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凉 作者:射覆 秋。 “当……当……当……当……”荒山野地里也有钟声,一声接一声紧缀着单 百另八下的宿命,王游先还能逐着钟声杳去的拍子一下下数着,倒骑牛、含草、 望山,突然在某一下里听出了空旷之意,一怔,再凝神将群山回顾住:暮霭苍茫, 落叶无风,庙明明停在半山腰上,钟声却仿佛从谷的深处放将上来,忽急忽缓地 荡着。如同有人试弓,初一下弦成满月,放出去可裂帛、可落鸟,取的是短而聚 的意,再一下把劲回了六分,饱而不满,五指微撤,弦来回往复,以目力难及的 纤细私语,将回声熔成细丝忽地掷出天高地远,悠了一阵,又蜿蜒游下。 这样一打岔钟声就乱了,王游拍拍牛脊,“哞”的一声,牛沉稳出蹄,都踏 在衰草黄叶上,不知道碎了多少筋脉。那时侯不能抬头,一抬头就望见一群黑颜 色的鸟割云破风的掠过,急得象追赶流光的步子,哪怕天已经快黑了,这一日可 算是完了,不休,不见休。王游笑了下,从前还真指望过它能把日头追回来。 鸟的归宿是庙。渴了就来庙里取点水,寻不着食来庙里吃点谷子,但从不在 庙里头过夜,所谓食尽鸟投林,都会没入深色的林子里。一缸水在那里总难见浅, 谷子是悟能老和尚备的,若是再推本溯源就能知道是王游家的,王游的爹每年挑 来几担谷子,算是香资也算是王游的学资,王游的字和学识都是老和尚教的。王 游曾以为那黑色的鸟是喜鹊或乌鸦,悟能的浊眼埋在长眉里,轻轻一合,白须随 着头的摇动循规蹈矩地飘起。王游曾在无数个山中岁月里问起那算什么──识了 字就有这毛病──光了头六点香疤的悟能有时就陡地睁开眼,金光隐约的样子, “不过是鸟而已。有翅膀,会飞,需填饱肚子的扁毛畜牲,什么不是一样?”通 常得这样王游才能噤了声,挑了来时担的一担柴归屋去,屋是山石砌的,和稻田 一起堆在谷的平坦处,桃柳环绕,几户人家,也不知何年何月迁来的。 日子作不得假,过了一日便算是一日,王游知道人作不得鸟的指望,引牛饮 了水,顺着田埂行至屋前,唤了声爹,自去棚子里,寻了个桩儿将牛系了,将草 捋匀。倾斜到极致的最后一线阳光躺在枯了几季的干草堆上,忽然瞄见一个极长 极瘦的人影跳在草上,王游一惊,转头一望,原来是并不甚高的爹。 爹侧身立在牛棚前,衣衫单薄,即便在这样大一个日头的秋天里,仿佛随意 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有了雏形的竹筐,那只手在细长的竹条间腾挪进退,转 眼那筐子在他驻满老茧的手的调理下又高了一圈。 “悟能师父那有担柴,快去担来。” 未等王游迎上来知冷知暖地应上一声,爹的身子只一飘,就和筐子一同远去 了,出来时就只瞧见灰衫子的一角没在几丈外的菜园里,若不是肩上那块蓝补丁 在丝瓜蔓子间闪了闪,王游差点就不知道爹去哪里了。如果再一起风一恍惚苍茫 的天幕里闻一声鸟啼,他便以为自己没有爹了。娘是两岁上没的。 两岁上没和一生下来就没并无分别,都是记不了事的年纪,王游踏在上山的 路上,想得有些苦恼。路几乎是盘着山上去的,若是站在半空里,又象一条恶蟒 缠附住了猎物,又紧又险。靠里一侧的陡坡上是深厚沉着的苔藓,泡足了很多年 头的颜色。苔藓之上是树,老的树以及它们的儿孙,有一种墨绿发自苔藓,经过 树干的传递和遮掩突然迸现在枝头,终见天日似的,可见都是些松柏之类的长青 者。树生着树向山上递进,指引着人与鸟奔往各自的归途,中间不知藏了多少菇 子木耳和菌,说不定也有灵芝,这个时候的山里人没谁去追究──一生也追究不 完的。上这山多半是为了上香礼佛,喏,那庙就在半山腰上。 那庙就在半山腰,可是过了庙再想往上就没有路了,虽说路总是人踩出来的。 那之上的山势极险,存了心的垂直,那之上的树在此来势汹汹密密匝匝,象刀象 剑象戟,将每一线向上的心丝疏而不漏地挡将回来,让人一望油然生回头之意─ ─一所以说这庙建在好地方,里头的和尚也都似有智慧的,哪怕这庙没有名字, 单一块班驳得看不出质地的木板悬在匾的位置,不知道算作什么。可是院墙和门 的破败是瞧得出年头的,无声无息的日月都耗在里头,怨气都成了灰扑簌簌落下 来,是闷出来的。 王游上山的工夫折了根草,信手编了个草鹊子,觉着有趣,又掐朵花别在那 鸟的脑袋边,举在手边一阵快跑。那时候早将爹的淡漠揉成一团,远远丢到脑后 去了,且越跑越远。他将鹊子左手交至右手,右手不忍独享,又交还左手,跑动 起来的风将手中的鸟吹得轻颤,于是攥得更紧,仿佛它被灌注了生命,把握不住 就要消逝似的。如果山下恰好站了人,就能看见一个大小伙子托着一只鸟在跑, 鸟头上别了一只颤巍巍的花,是很有些滑稽的场景。再一眨眼,三样东西就都到 了庙前。 王游在庙前停了步,这才觉得风止歇了,和尚的晚课声绵密地响起来,他去 推门。忽然听到哑哑几声,成群的飞鸟从庙里头淌了出来,过院墙的时候还象一 团黑云,转眼就一团团扯裂开,最后纷纷淹没到墨绿中去。王游叹了一声,将逝 了生命的鸟别在腰上,到后院去找悟能。 后院里每一棵草都是枯的,枯也枯得蓬勃张致,而六个瓣的野花都败了,就 算在夏天里它们也只是熙熙攘攘的一群,你决找不到鹤立鸡群别出心裁的一朵, 它们永远是恬淡的谦谨的一团和气的,有规矩然后成方圆,看似渺小实则强悍无 匹,含了满腔子的韧劲在里头的,你没瞧见院子中间碎石垒起的甬道,终究被它 们隔离得支离破碎么?王游想这细花纤草好比悟能,或者天下所有的庙、所的有 和尚,自己这样石头样顽愚的芸芸众生,终究要落到慈善的埋伏里,说不清楚是 不是甘愿的,谁知道哩?人并不都是鸟,都能飞得高、望得远? ——悟能师父不在后院。 盛水的长条形石槽里有着粼粼的来历不明的水,有风的时候就有觳纹,没风 的时候至少也有天和不驻足的云,瞬息就赶过几百里,诱惑你去想那里头另有个 世界。一个说不清楚是什么颜色的石盆——豁达坦然地躺在那里。盆里应该是有 谷子的,这时候只歇着几根鸟毛,偶尔随气流一舞,倒象跳了很久似的。王游抚 了抚脖子,脑袋这才自在摆了摆:看来是悟能才喂过鸟,去前院诵经了。他吁口 气,反手将后腰里的把戏抽出来,笑着迎风一晃,放了眼去寻那柴。 柴垛子就在进来的门边,原是打算教人一眼就看见的,可是显然是忘了人总 要转一下身,才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东西,一眼很容易就望远了不管怎样王游总算 是看到那捆柴了,藤条束起的满满一捆,爹一上午或一个下午的分量就在那儿。 他走过去,预备摞上背。 先是淌过来一阵山林里露水和草青时的气息,王游收住了欲待弯下去的腰。 接下来的温暖又不炽热的风立即消融了露水和青草,身处其中象在离日头很 近的位置晒太阳,也许更象很多年前在娘的怀抱里无所事事的模样。那风也不象 风,吹面不觉的,说是一缸温融融的水更没错,王游被熨贴得简直要“嗳”出声 来。 然后就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现出在空中,只一扇,就过了院墙,行云流水收 不住翅似的。再一摇,已敛翅停在了院中,长翎贴贴腹,修羽细足,象是在这院 中待了多时,抑或本就是从这庙中出去的。而这其间,王游不过只眨了一下眼睛。 王游瞧着这只鸟,拿着草鹊子的手滑到了背后。 鸟就在那里高深莫测地歇着。它的瞳孔不屈不张,收放在最不着痕迹的弧度, 若是高兴了瞧着它便有些欢喜的样子,失了意再望它就是一副知交半零落的神色 那神色不着一字,着也只着一个“无”字,只是人看起来都是有了。它脖子一旋, 已将长嘴探入石槽,仰起脖子将才汲的清水扬下颈去,再一侧,瞅见空空如也的 石盆,突然“呀”了一声。“呀”声哑而空濛,象隔了许多重的雾,但意志顽烈, 强破出来时越发厚重撼人,王游被这“呀”声一撞,潜伏在体内某一处的暗流破 壳而出,瞬时反罩住全身,刹那全身仿佛都湿润了,王游听见自己的嗓音湿润稚 嫩,也“呀”了一声。 鸟站在那里低住头斜过半边脑袋瞅他,突然拍了拍翅膀。后院里干净得连灰 尘也扑不起半颗,日头更不能成影是斜得不能再斜了。天拾起了暗色的袍子,正 犹豫是否得披上,犹豫间就迷糊着黑了起来。 王游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对峙过一只让他觉着亲切的鸟。他见那鸟翅膀一颤, 就疑心它要飞走了,慌忙间将隐在身后的草鹊子迎风又一晃,劲用得意料之中的 大,鸟头上的花都落在地上。定了定神觉得牛头不对马嘴,将草鹊子依旧别在后 腰上,探手入怀,摸出块午饭时未吃完的饭团,顺石盆沿一放,饭团骨碌碌丢三 落四滚下去,胡乱歪斜几下后立在盆中央不动了。 鸟身上冷峻的黑在暝色中渐显模糊原是天向晚了的缘故王游宁愿想象成是鸟 那点了漆般的双眼放出来的因温柔而散漫了的目光。立了不知有多少时候,温柔 便似有了份量,压得他多少有些忐忑起来。这样的漆黑一团,瞧着象是将来的茫 茫不可预测的事一样长久,虽说明日起来不定又是老大的太阳。某一个时刻鸟动 了,紧接着王游就听见扑翅声一声连着一声,鸟似乎在他后腰上拂了一下,又似 乎挟起那个饭团走了最后走了那必定是真的,没人能在一个位子待上一辈子,鸟 也是,何况王游已不能用鼻子感知到“它”的注视了,这一回合后他的五感才逐 渐归位各司其职,听的只听看的只看。 暗地里摸住那捆柴扛上,王游将院门一推,又是“呀”的一声,这一声倒有 些骖人。门总算在他出门的时候出声了一回,所以说这庙里的东西都噙了一股怨 气,因年代久远而生,逮住时机就要吐上两声的,一个比一个迫不及待。 月亮出来了。 山里头象只靠得住月光,故事里的山里晚上都是少不了月光的。那一片光笼 住野地里的万物,风逐落叶、虫子的微小咬噬、兽鸟的鼻息都被掩下去了,王游 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环着山路,一圈一圈随同低下去。 王游推开门,油灯的微光照在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月光此时退到屋外去 了。爹手中的竹筐已在锁口,见他回来,放下活计起身到厨屋里,将温在锅里的 菜都端上桌,装上两碗饭,递过王游一碗,自己大口扒拉起来。 王游见到碗里挨挨挤挤的饭粒,突然意识到自己回晚了,想说句什么,爹吃 饭的酣畅声已将屋子填满了,又确实不知道如何开口。吃过半碗饭才缓过劲来, 正准备开口,爹早风卷残云完了,抹抹嘴道:“完了洗洗睡吧。”顺手将那个未 完工的筐子拎到手上,又进他的那个世界去了。 解衣睡时王游又吃了一惊,那只草鹊子头上的花明明落到地上了的,自己也 未再拾取,这时竟好好插在那只鸟头上。王游前后一想,觉察后腰发起热来,不 知怎的又担忧那鸟有没将饭团衔走,以至于浑身燥热,若不是月光平滑冷静,他 简直就要再上山一遭,有些事搁在心里是真过不得夜的,好容易强将窝下去了, 都加倍迸现在梦里,刀光剑影生离死别的,报仇一般。 露寒清怯,第二日天却阴沉。 也有云,昏厥厥都压在天际,算不准何时兜承不住了便漫天一淌,只拘紧了 某一时某一刻。那时的天是乌云压顶的天,又好似凭空被削去天灵盖,失了灵气 连带减了血色,于是望上去平林漠漠烟如织了,寒山也浮了一层碧——伤心碧。 王游骑着牛出没于碧色之间,逐着尚未褪尽的青草。牛咬牙切齿,用成了倍的胃 来反刍对草的虔诚,草居无定所,等不及地就先伏到土里去了,土这一季就肥了, 成泥的样子,下一季又被草抽干——千万年都不曾厌倦的轮回,山也都成山了。 寻不着短笛、摸不着钓竿,那更找不到诗书了,王游简洁得不象个牧童—— 原就是最简洁的放牛的。他手里只一系缰索,腰间倒别了个草鹊子,脑子里却萌 动着繁茂的影象,这更不象一个牧童了。他主动向自己的想象投怀送抱,被那里 头的丰芸场景所诱惑,轻易就分不清虚实,甚至常被迫得喘不过气来。悟能就狠 他这点。 王游在想他娘。 很多时候王游的想象都是从娘开始的。娘总在起点处提纲挈领,哪怕随后不 过照个面就走了,可整个想象之旅还得她来激活,然后门开了,因寂寞而生的古 怪念头一窝蜂蹿将出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依附着他浑噩了泰半的脑子。这会子牛 吃光了附近的草,在一棵鳞皮松边蹭痒。 至于为什么想娘估计是因为娘的早逝造成的,娘在他的记忆里清空了一段, 他屡屡试着要将它填补起来,以玉成整幅想象上的愉悦,全顾不上那一段是虚的、 不合情理的、用滚水一浇就化得没了影踪的。比如当时王游就想:“如果娘现在 还活着,她是不是也会和我一起来放牛呢?” “是的。”王游想,“她会来的,虽说她脚小不便出门,可我一定会让她骑 牛的,先前过的那道溪我也会脱了鞋背她过去,她喜欢我不脱鞋我就不脱鞋。她 会不会骑在牛上纳鞋底呢?这我就无法得知了,不过爹的话比现在多是一定的。 那时爹每天晚上肯定要抿上几口酒,边笑边听我背书。屋子里肯定养了鸡,有时 鸡跳上桌跟人抢菜吃。梁上也都有燕子,那种有着修长翅膀剪刀样利索尾巴的燕 子,娘在春天里总通过竹梯把出轨的雏燕放回巢去,一只又一只,很累人的。自 己去担粪,爹在菜园子里松土,松好了这一畦就笑:”游娃子点粪。‘自己那时 的劲使得格外大,娘都笑了,劲使多了收不住,几点粪水甚至淋回到自己头上… …“ “哞……”牛不识时务地叫。 王游沮丧地从他那个世界回来时,才发现天下雨了。 雨,细看都是成了滴,许多滴凝成一挂,无数挂排满一天。眯着眼从山里头 瞧出去:云都重了,灰蒙蒙就压在半山腰上,象是跋扈着从庙里头放出来的。那 山也不象山,连云都撑不住了,眼见着云咻着气附将过来,要将万物的眼都蒙上 似的,偏吃那成了刀剑的树一戳,猝不及防都虚弱成了雨,然后牛毛一般纷纷投 落。 牛的四只蹄子骤紧,一步一步仓促且笨重的小跑。蹄声吃了水,也哑哑地踏 不出回声。王游的夹衣渐渐贴在了背上,伸手将遮住眼的那缕湿发一抹,湿发巴 巴地就沾到耳后。雨从此浓烈贲张,冲得弱一点的枝条都频频折腰。草被砸进泥 去了,而泥被雨没了。王游这才顾忌到这头价值不菲的牛,匆匆向旧日的一个山 洞奔去。事先也难预料到雨将山里的路程拉长,又将人的视线缩短,王游看见隐 隐的电光从懵懂的云里发出来,扯亮一片才暗下去的天,将一方逼仄的雨都照得 清清楚楚,心里头不知怎么就生出些绝望之意,而忽然,那山洞就到了。 洞是干燥而稳健的,在这凄风苦雨的天气里尤其如此,虽然不过是十来米深 的一览无余。王游将牛安置好,把衣衫脱下拧干,复又穿上,腰间的草鹊子早湿 得不成鹊形了,焉巴巴的失了活气。王游沿着洞壁滑坐在地上,鼓起腮帮子直吹, 盼着刚淋上的雨都能化作丝丝白气逸出,还他一只蓬松松会望他会挟他饭团的鸟。 “哞。”牛又一声低叫,王游在抬头的过程中听见鸟扑翅的声音,一抬头看 见的却是一个人,背朝他望着洞口。 从后面觑过去只见她燕钗蝉鬓,玄色衣衫,双手紧贴身子,合得波澜不惊。 再望时她裙带干洁地站在那里,气沉渊岳,倒似是从未下过雨。 王游咬咬舌头,恍恍间喝了声,“你是谁?” 她转过身来,立即就象是从来不曾背对过他一般。王游瞧不出那是怎样的一 种笑:好比浓雾立你去瞧一朵花的真容,正竭力要揣摩出形状时,突来了一阵风 ——全盘溃乱,但是溃乱也有溃乱的风致。“你若是问我的名字,那么你听—— 凉;你若问我是什么东西,你再听——我不是人。”她突然微微耸背,双臂向后 拐出一个奇异的姿势,哧啦啦就起了阵热风。过眼后王游使力一瞧,她背上竟抽 出两只硕大白翎簇就的广翅,极轻极细地拍着。 王游听着洞外的雨声刹那间疾似奔马,猛响一下后全盘远去,不知怎的还听 得到她玄色衣衫下白羽拍起灰尘的细碎声,“突突”的心跳象是远古传过来的梆 子。他在一种秘密香气的鼓励下抬起头,对上那双烟水空濛难望穿深浅的眼。她 斜过脸,只用一只眼睛瞧他,可王游非但觉不出半丝鄙薄之意,反有一股澄澈之 气粘连在眼间,喉咙微涩,先“呀”的一声,“你是鸟……飞鸟……凉?” 凉站在那里,也呀一声。这呀声一出,稍嫌呆板的空气就活了,王游雀跃到 她身旁,抓住她翅膀道:“你便是昨儿我遇上的?那时天都黑了,我也不知道你 何时走的,你走总只要这一翅。一翅不定就有万里。”他本已略松的手重又攥紧, 翎毛修长润滑,他不知攒了多少劲在上头,“一万里有多远?我日日呆在山里, 便一日能想出一里的长度,总也得一万日。和你隔这么远,我是没想过重逢的一 日。还真只隔了一日。” 她稍觉痛楚地瞧着面前这个失了态的男子,些许诧异。人的话她已懂了几百 年,再没谁把话说得这般晦涩别致的,何况突如其来的翅膀被他攥紧的痛楚—— 解了围一样让她清醒过来。凉晃晃脑袋,将王游的话重新梳理一遍——这么快她 又一次踏入迷糊的陷阱中去了,这和她几百年来听惯了的诵经声差了许多凉觉得 自己原本清亮的眼此刻定是混沌无比——她再定了定神,决心以糊涂对糊涂, “你们人的话我听着只有迷糊的。我不过是活了几百年的鸟,会诵金刚经,可幻 得人形,知道每日去庙里寻些食饮。虽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但平白受惠,总 觉鸟心难安。你若有什么难了之事,说来听听。不定我能帮上。”她顿了顿, “以彰佛缘广泽。” 王游瞄见她的眼神本渐渐近在咫尺了,话一完又攸地拉远,原本就迅狂的雨 声乘隙灌进耳来,和她疏远的眼神一道寒颤住他。王游将涨到喉咙里的经年累月 的呓语重压回肚里,怔也不怔,返身拾起皱成一团的草把子交与她手上,“那好, 你将这只鹊子返了原样,我便将那些胡话疯话说与它去。你我各自心安,两不相 欠。” 凉的翅膀一颤,因无欲而坚韧了无数年月的心被他刺中,哪怕他用的不过是 根小刺,上头还裹了许多层的柔韧,转眼间生出的缝隙连她引以为傲的翎毛也记 不过数来。便这样她还笑了笑,“这有何难?”展翅一扇,热气蒸腾间还原因果。 再待抽身而去,终心有不甘,又问了句:“便是这般简单?” 王游接过返了原样的草鹊子,摇头苦笑了声,“你若明白,又怎会简单?难 不成你还能让我上天去瞧瞧么?那只怕我又亏欠你多过了。”他搔搔脑袋赶紧收 住话头,否则又要让她糊涂了。王游蓄了那多年的古怪念头和没来头的痴想从未 曾倾泻,好不容易遇上个可说句话的,还是只鸟,就都当了引子,全要万流归宗 欢腾入海。偏迎头一坝,于是索性干涸了。 凉望着他将手中的那只鸟插在后腰,蓦的脑子里一团火陡然盛起来,要毁了 几百年道行似的炽烈。“这也不难。”她檀口轻张,吐出一件金光灿灿的什物, 迎风陡长——却是一件羽衣,细致的毛,“你穿了这个。”她脑袋烧得凶,仿佛 满身的血都涌上头顶的一根青筋,又炸不裂,姐妹们的忠告和洞外的雨声一样渺 不可闻了,她只要抓住这一刻,“上天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诧异足了地望着那只叫凉的飞鸟,接过羽衣,穿在身上,刹那间——王游 觉着那上头的翎羽便似是自己的,是自己的精化气气化血血涌出体外成的翎羽, 眨眼间就觉着自己有了翅和翼,正跃跃颤着——禁不住满心欢喜——稍一振翅就 滑到洞口,是足不沾地的。抬头望见外头昏暗的天和决裂不假辞色的雨,犹豫了 下:“雨这般大,我飞得上去么?” 也不答话,凉冲过他时拍了拍他肩头,当然用的是另一双翅膀,“跟我来。” 风声中一抹白影窜入茫茫雨幕。 雨似急管繁弦,抽在身上才知一声各有一声的痛楚。王游才拔起一丈,就被 刷下三尺,再往上挺时,遭了羁绊的雨怒发如狂,都砸进眼眶里混作囫囹一片, 图的不过是迷了人的眼。他略一闭眼就有泪滚下来,很快被雨俘获了去,随即顺 着腮帮子冲下。便是落在他身上也是不甘沉默的,湿了他衫子也要拖住他,赌的 也不过是一点下坠的本能。电光长久地秘而不宣,突然就宣花大斧般劈下来了, 耀出一块青惨惨价惊心动魄的天,比暗下去的先前还要无望百倍似的。随后宣花 大斧气势轩昂地密集,也不劈中他,总只隔一两寸,让人长了几张嘴也说不清是 准还是不准的。王游的眼叫忽来忽去的光灼得疲累,觉着翅也不太象他的翅,那 种怀疑前生是一只鸟的绮想断了一口气,半日续不上,已准备灭了。 “你不知道天上有怎样的美景,只需出了这山就可看到。”凉的身子折回来, 微一掀翅,挡得一道电光金花四溅,闪电散了光敛了凶呜咽下地去了,她的神情 伏满了试探的晦暗,“从前你是明白的,这辈子我没法教你明白?”再一笑,收 去了几百年的苍茫与悲凉,满一股今夕何夕的味道。“可你只要过了这山……” 她忽然啼出一声听不真切的哽咽谁也不知道这悲声从何而来,全归再王游耳中却 是实打实的,好比宝刀出世前惊天动地的最后一大锤。他将睁脱了力的眼一阖, 将那股悲声赋予的大力送至两翼,“呼”的一扇,穿云按雨,扶摇直上。 细风钿钿,广幕轻寒,天是中了毒一样的蓝。那毒又晶亮剔透、深浅难测, 一眼望进去就觉着里头还套着天,层层叠叠没个尽头。云是天里散漫至极了的闲 人,着一袭白衣就四处浮游,或急或缓的途中眼瞅着就变了嘴脸。王游立再云上, 探颈抖翅远眺,但见流水淡、碧天长,秋山处处,都渺如螺蛳壳一般,便这般小 也瞧得出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的。独脚底下一团阴云密集、轻雷隐隐。他还未 从那个风急雨狂的世界里回转心思,便“呀”了一声。 “你觉得这似曾相识么?”凉的身子不知何时挨了过来,斜下头的那种鸟的 回眸,“那时的天比这更好。”又停住,未尽的话都搓做眼波甩过来。 “哪时的天?”王游的神思回复了些,“我只觉得如今的好。这天上,果真 不比人间。”那时的罡风也吹不倒他,只细微地滚过翎毛,他欲往上欲觉着身上 的轻,飘飘荡荡抵不着一根毛一颗稗子一粒尘土似的,因广阔而生的一种极乐撑 开他身子的每一个毛孔,想坠也无从跳落。“若不是才上来的这块还下着雨,我 简直就信不过前一时我还是个人,在山里放牛。” 凉似挨了谁一闷棍,惶然间展翅扇开一步这离王游就算有一步远了的脑子中 仓促翻过王游的话头。她本就犹疑不定的伏笔陡被揭开,也不尽开,还留了一角, 企图最后再翻盘回去的。凉细致地再想了一回,缓慢开口:“要它不下雨,又有 何难?你瞧这个,可眼熟么?” 云上立着他,他看着凉,凉立在另片云上,耸起广翅,背住千斤重物似的, 似吟似唳长啼一声,蓦的张嘴。王游见脚那块的阴云突起波澜,翻滚不休,忙收 翅退开。那云还不止歇,纠缠跌宕,仿佛极力于什么相抗,眨眼间就抵挡不住, 遂成股腾身而起,都投入凉的嘴中,绵延不绝,宛如实质,刹那就薪尽。接着就 是雨,雨勒住坠落的势子,强有力地拧合成股反窜回来,再灵便不过的模样。她 只顾长鲸吸水般将天发下的每一滴雨都正本清源,王游痴站在那里,仿佛瞧着流 光刷地从身边到掠回去,从指间从翅下从耳廓边呼呼生风激烈地倒卷回去,嘴张 合了数次,终发不出声。 还不尽此,凉再启薄唇,吐出一股彩练,迎风见长延宽,转瞬舒展成七色, 赤橙黄绿蓝靛紫争相往云下的山头投去,滚下天的一匹万里长帛般。触住了山头 又洄游,劈面相逢后杂出万千颜色,都在空中流动,此去彼来没个尽头。王游再 说不出话来,翅一扇,扑身穿过那虹,身上一冷,定睛细瞧,都是一些水珠凝成, 想必都是先头的雨化的。 “这是什么法术?我做梦也想不出来的,怎会眼熟?”王游背对着凉,只顾 爱惜啧叹那长虹,哪瞧得见凉的脸突就灰败,满天的颜色也都晃了下,水动舟漾 似的。 偏听得一声如洪钟,从才晴过的山腰里鼓送上来,余劲不衰,“哪个孽障收 了我的雨?”接着就有一声弓响,铁丸流星追月一样迸了上来,直奔凉而去。王 游想也未想,一腾身一展翅就去拂,那弹丸遇着阻物就化做一股沛然劲气,在他 体内的各处经脉逆行回溯,王游觉得身子一酥一软,重刹那间还原,脚下的浮云 全返了虚样,撑不住他这时的一片绒毛,翅这时痉挛得动弹不了半分,于是连凉 的惊呼声也不曾听全,王游一脚踏落万丈虚空。 睁开眼后王游的耳边还响着呼呼风声,象是闭气前的景象因他的昏迷暂停了 半拍,此时悉数放行,特意齐全他那一番惊惧似的此时他才觉着后怕,背透心凉, 不知是否教冷汗湿了的。日头的金线都戳进眼来,辨不了清白地伤人,王游闭合 了几番,这才现出凉长身玉立的背影,他一惊,从干草堆上起身,“我记得先在 云上,站不住脚跌下来。这是何处?冥界里哪有日头?”手一揉眼,这才发觉又 没了翅膀,四处一打量,竟瞅见自家的牛犹在洞口,洞若观火半合了两只牛眼挤 兑他,“这是我先前避雨的洞口?”又一笑,哪还有雨? 凉缓缓转过身来演练过很多次的那种美,连衣袖的一停一摆都熟极而流,笑 是调停规范过的笑,盛在脸上不多也不少,只是隔了一道河似的。“你是从云上 跌下来的,因为着了悟能的弹子。可是你放心,那弹子只伤鸟不伤人,我将这套 ‘按云衣’一收后,你就毫发无损了。”她的翅膀长时间地悬而未落,抑住极细 的幅度轻晃,那也是无懈可击的。“你挡弹子原是为了我,可我半途接住你终不 让你坠地,也算是扯个直了。你较我从前认得的那人心地更好……可你我人鸟殊 途,也只能缘尽于此了。”她眼中淡淡一层水光,瞧着眸子更远,人更无退路, 那也是象应景似的,连个悲声都不闻。突地里就化身为鸟,锐利划过洞口,只一 翅,果真鸿飞渺渺。牛仓促且惊惶地眸了一声。云在天上又行了一格。 这样一个先雨后晴接下来的秋日,就在王游的懵懂中过去了。懵懂地放牛、 懵懂地斫柴、懵懂地行梦。一日之长,原是足够人懵懂一日的。 王游做了一夜的梦。 所有的这些梦不但未能帮助他将事情的原委弄得更清楚,反而让他陷入更深 一层的梦里头去了,都是分不清虚实、幻游一般。世界里的世界都是纷无头绪、 缺东少西的,都得他用想象来梳清条理、查漏补缺,可这一次他失败了,王游发 现自己无法将有凉的这一段解释清楚,他短促的生命中还未遇到过这般激烈的例 子,并为此而难过。那难过是如鲠在喉的,每一次呼吸都要被唤醒,他的日子开 始在难过与难过的短促夹缝中苟延。王游知道自己无法再这样下去了,他要去找 一个人,那人住在山腰,却似山的顶处,每日放那一百零八下钟、备了清水残谷 喂鸟的老和尚悟能。 山。 世上哪来的这多山。 这时的山幻化成了千座山将他的前后左右封死,缓慢沉着一番后破釜沉舟地 合围而来,要凭着密不透风的埋伏将猎物窒息而死,哪怕埋伏还在千里之外,先 就有一股走投无路、度日如年的气势。王游恍恍看着那山呈犄角之势而至也望不 见有多远心只管砰砰直跳,果真今日望不见明日似的。于是攒脚急遽一跳,就立 在了上山的路上。可是方才的这一个寒噤还未打完,回头再望时,刚才那凑了一 份狰狞的山全退过千山万水去了,再见不着半点踪影,但脑子中的残影还未及散 去,也不知哪是真哪是假。脚板子踏着山路啪嗒啪嗒响这可不,已在山上了,全 没退路可想。 和尚。 和尚是他师父,他闭上眼蒙了鼻倒着走也能明白这点,可王游从来就未曾叫 过悟能师父,和他很少当着爹的面叫爹一样稀薄。当然是两人独处的时候多,不 叫也不至于混淆误会,你呀我呀的就能分明清楚。可人多的时候王游也不叫,他 宁愿跑上很远的路到悟能跟前,也不瞧他,只低声将要说的话说一遍,窝了心的 样子。至于原因,王游闭上眼蒙了鼻倒着走也明白不了的,他想着娘若是还在, 他定能叫上一声娘。又一笑,无总是有的对立面,是有的转身,稍一迷糊就可顺 手扯来做挡箭牌。 悟能拿着一个筛子,将漏去了麸皮的谷子均匀地堆积在石盆里,又拎来一桶 水,往石槽里一歪,水从这头奔向那头,奔到尽头遏不住势子,扑溅出来很容易 就湿了秋草。王游背着柴走到悟能身边,欲走不走,说:“这鸟明明可自寻饮食, 偏每日要往庙里走一遭。” 悟能早闭了目,一只手过着半臂长的念珠,“佛缘泽被,禽鸟也知感恩戴德 的。多食一黍,少杀一生。阿弥托佛。” 王游瞅见那念珠在他手上过得圆润浮滑,日头底下反放着不伤眼的碎光,觉 得无处入手,些许焦躁,冒出一句:“做鸟也不好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悟能的眼皮都没抬起半点,象半山上那些扎根了 千百年的树。 “鸟又不通人语,虽多了双翅膀,却时刻都有性命之忧的。” 和尚的白眉微微一挑,“鸟时刻有性命之忧,人何尝又不是?”他的后半句 忽然声重,很近地听庙里头的洪亮钟声似的,王游一怔,悟能开了半道的眼缝又 眯了回去,“何况,你怎知鸟不通人语?是你亲眼见到,还是亲耳听到?” 王游又一怔,原想将昨日证实为虚幻的念头陡然被绷碎那是真遇上凉了也说 不清是失落是兴奋是后怕是犹疑是死是活,却有一阵倔强势不可挡地冲上脑来, “那你为何还用弓打?通了人语的鸟算不得生么?” “杀一生是为了救众生。”悟能陡地站起,身子绷紧,常年见少了阳光的老 脸上团起了异样的酡红,随了肌肉的痉挛一道激荡,如同海水上无所附的漂浮物 似的。左手仍拿捏着念珠,先前过一粒珠子的间隙里如今却能过两粒了。 王游怔了怔,随即嘿嘿两声,把柴往脚底下一卸,也不言语,盘腿坐了下来, 将两只眼珠子瞪住他师父,手中却无意摸到那只不曾离过身的草鹊子,从后腰上 拔出,放在手里盘弄着——仿佛这也能给他一份勇气,使足一分劲道的——不然 他简直不敢听这即将要拨开迷雾的陈年往事,哪怕他向来算得上余勇可贾的。 和尚对上他半是疑惑半是期待的眼神,虽然期待中还有些闪烁——但分明是 准备长谈了。他叹了口气,又望见王游手中的草鹊子,更将头连摇三摇,绷紧过 的身子陡然一松,血肉各归其位,腿便一软,也坐倒地上。因为松懈记忆之门几 乎成不了掣肘,全被二百年前的往事顶得不成形状,那些平时隐伏在各处的片段 受了召唤,信马由缰放任自流一阵后屏气伏息,竟然也能前后照应得自圆其说, 勾搭成完整的回忆,象他手中的佛珠一般——他这时的佛珠却快一阵慢一阵乱了 方寸地过着,那更象身外之物了。“两百年前”他张开了嘴。 “两百年前山也是这山,这山叫望山——因为没人出得了这山去,所以只能 望山。那山是望不断的,向来只有飞鸟能够渡越自如。那飞鸟……”他嘴角抽起, 细细抖了一阵,“名叫蜃鸟,生来便具兴云布雨之能,被雨师驯服,掌管这一片 望山里头的节气。谷雨白露、三九三伏,均着它以雨雪风霜志之。这才有了四季 更替,望山坳里的活物才得以生息繁衍,血脉相传。” 王游觉得胸腔里炙热,全闷在拳头般大小越来越遽动的心里,四肢却冷得楞 楞的,窒滞得倒象别人的手脚。好容易别过头去瞧石槽,本来是清淡里头衬出青 天白日的水,恍然间却幻出一个女子,立在里头吞吐云雨,他忙伸手入内一搅, 望见了粼粼波光,这才觉得安静了些。那安静又不长久,水波势微,渐渐逼近本 相,他也不走,终究要听出原委。 *******两百年前。 两百年前真有这么嵯峨险峻、从里头望出去天不过象井口一般的山么? 她披着惊蛰那日织就的避雷绉纱衣,清明时采撷的柳条作了她的回风舞柳裙, 脚上蹬一双透明见骨肉的大寒靴,轻轻一跺跳落云头。山和山上的树扑面而来, 转眼就淹没了她的视线。从她的眼眶里望出去天地都是绿的了。重叠了许多层的 森森绿里积压出一线冷,暗合这山林里阴飕飕的一股气势,正是下露的好时节。 她觅着了一汪清泉,投了进去,待得湿漉漉从水中掠起得时候,她已经是一 只鸟了。一展翅已过了青松隐隐,一耸翼便有滴水巍巍,万斛珠一样抛洒出去, 罩住了林间万物,哪怕是最卑微的一棵青草,全留着,以期簇拥出次日临晨惊心 动魄的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那时她的心还是荒芜的,因为才成了人形不久,没人记得她心里的芒种,甚 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播些什么,毋庸谈到收成了。象一团未成型的泥巴,她不 能指望自个儿把自个儿捣弄成什么样。作鸟时她只记得雨师的吩咐,二十四个节 气一路下来,好象一生里只有二十四天场景,其他都是节气之间的怅望向前望或 向后望。有了人形后她发现自己有了心,还一日日地孕育成拳头大,在胸腔里沉 稳有力地跳着,怂恿她的血脉不再如鸟时一样温顺地流,有时往脑子里冲有时倒 灌,都足以让她头昏脑涨坐卧不宁的先并不知道做人这般难远比飞出这望山难得 多何况她还不是完人,又前路叵测的,只得任凭一颗心砰砰乱撞,一恍惚就脱出 了腔子,在前头蹦蹦跳跳指引她似的。 一个持弓的人伏在林子里。 天教他射不中她。 他原本就是个拙劣的射手,屏气伏息了一日,才觑见这只行迹怪异的鸟。他 原指望这一箭能填饱饿了一日的两个人的肚子,没料到那鸟的展得极阔的白翅迷 了他的眼,何况还有一滴未成形的露水适逢其会,弹在了他发力的腕子上。他的 箭在嗟叹声中发了出去,脉门处的寒意却循至四肢百骸,于是冻倒在地上,“怎 么这么冷?凉!”凉本来栖在枝上冷冷瞧着他,象瞧着另一团泥巴似的。忽然听 到自己的名字在一个人的喉咙里发了出来,经过喉结的曲折,多了一分从未体验 过的浑厚酣畅,于是她在白露的前一日蓦的浑身发热,更瞧见先前离了体的心就 暗藏在那人的喉咙里、眼皮下,哪顾得睁开眼来也许就是空空如也的。她等不及 到头脑清醒的那一刻,俯冲下去,负起他高飞出林子,疾落下望山,扶摇直上九 天。 只有九天之上的万丈曜阳,九九八十一日后才能驱尽他体内的白露之凉。 *******王游将双手浸进水槽中,各劈开五个指头撑住槽底,潜在水 底下的手指无所遁形,每一根随水晃荡的毫毛都瞧得清清楚楚,独看不真切倒映 在水中那张面孔。“后来呢?” “后来……什么算后来?” “……” 悟能停了念珠,转头去望后院外黑黝黝意沉沉、也不知押了多少积怨进去的 山。山自有倾泻不尽的颜色,都从黑色的底子里半丝半缕抽将出来,都洒还在山 里。不知道还有谁和他一样,望了这山就满心凄惶,大藏经书百喻经生经都勒不 住拉不回的。 “她治好了那人的凉毒,回来后才看到望山里节气大乱。三个月旱魈猖獗, 尸孚遍地。两人行在一起,头一个见着的就是那人饿死的娘。他葬了他娘,摔了 凉的手,逃入了望山深处。雨师获悉,责罚凉从此不得自行觅食,自觅必被毒死, 每日需到这寺里乞食,吃那施过符篆的谷米,以削去她吞云吐雨的异禀。这山里 头的行云布雨之职”他重将念珠理好,从头过起,“便是我担当。”又一笑, “你不是要听后来么?你瞧这算不算后来?你还要救生?” 王游瞧见一缕血线从他唇边极细地滑下,跌落后又漫溢过脸上的那些沟壑, 滴在杏黄的僧袍上再沁开,那未知的形状也张牙舞爪,看不完的酸楚凄厉,徒叫 人眼酸心悸。将柴搭上身,推开后院门出去,这才听得吱呀吱呀两声,起风了。 那担柴一时并无份量,一时倒有千斤,扛在背上徒叫人难过至极,两条腿倒 是虚浮得前后一致,踩不准平和时的步子,只顾深一脚浅一脚地混走。路盘着山 一圈圈扭将下去,路旁都是幽深的树,因寂寞而成林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轻 忽重地响在冷清的山道上,只觉得前路渺茫、后有追兵,哪怕天上是老大的日头。 半山里忽又响起雍正雄浑的钟声并不是敲钟的时候定是悟能的禅机了,一声与一 声之间押准了再标准不过的节奏,刻意得林子里也荡出了回声。王游好容易借着 那钟声将自己的步子调正了,这才攒起了几分力气,下山。 这一日也不知道是么回事,他放牛的时候从牛身上摔下来,喝水的时候又叫 水呛着了,煮饭的时候忘了搁米,直到他躺定床上的那一刻为止,那些脱离了常 轨的细节才与他告别。他脑子里厮杀得金戈铁马尸横遍地,只留下残桓断壁后的 碎片,拎都拎不上手的。 夜半照例有圆得不成形的月亮,黄得熟了一样的光,隔了风看却有些青惨惨 的,顺着窗棂照进来,象在黑地里辟出了几块亮条。头一块亮条里浮出了王游的 眼睛,眼皮下阖住了眼珠子,那也是不安分的;第二块两条里有他脱了皮的嘴, 微微张着,渴水的模样。爹的身子很快地从最后一格穿行至第一格,替他拉上褪 下大半的被子。正待穿行黑白地回去,王游突然叫了声:“娘!”他一惊,勒住 步子,瞧见他仍在梦中,略站了站,退到窗前,迎住了穿堂风,衣衫单薄地瞧着 那冷光疏影。这夜色,和两百年前的有何不同? 王游夜里果然梦见了他娘,虽然梦里的景象应该是模糊的,至清晰也强不过 一个标记,可他还是感觉得到她用散漫的温和的目光揽罩住他,而那种揽罩是他 长久的缺乏和渴盼,足叫他在梦里抽噎却又脱不出梦魇的。欢喜极了或悲伤极了 就容易有这样的感觉,可王游说不清自己是欢喜还是悲伤,直到他感觉到娘振翅 而起,化成了一只飞鸟,歪着头用同样的目光瞅着他。王游来不及惊惶,又跌落 到更深一层的噩梦中去了。 所有的觉醒都是由困惑完成的,有时是什么声音,有时是什么痛楚,有时也 许是什么异于平时的感受比如光照到眼皮上的不适。王游在空空荡荡中醒转过来, 他刹那间的困惑就是还未来得及从心腔子里撤退的哀矜。有一阵子他想不起来为 什么情绪低落,记忆很快觉醒并涨潮了,他只能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坦受着一 波又一波异常清醒地侵袭。那时候算不准时分,也不知道躺了多久,从床上爬起 来的时候,发现昨晚忘了将草鹊子从腰间解下。一夜翻覆,早还原成了几棵厣草, 凌乱散在床铺各处。 爹病了,额头烫得搁不住手,王游抓了块破毛巾,不断替他拭汗,可汗出得 勤密,愈来愈见颗粒饱满硕大了。王游再呆不住,忙上山去找悟能。 快速地擦过他身子的青草、从高处倒灌下来的冷风、山路上蓬勃扑起成群如 举的尘土,都在他的步子之外聒噪。王游见了那庙,只在山林的掩映下漏出一角, 迟迟不得亲近,恍惚间转个弯,倒仿佛更远了。也许他急得血脉贲张,恨不得凭 空掣出个鞭子,抽在他一向矫健的双腿上。娘在十四年前撒脱了手,却盘踞在他 梦里,以至于他十四年都未明白觉察出爹的分量,这个时候爹病了。爹火热的额 头使得臆想中的娘抽身而退,他宁愿爹就成了那只鞭子,鞭没他此刻心底不断翻 涌出的惊惶。油灯下筐子旁从未和他促膝长谈过的那个老男人王游在阴云渐浓的 半山里赶紧了步子是他爹。 “哦?”悟能古井无波轻噫一声,理了理僧袍上的皱褶,“我随你去瞧瞧。” 王游低眉跟在他身后,略一抬头瞧见他这件袍子竟是新的,由于是暗灰色,仿佛 肮脏了许多龌龊在上头。 “这是中了凉毒,风寒入骨。”悟能将浮满青筋的手从同样衰老的额头上收 回,探入怀中,轻巧地取出一支小弓。弓在这个阴冷的天里也镶浮上了一层暗色 的光,光缓缓在弓的身子上流动,突然闪到弹子上,乍地一亮,可是由于天暗渐 渐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你拿了弓弹,落魂坡的蜃鸟心可驱这毒。”他将弓弹 递到王游手中,背转过身,象关上扇门,“只这个法子。” …… 那么小的一张弓。 王游握在手上,真只一只手就可握住。他出了门,外头草黄风寒,秋深得难 以言说,扑地一滚成满山的萧瑟,除了那些常年能绿的树。空气干冷微涩,生疏 得要割人的脸,总指望要剜下点什么才作数似的。抬头望见云压得正浓,将天又 拉扯近几分,没心没肺地瞪着他。 这山上满是林子,林子的最深处就是落魂坡。魂灵向来栖息在又深又密的地 头,因为见不得光。披了无数的树作遮掩,荆棘子失了色也不放过,都扯过来粉 饰太平,以期与世隔绝,再不受堕魂之苦。 风将模糊了十四年的爹一路催送过来,鼓着他往前走。他赤手空拳、沥血前 行,渐次就有些游魂的低吟沉浮在耳边,忽远忽近至死方休地纠缠着他。王游略 一分神,就觉着心神俱震,腔子内的魂魄受了勾引,似要脱体而出,投在那一片 深浅难测的林子里。他吸口气,手一用劲就触到那弓,弓的稍微有些尖利的两端 有力地反弹回来,这微小的咬噬样的刺痛,才让他抓住自己魂魄的末梢。王游咬 咬牙,抹去眼皮上渐次聚起的汗珠。汗则是从身体的最旮旯处迸出来了,逼都逼 不回。 落魂坡。 王游在落魂坡上紧紧攥着弓,象把持住越来越进退维谷的魂灵。他随着每一 阵风摇摆,可体内交战的激烈还远非身外的风可比。他用血迹斑斑的指头撕开了 最后一片荆棘,一道巨大的白光流星般晃过他的眼。 那只鸟背立在十米开外的一处幽泉边,正将长嘴探到翅下梳弄翎毛,白光正 是由无数细小的白迂糅合了光的技巧玉成而来,硕大中累积满了琐碎的灵动。泉 水只汪汪一潭,即便受了风也纹丝不动,无数年的稳若磐石,又象闭了八十年的 一只眼,突然打开只看得到沧桑寂寞象潮水一样涌出,哪怕涌出来的都是又虚又 空的。它正临水自照,入了神,也觉不出来了旁人。 风轻快将从这十米之间疏通,王游立在下风里,嗅到它散漫过来的鸟独有的 暖热之气,成了茧一样缚裹住他。 他五指不成形地拉开弓,姿势是可以预料得到地拙劣和丑恶,眼里就浮出一 层水做的镜子,映出他原本要极力掩饰的猥琐,哪怕镜子中的他实际是长神玉立、 也瞧不出几分愁容来的。镜里镜外的弓都渐臻圆满,他脑子里几乎想无可想,全 被扑面而来的风淘尽了。 鸟忽然低鸣一声,也不管这一声在旁人耳中是何等惊心动魄。它含了一口水, 喷在近处的一朵花上,又歪过头,斜眼瞧住那一只花。那目光又温和又淡漠,其 神色不着一字,着也只着个无字。花开得奇好,显见是凝了心血在里头,只看起 来似曾相识,愈看愈是老相识。 “噗……” 这一声仿佛拉响了潜伏在林中各处的声音,风声、树与树之间的耳鬓厮磨声、 泉水奋力挣上来的呼吸声全都放了闸,奔突进他曲里拐弯过的耳廓,与血猛一下 涌上头的嗡嗡声合鸣,要将全天下的声响都击得溃不成军似的,甚至蔓出了一股 气血冲天的味道。这时候鸟将头慢慢转将过来,每一度的偏转都引起一次未知也 不可期的十米之外的心的狂跳。 王游死死握住那粒未发出去的弹子,脸色比深秋的草还早枯了一季,“这花, 是从前掉的?”他的声音低得象自言自语,说个字就被风吹散个字,这都是稍下 些心力就可觉察到的。他想起了今早那只再还原不了原样的草鹊子几根草凌乱散 在床铺各处。 鸟的目光揽住他,忽地双翅一收,又是燕钗蝉鬓的模样,“这与你何干?你 还来作甚?”她的话语从隔了三百里的地方发将出来,长途跋涉后毫不见颓势, 却被他恒静的身子劈开,分两股山长水阔去了。 “我来为取你的心。”一瞬间他以为这话是旁人说的,他不过是无意撞破, “你还是走吧!”王游丢出那弓。弓上缠了些攀附得紧的浸了颜色的小刺,幽红 地泛着经年累月的光。“心自己收好。”这更象嘟哝了。 凉的眸子陡盛,也只是刹那间的事,她甚至没去瞧那弓,“你究竟也放不下。” 她抚了一下前一刻还是翅膀的臂膊,“我自然得助你一臂之力。”低下身子一把 揪起那花,远远掷了开去,虽然瞟都未往那瞟一眼的,“这望山,我早可飞出去 的,也不知为何就耽搁了两百年。”她的肩胛微耸,眼瞅着就要有双白翅生出。 “阿弥陀佛,这时才想走么?”一滴水突然穿过林间的羁绊落下来,也不渗 进土里,迎风一晃,转眼就托出个人,“你这几日籍他饭团之助,还原了神通, 便想一走了之么?不如将旧帐结了罢!阿弥陀佛。”悟能从沛然的水气中跨出, 斜勾小指,弓突的从地上腾身而起,蹿入僧袍广袖。 “师父!”他脱口而出后才发现自己头次喊他师父,“我爹我自会再寻法医 治……何苦与她……这鸟为难?” “再寻法医治?”和尚边摇头边转过脸来,面如巽血,一字一顿道:“我早 说过这病只蜃鸟心可医,你是信不过我的医术,还是信不过我的人?” “岂可为救一命而杀一命?这原是你教于我的,我正是信得过你!”他的目 光越过他,和凉的眼神握在一处。 “哈哈哈哈!”和尚怒瞪了他一会忽然笑起来,将林间的松针摇落一地, “究竟不是我下的种。我养你十四载,竟抵不上只才逢了几日的鸟。好孽障,你 瞧瞧我是谁?”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重新生长,一眨眼只瞧得见无数的裂纹在 他身上四处蔓延伸展,再一眨眼已成了身材瘦长面容消减的一个人。 王游半日才发出声响,“爹?!”脚下的碎叶子被踩得嚓嚓乱响。 “我不是你爹!”他缓缓搓着手上累了许多年的老茧,辨不出悲喜,“你两 岁时父母暴亡,我不过供了你茶饭十四年,何况你心里并没你爹。我……”他忽 然呆了呆,“我也没觉着有了个儿子……现下这些都不用管了,你快滚得远远的, 今日便是我与这妖女结帐之日!”他的眸子里燃起冲天怒火,头一扭,全贯注到 凉身上。 “这些年日日供你驭使,不过是看在雨师份上未与你计较,你倒还向我讨帐?” 凉忆起无数个中了符篆后痛楚且漫长的苦夜,此刻回想起来都语不成调。 悟能再不多说,一长手,弓从袖中滑出,迅出两指拉满,连放三弹。第一枚 弹子疾若奔雷,半途就化成一股电光,劈向她左臂。第二枚势子却慢,赶上后一 粒一撞,碎裂成万颗淡蓝尖梭,磷光闪闪裹向她。 凉高唳一声,左臂化翅,朝那泉水一扇,水中哧啦窜起一股水箭,脱了水便 凝成坚冰,团转成球,半途将电光接下。檀口一张,呵出一股白气,转眼凝成一 张大幕,宛如实质,才一触到淡蓝尖梭,陡然从四角卷起,将磷光都挤压在里头, 瞬时就团成一颗鸡蛋般大小的圆球,流到悟能身旁,轰地炸开。 “没想到……这些年……你居然还有进境。”他盘坐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血顿时就将面前的枯草污了。 她收了手,转过脸,不知瞧着什么地方,“每日晚上我都要受你符篆的折磨。 两百年有多少个晚上?除了练功,我还能做什么?”突然拾起她先前掷掉的那支 花,“若不是那日碰到他……”她又将目光罩住已呆立住的王游,“虽然他不是 两百年前的那人,可看到他满心欢喜的模样,我也忍不住饮鸠止渴。”她又露出 云上见他时的那股神情,王游却觉得心中的不安如春草般茂盛起来。 “哈哈哈!”悟能又呕出几口黑血,血在面前已积了厚厚一滩,可又忍不住 仰天长笑起来,“好你个不知羞耻的蜃鸟,哈哈,你以为他是喜欢上了你,哈哈 哈哈!”忽然正色道:“他两岁丧母,他缺的是温和体贴的另一个女人,那是他 娘,可不是凉。哈哈!”终于撑不住又狂笑起来,可是血气不畅,搀杂了嫉恨和 酸楚的声响从喉咙中夺道而出。 王游似被天地之力猛灌了一锤,脑子间混沌一片,没有开端也寻不着收稍。 将和尚的话再过一遍,倒觉得混沌掀开了一角,随即便风卷残云般清楚起来,哪 怕他是竭力推挡着那清楚的,推出一里是一里,百里是百里的。他突然觉得无地 自容,双膝软下,将脸埋在泥中。 凉仓皇间返了本相,那真是一只硕大无匹极美的鸟,身上有些翎毛几近透明, 隐隐的海市蜃楼一般,她双翅还未从惊惧中回复,兀自簌簌抖着,落下许多翎毛, 象枣花。 那世上唯一醒着的和尚不甘寂寞,忽地一拍黑血。黑血化成艳红的火团蹿起, 他飞了进去,火球陡然大盛,向凉投去。火焰中只余了个影子的悟能,声音倒破 火而出,“两百年前我娘因你我而死,此仇我不得不报!” 火球又吞进凉时他又低声道,那声低得只凉听得到,“这两百年间我的苦就 是看着你苦,至今日才臻圆满。” 烈焰冲天,从每一根细草开始,燃起了枯叶、枝、树,甚至是苔藓。 三日后火灭。那庙仍没名字,去了个和尚,又多了个和尚,还叫悟能。这时 的庙可没从前的风光,周围缺了树的掩映,从后院里望出去便空落落的,人生更 没处着落一般。望得见的天、云、雨,都是些靠不住的东西,叫人断了想头,正 好虔心修行。 这世上本没有望山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