞧瞧自己的攥得紧紧的拳头,不晓得自 己一放手,又有多少个寂寞长夜象蛇一般窜上身来。 老者皱了皱雪白的眉头,啪嗒一滴黄豆大的雨点砸在他手指上,锥子样的锋 利,眨眼就沁出几滴鲜血,流在画轴上。 雨疏而不漏砸在他手上,万针攥刺间血肉模糊,狸画突然把指头塞进嘴中一 咬,身子挺进间将老者拦在背后后,暗暗抓起他的手在画上涂抹,朝三番使了个 眼色,口中却高声道:“爹,这幅画给他罢。再有何恶果,自有女儿一力担当。” 老者听了这话,只得长叹一声,叹声方歇,突然从笔架中掣出一只狼毫,翘 转笔头往雨水丛里一蘸,左手早展开一幅空轴,瘦腕不停,纵横开阖汁水淋漓间 成就新卷,三番未及细看,老者已将画卷起,连同先前的那幅美人图往他怀中一 掷,继而大笑。 “日月双飞箭,光阴一掷梭。 尘事暗消靡。 轻似花梢露,浮如水上波。 离聚待如何? 且放开眉间双锁。“ 冯三番下意识抱住画卷时双手已不得闲了,他看见老翁攥了狸画的手,只把 脚一顿,两人就立时面目凝固,哧啦一阵风过便成了碎而未垮的瓷像,一块块次 第成粉,顺着势子被扯得漫天飞洒,冯三番挣起头来,粉尘扑面而来,他闭上双 目,只觉得眼眶不胜其酸,汁液在里头滚动得风云激荡。 说不清每个晚上是怎么来的,有些事愈追究就愈是晦暗不明。三番抱着那两 副画坐在屋角,斜阳从窗棱里漏进来,由短复长,地上的坑洼也阻挡不了日头的 颓势,好比他抓不住另一个人的手。某一刻他才觉得眼前一暗,眼珠子被绷得紧 酸紧酸,于是用力闭了闭,半晌才睁开眼睛。屋子里的一切又有了隐约的轮廓和 形状,这下好,他又回来了,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双手痉挛,再也回不转来了。 火石和另外一颗火石一碰,身形就在墙上映出来了,煤油的气息则浮得袅袅 娜娜。从前他未发觉过一个人的影子也能这般郁郁寡欢。冯三番搓了搓手,日里 头的事叫他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一幅画挂在窗边,窗正对着他的床。另一幅寻不着适宜的地方,瞅见东墙有 个破洞,忙将它挂上,原来每夜的凉风是从这里灌进来的。 冯三番躺在床上,双手慢慢顺着脑袋的骨骼塞下去枕着,正对了窗边的画, 煤油灯的光是黯淡且闪烁的,那上头的少女却仿佛要在微光里活转过来,面上血 色充盈,隐约在流动一般。忽地一阵风吹过,画卷陡然挑身飘起,少女的团扇似 是要打到头上来,几茎秀发更仿佛才从他额头飘开,冯三番惊得猛地坐起来,靠 在墙上时才发现背上出透了一身冷汗。胡乱寻了块毛巾抹抹,暗叹自己真要走火 入魔了。这少女虽然娇憨,毕竟是画中人物,何况眉目之间和狸画相去甚远,他 将叹息声咽回腔子里去,觉得眼皮沉得不绝如缕。随便双脚一搓就将鞋褪了,扯 过棉被胡乱盖在身上,斜眼瞧了遮了破洞的那一幅,上头隐隐地是个男子甲胄披 挂,正单腿踏石、持弓引箭的模样,前头一只大虫正呈撩扑之势。 他轻易便被睡意扯得很深,夜半时候下起雨来也察觉不了。从前在荆州大牢 里他是逢着雨便不能成眠的,那个时候雨声倒象烈火烹油,把他烧得无法,只好 拿指甲在屋角静静地刨出血。他每每想逃出狱去,杀一个叫陈万囫的狗官,杀他 要杀得象下一场雨一样仔仔细细,每一下都铿然有声。如不是这个念头的支撑他 早捱不到出狱的那一天了。最叫人悲喜莫名的是,出狱那天他向老狱卒打探消息, 才知道陈万囫一年前就被削了乌纱,不知所踪了。 雨落得绵密细致意态沉沉,间或了冷不丁而来的夜风,竟然也有一股肃杀之 意,攀过青瓦绕进窗,将画叩得扑扑簌簌。这倒惊动了伏在三番脸上的一只麻脚 蚊子,嗡嗡地附在画上搓脚。 忽然听得一声弓响,那蚊虫立时被钉成两截,血沫子溅在少女脸上,并未沁 染开,滋滋数声反被吸收殆尽,只衬得面庞娇媚欲滴,突地就“嘤咛”一声,竟 然从画中扑下地来。 左手执住团扇,右腿向后翘起,正胡乱摘去脚上的杂草,一时除不掉,急得 又用扇子去扑,忙乱间忽然咯咯娇笑起来。 “想不到我风里画,也有脚踏实地的一天。”犹不放心,用力将脚往地上跺 了几跺,又顺着墙边将屋里的桌椅柜橱抚弄个遍。闹了半晌,突然剔亮油灯,搬 起把高凳拖到床边,将扇子掷往床角,猛地掀开三番的薄被,勾剔抹挑,竟在他 瘦骨立立的胸前弹将起来,掺和了夜半的一股寒气,听起来好比是水珠滴到清泠 泠的镜子上一般。 冯三番梦里头见到爹娘被缚紧,陈万囫正叫手下拿了一根根的铁索磨将两人 的身子,他手脚不能动弹,其痛苦淋漓之状却如同身受一般,挣了命大叫一声, 陡然坐起身子,眼眶尽是软塌塌湿漉漉的,只见画中少女十指尖尖停在半空,一 瞬间他觉得又落入了另个梦的埋伏,扬起袖子使劲往眼窝里一擦。 少女忙将床角的团扇抢起,掩住右唇,瞪圆了双目看他,鬓边毛糙出来的几 茎秀发被气息所感,起伏之势细弱游丝。 他渐渐回过神来,将胸口揉搓几下,又看了看窗子口的画轴,也不觉着怕, 这一日的事要怕也怕不过来的,只是觉得倦怠。起身将窗关了,随口问道:“你 是从这上头下来的?” 那名叫风里画的少女将头转向窗边,倏地又转了回来,扇子却不曾离嘴,只 将脑袋点了两点。 “若是不麻烦的话,你还是回那画中去吧。我瞧你虽然身着裙袜,动作倒还 灵敏。”他这时脑子里突然浮起狸画挎了竹篮的身影,那一份疏朗和明媚是这天 下的哪个少女的及不上的,何况挣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狸画为何要给他那个眼色。 眼见这少女高得颤个不止的双丫髻,他仍觉得自己和她隔了一层画般。 少女黛眉微蹙,沉吟一阵,开口笑道:“莫非你嫌我太过美貌么?”突然将 头偏转,再回过来时脑袋却成了一幅枯骨,只两个水灵灵的眼珠子在里头乱晃, 一时间风声在院子里乱响,却吹不进屋,灯光下诡异至极。 冯三番惊出一身冷汗,手中暗暗攥紧被角,强笑道:“百年之后,莫不如是。 何况你还多了双眼珠子,总算是个活物,省得我还要亲自端副枯骨入画。” “你总忘不了催我进去,却不知我要从这画中出来一次,机缘就算巧合,也 要个百十年。”她再转过头来时,又复了原貌,只是扇子还遮在右唇处。放了莲 足往墙边走,“我素来是不怕丑的,你若要找我,我随时候着,只不过得你得施 点血水点到这画上。虽不能巧言承欢,不过两个人凑在一处,终比隔了万里想另 一个人强。我的名儿,这画上就有。”言毕靠在画边,身一仰就陷了进去。 冯三番从床边弹起,抢到窗旁,细看那画,只少女眉眼间多了些愁苦,也不 觉得有何不妥,放眼一扫,花枝上横书了风里画三字,想是她的名姓。不愿细看, 忙将画轴摘下卷起,回想那副射虎图,也匆匆收了,这才还原了清白世界,风从 孔洞里驰进,冻也冻得他坦坦荡荡,心定神安。 这一年的春天郁闷无比,然 而完结得毫不拖泥带水,接着就是整日整日的大太阳,晒在人身上也象是要嘹透 人的肺腑、烤焦人的脊梁。某日下了学,已是向晚时分,槐树的轮廓瘫软到暮色 中,三番从窗口转回眼睛,手却探到了缸底。中午就没米了,也没工夫去买,他 索性出门。 傍晚时候荆州城里也都是行人,各有各的行色匆匆,都是蓄了劲往家赶的, 冯三番一时间就有些黯淡。渐渐走到县衙门口,看见围了一圈闲人,老妇人锐利 的哭喊声直撞到人心里。 “可怜我只担了个馄饨摊儿,成日价走街串巷也挣不了几文,还风里来雨里 去的落下一身毛病。大爷你这一会子就要了十文,我家里还有两个孙儿,这一日 的吃喝又从哪里打发?大爷,老身求你了。”那老妇松了手里的担子,竟跪倒在 地。 那大汉也不动容,只冷笑两声,“你莫在我面前装佯,前任县太爷定的规矩, 凡开张做生意的,管你有无店面,一律都要按月缴纳相应花销。不是县太爷治理 得好,你能安安稳稳卖馄饨皮儿?前几月都被你赖了过去,这次跪一跪莫非就能 逃脱么?难不成我在县太爷面前交不足银钱,也只要哀声两句就能豁免?起来起 来,少装出这副可怜样儿糊弄,你交倒是不交?”说毕一脚将摊子踹翻。那馄饨 汤汁滚了一地,和了尘土淌成热乎乎的沫子,众人都纷纷避开。 冯三番本在人群中伸长了脑袋,众人都退开的时候他也未退开,汁水侵到鞋 里也不觉得烫,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拾了个拳头大的石头,猛冲上前,两下 就将那大汉砸倒在地。众人也不散去,只围在边上瞧热闹,那老妇楞了楞,忙收 了担子走远。冯三番眼中并瞧不见其他人,只觉得热血上涌,双手恨不得捏住一 根枯木还要绞出水来,身子又轻得可以贴在一面薄镜上。突然就冲到衙门口,举 起石头往大鼓上砸去,众人见阵仗大了,惟恐殃及自身,一时间惊得狼奔豕突, 正乱将间忽然就有一双手捉了他的腕子,沙尘四起,喧嚣声中将他被扯脱了数条 巷道,然而冯三番也不觉得惊惶,只是方才的出完气后的欣喜在他满身游走,也 许一辈子就有这畅快的一天。 停下脚来,他瞧见是在御江楼前,那几个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瘦挺 停匀,反倒能勾起人填饱肚子的欲望。他这才有兴致看谁将他携出险境,这一望 他的脑袋足有半日回不转来,“瘸子大哥?” 整晚上两人在御江楼的伙房里喝了几壶酒已经不可胜数了,鸡骨头倒是历历 在目,冯三番一根一根把它们摆好,黄瘸子也不去阻挡他,只是时不时摸出一壶 好酒塞在他手中,间或往灶膛里塞上几根柴禾。这样的松弛实在是太惬意了,冯 三番忽然又怀念起过去随倒随卧的日子。 回来的时候月上柳梢脚步虚浮,他不要黄瘸子送黄瘸子就不送,自己踩自己 的印子踩得酣畅淋漓得很。东阳寺的老鸹被他“呀”的一声悉数惊走,倒退着进 了房门,将门合上又拉开,由此生出一阵风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坐在床边,心想 今夜是睡不着了必定,于是将那两幅画拿出来,还挂在原处。 夏夜的月光澄净淡泊,不如冬天的黄暖,可是最有如水的意境,可以浇得人 透心凉。冯三番搬把凳子坐在美人图前,将腿跨了,鞋尖了踩了一点窗口漏进来 的月光,觉得此刻正清醒无比。 “你信么?从前我也是个有爹疼娘爱的。从前御江楼只怕比今日还要兴盛, 松花皮子鸡只我爹一个人烹得。后来他做了掌柜,娘将养鸡的事都摞给仆妇,安 安心心地做她的老板娘。爹脾性不好,常对娘发火,娘也不是好惹的,两个人弄 急了就在厅堂里大闹一场,也顾不得摔了多少碟儿盘儿,常是两个人你揪脱了我 的胡子,我扯紧了你的头发。人都说御江楼鸡香菜好,还有全武生行的热闹戏看。 生了我后两个人倒和睦了些,虽隔三岔五的还要寻个隙儿拌嘴,要动手那是顾不 上了,人老了倒要互相卖个面子。也有合拍的时候,那就是我的苦日子了,我要 是哪一日抛了书,御江楼里又得热闹几日。” 月光照住的那一点脚尖觉得有些冷,也许是坐久了血脉不畅的缘故。冯三番 觉得自己正慢慢醒将过来,于是就有了一种不可预知的庞大惶恐。他很愿意栽倒 头抄一点醉意入睡,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忘了就都忘了,但是总有一线生机牵扯住 了他,如果什么都忘了,那后半辈子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和你说这事,并不是因着你百十年都出不了这画,只是那晚见了你全无 血肉的脑袋,颇为想念。照理说人百年之后都要同归尘土,还原骸骨,早死晚死 也没太大差别。不过一个人一辈子活得清清楚楚,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扑的数声油灯闪了几闪便灭了,屋里也不暗,沉郁的栀子花香,夜半的某个 时刻游了过来。风声很远,隔了半个山头。 “有一日御江楼里来了个泼皮,说是奉了县太爷陈万囫的指派,要收取做生 意人家的银钱,因着治理有方,城里太平,各家才能安安静静开门做生意。还道 是御江楼生意好,便从我家收起。爹哪咽得下气,当场就与他理论起来,那泼皮 倒真拿出官府的手谕,娘竟然一把将它撕了,泼皮顿时给了娘一拳,爹忽然就冲 了上去,三人打作一团。后来被人扯开,那泼皮临去时放出狠话,说是第二日要 再来。众人劝爹娘赶紧关门,二人哪肯,晚上还特地大张旗鼓做了一席家宴,当 时爹和娘脸面上都贴了或方或圆药膏子,我还小,只觉得有趣。” 他将脑袋埋在手臂中蹭蹭,头沉得落地生根,呜咽声低沉郁闷。突然抬头把 指头咬破,将血水擦在画上,“过了一日突然冲进大群皂衣红帽的衙役,说是捉 拿白莲教要犯,顷刻间将食客赶尽,一屋器皿悉数砸碎。将一家老少都拿了,一 顿好打后投进荆州大狱。那年我正十二岁。满墙就是这般血红的颜色。” “你知道不?监牢里风声倒传得甚快,我并未与爹娘关在一处,却免不了零 零碎碎听到不少风声。狗官先是将我一息奄奄的爹找去,要他将御江楼转手给他, 可保得一条活命,爹当场就啐他一脸。第二日就听到白莲教匪首畏罪自杀的消息。 娘是一个月后病死在狱中的。那狗官想必是无法善后,既不敢再杀我,又不放我 出去,过了两年忽然犯事,削了乌纱后不知藏往何处。你说,天下这般大,教我 如何去找他?”这时他早将美人图抹得血红,哽咽声不能自抑,头一滴一滴往下 垂,抱了椅脚便睡倒。 蓦地里画身一荡,风里画从中迸出,也不答话,将扇子晃将两下现了刃口, 一折身便身薄如纸,寒光中从窗口弹出,疾似流星弹丸,其时明月当空,暑气未 弭,名山大川在身下也只是迷蒙蒙的一片。 东阳寺处在荆州城北郊,晨鸡早鸣,冯三番这一觉真是酣畅,想是前夜疲倦 至极的缘故,突然觉得指头有些痛,睁看眼来,鼻尖却被少女的发丝探到,猛地 打了个喷嚏,风里画原本伏在床边,正抬起头来,沫子喷了她一脸。她胡乱抹了 抹脸,打了两个呵欠,仍闭着双目,又直挺挺伏下。 三番忙起身,细细想了昨儿晚上的情形,仍不明白是如何又将这红粉骷髅给 请出来了。想了半晌觉得头疼,忽然瞟见桌上有个黑色包裹,上头有些褐色印迹, 还未走进,就嗅到一股腥气,解开来,一颗首级圆睛怒目,正是陈万囫的人头。 冯三番紧紧抓住那块包裹,那股血腥气闻起来竟如此畅美。 好一阵才将人头包好,收在床下,去外头寻个地方洗了手,回屋来又搬把凳 子,坐在少女身边,安安稳稳地看着她。一时间瞧见她右嘴边有个小豁口,也不 觉得丑,明白了她为何每次总用团扇掩了右唇,心里顿时觉得暖意融融。想也没 想,伸出手就想抚抚她嘴上的豁口。 少女突然惊醒过来,朝他笑了笑,猛地想起手中没了团扇,伸手掩嘴,寻着 了团扇后才觉得自如,退了一步道,“你什么也别说。我做了就是我想做了,虽 然也不一定对,但我命还长着,足够有时间慢慢反悔。我找人找了一整夜,可也 困极了,现下便回去歇息。”再退几步就到了墙边,瞧着他指头上的缠得粽子一 样的软布出了阵神,“下次不管是不是为了唤我出来,别再费那多血了,我包东 西向来马马虎虎。”往墙上一靠突然贴进画去。 他伸出手按住那画,发现少女的脸侧得更深,眉头略蹙,似是存了一些悬而 未决之事,他突然想极力展平她的眉头,哪怕隔着画上纸墨的,也不惧皮肉褪去 后只剩一架骷髅,他此时的急迫好比一根火把想掉进火堆里,渴得很。然后落下 手来时又有些心虚,如果没了陈万囫的人头,他现在能不能这般披肝沥胆地想贴 近她?冯三番坐倒在地,苦苦回想狸画疏朗明媚的面孔,有些事情越去想就越隔 了一副薄纱,使了劲也还是朦胧又不着力的。 人所期待的每个夏天,都不见 得尽如人意,可是冯三番还是打点足了指望。白天他安安稳稳教书,每个晚上就 都要拿个针将指头挑破,在画上细细涂抹一番,虽然那豁嘴少女再未出来,他只 是一日比一日的瘦且精神。有一个晚上他在灯前细细地烤炙那创口,煤油灯的黑 烟子缭绕不绝,那管蝉的嘶唱已有了声嘶力竭的颓唐。及近更尽漏残,灯芯嵯峨, 正起身时瞅见自己的影子半截立在墙上,半截卧倒在地,都是胡乱将就的意思。 郁闷了一阵,卧倒在床。 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 一时间他以为春天回转过来了,忙从床上跳起,看见门口站了狸画。 冯三番有些不知所措,倒是狸画自己寻了个凳儿坐下。 “我是捣练图成的精。你信是不信?”她瞧都没来得及瞧他,忙寻了个杯子 喝干里头的水,似乎渴得很。他只是楞楞地说不出话来。“连夜奔了五百里,我 才从大岭山水墨洞探到此处。”她手指一勾,那副画应声而落,自动卷成一个轴 儿落入她袖口,冯三番忽然哎了一声。 “你也奇怪不是?若不是那日点了些血迹在这上头,我怎能循迹找到这里? 自从那日集市一别,爹就将我锁在远岫晴云图中,将出路闭了,又施了八卦潜踪 术。若不是昨夜感应到了我的血脉活动之息,辨明了方位,只怕我这一辈子都出 不来了。” 冯三番只将双目盯住了她袖口,那副画现下落成她袖子里凸起的一长条,他 恨自个儿不能掀开看看是不是还在那。正犹豫间,远处忽然传过一声恶啸,深夜 中穿山越岭,潜行无定。狸画侧耳一听,突然惊道:“那老怪正展了元世祖出猎 图来擒我,只怕顷刻之间,便能寻出我踪迹。” 忽然将那副射虎图取下塞进三番怀中,急道:“你三日之内速去菀子山南坡 的一棵虬枝老松旁,掘地三百尺,遇物便止,再将此画焚了,你我才有再见之期, 这会子你且装睡,我想法逃回山去,免得连累于你。”抖手放出画卷,猛地里往 上一靠,三番啊了一声,手忙去抓她的袖子,也只撕下一片衣角。那画突然平地 飞起,狸画的声音从中迸出,“你急甚么?若有再会之期,定当细细良晤……你 不知道我在洞中成日挂念你……”蓦地里画卷急旋,嗖一声飞出窗去。 冯三番两步奔到窗旁,见画卷早渺成一点,想是飞行甚速,将暗夜擦出一道 长虹,后头成群的乌云被排得翻滚累积,蔽月遮星。 他在床上躺倒。 筋骨酸痛。 这一夜来得秋意阑珊。 世上真有画卷儿成的精?他探了探自己的脑壳。 或者随手一覆,从前的都是幻觉通通散了就都散了。可是他的双手火热,忍 不住想抚平另一个人的眉头,管她是骷髅也罢,精怪也罢,也许将她盛在心里就 安稳了。狸画的疏朗倒成了心底的愧疚,象一床大被子将他遮得天地无光。 菀子山头并没半棵树。 冯三番拖了把铁锹爬上南坡,脚都几乎软了,袖子中的火石磕磕绊绊,路是 没一刻安稳的。卷轴插在领子口,浸得毛润润的,他慢慢将它展开,坐在铁锹柄 上。没了林木遮挡,荆州城一览无余,甚至能隐约分辨出御江楼的酒帘子随风招 展。八年的牢狱之灾足以消灭一个人,御江楼已经没人认得他是从前的小掌柜了, 他的来历如今全埋在风里画嘴上的豁口里。冯三番渐渐有些焦躁起来,救不了狸 画,如何讨回美人图? 忽然看见有个人影飘上山来,虽然瘸了腿,铁拐一点一撑间却来得好快。 “黄大哥?”冯三番一时有些恍惚,怎地每次都能遇上他,还都是自己一筹 莫展的当头。冯三番伸手搓搓自己的眉峰,并没能使他更清醒点,背心的汗已被 风鼓得无影无踪了。 黄瘸子坐在他身旁,也不答话,不知何时摸出两个酒葫芦,递了他一个,自 个儿早放开襟怀畅饮。呷了一大口再放眼眺去,只觉得天下熙攘,醉目间山川如 画。 “我是狸画的大哥。本是不空金刚像修成人形。那老者本是白猿入世,练就 一笔好丹青。常在人间嬉游,或托名李真,或名张萱,因脱不了名利之心,过得 几十年琢磨出一幅好画便散入人间,好教世人明白天下有他这号人物,得意够了 便设法将画卷收回。因他果然手法通神,那画收笔时都不免有了灵性,逐渐都能 变化通神。他却施了符篆加以役使,起初只是作了他们的养父,教众画精洒扫庭 除,渐次为奴为婢,甚而协他办一些掳掠凡人,烧炼生魂之事,激得神人共愤。 我当年凑巧流落到一名高僧手中,才免遭符咒之厄。这些年我道法精进,早想除 恶务尽,只不过猴性精敏兼妖法高强,虽有狸画通递消息,每次仍是无功而返。 必得有一个不怕死的汉子相助,才能成此大事。” 冯三番此时的酒已见底,瞅了流云一阵后忽然将酒壶掷下山去。“如此说来 我与你们相识,也都不过是匠心营营。嘿嘿。”突然冷笑数声,放高声量道: “你们都是这个精那个精,没一个真的。你们要你们的昌平盛世,就顾不得旁人 的甘不甘心做棋子。我虽不怕死,你如何就知道我愿趟这趟浑水?”他象被人扯 回了从前的荆州大牢,虽然有一肚子话,周遭却没一个熟人。 “这事原不能强求。”黄瘸子慢慢将手搭在他肩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定老天眷顾,我们与白猿一拼,也不见得就无胜算。兄弟,我和狸画从前与你 结交,确有不少私心,瘸子心下歉然,日后若有再会之期,定当补报。呆会这处 只怕要成是非之地,你快下山去吧。”说完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幅画来。 冯三番突然一怔,“那风里画也要来?” “风里画?”他已将画卷展开,苍松夭矫,团盖如云,正是一株迎客老松。 “天下名画中,并无此卷。我也没听狸画说起过。”三番却拦住他,脑中心念电 转,口中却慢慢说道:“回去了我也没甚意思。这天下我只识得了你们这几个人, 倒不如同生共死。要我如何相助?” “若真要相助,必有性命之忧。你可是想清楚了?”黄瘸子将射虎图拾起, 早已风干,于是卷成一个小轴。 “说便说了,你怕我反悔不成?你放心,我可不是瞧在你和狸画的面子上。” 他伸出手揉揉自己双眼,枯骨中一对水灵灵的眸子将他淹得全无退路。他这辈子 如果从自尽之日算起,是早就入了邪道,只风里画和他的相聚,是这邪里头养出 来的一点正。再摇摇脑袋,按胸抚筝、寻扇掩唇、枯骨明眸、千里刃凶全都扑上 身来,全在胸中偎成一腔酸楚。 黄瘸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我虽和你相识甚久,还是明白不了你的脾性。 呆会你拿了这射虎图入画,瞧见这株老松,便要用铲掘地三百余尺,现一柳棺, 你须洒血焚画其上。棺中人本是数年前为猿精炼化的箭士,得了你的无所畏惧之 气,便会复生。有了此人相助,我和狸画大约能制得住那老怪。你须速速出画便 没事了。若是我们还制不了他,大不了玉石俱焚,今次再也不能教他漏网。”说 完从怀中摸出一把小金铲递到他手上,“记得焚了画轴后念一声‘摩尼’便可出 来,否则其间战局瞬息万变,只怕我们顾及不到你。” 冯三番也不愿多想,将画轴金铲接过,瞧定了两朵流云,将头点了一点,黄 瘸子猛然出掌,刹那间将他推入画去。 他想着风里画必定要来的,见这山上百花繁茂,也不忍踩残了,女孩儿都爱 花,虽然她算不上一个实打实的女孩儿。此时也顾不上身处危境,想着马上就能 与风里画见面,心中倒有一线暗喜。 转到树后略荒野些的地方,取了金铲,才一触地,泥土便溶浆一般坍塌下去, 简直费不了半点力。画中的落日渐渐从头顶远去,好似一个人终究要白发苍苍。 他也不觉得凄惨,脚下愈深愈黑,他愈觉得自己能和尘世的喧嚣争斗隔得远,可 以单单多想那豁口一会儿。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忽然叮当一声,铲子飞回手上,他果然见了一具黑棺露 了头。将两块火石相击,叮叮声不绝于耳,也许是回声悠远的缘故,然后火光盛 大起来,将卷轴烧得通透,他将指头放嘴中狠命一咬,滴了些血液在上头,焰色 略着了些紫,更显妖异。 只见棺盖缓缓移动,到末了猛然迸开,天崩地裂象是末日的光景。忽见尘土 飞溅中跳起一男子,身着绿色甲胄,肩上却挽了一副大弓,圆睛怒目,阔背宽肩, 见了冯三番也无话,只将他挽了弓,抽了支金箭往地下一射,箭身反弹,他于刹 那间抓住三番踏了上去,转眼随了箭势飞上地面。 射手携了三番跳下地来,虎爪一抄将箭抓住,插回箭夹。两人瞧见黄瘸子不 知何时入画,正站在老松旁,往上头画了一些符篆。突然搓搓手,长拐一点便到 了身旁,说道:“三番兄弟,幸得你毫发无损,出画后下山便可无事。”说毕拍 了他肩头两 下,将射手拉过,低声商议。 三番自顾自走开,寻了块大石藏好身形。脚下踩了芳菲嫩草,将身伏住莽莽 巨石,嗓子干渴,心却跳得扑通扑通。忽然弯腰摘了一朵小花拿在手中。 那两人似是商议已定,各自点了点头。箭手突然朝天猛发一只红箭,穿云破 日擦出一溜火光,转眼无踪。黄瘸子却往树身一靠,隐了进去,绿衣人双手下垂, 整个人幻成一座棱角锋锐的大石。 未及片刻,天边突然传几声长啼,前头一哧啦旋来一溜火光,将半边天映成 红色,到了近前转速渐缓,这才看得清原是一幅画轴,忽地从上头跳出一个少女, 发乱鬓斜,手中却提了好大一个棒槌,正是狸画。冯三番见她将卷轴缩小后噙入 口中,手指紧抠住石上棱角,几乎就要跳脚出来。 倏忽间万马奔腾声猝然在耳边响起,只见那日集市上所见的老者身着猎装纵 马,从天际驰来,脚下跟了无数恶犬,凌虚御风间来势更急,眨眼就到了跟前。 想必就是猿精。 它到了此处突然停下,左右打量一番后笑道:“你道我瞧不出你在此处伏下 了帮手?嘿嘿,狸画你若是及时回头,我还可放你一马,休作螳臂当车之举。可 笑你跟了我这些年,还是不知道我的手段?”挥臂一举,座下众犬悉数急奔,浑 不畏死般扑向她身上。 狸画将手中棒槌祭起,一化十,十化百,连成炽热光圈,虽将众恶犬打得嗷 嗷乱窜,仍有些趁隙窜进,忙摇出臂上花篮,篮中各色菜蔬发出奇光,将恶犬罩 定,高声骂道:“你行事也不怕有伤阴骘,将恶魂附在这些畜生身上供你策使, 我瞧老天定教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哈哈,你和黄瘸子夫妻二人为了逃出樊篱,还不是尽情愚弄 人痴心莽汉,又能光明正大到哪去?哈哈瘸子,眼见情妹子遇险,你做兄长的便 不心疼么?”猿精从胸前抹出一画卷,展在半空正是一副赤壁图,他伸手叩印后 连弹小指,那画中突地炸出两点火星,一点在半空便燃成火团冲向狸画,另一点 却蓝光聚而不发,射向那株老松,及到近前才轰然散开爆成一张蓝网罩了过去。 黄瘸子忽在树顶现身,将葫芦倒置,蓝光万流归宗般投进壶口,瞧得面色微 红,口中却骂道:“老怪休得满嘴胡言,今日便是你的伏诛授首之期。你这毒火 我不敢收,全还了你罢。”手中略摆,从葫芦口射出无数小梭,梭上均披有刚才 那种蓝光,随他摆动的手势,凝成一只金刚瘦掌,缓缓向猿精头上压去。冯三番 在一旁看得明白,小梭分明是些细小鸡骨所化,心中却木木的,几乎便要念摩尼 一声,只是嘴唇轻颤,始终开不了口。 “你果然没白跟那秃驴,倒学了这一手唬人功夫,只可惜怎敌得住我一双国 手,两臂丹青,且瞧瞧这幅起蛟图轴!”猿精大笑声中,扬起白毛苍苍的右爪, 掀出一幅图卷,刹那间风云色变,天地无光,众人周身各物均被一阵狂飙卷得凛 冽,电光石火中陡然窜出一条蛟龙,猛一探头便将那金刚掌吞了,长身一绕,烟 云明灭间便将狸画和黄瘸子困在一处,两人虽各仗宝物奇光极力延距,只是那蛟 龙不知何物幻成,各色宝物打在上头如同石沉大海,围绞之力却如同身受,蛟口 张合时还放出一股涎沫之气,嗅了更觉气短胸闷。远远望去只见烟云中两只灯笼 大小的蛟眼闪闪发亮,被困住的两人宝光渐弱,似有不敌之势,冯三番虽被他夫 妻二人骗得甚惨,想起那画卷还在狸画口中,恨不能出去助上一臂之力。 山风呼啸中忽听见极清脆的哧哧三声,那如灯蛟眼突熄灭,同时传来一声凄 厉猿啼,霎时便云散风清,蛟龙已踪迹全无,那猎装老者已然不见,单一老猿捂 住左眼大跳大叫,血水一丝丝从毫毛上滴下。绿衣箭士已然现身,三人并作一处。 冯三番忙抢到狸画身前,也不言语,盯着她只将手一伸。狸画面色一红,从 口中吐出卷轴,迎风晃作寻常大小,交与他手上,“这图原名秋风纨扇,画本无 知识,因受过多人血光浸染便有了灵性,我几日前附身其上便有所察觉,她心中 似是还有一难题未解,日后你两人相处长久,自可慢慢圆转。”黄瘸子将她揽入 怀中,叹道:“我们夫妇如此待你,也是万法想尽、别无良策后不得已而为之。 从前欠你的,亦盼日后设法补还。” 他将画卷展开,果然见美人依旧,心下甚喜,脱口道:“有什么还不还的, 你们神仙美眷也自是再好不过,我下半辈子只怕要找个无人知道的去处,你们别 来找我罢。”说完走至一边,再细瞧那画,忽然看见枝头凭空添了几字,“川中 渝州上清寺托孤。”揣摩一阵仍不得解,只得咬破指头往画上一按。 忽然身侧传来一声巨震,顷刻间天地间只剩了黑白二色,众人再瞧时见老猿 已化成一独眼山鬼,吴带当风,长戟在手,挑出无数戟花钉向众人。狸画突然高 喊一声:“这老怪竟使出他元神炼就的山鬼图,此图一出他元神渐散,必死无疑, 这戟花并不能隔挡,一触即炸,只小心避开和他耗上片刻即可。”突听那山鬼喋 喋怪叫道:“想得倒美。你们从前就是我笔下人物,我要去了,岂能独死,我倒 要瞧你们哪一个逃得过我的碎骨裂心大法。” 那秋风纨扇图突然跳起,贴住三番的身子往外一弹,女子的娇声听起来如此 脆朗,“摩尼。别忘了画上那句话。十年后功德圆满,必能再聚。”冯三番只觉 得那惊天动地的炸裂声只听了半截,忽然就踏在实地上,头晕目眩中看见自己正 站在菀子山头,满地山石歪斜,碎纸铺陈了一山。而山下的荆州城清清朗朗,御 江楼的酒旗子可曾有过片刻没迎风招展? 这一年他乘船西上,依次过了西陵瞿塘峡口,来到渝州。寻访到上清寺的时 候已经是薄暮时分,和主持说了来意。主持“呀”了一声,唤来一个男娃,捻住 瘦须抚了他顶道,“那年也是深夜,忽有一美貌少女背了这细娃子跳到我蒲团前, 说是这伢母亲早死,父亲作恶多端为被仇家所杀,家中并无可以依托之人,甚是 可怜。求我暂代抚养,说是数日之后必定将他带走,还留了几大锭白银相济,不 料到今日足有二月,女侠没来,施主倒来了。” 冯三番轻喊了一声:“陈万囫?”那娃子忽然高声叫道:“你叫我爹做什么?” 流年滔滔中他再也记不起半点诗词,御江楼陈万囫都抵不过白驹过隙,冯三 番携了那娃子在江边觅了个僻静村庄,教几个顽童识字,闲暇时候只苦练丹青技 艺。春黯秋瑟,江水枯涨,娃子也长成了十几岁的少年,能耕能读,恬淡自如, 取名陈东阳。 这一日正是十年之期,冯三番净了手,教东阳烧了香研了墨,自个儿取了一 空白画卷,将狼毫在砚中濡了半日,笔头甚是艰涩,长叹声中忽然觉得人生匆匆, 今已非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