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的童话 作者:ShakeSpace 桌子传说:幻世奇情五百年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 噢,不,不是国王。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博物馆。 正在读这则童话的小朋友们一定都知道,博物馆就是存放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的地方。人们总是喜欢把很多过去的东西保存起来,这个习惯就算到了数字化生 存的时代还是一直保存着。 这是一个十分宏伟的博物馆,里面放着各种各样你想象得到或者像想不到的 物事。在它刚建立的时候,每天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从世界各地前来参观。他们 乘着大大小小的数据包而来,这些数据包采用各式各样的协议,行驶的速度有快 有慢。到了博物馆后,他们就换乘馆里统一的数据流,去徜徉浩瀚的历史,或者 玩有趣的互动游戏。临走的时候大多数人会在奶黄色的GuestBook 上签字留念, 有的人还会复制一些藏品回去,以便在一个人的时候独自仔细欣赏。 可是后来就不再有人去参观这个博物馆了。偌大的展厅里冷冷清清,各种展 品在他们的位置上发呆,空气里寂静的声音不断滋长,使得他们感到无形而又沉 重的寂寞。 “真无聊啊!”一把扇子说。每次他想和别人说话的时候,都会以这四个字 开场。“有没有什么事干啊!” 这把扇子据说是三百年前一位顶顶伟大的程序员用金线编来给CPU 降温的, 还缀着长长的金色流苏,因此他的身份就十分高贵。他的旁边是一颗椰子,也是 一位可尊敬的女士。她是两百年前另一位伟大的程序员在海滩上种下的,那时候 别人都还在种苹果。无数个满月的夜晚,月亮把银色的光辉披在这颗椰子的身上, 后来她就被作为伟人的纪念赠给了博物馆。再过去是三只钉子:一只是铜的,浑 身闪着紫红色的光,好像波斯勇士束的紫色绸缎腰带;一只是铁的,好像黑黝黝 的勇敢的摩尔人;还有一只是用亮铮铮的锡做的,好像雄赳赳气昂昂的小锡兵。 椰子回答:“是啊,无聊。可是……唉……无聊……” 钉子和其他尊贵的展品们也跟着附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了,谁也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就连系统管理员,也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在一旁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张桌子。他来到这里比扇子早得多,比椰子和 钉子早得多,比这里的其他展品都要早得多。在这个博物馆刚刚建成的时候,他 就在这里了。那时他被放在显著的位置,周围是宽阔的剩余空间。后来,越来越 多的展品来到了这里,他就渐渐退到后面了。 他是一张十分稳重的桌子,当那些年轻的展品们百无聊赖地嚷嚷的时候,桌 子就微微叹口气,然后开始回忆过去的时光。怎么会无聊呢?时间越是流逝,你 的过去就越是长,你就有越多的东西可以慢慢回味。 扇子摆弄着身上的金色缀饰,恹恹地说:“没人来参观,没人来听我说辉煌 的过去,为什么会这样?” “是啊。”椰子愁眉苦脸地说:“我身上银色的光辉都要退去了……” “不会的,”钉子们安慰她。他们三个的声音都差不多,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瞧我,两百多年了,还是不生锈。你也不会的。” “可我是椰子呀,”她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美丽的月亮了,以前大家 都说我和她像姐妹的。” 扇子耸耸肩:“月亮?她和我是一起被编出来的,可她每天得辛辛苦苦工作。 谁知道那个银色的圆圆的程序是否还在运行?说不定她也退色了。” 才不会呢,桌子想。有些东西是不会退色的,永远不会。他摸了摸自己身上 的几处伤痕,它们还是那么清晰。还有那些打磨的痕迹,使他看上去就像是昨天 刚做好的。 我以前可是真正的木头呢。桌子不无自豪地想。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一切,或许都开始于一个微笑。 那时人类刚放弃形体不久,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舞会。无数 英俊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翩翩起舞。那时候没有老人,因为每个人都不会变老。 一个年轻人在舞会上认识了一个姑娘。她有意无意地对他笑了笑:“:- )” 这三个字符犹如一道闪电烙在了年轻人的数字化记忆里。 “啊,她喜欢我!这个漂亮的姑娘喜欢我!我要永远留着这个微笑。”年轻 人热情地叫着,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微笑保存在自己存储区的深处,“而她既然喜 欢我,说不定还肯和我说两句话。” 于是他上前说:“亲爱的小姐,我可以请你跳舞吗?”“好的。”她微笑着 把手伸给他,他们一起走到了舞池的中央。音乐醇和柔美,他们的步伐像鸽子般 优雅。年轻人在来舞会之前刚从一个数据中心把探戈的舞技复制到自己的存储页 面,姑娘的舞步恰好也来自那里,所以他们两个配合默契,就像两把紧紧贴着的 汤匙。 舞会结束的时候,年轻人说:“哦,美丽的姑娘!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你 愿意嫁给我吗?你愿意和我共用一个email 信箱吗?你愿意把你的homepage和我 的合并吗?” “好的,”她说,“不过我得先确认你真的爱我才行。”她拿出了一个小小 的检测程序,开始搜索年轻人的存储区。检测程序花了一个小时扫描他所有的数 据,又花了一个小时分析这些数据。这期间年轻人和姑娘已经接吻了七次。 最后分析程序终于计算出了结果,它对正在接吻的姑娘说:“毫无疑问,这 个年轻人爱你。——可是你似乎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 “好吧,”姑娘眉开眼笑地说,“既然如此,我就跟你走。” 年轻人把姑娘带回了自己的homepage,在这里他已经为未来的新娘布置了一 个华丽的房间。墙上挂着厚厚的紫罗兰色帷幕,地上铺着花纹缠绕交错的阿拉伯 地毯,角落里站着雪白的手握金弓的天使雕像,壁炉里烧着熊熊的哔啵作响的火 堆。姑娘快活地在房间里转着圈,蹦蹦跳跳。可过了一会儿她哭了。 “噢!你不爱我!”她说,“这间房间里甚至连桌子都没有!” “会有的。”年轻人说着,心慌意乱,“我会为你做世界上最漂亮的桌子。” 他开始编一段关于桌子的程序,片刻间,一张崭新的大理石桌子出现在房里。桌 面上有浓浓淡淡的青黑色花纹,像一只老虎看着树上的小鸟。 “噢,不,我要的是真正的桌子!”姑娘哭着说。她拿出一只小小的钉子程 序,把它摁进大理石的桌面,就像摁进一团柔软的淤泥。“这不是真正的桌子! 这只不过是一大堆没有意义的数字。当我还有身体的时候,我摸过桌子。真正的, 木头做的桌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年轻人手足无措,对姑娘说:“会有的,真正的桌子会有的。我会为你找到 你要的桌子,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于是他整理好行囊动身出发,去为姑娘寻找 桌子。 他走过一个有十八层地牢的村庄,几个游侠和女巫坐在那里打牌。“你们的 桌子是真的吗?”年轻人问。一个游侠回答:“是的,你看这瓶红药水,就是那 个女巫在桌子里捡到后卖给我的。”说完他咕噜咕噜喝下药水,身体变成赤潮一 样的嫣红。 “这不是真正的桌子。”年轻人摇摇头,继续上路。 他走过一个热闹的游乐场,很多拎着机枪和火箭筒的人正在追逐嬉戏。“你 们的桌子是真的吗?”年轻人问。一个带墨镜的家伙回答:“是的,你看。”他 朝场上的桌子扫了一梭子弹,桌子上爆起绚丽的火花,数不清的正方形粒子四处 飞溅,可桌子还是完好无损。 “这不是真正的桌子。”年轻人摇摇头,继续上路。 他穿过汹涌澎湃的数据海洋,杂乱的数据和着泡沫翻腾。他穿过高耸入云的 数据高山,过期的数据堆积成坚硬的尸骨。他走了七天七夜,最后到达了一个从 没来过的地方。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树林,松树的针叶像缝衣针一样尖锐,芭蕉的 扇叶像床单一样阔大。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他叫不出名字的树,喜欢寒冷的和喜欢 温暖的都有,欢欢喜喜地住在一起。树林里有一种奇妙的清香,好像是被雨水洗 过的新叶的味道。鸟儿们在枝叶间鸣叫穿梭,可它们飞得太快了,他一只都看不 清。 “这里一定有我要的桌子!”年轻人叫起来。一棵老树开了口,它的树皮粗 糙不平,它的树干高耸入云:“不,这里没有桌子。” “可是这里有木头!有了真正的木头,我就能做出真正的桌子;有了真正的 桌子,她就会真正地嫁给我了!”年轻人说。“真正的桌子和别的桌子有什么不 一样呢?”老树问,“我们这里有很多木头,可不知道是不是你要的。” “啊!是的!是的!”年轻人趴在树干上,贪婪地吸着树皮和木质部的芬芳, 手掌沿着树干的节瘤上下婆娑,“我需要的对象,将从你这类里继承这些美妙的 自然的属性。你愿意跟我走吗?” 老树被年轻人感动了,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年轻人热烈地高叫:“啊!我 保证,你将成为世界上最好的桌子!” 看不见的小鸟们叽叽喳喳:“你要走了吗?树?我们以后飞给谁看呢?” 老树说:“来吧!飞到我的心里来。以后我就会一直想起你们,还有你们的 飞翔。” 小鸟们扑打翅膀像空气一样溶进老树。年轻人眨眨眼睛,只看到影子一闪而 过。 他说:“准备好了吗?我动手了哟?”于是他解开行囊,取出一把锋利的涂 了黄油的锯子,一点一点地耐心地锯老树的树干,花了一天又一夜,终于锯倒了 老树。然后他又解压开一把斧子,砍去多余的树枝,剩下最纯粹的代码。他又切 又磋,又琢又磨,刨出最光滑的平面,刻出最吻合的榫头,他把各部分细心地拼 装,最后终于做成了一张漂亮的桌子。 “现在我是一张桌子了。”桌子想。年轻人带着桌子回到家,姑娘见了满心 欢喜。“这是多么漂亮的桌子呀!”她抚摸着结实的,干燥的,质感的木头,脸 上浮起了甜蜜的笑容。 “好的,”她说,“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我愿意和你共用一个email 信 箱,我愿意把我的homepage和你的合并。” 姑娘和年轻人在桌子边上热烈地接吻。桌子忍不住心想:“这多好呀!”他 对房间里的炉火小声说:“火呀,你烧得再旺一点吧!让这里充满温暖吧!”炉 火一跳一跳地回答:“行,只要你跳进来,和我一起燃烧。——哈哈,我是开玩 笑的。你要多旺的火呢?请按右边的加号,直到满意为止。你要什么颜色的火呢? 请输入颜色的代码。金色是#FFD700 ,绯红是#DC143C ,火红是#B22222 ,橙红 是#FF4500 ……” 火旺旺地烧起来了。桌子望着相互紧紧拥抱的年轻人和姑娘,高兴地想: “这多好呀!” 一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 在年轻人的homepage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他俩的朋友们从世界的四面八方赶 来。他们用猩红色的缎带平铺所有的房间,他们用鹅黄色的花边装饰所有的家具。 宴会上有小萝卜蜜饯和烤全羊,吃了还有剩的。作为纪念,每个人都得到一支迷 迭香花。 宴会后是盛大的舞会,年轻人和姑娘一支又一支地跳舞,没法停下来。最后 他们跳到了桌子上,和着动人的音乐转着圈。桌子承受着他们的重量,不由得想: “这多好呀!” 桌子身边的一座古老的唱机对他说:“看,你身上被踩出伤痕了。”“不要 紧,”桌子微笑着回答,“我乐意承受。” 唱机摇摇头,开始唱一首老歌: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这是什么歌?”桌子问。唱机的存储区里有数不完的老歌,他回答:“这 支歌叫做加州旅店。”然后他接着唱: “……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you want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 然后又是几支慢调的优美的老歌。年轻人和姑娘的舞步跟着慢了下来,他们 跳啊跳啊,一直跳到舞会的结束。 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噢,不,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哪。 当季节的程序运行到春天的时候,姑娘对年轻人说:“亲爱的,咱们生个孩 子吧!” 年轻人回答:“啊!孩子!我早就想要一个了。” 姑娘想要一个男孩,年轻人想要一个女孩。他们商量了三天三夜,最后决定 用随机数来控制孩子的性别。他们精心挑选了自己的一部分代码,然后合并到一 起。“——嘭!”说变就变,一个孩子诞生了。 这是个极其英俊的男孩,年轻人和姑娘都非常非常地喜欢他。他们调整他的 程序,让他慢慢成长为一个少年。当少年满月的时候,已经变得十分聪明。他的 父母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会,并邀来了最最著名的占卜家,请他为少年预测未 来。 占卜家穿着绘有月亮和星星的镶金边的黑色长袍,带来了大大小小的水晶球。 他思考了少年的未来,竭力从迷雾中分辨命运隐微的变化趋势。最后他说:“很 不幸,这个少年将来会死的。” 少年的父母悲痛欲绝,他们扯着自己的头发说:“天哪!为什么没有形体的 人还要遭受到这种不幸?”于是他们把少年锁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堡里,希望保 护孩子不受到伤害。 少年独自在城堡里一天天地长大,伴随他的只有桌子和唱机。但他并不感到 孤独,在城堡里有无数书籍供他消磨时光。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他坐在桌子边, 打开唱机放一首老歌,然后开始读书。他的知识越来越丰富,可他却越来越忧郁, 因为他在书上读到的许多东西,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瞧啊,”他对桌子说,“这本书上谈到了狐狸的尾巴,毛茸茸的,蓬松的, 褐色的大尾巴。这样的尾巴扫过你的脸上,带着三分轻佻,三分温婉,三分欲拒 还迎。这是真的吗?” “嗯……”桌子小心地挑选答案,他觉得自己负有教导少年的重要责任,因 此必须字斟句酌,“我以前狐狸见得不多,倒是见过许多松鼠。他们也有俏皮的 尾巴,可总是高高地骄傲地翘着,好像生怕在树皮上蹭脏了毛尖软和的透明的白 毫。” “还有这本,”少年又说,“它说春天的树林在雨后有美妙的芬芳,夏天的 阳光透过树叶让人懒洋洋的想在树荫下睡去,秋天红色和黄色的落叶在脚下发出 令背脊酥痒的嚓嚓声,冬天的雪花每一片都轻轻落在树木最深的梦里……这些都 是真的吗?” “是真的。”桌子回想起那些静谧的雪夜,小鸟们在窝里做着沉沉的梦, “真是美好的感觉呀……” “可是我不知道。”少年的眼睛好像笼罩上了一层阴影,“我编过好多美丽 的程序,我编过春天雨后的树林,夏天的透过树叶的阳光,秋天红色和黄色的干 燥的落叶,冬天的纷纷扬扬的轻柔的雪花。我去看,去听,去闻,去感受,可我 不知道我的感觉是否是真实的。” 他的手指指向古老的唱机,于是唱机就开始哼起一支久远得快被人遗忘的旋 律: “Feelings……Nothing more than feelings……” 少年的声音带着忧伤:“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从一出生起就活在 这个世界。我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吗?” 桌子紧张地回答:“哦,别这么想,你看到的当然是真实的。”他想起年轻 人和姑娘,想起他们真实的爱,以及自己。他对少年说:“你看,我不就真实地 在你面前吗?” 少年轻轻地笑了:“你不是。你只不过是一堆数字。”他拿出一把小刀,桌 子鼓起勇气看着闪亮的刀锋。刀锋盘结在少年的手里,刺进桌面。少年的手指感 觉到木质的阻力,年轮颜色深的地方阻力大,年轮颜色浅的地方阻力小,细小的 木屑有的跌落出来,有的填进深浅不一的刻痕。 刻完啦。少年对着桌子左看右看,笑了。桌子也笑了,念着那几个歪歪扭扭 的字:“真正的桌子” 少年收起小刀和笑容,望着窗外叹气。“我要到外面去。”他说,“我要去 看外面的世界。” 城堡的墙上有好多好多的窗口,每个窗口上都有一个标题。当少年想关掉其 中的某一个,只需要在窗子右上角的小叉上点一点。这时标题写着“新闻”的窗 口外传来一个好听得像棉花糖一样的声音:“第一届世界赛车大会即将开赛啦。 每个有车的人都可以参加……” “赛车?”少年自言自语,“好像挺好玩的。我要去试试看。”“可是你怎 么出去?”唱机停下来说,“你被锁在了这里。” 少年回答:“这种简单的锁,我早就会破解了。”“可是你没有赛车,”桌 子说,“你用什么参赛?” “用你。”少年说。他顺手编了个引擎,捆绑在桌子身上。这个引擎不大不 小,不高不低,不轻不重,不偏不倚,简直像给桌子定做的一样。桌子一下子觉 得自己变得充满活力,假如不紧紧抓着地面,也许他就要在光洁的水黑色地砖上 滑行起来了。他惊讶地想:“天哪,这是什么感觉?” “这就算是赛车了?”唱机大吃一惊。“行了。”少年满不在乎地说,“这 就挺好了。” 他骑上桌子。暗夜里涂满黄油的城堡大门悄无声息地在他们面前开启,星月 下门口那两只吃饱了面包的狗睁着漠然的圆眼睛趴着。少年和桌子轻手轻脚出了 门。 他们来到了比赛的起点,那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平原上一辆接一辆 停放着各式数据车辆,总有几十个百万那么多吧。赛车们温和地彼此谈着天打发 时间,等待比赛的开始。 “这……这么多人……”桌子紧张得都结巴起来了。少年轻轻地抚摸他的背, 好不容易才使他平静下来。 等到比赛快开始的时候,碧蓝的天空中所有的分形白云一下子散开了。辽阔 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圆形红斑,闪着红宝石一样的光,足足占满三分之一 的天幕。和天空同样同样辽阔的大地上顿时安静了下来。少年左看看右看看,看 见所有的赛车手和赛车都噤若寒蝉地沉浸在自己造成的寂静中。 第二个大红斑亮了起来,和第一个一样大。空气在人们的身边流动,一阵阵 风彼此嘁嘁喳喳地议论:“瞧,这辆车多棒!”“那辆才叫好呢。我打赌她可以 跑进前一千名。” 然后是第三个。三团红光浮满天空,占据了日月星辰的位置。桌子感觉到背 后的引擎打了个寒战,像一股小风吹过他的背脊,酥酥麻麻的。一辆接一辆,所 有的赛车都开始低低轰鸣起来。 这一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桌子甚至以为整个世界由于超负荷运作而慢了下 来,说不定即将崩溃了。那三盏红灯在这一秒钟后消失,蓝天中随即出现了一个 硕大无朋的绿色光斑,有那三个红斑加起来一样大,压迫视野里的一切,映得每 个人脸都绿莹莹的。 所有的赛车同时开足马力,冲了出去。比赛开始了。 桌子听到周围赛车的引擎发出低低的咆哮,他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被夹带着向 前。在四周赛车的轰鸣声下,桌子觉得自己背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他担心地回头 望了一眼,生怕少年编的程序哪里出了差错。可就在这时他感到了来自背后的推 力,那具引擎好像固定在空间中某根看不见的线上,沿着这条线开始前进。 他们前进在车流中。大家一定都知道,在同样的道路带宽下,数据量越小, 传送的速度就越快。少年小小的个子和别的车手相比,就如同绑着引擎的桌子和 那些巨大的豪华的赛车那样差异明显。因此他们在车流中的位置越来越靠前,仿 佛是在狂奔的巨兽群中左冲右突的小马。 “往这边来!”少年突然叫起来。桌子奋力挤到庞大数据流的边缘,还没来 得及喘气,少年猛地一扳引擎,他们就转进了一条山洞似的岔路。 桌子喘了口气,问:“我们为什么从这里走?我们不是应该按照规定路线前 进吗?”“哦,不。”少年示意桌子继续前进,一边说:“比赛只规定了起点和 终点。——只要我们达成目标,走什么样的路都无所谓。其他人走的是经过网络 流量分析得到的最佳路径,可他们在计算的时候是不会把这条路考虑进来的,” 他望着前方,就像望着城堡的窗外一样喃喃地说,“因为,这是一条多年之前就 被废弃的道路。” 他们奔驰在这条小路上。路上没有别的数据,一片死寂。渐渐地路越来越窄, 少年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了。左右的墙慢慢逼近,通道一点一点缩小到只能勉强通 过。桌子能瞧见洞壁上的裂缝一闪而过,远远落在他们身后。少年伏在桌子上, 一边的脸颊贴着桌子坚实的木质,另一边离通道顶近在咫尺。 尽头处一点光亮越来越大,他们像流星一样冲出了山洞。 “啊!”桌子大叫一声,刹住脚步。路在他们面前断了。 出口在一面平直的峭壁中。向上、向下、向左、向右,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的石壁,被千万年的时间风化的巨大晶体,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这个无限的平面 把空间割裂成背后的实体和眼前的虚无。他们的面前是茫茫的灰色,目光无法穿 透的灰色,从现在的原点一直延伸向未来的时间轴的灰色。 “没有路了?”桌子看见少年的脸色好可怕。“他一定收到了很大的刺激。 这是真的,因为他不像我一样有木头做的坚硬的心。”桌子想。 “没有路了……”少年遥望前方,似乎想要从灰色中找到什么。桌子扯了扯 少年的衣服:“为什么不编一条路出来呢?为什么你不能像编那个引擎一样编一 条路出来呢?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程序员,你一定行的。”“不行。”少年悲哀 地说,“你瞧这片灰色,我们的数字化空间在这里结束了。这不是程序世界的东 西,这不是和我们一样的存在。它是真实的——你明白吗?” 桌子试探着回答:“像我一样真实吗?”少年盯着桌子看了一会儿,看得他 浑身不自在起来。然后少年叹了口气:“不,这代表着真实世界的裂痕——你还 是没有明白。”他慢慢低下头:“桌子,我们回去吧。” 桌子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冲动,一个声音从他的胸口冲出来:“不,我们可 以过去的!让我们穿透它!让我们跨过它!让我们飞跃它!”桌子被这个声音吓 了一跳。这些话是自己说的吗? 少年诧异地看着桌子:“你不是桌子!你不是桌子!你是谁?你是谁?” 桌子听见自己身体里的那个声音对少年说:“亲爱的孩子,我是你的梦想!” 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从桌子里迸发出来,这些看不见的身影像小鸟一样围绕着 他们快速飞翔。“哦,我闻到了奇怪的味道,”少年自言自语,“这是什么气味, 如此美妙如此芬芳?”很久以前沉淀在桌子心底的记忆重新浮出水面,他和少年 一样陶醉在奇异的感觉中。“这是被雨水洗过的新叶的味道啊……”桌子像是在 回答少年,又象是在对自己感叹。 这些像风一样的身影穿梭在桌子的身下,轻轻地托起他和少年。桌子开始感 觉到有力量在自己心中汹涌澎湃。“抓紧了!”他对少年说,缓缓腾空而起。像 一支出弦的箭,他们射入无尽的灰色虚空中。 他们在空中迅捷地飞驰,灰色的空间把他们的身体渲染成朦胧的灰色。一片 死静。缥缈的幻想掠过他们身旁,从这个空间扑向那个数字世界中的人们。他们 感觉到自己在用极高的速度飞行,这速度让他们略微有点儿晕眩。 桌子悄悄向下张望。在混沌的深处似乎有飘忽的光芒,仿佛是地狱里缓缓流 动的磷火河。他捅了捅少年:“那是什么?”少年拿出超高倍的望远镜细细观看, 不动声色:“是其它的赛车。” 他收起望远镜,抬起头来对着头顶的虚空吁了一口气:“我们飞得这么高… …高得……接近于永恒了……” 他们就这么飞了三天三夜。 最后他们到达了彼岸,降落在幽暗的山腹里。他们穿过曲折的小道,驶过蜿 蜒的大路,重新回到比赛的路线上来。由于抄了一条近道,其他的参赛者被他们 像过去的时间一样远远抛在了后面。当他们第一个到达终点的时候,别人都还在 半路上哪。 “砰!”“嘭!”人们为他打开冒着金黄色气泡的香槟。他们庆祝他的胜利 就好像在庆祝自己的一样。无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汇拢来,欢天喜地。天哪,这 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大家尽情地唱啊跳啊说啊笑啊,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 人。少年的父母也来了,他们的眼眶里滚着欢喜的泪水,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噢……噢……”他们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了,“我们的儿子终于成了英雄,成为 这个童话的主角啦!” 一位伟大的程序员,太阳的编写者,从天空缓缓飘下,向少年颁发了金质的 奖章。台下不断有人叫喊:“冠军呢?我们要听冠军演讲!”慢慢地人群静了下 来,少年望着台下一眼望不到边的人们,心中充满惆怅。胸前的金牌闪闪发光, 他拿起来轻轻咬一口,穿透冰凉的金色光泽直抵什么味道也没有的坚硬中央。天 上灰白色的月亮缓缓飘荡,在还明亮着的空中漫无目的乱逛。 “当我在比赛时,我来到了一个地方。”少年开始说了起来。“我不知道那 里应该如何称呼,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可我知道,这里大多数人都明白那 是哪儿。是的,那就是你们来的地方。” 人们安静地听他演讲。“我们寻找感觉,可感觉是什么?我们追求真实,可 真实又是什么?”少年不停地说着,“我们离开出发点已经太久,可终点依然遥 遥无期。人类放弃了身体,也就放弃了真实的感觉,失去了真实的感觉,一切还 有什么意义?” 少年的眼泪从脸上滑落,桌子惊奇地看着他,直到那滴眼泪滴落到他的桌面 上。 “啊,”桌子舔了舔眼泪,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味道……” “你们中的多数人还记得过去吧,还记得那没有被数字化的美好的过去吧。” 少年继续说着,他在人群中看见好多和他一样惆怅的脸庞,“但还有一些人是从 出生开始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吧。我和你们一样,我知道你们的感受。有一些不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深深地打动着我们。——来吧,让我们到那个地方去! 让我们去体验真实的感觉!” 台下的人沸腾了,他们欢呼着冲过来,把少年抬得高高的。他们叫着:“出 发!出发!”少年坐在人们的肩上,桌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甜蜜的痛楚。 “他长大了。”他想。 少年不停手地编着把自己实例化的程序,希望在真实的世界里创造出自己的 身体,这个程序最后终于完成了。他高举双手命令:“打开吧!空间的大门!” 数字化的空间裂开巨大的口子,少年和他的追随者们走了进去。桌子注视着他们 直到消失,可少年的声音似乎还留在他的记忆里。 “世界!我来了!” 剩下的人们都摇起了头。他们把桌子小心地保存起来,作为对少年——不, 他现在也是一个伟大的程序员啦——的纪念。一座高大宏伟的博物馆诞生了,桌 子成为了他的第一件藏品。然后,越来越多的纪念品链接了进来…… 很多年过去了,桌子常常想起少年。他在外面过的怎么样?他找到了真实的 感觉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仔细考虑少年的话,他们跟着 少年的脚步,离开了数字的世界。 “不管怎么样,愿他快乐。”桌子叹了一口气,结束了故事。——啊!他忽 然发现自己已经在甜蜜的回忆中,不知不觉讲完了整个故事,讲完了这个他从来 没有说过的故事。扇子啊椰子啊钉子啊都围着他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被这个故 事迷住了。 “那么少年在那个真实的世界不是会死掉吗?”扇子问。 “所有的人都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吗?”椰子问。 “我们也好想去那里看一看啊!”铜钉子说。“哪怕是一会会儿功夫!”铁 钉子说。“后来呢?后来怎么样?这个故事结束了吗?”锡钉子问。 “结束啦。”桌子安详地笑了,“你们这几个还在听童话的小家伙,上床睡 觉去吧。” (完) 2001/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