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惑 作者:沙封 1 林巧应聘到一家书店后的一天晚上八点多钟,看到一个男顾客,认出是八年 前强奸过自己的那个原炭黑厂厂长朱浩。 开始林巧并不在意走来的人是谁,她所在的书店,在一幢大酒店的旁边,在 各色璀璨的灯光下,看不清顾客的脸庞。为了做生意,每个从门外进来的人,她 都得要看过去,做出一付迎候的姿势,那不过是希望招揽到生意罢了。 在酒店的灯光下,林巧的脸上还是那么光净,眉眼清晰。朱浩的变化很大, 肚子有女人八个月身孕那么大,脸上被常年的酒精烧得粗糙了,起了一层很像是 酒槽的东西,头发本来也些白了,一直靠美发店用黑发油维持着。 林巧。朱浩直呼出她的名字。 朱浩先是看这个营业员有些面熟,随后,一个女人的影像从脑海深处清晰起 来,那是一个八年前自己在炭黑厂当厂长时的新工人,面目清秀,个头适中,身 材修长。眼前的营业员当然不再是八年前那么青春了,可还是唤起了他对以前那 段生活的怀念与牵扯以前的生活给过他多少温馨啊。那时候,他真很喜欢她,可 当时自己三十几岁了,有老婆孩子,姑娘怎么会看上他呢。 林巧在这个男人喊出自己名字的一刹那,认出了面前的男人是多年前那个强 奸自己的厂长。林巧显得手足无措,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脸上非常难堪,眼睛 下意识地向四周围看看,好像自己身上天大的秘密在这个男人的一呼中暴露了。 林巧的这份慌张,在朱浩眼里,就像一只惊慌的小鹿。 朱浩说,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以前的朱厂长啊。 林巧脸色已是冷冷的,她不能扔下自己的工作,不然她可能逃开了,兴致她 扭着脸,眼睛看着一边,不理睬这个男人。 朱浩说,生意怎么样?一个月能挣多少? 林巧不理睬他。朱浩笑着说,我买一本书。 林巧不看他,说,不卖。 哪有生意不做的。你有销售额吧?来,给我买五本。 林巧眼一下子看定了朱浩,说,你走,我不愿意见到你,你走——她的手向 门外马路一指。 朱浩脸上笑着,掏出一叠钱,手就上去拿书。林巧满脸怒气,道,好,你不 走我走,我让你。她叫另一个营业员帮忙关照一下,自己先走一步。 2 丈夫牛精明原先是一家铸造厂工人,前年也下岗了。现在在一家超市当烟酒 销售部经理,底工资只有五百元,主要靠销售的效益工资。看来今天销售得不错, 从他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牛精明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右腿有点不太好使, 酷爱读书,可是心眼小,自到了超市后,每天的心情与收入紧密联系在一起,如 果一天收入少了,就会唉声叹气。牛精明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林巧气鼓 鼓地说,我心里不快活。牛精明说,早回来歇歇也好,我今天挣的钱帮你补回来 了。林巧问,儿子呢。牛精明说,在他房间里做作业呢。把一些东西收拾停当, 洗刷过后,俩人上床,牛精明的手就过来了,在乳房上捏来捏去,林巧心里烦, 把他的手推一边去,可是一会儿又过来了,那个劲头和今天的收入有关吧,林巧 在心里叹口气,依了他,让他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去,到身上来。 完事后,林巧还是把见到朱浩的事说了。这不是秘密,被强奸后林巧哭着从 厂长办公室冲出来,全厂人人都知道了。林巧为什么没有去告朱浩,一方面是怕 把工作丢掉,一个从小镇上走出的中专生,能分到炭黑厂就不错了,那时候炭黑 厂效益很好,别人想进都进不来,如果一告,在炭黑厂是呆不下去的;二是怕把 事情张扬大了,已经是丑事了,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还要拿到广播上去喊吗,厂 里人是知道了,可是家乡人毕竟不知个什么所以然,闹大了,到哪里都没脸见人 好吗。林巧父亲是一个小学教师,他到朱浩家去了一趟,回来对女儿说,那个猪 东西答应以后决不再欺负你了,还给我一千块钱,我没有要,丢在他脸上了,以 后你安心上班。这样事情就结束了。 牛精明说,我知道他的底细,现在他是服装总厂的厂长,他可发了,他的两 个小舅子都被他办到公安局了,他的女儿只读到初中,现在银行上班,他的弟弟 原先在环保局,他就有本事办到规划局,这东西本事通天,一万多人的大厂长, 求他的人多了去了。当年你不告他,太便宜他了。林巧说,他再能是他的事情, 我不认得他。精明说,是的,这种人你别理他,他不会瞧得起我们穷人的。林巧 关了灯,隔着屋子对儿子林生那边喊一声,睡觉了要关灯,别又把灯开一夜。 3 自从下岗后,林巧的情绪就没怎么好过。前一段时间,厂里要职工把居住的 房子买下来,扣除林巧的工龄折算,她要掏五万多块。林巧到厂里说,我不买, 我没有那么多钱,你厂里要同意我打欠条我才买。厂里说,这次还是优惠,以后 房子完全按照商品房价格出售,工龄补贴取消,你不要自己错过这个机会。结果, 为买房子,东借西凑,欠了三万块钱的债务。房子是买下来了,林巧口袋里却连 买一斤青菜的钱都没有了。 这世界上哪一桩婚姻的完美罩衣,能经得起深究呢。何况她与牛精明的结合, 起先就仿佛渗透着某种权宜之计,虽然他是一心一意的。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她 可是感到有点点滴滴的不满足、若有所失的沉闷与不甘。 这天晚上,牛精明对林巧说,我这个部门销售额总比不上别的部门,朱浩的 厂可是香烟大户,如果都能从我这里订购,我的业绩马上就上去了。他现在找到 我们,我们何不逮住这个机会宰他一把?你不是恨他吗,就当报仇吧。林巧说, 你别想那个门道,我是不会理睬他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朱浩和几个人从大酒店出来,走进书店。看到林巧在上 班,朱浩就对身旁的人说,我有个熟人,你们先走。林巧知道他走来了,装着没 看见。朱浩说,每天站八九个小时,腿架不住吧?林巧装着没听见。朱浩又说, 我才知道,炭黑厂倒闭好几年了,这几年一直没有个稳定的工作吗?林巧就是不 说话。朱浩说,其实,事情过去也不少年了,那时候年轻,太冲动,这几年人的 观念不是以前那样了,我看,你还是认死理。林巧又要走开,朱浩跟在后面说, 你别走呀,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能帮你一把的。林巧低声甩回去一句话,有天 大的困难也不会找你。朱浩站住了。 一个被强奸的女人,所受到的各方面压力是很大的,她成了一个破货。林巧 常常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个破货吗?我为什么是个被强奸的女人呢? 八年前的那个春天的一个上午,住在厂单身宿舍的她,穿上上海姑母送给她 的一件旗袍,去为表姐作伴娘。那是一件多么美的旗袍呀,旗袍那柔顺的触感, 复古的款式,手工精致的刺绣,令她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遥想70年前的上海, 姑母刚从女校毕业,在家里昏黄的灯光下,悠悠琴声,高挽的云髻,润白的颈, 微扬的唇,低眉领首,旗袍就在这样的娇媚中登场,许是缎子,最好的真丝缎, 有着幽幽的光线,衬上一两件典雅的首饰,惊艳不为过。姑母是否就是穿着那件 旗袍碰见了姑父,然后就陪他走过了颠沛流离的一生? 从宿舍里走出来,站在空旷的厂区,她感觉到一个人的眼光。那是朱浩厂长 …… 林巧真不愿上晚上的班,心里说,惹不起却还躲不起。有一天晚上十点下班, 林巧刚走出店门,一辆高级轿车滑到身边,是朱浩。朱浩对她说,你还没有吃饭 吧,我请你吃饭。林巧说,我不认识你。朱浩说,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助你。 林巧说,你为什么要纠缠着我,你八年前害得我还不够吗,那时候要不是为了保 住工作,我就告你了。现在我不怕了,你再纠缠我,我就告你。朱浩说,你告我 什么,我要帮助你啊。林巧说,告你强奸。朱浩说,那是八年前的事了,又有多 少人信你呢。林巧说,反正我现在是不会理睬你的。朱浩说,八年来,你身上的 这股犟劲还在,我就喜欢这犟劲,你就不会顺着人。林巧傲着头,跳上人行道, 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浩说,你别这样,我把两个厂图书馆的图书订购单给你,有五千册图书。 林巧不理。朱浩说,你就当我是个过路的人,生意还是要做的嘛。林巧说,我们 是零售书店,没有你要的书,好不好?你不要再罗嗦了,走吧。 4 生活什么时候有了变化。 有一天牛精明回来说,他联系到了四家厂一年的办公用烟订单,每家两千条, 价格还是零售价。林巧说,你在哪里找到的门路。牛精明说,你以为你不去找朱 浩,我就没别的路子了?既然想出了这个点子,我就不能让它烂在肚子里,找别 的路子不就行了吗。你知道总经理给我个人的奖励是多少?5 %,也就是四万。 看来,牛精明的脑子还是好用,俗话说,会挣钱的挣脑子钱,不会挣的挣力气钱, 牛精明一个好点子,就使家里的收入翻了几番。 一天牛精明对林巧说,我不满足这一家两千条烟的一次头生意,还有大头呢, 我还要酒的订单,谁还嫌钱多呢。 果然,牛精明再找到他那个朋友,每个厂一年四千瓶酒,那四家厂就是一万 六千斤酒的订单。林巧不相信。牛精明说,你知道我个人奖励多少?四万。钱对 谁来说不是好的?家里日子好过多了吧?林巧没话了。牛精明说,现在这个社会, 发现一个对你有用的人,一定不能放过,俗话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什么是利害,这就是利害。脸面是什么,没有钱你什么脸面也没有,都是空话。 就这样半年下去,家里经济好转了。 人们看林巧的眼光有了些微的变化,好像她的地位有了多大的提升,那个八 年前砍在脸上的刀疤,越发地被岁月磨蚀、消淡了。女人们夸林巧的皮肤好,气 色好,说起流行的款式,怂恿着她去买,说她穿起来一定好看。你说,这样舒心 的日子,能不让林巧的气色好起来吗。 书店的环境适合打扮,林巧开始描眉了,只要一出门,她就要化一回淡淡的 妆。在镜子里,她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适合化淡妆,她不是有与李纹一样的 魔鬼身材吗,这样的身材什么新潮的服饰不适合呢。林巧自问:怎么到了这个年 纪,我才认识到自己所具有的天然优势,过去的岁月不知道是怎样荒废了去的。 于是,在人们的眼里,林巧一下子亮丽起来。 一个人就这样脱俗了吗,是的,这一点在林巧身上毫无疑问。我是个俗人吗, 她自问道,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并不迷恋现在的生活,总下意识地要推开现在, 迷恋一种别处的未知的生活,并为此激动着。在林巧走路步姿的优雅中,你会体 会到,金钱是怎样使她生活、生命变得美好。 这一段时间里,林巧的情绪有些没着没落的。一个爱打扮的女人,当她并没 有一个确定的取悦对象时,她的眉眼会随着兴致的起落,走入一种落寞与无所事 事之中。这样的落寞融进没有经济压力的随意与悠闲时,在别人眼里,就与“荣 华富贵”沾上了边。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她家有钱了呗。” 侵害的记忆在淡淡地被日月销去。有谁能说今天的林巧不是一个新人呢,一 个中专生是能够懂得这些并不深刻的道理的。林巧觉得自己的心绪在越发的纤细 起来,原本她就是个感性的人,细腻而柔嫩的人呢。是生活使她粗糙的,而一旦 生活重新呵护她,她的原本面目又会展示出来。 林巧想送儿子林生入省重点小学,这是关乎孩子一辈子的大事。但是,儿子 在幼儿班里,成绩始终在四五名的位置上摇晃,省重点小学是要考试的,儿子应 付考试的能力差。林巧想,如果林生考不上,叫牛精明那个朋友帮帮忙。 纤弱的林生没被省重点小学录取。 牛精明去跑了一趟。他的那个朋友推辞说一向与教育系统不打交道,出不上 力。 牛精明回来后,在林巧面前漏了一句话,什么朋友,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 林巧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问,不是说你们的关系很好吗。牛精明笑笑说, 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林巧说,儿子的省重点是一定要念的,这将是儿子一辈子的事情。 牛精明说,这条路子一断,我就没有别的什么路了。你看还有什么办法。林 巧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家里的事情一向不都是你操办吗,走关系都是你出面, 现在要我想什么办法,反正,儿子的事情不能耽误。 牛精明说,事情到这个份上了,也只有一个办法。 林巧说,你别打谜语了,直说吧。 你去找朱浩。 林巧一口咬定,我不去。 那就没办法了。 你去,你这做父亲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逃避责任。 牛精明告诉林巧,那些烟酒订单,都是找那个后来不再干扰她的朱浩搞来的, 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门路。儿子的事情我不管了,你要为孩子着想,就找朱浩 去。 林巧一下发怒起来,你背着我干下这样丢脸的事情?我的脸真是让你丢尽了。 牛精明说,你没看到我家里生活好了,你不需要像过去那样劳累了,人什么时候 能少了朋友?林巧问,你什么时候和他交往的。牛精明说,在他找你买书的时候。 林巧摔了一只碗,说,我真是没想到你还有脸做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想想我 的感受,是他害的我呀,这日子我不过了。牛精明说,朱浩害了你,那也是以前 的事情,现在人家可是帮了你,我告诉你,你哥家的儿子分配到税务局,也是他 打招呼的,不然就在家待业一辈子吧。是的,我往他面前一站,不打你的招牌也 是你的招牌。他人爽快,我把事情一说,他就点头说,行,他办就是了。你要不 领这个情,那是你的事,人家帮忙时也没指望你领这个情。 两个人吵了一顿。但邻里同事们对此事是冷淡的,几乎没有与之呼应的反应, 好像不是个什么事情。甚至有人觉得林巧在家里胡搅,要不是有朱浩帮忙,他们 这个家这么快翻身?当年是朱浩这个人不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家还能帮 忙你,说明人家还是个仗义的人,你以为人家是看牛精明的面子,是看你林巧的 面子呢。八年前的事情还要抓着不放,也是个扭筋的人。 过后林巧一想,也是啊,可内心那份别扭就是消除不了。 熟人们想当然地把牛精明看作是他们这个家庭的代表,既然牛精明与朱浩是 朋友了——事实证明他们还是不一般的朋友,林巧自然与朱浩也是朋友,如果要 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林巧与朱浩之间的“隔阂”——用敌对是不准确的—— 是云消雾散了。从人们的言语中,捕捉不到对此的不理解,时代不一样了,人们 的思想真的开放了,用一句对林巧有些不尊的俗语:现在是个“笑贫不笑娼”的 时代,八年前的事情还死揪着不放干什么,那是跟不上时代,观念陈旧。一笑泯 恩仇嘛,人们是多么豁达呀,这个时代就没有让人不能接受的事。 5 为儿子的事,林巧开始找人,不是去找朱浩,而是托别的路子。但连续跑了 几天,一点门道也没跑出来,反而白花了些钱。牛精明真的是不管这事了,精力 全部用在超市上。学生报名的那天中午,林巧无援地站立在街头,周围城市的节 奏是车水马龙,她感到了自己是那么没有力量。是的,有一个很有力量的人,可 是,她不能去找他。她想,是谁在限制她呢,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忙碌,人们都在 忙着自己的事情,关心别人的人太少了。限制她的就是她自己,是她心里有一道 坎子,自己迈不过去。眼前马路上的车子一辆追着一辆,东南西北的各个方向, 都有人追求的目标,人们互相并不干涉。 是啊,朱浩为什么不推辞呢,由牛精明作中介引导来的朱浩的帮助也就到此 为止了。作为一个大厂厂长,副市级干部,朱浩眼里的牛精明是微不足道的。作 为一个小市民,牛精明和林巧都不能认识到这一点,但是,现在林巧站在街头, 眼里看到的,触及到她那女人特有的敏觉,她感觉到,对自己这个家庭来说,牛 精明的使命已经完成,现在要看自己的了。 …… 林巧的儿子没有花一分钱,进了省重点小学。 那个中午,林巧用公用电话,拨打114 ,查到造纸总厂厂长办公室的电话号 码,拨通了朱浩的电话。那一瞬间,林巧下意识地担心自己嗓音的低俗与不够层 次。她说,我是林巧。通过电话这样的阻隔,她还能说得出话来,如果面对面呢。 生活就是这样把过去的秩序调整得面目全非,在面对新的秩序时,林巧露出的小 家子气,是多么可笑吧。如果那个中午,朱浩不在办公室呢,后面的结果就是林 巧的儿子不能进入省重点,因为她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再次拨打那个电话。我们 的故事也要重新改写,生活就是这样,在逻辑与规律或必然与偶然之间,某个情 绪的跳跃会对既定的布局,作出出乎意料的调整,结果就这样完全改变了。在其 中,你找不到理性上的错误,而情感又是那么稍纵即逝的,直让后来的你理解不 了。 随后,并没有出现林巧预测的朱浩不断地来骚扰,帮一个忙也就是帮了,没 有续集。林巧原先以为,男人就是那种嗅不得腥的猫,何况朱浩呢,内心的惧怕 虽然不能与八年前的那次事件相提并论,出于一个女人的柔弱本性,林巧还是像 一个卷缩起来的胆怯的刺猬。可是她没有防卫的刺可以竖立。 林巧心理上的防御渐渐松弛了。可是,在不经意中她还是小心地把朱浩的电 话号码写在一个纸条上,放到自己的化妆盒内层。当每天看到儿子上学放学,林 巧的意识里是不是感觉出自己的内心,有一个已被确定的依托区域呢。林巧对自 己这样的举动作解释说,那不过是个死的电话号码,我不会拿出来再打的。 这样的自我欺骗被那个电话号码拨响的声音打破了。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 林巧接到电话,听到那边说“小林吗我是朱浩”时,内心有一种放下来的平静, 她轻叹一口气,问,是我,有什么事吗。朱浩说,晚上我请一个外地朋友吃饭, 我不想让厂里的人接触,两个人没法吃饭,你来参加怎么样?六点钟到汤达酒店 会客厅。林巧说,好吧。电话挂了。这时候林巧的意识才苏醒过来,她急忙再抓 起电话,喊道,哎哎电话里是连续的盲音。她责怪自己,我怎么能同他一起吃饭, 他是个浑蛋,我怎么就答应了呢。不行,给他打电话,说我是不会去的,我就这 么贱吗,他一喊,我就像一条狗一样,摇头摆尾地去了,我的自尊呢,这样我和 一个妓女有什么不一样呢。 林巧奔过去找到化妆盒,打开内层,可以忙乱中,化妆盒失手掉在地上,碎 了。她蹲下身,捡起那张条子,白纸被抹上了粉红的胭脂。她去拨打那个电话, 但是在按最后一个数字时,手停了下来。 林巧坐在屋里,静静地,地上的化妆盒碎片还在那里。心神平静了些后,她 对自己说,外面有得是青春少女,他还会打自己的主意吗,那真是笑话了。 下午,儿子上学走了,牛精明出去打麻将了。林巧觉得自己有许多的事要做, 她在不由自主地慌乱,六神无主。要告诉牛精明自己晚上不在家吃饭,晚上儿子 的作业要牛精明督促,晚饭牛精明自己烧,对了,自己得找晚上穿的衣服,脸也 要简单地化妆一下。她拿出跌坏的化妆盒,对着镜子化妆起来,粉饼碎成几块, 只好捏着在脸上蹭,这样哪里能化出什么妆来,看来只有上外面的美容店去。 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林巧竟然在家里有些呆不住,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争吵, 一个说,看看你刚才化妆的那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娼妇,你还要去美容店打扮自 己,描眉上唇膏,你是要去接客吗,真是个贱货。另一个声音说,为什么还吊在 八年前的那个事情上呢,八年了,什么事情不能过去呢,日月如梭,我也不再是 八年前的那个我,朱浩也不再是八年前的那个朱浩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特殊的 关系,我之所以要去,是因为他帮了我儿子的忙,我今天是要去对他说一声谢谢, 对这一件小事为什么要生出那么多事来呢。我不再害怕男人、厂长,人与人是平 起平坐的,如果他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我会请他自重。 林巧找出那件旗袍,在镜子前穿上。又是八年了,还没有一点皱褶。她与镜 子里的自己默默对视,她再次感到了强烈的舞台感与对比度,惊艳也好,孤独也 好,不过都是自己对自己做出的风情,这一份风情又怎能渲染旧日过于乏味的时 光? 牛精明回来拿茶杯,他是第一次看到林巧穿这件旗袍,可是并没有惊异,连 一句话也没有。林巧不由得问,怎么样。牛精明敷衍地说,不错。林巧顿时无味 得很,在他眼里,这件旗袍可能还不如一件工作服实惠吧。牛精明问,你要干什 么。朱浩两个字就要蹦出口时,林巧一下子撒谎了,她像一个偷情的女人,脸红 着说,一个同学晚上请她吃饭。牛精明又出去了。林巧自嘲地责备自己,我为什 么要脸红呢,怎么好像是做亏心事似的。看着吧,不过是一次平常的晚饭。 很久之后,朱浩对她说,当时,大厅里的人都松松垮跨地坐着,她突然那么 隆重而完美地进来了,男人们被惊骇住了,他们的目光凝固着。旗袍的美是忧郁 的,彰显出她所有的柔媚。在男人的幻想中,走进来一个美丽而哀怨的丁香女子, 那小家碧玉,有一种惆怅和迷惘的情绪,都被锁在旗袍里,然后被箍紧、箍紧… …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万种,将女人的柔媚表现得恰到好处。 在灯红酒绿的大酒店的玻璃幕墙后面,林巧第一次沉浸在一种高贵的氛围里。 那氛围,在酒店的每一缕色彩和每一个小摆设,以及侍役和小姐的眼神手势中体 现出来。化过妆的林巧有些拘谨,但是她的这份谨态,与她淡而雅的装束,是一 致的。这世界变化快,有这么一首歌曲。纷繁的世界,就是这样不断地赋予着变 更着在其中行走着的人们。 在走进酒店转动的大门时,朱浩是那样细致而又很自然地牵住林巧的手指, 将不明究里的林巧带进门去,进门走两步后,又是以与朋友说话的辅助手势来结 束了刚才的悄然帮助。当那只肥胖的手一接触到自己的手时,林巧全身一下子几 乎僵住了,呼吸都喘不过来。她偷眼看看朱浩,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朱浩给他的朋友这样介绍林巧,这是我多年前的同事,也是多年的老朋友。 朱浩的朋友说,林女士要算是你们市的第一美人。 那一瞬间,在桌布下,林巧捏着自己还没有褪尽茧皮的手指,为过去那消逝 了的岁月,黯然神伤。 6 林巧有了要走出书店的愿望。书店的眼光是窄小的,不再能看得高一些远一 些。有另一个世界是她接触不到的,那是白领的世界,像朱浩这样的人是里面的 大哥大。现在林巧看到,这样的世界并没有对像她这样的人关门,她是可以进去 的。朱浩那位朋友的话,让林巧对自己的生活生出了向往,把她的视野都打开了。 那个人提炼出了旗袍的姿态,那就是背离平庸而做的一次飞翔。虽然她自己知道 内里的不和时宜,可她就是不能不竭力迎向那瞬间的华美。这让她具有了一个进 入白领阶层最应具备的一点:自信心。 是的,现在林巧的眼里,朱浩是个经济领域的弄潮儿。至于他的副市级待遇, 那是附带的官场上的一个层次,是社会对他的一项价值承认,这时候沿袭过去陈 旧的观念,说他是个强奸犯,是多么可笑的事。作为历史的一段过程,八年前发 生的那件事,应该被尘封起来了,他们是在大酒店的三人酒宴上认识的。他们之 间不应该有什么芥蒂,朱浩作为一个企业家的进取精神,在多大程度上感染了林 巧呢,他对企业发展的思虑又在多大程度上对林巧有所触动呢。 林巧发现了自己身上有一股不可竭制的力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是多 么容易,或者说,一个优秀男人对一个美丽女人的改变是多么容易。 朱浩是这样对林巧说的,有空可以找你来坐坐吗。 林巧说,怕耽误你的工作。 朱浩说,我很忙,经常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这样的繁忙其实是很无聊的。 你如果介意的话,就算了。 林巧说,不,我憋在书店里也是很难受的,走出来透透气不是很好吗。 谁能说他们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呢,他们之间又有什么苟且可言呢。对过去 的跨越,让林巧想起来觉得是那么轻易,我就是一个没有品性德行的女人吗,是 一个水性的女人吗。或者说,是这个时代的道德失重了吗。 作为一个男人,或说是作为一个曾经强迫与她发生性关系的男人,今天的朱 浩,言行中不再有些许性欲的意味。在这个地位和年龄上所应体现出的优雅风度, 朱浩都是具有的,且不张扬。在进门时,他礼让林巧先行一步,在坐进轿车时, 不是司机,而是他,伸出手护住林巧的头顶。在这样的呵护下,林巧感到了自己 作为一个女人心灵最深处的渴望。 有一天,朱浩说,小林,你知道吗,你爱人威胁过我。 林巧惊异地问,威胁?他求你还来不及呢。 朱浩说,他在利用八年前的那件事情,他认为如果没有那件事,他是挨近不 了我的。所以,他使出了一些下三烂的手法。 林巧问,他怎么威胁你? 朱浩说,如果我不把烟酒订单给他,他就要写信、上访,去告我,把我搞臭。 我并不在乎他这些手段,我很愿意帮助你,只是找不到机会。他的出现使我难以 接受,但帮助你的问题解决了。 林巧说,他的烟酒订单不是你照顾他的?我真没想到有这样的事。 朱浩说,这个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不是要制造事端。 然后,朱浩拿出一个化妆盒,说,送你,愿你更漂亮。 林巧翻来覆去在手里把玩着,看得出是一盒高档的品牌,她问,要多少钱啊? 朱浩说,叫一个出国朋友给你带的,多少钱就别问了。送你这个礼物,是要 提出一个请求,哪天再看看你穿那件旗袍。 是啊,在镜子面前,化好妆,再穿上旗袍。旗袍的美,不是庸脂俗粉的姿态, 旗袍的真正意味,是那种摄人心魂的魅惑,远非平时什么服装所能比拟。什么人 都能穿旗袍吗,首先得有标准的“东方身材”,修长的腿,细溜滑腻的肩,盈手 可握的小蛮腰,胸部丰满,凹凸有致…… 一个念头吓坏了林巧。她在想,是不是当初自己诱惑了朱浩?这个念头虽然 一再被她压下去,可是又像个落水的葫芦,一次次再浮起。当时自己真的一点招 摇的念头都没有,看来,一切都是旗袍的错。不是吗,在汤达酒店的那一次,所 有的男人不都被旗袍惊骇住了吗。 她的思绪进一步深入下去,朱浩在那个早上,看到她时,不过是想与她进行 一场游戏,而忽略了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为什么不能说她的胆怯与挣扎可 能是一种变相的挑逗呢?旗袍开衩,稍露洁白滑腻的小腿,步履摇曳间,一闪而 逝,是否有风尘嫌疑?行走间,开衩处隐约着温柔蚀骨,回眸一笑,莫道不消魂 ……那不是挑逗吗,不是诱惑吗?不,不是我的错,也不是朱浩的错。那么,是 谁的错呢,只是旗袍的错,是美的错…… 7 就在这样的节奏中,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牛精明以林巧的名义要挟朱浩, 在他是那么理所当然。他错误地以为,这是对他生意业绩最有效的保障,而有了 这一点,他就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除了上班,林巧更多次地出去了。其实并不都是去会朱浩,只是在家里呆不 住。自从得知朱浩受到威胁后,牛精明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猥琐,简直就是个小人。 她曾是个心理上有残缺的人,不然当初为什么同意嫁给牛精明呢,两个人都是残 疾人,才是般配的。可是现在,自有了是旗袍诱惑挑逗了朱浩、使其失控的念头 后,她自身的那种犯罪感消失了。她想,自己曾经多么可笑啊,被舆论压得抬不 起头来,又有谁懂得什么是美,懂得男女之间那一份微妙的难以把握的情感呢。 林巧这个三十岁的女人,好像在这一年里才长大,才有属于自己的思维能力。 她走出了一个八年前社会制造出的那个舆论区域,尽管因为时光的磨砺使那份压 力变得支离破碎。她用自己的双手抛开它后,身心是那么的轻松。 对林巧的变化,牛精明的思维是跟不上的,但他还是有一种这个女人就要从 身边飘离而去的感觉。他认定了朱浩又重新要玩他的女人了,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八年前的那件事,是在林巧和他结婚之前,一旦这个女人属于他,也就是私有的 了,是不能侵犯的。他对她有一种救赎之恩,一个被人强奸的女人,一个破货, 那么脏,谁愿要啊。他很后悔当初去找朱浩,不然哪有这样的事情出来。 在一个晚上,牛精明的性要求被林巧拒绝时,他一巴掌扇过去。林巧没有动。 矛盾就这样公开化了。 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牛精明去找了朱浩,可是,连门都进不了,朱浩根 本不见他。他回来林巧说,你们串通好了,看着吧,他就要给几个厂打招呼,我 的订单要作废了。 事实并不是如此,在随后的一个月里,各个厂预定的烟酒还是照样来拿。朱 浩没有做那样的事情。 牛精明对林巧大骂,你怎么不告诉他呢,叫他停我的生意啊,你们这对狗男 女。 林巧说,我们日子过不下去,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没有必要扯上他。 牛精明说,你们的关系可不一般,是八年的老关系了。 林巧说,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是谁使这一对夫妻成为对头的呢?从周围的舆论中看出,朱浩只担当了一小 部分。看来,舆论也在进步。朱浩所担当的责任,与八年前已经不相同了,这次 人们说他不该养情人,在这包二奶成风气的时代,这几乎不算什么指责。还有近 乎开脱的话语:八年前朱浩就看上了林巧,现在走到一起,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 属嘛。在林巧美丽与牛精明残疾的相比中,对林巧的指责被一再弱化,有人说, 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如果朱浩看上了林巧,林巧有什么理由不另飞高枝呢。 道德的力量再一次软弱无力。 人们并不相信林巧所说的,他们是普通朋友关系。然而,人们对男女之间性 事的宽容,消淡了对林巧的压力。什么年代了,“强奸”那两个字,给人一种很 陈旧的感觉,那是个死亡了的词汇。 在摩天大楼里,他们面对面坐在红色的软皮沙发上,身边是一扇巨大的玻璃 窗,阳光温暖地照在地板上。桌上是两杯咖啡。朱浩这样问林巧,怎么,夫妻关 系处不好?要不要冷静地想一想? 林巧说,我对他已经没有一点兴致了。 确实不行,就不要勉强。 林巧说,这个事又牵涉到你了,人们议论纷纷的。 朱浩一笑,说,随它去,什么时候没有人背后议论呢。朱浩说要是没有八年 前的那件事,也许也就没有今天与牛精明的事,对此,他还是要道歉。 林巧的泪水涌满眼眶。 8 林巧不再做多少家务,原先的整洁有序变成现在的凌乱不堪。除了儿子,她 不再关心这个家庭的任何事。在没轮到班的时候,林巧坐在镜子前,刻意梳妆, 把自己打扮得那么突出,这样的化妆经常要一个上午。有时,从镜子里能看见牛 精明回来绕一圈又走了。她的身材更好了,这是旗袍最合体的时候。旗袍的美, 不是庸脂俗粉的姿态,她穿出了旗袍的真正意味,这时候的林巧是那样摄人心魂 的魅惑。 忧郁中,林巧对自己说,八年前的那个结只有自己去解。如果当年自己不是 哭着从朱浩办公室里跑出来呢,是自己的眼泪给朱浩造成了伤害,她是个诱惑者, 也就是说,是个始作甬者。也就是说,她需要人们重新认定,为什么八年前她没 有去告朱浩呢,是因为那时候他们就是相恋的,那一次他们是在做那件事,只是 因为朱浩把她弄疼了。 林巧开始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和朱浩紧密接触的事,她的姿态里甚至有些 张扬的意味。像是在对每个人说,朱浩不是强奸我,我们本来就是情人。 当他们又一次约定出去时,她说,你来我家接我吧。 那辆豪华的奔驰停在楼下,吸引了门缝里窗户后面无数双目光。林巧穿着旗 袍,踩着那些目光,偏腿坐进轿车里去,她的动作是那样雍容。人是有阶层的, 所有的人在看到林巧的姿态后,都认为,林巧不再是属于他们这个阶层。林巧没 有阻止,让朱浩为自己打开车门,手护住自己的头顶。这个动作是经典的,会在 所有看见的人脑海里变成陈旧的“三十年代上海的电影”镜头。 时代真是变化了。与八年前的那次事件相同,朱浩和林巧再次发生故事,却 不再能够激起多少舆论的浪花。人们把林巧的行为看作是一次向金钱看齐的世俗 追求,不再上升到道德沦丧这个高度。而正是牛精明所需要和努力要引导的方向, 用道德的压力迫使林巧浪子回头,是牛精明的愿望。但是,客观上,林巧的姿态 拉大了她和牛精明之间的距离,并得到了年轻人们的认可。 朱浩与整个事件的隔离,好像并不是他得以摆脱道德要求的原因,而是,民 众道德要求对高层次的消淡。那些对朱浩林巧二次染指男女之事的指责,基本都 是指向林巧的,女人是祸水,林巧看上了人家的钱和地位,所以才变心的,男人 是不存在变心的,他们什么时候不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呢,母狗不翘尾巴,公 狗赶不上。这样的民间话语,多数出自老年人之口。 牛精明对林巧说,我是不会离婚的。 林巧并没有离婚的念头,办离婚是要达到什么目的呢,婚姻现在并没有阻碍 她。这个家庭不再能给她温馨的情感,可还是儿子的家园,儿子在这里成长。但 是,证明自己不是被强奸的女人这个念头,在她的头脑里越来越强烈。 有一天,林巧对牛精明说,八年前朱浩不是强奸我。 牛精明问,那是什么? 林巧说,我们那时候有关系。 牛精明生气道,我看你们现在才是有关系呢。 林巧说,不是,那时候我们有关系。现在我们干干净净,一点没关系。 牛精明说,你要为他洗怨哪,你要承认八年前你就不是个好女人,就跟人家 睡觉吗,我看你真是昏头了。你说你现在有没有跟他睡,你说。 林巧说,没有。 鬼才相信呢,是朱浩糊得你为他翻案的?你这个笨女人,真是老母猪卖比, 倒贴,赔本的事情也干。 林巧看着暴跳如雷的牛精明,心里说,你是不懂的。你能理解,当我不再是 一个被强奸的女人的时候,我在心理上所能获得的自由吗?我是在乎的情人这一 认定,我是一个已婚男人的情人,那并不损害我的尊严,那是我自愿的,我有选 择的权利,别人无权干涉我的选择。可是如果我是一个被强奸的女人,我就是一 个被损害者,我的权利被损害了,是一件残缺不全的、破损的东西,是一个价值 缺损的人。你知道吗,我在维护我的尊严,你不懂的。 林巧深深地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