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作者:ShakeSpace 1.朱亥 午后的阳光明亮耀眼,透过空气和尘土的稀薄混合物照在大梁城的马路上。 马路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熙熙攘攘穿流往来,为街上的噪音贡献着自己的分贝。 大梁城是魏国的首都,一个庞大而又繁华的城市,它的城市规划不会让后世的历 史学家们动心,但却会使当时身在此城中的人们激动万分。马路两旁的店铺林立, 汇集了各色货品。行人们在大街上四处闲逛,虽然可能什么都不买,但他们都很 高兴。因为他们觉得在充满活力的太阳下看着四周物质文明的极大丰富而度过整 个下午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至于这些货物是不是自己的或者自己会不会买东西甚 至自己有没有钱买东西倒无关紧要,毕竟有大学问家说过人生最重要的就是过程, 所以大梁城的人们对任何事的结果都漠不关心,包括逛街,就算这种兴高采烈的 逛街结果可能会是自己在马路上被车撞到也是一样。而且马路上也没什么车。车 是有地位的人才能乘坐的,全城有地位的人不多。再说有地位的人也不会到这里 来,原因是这样亲自上街购物会使自己的地位看起来低许多。 因此朱亥坐在铺子里面,放眼望去街上除了人就是灰,除了灰就是人。阳光 下来来往往的人在他眼里都差不多。他很习惯性的观察着行人的体型神态和身体 的运动,经过他铺子前的每一个人毫无例外的被他的眼神割断喉咙放光血然后按 照骨骼的自然缝隙肢解成一块一块适合于出售的肉块比如大排小排脚爪下水。因 为他过去是一个侠客,而现在是一个卖肉的屠夫,这是一种职业习惯。 侠客这个行当在现今已经不吃香了,第一因为赚不了钱,第二因为经常有生 命危险,因此大多数侠客都转职了。在过去当侠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 一定的先天条件,无疑的朱亥有这种条件。他身高将近两米,两臂有勇力且脚力 非凡,假如放在今天肯定能成为运动场上的健将级人物。需要说明的是当时大梁 城并没有合适的体育运动供人们闲暇娱乐同时释放在工作生活中积累的紧张情绪, 体育运动的这个功能是在日后才被发现的。所以全大梁城地位并不那么高的的人 们只能在炎热而无所事事的下午拥挤到马路上来漫无目的地一圈一圈逛街,而朱 亥也就只能坐在铺子里面看人同时被人看。 其实朱亥本来也可以转职去干别的行当。他有一张很英俊的脸,配合上他的 身材,当个电影明星或者职业模特儿是没问题的。但是他发现一个英俊的屠夫赚 起钱来更方便,因为整个大梁城的菜篮子是被女人垄断的。她们通常挎着个小篮 子费力的穿过充满着汗味和尘土的马路到他的铺子上来买猪肉,化上两三个小时 把猪肉细细的翻动挑拣,让白生生的手臂和褪了毛的猪皮猪肉交相辉映,一边拿 眼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调情,全然不顾摊子上的猪肉会失去耐心。日 子久了,城里的姑娘们学会了买肉的技巧,就是先在买之前蹲点踩盘子,看清他 的铺子里摆着哪些货色。假如缺少猪头肉,那么她们就指名要求猪头肉,这样猪 头肉就成为了她们和他之间的很好的话题,他会帮她们特别的从铺子后面的加工 厂里去拿。最后她们拿着一小块猪头肉心满意足的离去,知道朱亥以后每当看到 猪头肉的时候就可能想到自己。 集市上流传着关于朱亥的说法,说他当屠夫是为了满足屠杀的欲望,很多人 神神秘秘的相互交头接耳说朱亥以前是个侠客,杀人不眨眼。这些传说更坚定了 大梁城的姑娘们到他的铺子里买肉的决心。而朱亥对此不屑一顾,他觉得这些传 说根本就不值得成为传说。他以前是侠客,这就像死猪以前是活猪一样是明摆着 的。假如一个年轻英俊有气质的男人毫无理由的成为屠夫,那么他一定做过侠客。 2.杀猪机器 至于屠杀的欲望,这更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现在就连杀猪也有点厌倦了。 但是生意还是要做的,猪还是要杀的,太阳还是要升起的,为此他特意设计了一 台大型的用来杀猪的机器,放在铺子后面的加工厂里,来代替自己亲手操刀。这 台机器凝聚了他对猪的全部解剖学知识,一头猪从左边的入口进去,再从右边出 来时已经成为各种零零碎碎的能立刻被出售的前腿后臀猪心猪腰等等零件了。猪 陶醉在机器完美和谐的运行节奏中,以为自己体会到了宇宙的秩序,根本不知道 自己死了。假如他把这台机器里关于猪的数据换成关于人的数据,那么这台机器 肯定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杀人机器,或许还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侠客。 这台机器的优点还体现在它尊重每一头猪的尊严。每头猪在进入入口后都会 被纪录在案,它们的姓名住址性别年龄身高体重被填写在一张出生证明上然后归 档。当各种肉制品从出口掉出来后,这头猪又会得到一张死亡证明。这两张证明 简单扼要而又不失庄重的纪录了猪的一生,告诉它们终于不是白白的在世上活了 一趟。一般的侠客在杀人前后是不会做这种工作来让被杀者得到安慰的。 由于前来买肉的姑娘们总是要求购买一些肉案上没有摆出来的货色,朱亥不 得不把这台杀猪机器放在铺子后面的加工厂里,以便随时进行操作。有时候姑娘 们会改变心意,想起家里要买的其实不是紧俏的猪头肉而是面前多得是的肋条, 她们就只好取消刚才的订单,这样刚被朱亥塞进机器里的猪就会显得很冤。为此 朱亥特意在机器上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当猪从入口进去后,只要在十分钟内按 下机器上的取消按钮,猪还能活蹦乱跳的从入口退出来。同时因为程序严谨性的 要求,猪退出来的时候系统会注销它的出生证明。这个改动使得系统的复杂度一 下子提高了,因为在这段十分钟的期间内,我们无法知道猪是活着还是死了,这 是个问题。它可能是活着的,也可能死了,但这一点无法通过打开机器来进行验 证,任何打开机器的方法都有可能导致原本活着的猪的死亡。所以在这个十分钟 内,猪的状态是一个表示活着的量子态和一个表示死了的量子态的叠加。 朱亥就住在加工厂边上。有一次一个过分热情和好奇的姑娘执意要参观他的 房间,参观过程中她除了对房间里过去朱亥侠客生涯留下的兵器十分关注,也对 房间外散发血腥味的杀猪机器表示了极大的兴趣。朱亥告诉她这是制造猪肉的地 方。这个姑娘和绝大多数大城市里的姑娘一样,虽然吃过猪肉却没见过猪走路, 所以她趁朱亥不注意从机器的入口溜了进去,等到朱亥发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五 分钟。这台机器虽说是为了猪设计的,但人和猪的基因超过百分之九十是相同的, 所以很难说人和猪在死亡面前有什么不平等。他连忙按下机器上的取消键,这时 不到百分之十的不同基因发挥了作用,姑娘没有从出口变成肉块出来也没有从入 口完整的退出来,她从此消失了。档案里只有她的出生证明,没有死亡证明或出 生证明的注销文件,她必定在这台机器的某个角落里,以一种不确定的量子态存 在着。他不敢打开机器,因为这样可能伤害本来活着的姑娘。任何粗暴的干预世 界运行的行为都是只有侠客才会做的,而他现在只是一个屠夫。这台机器并不因 为一个姑娘的消失而有所损坏,它仍然自顾自的完美的执行杀猪的任务,它对猪 仍旧是极其有效的,无数的猪一如往常的出生和死亡。只不过从此以后朱亥在往 机器里放进活猪后,总是满腹疑云的望着出来的肉块。 在这个闷热的下午,来买肉的姑娘们并不多,因为家里吃肉的人不多。这两 天城里很多男人都参加了军队,浩浩荡荡一路烟尘开往赵国去了。他们没有参加 每天下午无聊的例行闲逛,但这两种行为其实是差不多的,因为他们也并不关心 到赵国去干什么,结果又是什么。一个侠客或者曾经是侠客的人是不会去参加这 种集体的无意识行动的,它和侠客的精神相违背。所以朱亥仍旧坐在铺子里看着 门外的马路,把路上的行人在想象中杀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个男子穿过他左一 刀右一刀的目光来到铺子前。 3.侯嬴和信陵君 那个男子很恭敬的对他说我的老板请朱先生去吃饭。朱亥心里本来已经把那 个人大卸八块了,听到吃饭二字只得又把他拼起来套上衣服,这才看见那个人身 上穿的是信陵君家的工作服。信陵君是魏国的公子,喜欢亲近人才,天下知名。 朱亥不知道信陵君为什么邀请他吃饭,但他隐约知道这和他本来是个侠客有关。 那个男子又加上一句说是侯嬴侯先生向信陵君推荐他去的,于是这个猜想就被证 明了。 侯嬴是他的朋友,七十多岁了。他们成为朋友是因为他们以前都是侠客。侠 客与侠客之间存在着一种单纯的亲近感,这种友爱朱亥在一般人身上没有见过, 只是在他告别侠客生涯开始卖肉之后才在待宰的猪身上看到。在面对杀猪机器时, 猪们预见到共同的命运,于是就惺惺相惜,以沫相濡。侯嬴从侠客的工作岗位上 退下来以后,就决定去当隐士。通常隐士没有能力隐于朝廷,隐于山林又太寂寞 了,所以隐士们一般隐居在像大梁城这种地方。侯嬴是大梁城东门的看门人,他 固执的认为这个职位有着强烈的哲学意味以及现实意义。 侠客和隐士的血液在侯嬴身上冲突而调和。在十几年里他一直想为大梁城做 些什么。起初他想为东门设计一个十字路口交通控制装置,用绿旗和红旗指挥过 往行人的前进和停止,后来他发现这根本就是画蛇添足,因为东西方向进出城门 的人总是从城门下通过,而南北方向沿着城门走的人总是从城门上经过,东门是 一个设计得十分出色的立交道口。但是行侠仗义的精神还是找到了发挥的地方。 大梁城的东面有一座小山,挡在城外的路上。虽然这片地区不属于侯嬴的管辖范 围,他还是坚持年复一年的搬山运土,把整座山夷平了。这座已经不存在的山就 被人们叫做夷山,东门便被称为夷门。侯嬴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话题,人人都知道 他隐名埋姓默默无闻为大梁城做了大好事。 他的名声传到了信陵君的耳朵里,信陵君很高兴,立刻去拜访侯嬴。因为信 陵君有一个古怪的嗜好,就是搜集隐士。四大公子都喜欢搜集人才,但是各有各 的专项。信陵君搜集隐士,孟尝君搜集侠客,平原君搜集美女,春申君搜集小人。 这四种人才各有长处,假如运用得好,美女和小人比隐士和侠客更有用,不过运 用得不好的话就更糟。对信陵君来说,侯嬴是一个绝妙的搜集对象,因为侯嬴是 侠客和隐士的混合,就好像一只猫和狗的杂交品种对于一位专门研究哺乳动物的 学者一样。从侯嬴身上信陵君看到了新的搜集方向,于是接下来他准备收集美女 与隐士的混合,以及小人与隐士的混合,这样他就能超越其他三位公子。但不幸 的是,小人是不会愿意去当隐士的,而美女就算想当隐士别人也不会让她当。 于是信陵君把侯嬴拜为上宾。朱亥想起了有一次侯嬴跑到他的肉铺里来买肉 的情景。男人通常不会来他这里买肉,所以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何况侯嬴还一 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老是往铺子外面看。这年头就是到朋友的铺子买东西也得小 心挨宰,侯嬴是个精明人,这样做必定有原因。朱亥顺着侯嬴的眼神往外看,便 看到信陵君的车停在门外,信陵君和随从们站在外面的阳光和灰尘中耐心等着侯 大隐士。朱亥就明白了侯嬴的目的和信陵君的目的。附近的人们很少见到这么有 地位的人和这么有地位的车,领导的视察使他们激动不已,便纷纷上来要求和信 陵君等人合影留念。同时信陵君的人也很少见到铺子边上活生生的猪以及新鲜的 野粪,同样激动的和它们合影留念。朱亥的铺子外边呈现出一派人猪同乐融融泄 泄的场面,中间信陵君在微微笑着,这使得朱亥的心怦怦直跳,他所期盼的世界 大同似乎已经开始向他渐渐展现了。也许就是从那天起朱亥对信陵君有了好感, 因此现在那个男子邀请他去信陵君家吃饭,他就答应了下来。 4.历史 当朱亥来到信陵君家,所有的人都很高兴。信陵君的高兴是因为他听说朱亥 也是一个侠客和隐士的混合体,侯嬴的高兴是因为他的朋友接受了邀请,朱亥的 高兴是因为看到别人对他的到来表示高兴,其他宾客的高兴是因为人来齐了终于 可以上菜了。侍从们穿梭往来,在每位与席者的面前放上大大的菜盘,盘子里是 一头煮熟的整猪。朱亥敏锐地觉察出这些猪都来自于自己的铺子。同样的猪会获 得不同的命运,有的被零零碎碎的卖到各家各户简简单单的放在水里煮熟了事, 有的则风风光光的被卖到王侯之家体面而精心的被煮熟。结果都是煮熟,人和猪 却都看重过程。对人来说也是如此,好比信陵君生于王侯之家,他就会显得与众 不同。首先是外表,信陵君是魏安厘王同父异母的弟弟,每一代的王族总是能通 过美女来使后代越来越漂亮,站在遗传学的角度上看,王族到了第五代,体内的 美女血统就占十六分之十五,到了第十代就占五百一十二分之五百一十一,因此 信陵君很漂亮。除此之外他还继承了优雅的礼节和餐桌技巧,朱亥看着他拿起面 前的餐刀,在整猪的腹部整齐的切开十字型的口子,在这方面他的技巧比之杀猪 的毫不逊色。 朱亥学着信陵君的样子帮自己面前的猪切了腹。绷紧的肉皮向四个方向卷起 褪到一边,露出猪肚子里的菜色。在猪硕大的腹腔内,整整齐齐的放着七样小菜, 分别是用猪身上七个地方的内脏和肉,以世界上七个国家各自的地方风味烹调制 作的,且按照七国的版图形状分别对应摆放。朱亥一边吃一边留意着侯嬴与信陵 君之间的谈话,侯嬴正在向信陵君分析一些天下大事以及国际大气候之类的小问 题。无疑的,侯嬴肚子里装满了纵横七国的知识,这把信陵君的注意力从猪的肚 子上吸引了过来。朱亥很清楚他的能力,聪明有计谋,但只是一个侠客加隐士, 信陵君没那么聪明,却是著名的公子。最聪明的人往往不能站在政治的高峰。 侯嬴解说的正是最近在赵国首都邯郸那里发生的由地区争端演变成的国际冲 突。这次的赵国危机的原委和最新动态已经在大梁城的民间广为流传。危机的起 因是秦昭王派兵包围了邯郸,大家都猜测秦国的目的是要改进秦王族的血统。当 时其他六个国家都彼此相互通婚,君主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好比赵惠文王的弟 弟平原君就娶了信陵君的姐姐。秦国远处西陲,王室与其他六国的血缘就远的多, 大概要追溯到三皇五帝才沾上边,甚至可能得回溯到非洲夏娃。秦国一直冷冷的 看着别国玩换亲游戏一代代越来越漂亮,最后忍不住了也想参加。但是这时候六 国和秦国之间的血缘已经太疏远了,以至于认为与秦联姻简直就是在和猪通婚。 他们不屑一顾的把秦国排斥在自己漂亮的文化圈子之外。于是秦国愤而发誓一定 要让猪蹄踏遍天下。没有文化就没有文化,秦国努力的发展生产,他们培育出的 三秦肥猪既壮又出名,国力成为了七个国家中最强大的。数百年来秦国与六国对 峙,无数侠客隐士美女小人在风云变幻中登台亮相,只求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 字,根本不管未来会不会有人关心这些陈年往事。 邯郸被围,平原君的夫人也就是信陵君的姐姐写信给弟弟求救,魏国就派将 军晋鄙带了十万大军去救援。秦国知道了马上威胁魏安厘王说要把三秦猪肉的出 口价提高百分之两千。魏国的猪肉一向是从秦国进口的,魏安厘王不得不考虑提 价的后果。一直以来魏国总是有人对市场被秦国控制提出种种看法。民间流传的 说法是秦国的猪是用死猪当饲料养大的,因此人吃了这种猪肉可能会发疯变得同 类相残,还有种说法是秦国的巫师在猪肉里加入了病毒,目的是要让魏国的士兵 全部感染,这样在战场上秦国巫师只要一念咒语魏国的军队就会瘫痪。不管哪种 说法,秦国反正是不怀好意。但是说归说,说这话的人自己也舍不得不吃这种价 廉物美的猪肉,所以秦国还是牢牢地把持着世界猪肉市场。魏国本身的养猪业已 经式微,猪肉提价必然会引起外汇平衡财政预算人民情绪等等一系列的问题。不 能继续出兵,因为这样会引起秦国报复,也不能退兵,因为赵国一定会在国际上 说魏国见死不救连猪都不如,所以魏安厘王立刻让晋鄙的部队停止前进,采取观 望态度。 5.现实 这使得信陵君很着急,他面对着盘子里的猪肉,说不清是爱还是恨,所以只 好用力的猛吃一气。在座的其余诸人胃口也不错,一边吃一边提出了不少解决方 案。一个研究生物的说不如就不要管赵国了,大家学秦国不要相互通婚,因为这 样可能导致近亲繁殖。一个研究历史的说虽然秦国的物质文明发达,但是精神文 明不能和六国相比,就算秦国吞并六国最后还是会被六国的文化同化掉。一个研 究经济的说其实我们可以不要吃猪肉改吃老鼠肉,谷仓里的老鼠又肥又大,硕鼠 正是魏国的特产连诗经上都有称赞的。朱亥听了就开始想象假如自己的铺子改成 卖老鼠肉还会有多少姑娘会上门,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信陵君辛辛苦苦 的忍住嘴里快要吐出来的猪肉,一边疑惑的看着朱亥,以为他特别喜欢吃老鼠肉。 侯嬴抓住信陵君对猪肉恶心的时机开始讲述一个计划。他热切的望着信陵君, 用发自内心的诚恳和富有煽动力的说词把信陵君一下子震住了。他说,赵国是一 定要救的,因为赵国的存在可以为贸易联盟添加重要的一环。至于这个贸易联盟, 它现在还不存在,但是必将存在。它将在赵国被拯救之后,由信陵君你一手建立 起来,它将是一条链子,每个国家都将成为其上的环节。当最后秦国也被连上这 条链子,世界贸易大联盟最终形成,天下每个人就都能有肉吃,而信陵君你也就 将成为一代霸主。 信陵君听得又惊又喜,他遥望美丽灿烂的人生前景感到兴奋不已,但他还有 足够的清醒,能让他对漂亮的空中楼阁的基础提出质疑,那就是如何救赵。侯嬴 对这个问题报以微微一笑,其神情好像小学老师看着一个聪明好问的学生,而且 这个学生提的问题刚好在他的知识范围之内。这个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如何让晋鄙 将军手下的部队听从自己的调动。侯嬴是个人才,所有的人才都知道如何才能调 动别人。 调动一群人远比调动一两个人容易。侯嬴对此深有体会。在他的许许多多辉 煌的计划中,有一项是想用红绿信号旗指挥十字路口的交通,虽然后来计划搁浅, 但是他曾经在大梁城的几个路口做过试运行。他发现当某一个人独自在路口准备 过马路时,这个人往往会直接穿越路口根本不管信号,但是假如这个人和许许多 多其他人一起准备过马路,他就会在人群中耐心的等候红旗变绿旗。有一次试验 时信号装置发生了故障,结果一大群人在路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侯嬴在一阵手 忙脚乱的修理之后发现怎么也修不好最后只好把整个装置拆掉了事。 朱亥也明白这方面的道理。某一头猪可能突然第六感发作醒悟到朱亥正在把 它往杀猪机器里推,于是就犟着怎么也不肯动。但是当它混在一大群猪中间,它 就会安详的接受现实。这种随波逐流向来为侠客们所不取,他们反对平庸,反对 合群,反对媚俗,他们追求个体的奔放,追求个人的张扬,追求个性的极致。但 是有一天朱亥忽然发现侠客也已经成了一个群落,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了进来,这 样侠客作为一个象征已经失去了意义,于是朱亥就改行当了屠夫。 隐士和侠客不同,他们虽然也不喜欢做大多数,可是他们喜欢沉默。小人也 知道调动人的道理,他们就利用这个道理,让那群走向机器的猪心安理得。至于 美女,天生具有调动人的才能,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布衣百姓,无一不为所动。魏 安厘王现在就正被如姬弄得晕头转向。侯嬴就对信陵君说,要调动晋鄙将军手下 的十万大军,只需要小小的一块控制块就行。这块控制块就放在安厘王卧室的抽 屉里,只要如姬肯出手,马上能拿到。 信陵君听得越发糊涂,现在一个新的问题代替了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说动 如姬。为了完成救赵的任务,他必须先拿到控制块,为了拿到控制块,他又必须 说服如姬。对这个他却一点把握都没有。这个游戏的复杂度越来越大了,他觉得 自己离最后的目标也越来越远。侯嬴微微而笑,等着信陵君来问自己如何说服如 姬,可是这时候信陵君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头上快要冒出烟来。侯嬴只好自问自 答的说,只要朱亥出面,如姬愿意帮忙做任何事的,偷一两块控制块不成问题, 这就是他推荐朱亥来的原因。 6.朱亥的挣扎 朱亥一下子愣住了。他知道自己既然答应了来吃饭,就一定会被卷进这件事 里去,但是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他一直以为会请自己去杀人。信陵君也愣了 一愣,他和在场所有的客人一起盯着朱亥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一致得出结论, 朱亥虽然很英俊,但是要勾引如姬那还差得远。这种工作不如交给信陵君更合适 一些。 侯嬴叹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正在大海里挣扎。在别人眼里他是在游泳,但 是他心里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挣扎。周围的鱼才是真正的游泳者,它们和他不是 同类,不知道自己是在大海里。叹完了气,侯嬴耐心的开始解释。原来如姬的父 亲被一个专门入室抢劫的女子所杀,后来有人看到这个女子进了朱亥的铺子就再 也没出来,大梁城的人们都传说那个女子抢劫不成反被朱亥杀了,不过谁都没见 过尸体。因此是朱亥为如姬报了杀父之仇,如姬一定会倾力相报。 众人恍然大悟。朱亥这才知道那个消失在杀猪机器里面生死不知的姑娘原来 是如姬的仇人,看来城里的人们都认为自己把她杀了而且以独特的方式处理了尸 体,怪不得之后肉铺的生意特别好。信陵君立刻明白过来。他迈着轻轻的步子走 到朱亥面前,在全场宾客静静的的注视下,向朱亥拜了一拜。侯嬴满足的点了点 头,他已经做完了一些工作,这工作能让他在无限的虚空中有所凭依。然后他挟 了一块猪肉放到嘴里,闭起眼睛咀嚼起来,仿佛沐浴在阳光下。他细细的品味肉 的质感,体会它沿着食道滑向感觉之外的深渊。 朱亥看着信陵君在自己面前低下头。假如他答应了,那么可能就会发生如姬 成功的偷到控制块信陵君胜利的击败秦军等一系列事件,假如他不答应那么这个 连锁反应就不会发生。他的决定可能将许多人的命运推向生死两端。世界的未来 从他这里向两个不确定的方向分岔出去,象一头待宰的猪一样在他面前低头。他 忽然很想看看信陵君现在的眼神。四下里静静的,朱亥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这 股力量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他的决定可以改变世界这样一个事实,因此强大 而又不受控制,使他一颗心荡荡的而又跃跃欲试。这股力量是如此之大,大到把 时间的流逝都变慢了,周围的人们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似乎已经过了几个世纪。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被放慢变得低沉,好像不是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而是来 自某一台机器。这时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问自己,是否能够改变自己的决定, 或者那是否真的是他自己的决定。 不,朱亥说,我不能帮忙。信陵君惊慌失措的抬起头,整件事似乎脱离了他 的控制,或者根本从来就不在他的控制之内。四周众人的脸都难看的好像被油炸 过的猪皮一样。朱亥高兴的发现自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于是他就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不,我不能说服如姬,因为如姬的仇人不是我杀的,她可能根本就没有死。 信陵君失魂落魄的坐倒在地上。朱亥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带着这微笑他瞟 了一眼一旁的侯嬴,这时候他发现侯嬴已经在不知何时安详的死了。 7.最后的故事 朱亥闭上眼睛,把这些想象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信陵 君仍然恭恭敬敬的对着他。他看见瘦小的侯嬴正坐在小山似的猪肉后面以一种人 定胜天的气势慢慢的吃着。这一秒钟被拉的长长的,朱亥好容易才回过神来。他 听见自己说,好的,我将尽力而为,我会去说服如姬。信陵君抬起头来,脸上一 下子春花绽放。席上众人也现出一派活跃场面。朱亥呆呆的看着他们,心里忽然 升起一股悲哀来。 信陵君站直身子,气宇轩昂的挥了挥手,下面立刻有人出去安排好车马。他 的脸上笑容可掬,向朱亥招了招手,然后就径直向门外走去。朱亥慢慢的跟在后 面,随着信陵君上了车。外面的天已经黑了,白天活跃的人们都各自回家,在被 窝里漫无目的的打着呼噜,为第二天的常规游行积蓄精力。他们的车穿过大梁城 寂静的马路,扬起一路灰尘,向王宫驶去。 从第二天起,大梁城里的人们又多了一件可供传说的事情,就是那天晚上在 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人之外,城里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情况,因为他 们当时都在甜蜜的梦乡之中。有几个住得离王宫近的人发誓说他们在夜里听见了 一个巨大的轮子绕着大梁城滚了三圈,最后滚进了王宫里头,他们中胆子大的爬 了起来,就看见宫中涌出一条红光,流到信陵君家里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很多人 都看见信陵君带着手下的随从坐车匆匆忙忙的从夷门出了城。到了下午,宫里就 传出消息,说安厘王宠爱的如姬已经自杀身亡了。 这时候各种传闻已经沸沸扬扬的闹翻了天。在大梁城各处著名的酒坊茶肆, 已经有说书人敷衍出绘声绘色的故事来。大梁城中不少说书人说得口沫横飞最后 唾液干竭身亡,这几天没有下雨,可马路上的尘土飞扬已经变成了泥泞满地。大 梁城南边茂密的竹林被砍伐一空,砍下的竹子连青都不烤就被破开成一片一片刻 上最新的号外然后辗转流传。在这些同一个故事的各种版本中,流传最广,最权 威的一种说法是,信陵君在那天晚上与如姬幽会私通,结果被安厘王发现了就一 死一逃。 故事里头没有侯嬴,但是却有朱亥。在故事里他背着信陵君绕着大梁城飞了 三圈然后直接降落在如姬的卧室里。当那对情人的夜半私语山盟海誓过于响亮因 而被安厘王的卫兵发现后,朱亥就一个人抵挡住一千精兵,同时指挥一大群猪驼 着信陵君安然回到家里。为了证实这个说法,全城人都跑到朱亥的铺子那儿去看, 结果发现朱亥和他所有的猪一起都不见了。这样一来,朱亥的猪就被渲染上了一 层神奇的色彩。他的铺子被扫荡一空,姑娘们争先恐后的抢夺残余的猪肉,认为 这些猪肉能够带来幸运。最后这个故事被彻底强化成了一个传奇,原来朱亥是姑 娘们的守护神,在满月的夜晚眼力好的人可以看到他驾着象征地位的十二头猪拉 的车从天上飞过,假如向他焚香祷告便能得到如意郎君。 这时候朱亥和他的猪正在前往邯郸的路上,他们和信陵君在一起,还不知道 如姬已经畏罪自杀了。信陵君需要一群猪来装作犒军以掩饰此行的目的,因此他 就征用了朱亥的,顺便把朱亥也带上好沿途照料它们。虽然信陵君着急赶路,但 是猪走得慢条斯理的,大家就不得不跟着慢下来。这一段路化了三天三夜。 终于他们在第四天早上到达了晋鄙将军在邯郸城外的驻地。所有的猪对它们 的长途跋涉到了终点都满心欢喜,咕噜咕噜的叫个不停。信陵君认为这些猪都等 不及了,就吩咐朱亥带几个人去把所有的猪杀了犒军,自己一个人带着如姬冒死 偷来的控制模块走进了晋鄙的司令部。军士们一头接一头的把猪牵到朱亥面前, 他们只见到一道刀光开始在猪的关节间游走。刀光夺目,从猪的身体里面射出来, 猪就好像是透明的一样。一瞬间这头猪就被朱亥肢解完毕了。朱亥沉浸在工作中, 忽然听到了一声哀鸣,这个声音不应该是他刀下的猪发出来的。他回过思绪,放 下屠刀,向发出叫声的司令部跑去。 发出惨叫的原来是信陵君。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因为他无法接受残酷的现实。 当他刚才告诉晋鄙自己带来了控制块后,晋鄙就要求验证真伪。信陵君得意的拿 出控制块插入指挥中心的主机,结果惊讶的发现什么反应都没有,这块控制块竟 然是假的。有可能是如姬不小心拿错了,有可能是安厘王为了预防小偷而早就掉 了包,不管是什么原因,它的的确确是假的。这个事实令人难以相信,但却是如 此真实的摆在眼前。信陵君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击,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晋鄙开始生气起来,威胁着要去告发信陵君。朱亥就在此时出现了。他拿起 司令部里的一个沉重的青铜地球仪,以无可置疑的力量和准确性砸中了晋鄙的头。 晋鄙的头被世界撞得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不成形状,溅出的血染红了西伯利亚大地, 脑浆铺满了整个非洲,一个眼球坠落在太平洋里,还有一个挂在地轴上。信陵君 可能是因为这一段时间经过了太多的悲悲喜喜已经麻木了,见到这血腥的一幕只 是呆呆的坐在那里。朱亥扔掉血染的地球,把他从地上一把拉起来,半搀半拖的 把他带到大操场上了检阅台,然后召集晋鄙的部队集合。十万大军在十分钟内集 合完毕,这时候信陵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朱亥望了一眼旁边的信陵君,向下面的士兵们宣布晋鄙已经死了,这是根据 那个不可抗拒的世界上最有权力者的意志做出的判决。然后他开始平静的发出一 系列指令。父子都在军中的,他就让父亲回家,兄弟都在军中的,他就让哥哥回 家,家里没有兄弟是独生子的,他也让回家。这样朱亥就把部队的编制精简成八 万,这八万人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坦然的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在这井井有条的 安排过程中,信陵君渐渐恢复了过来。他深深的看了朱亥一眼,接着转过头去望 向下面站满了人的大操场。他做了几次深呼吸,面对战士们作了一个演说,这是 他在来这里的一路上临时想好的。他阐述了这次保卫赵国的战役的深远意义,告 诉战士们他们所肩负的重大使命。士兵们的士气一点一点的高涨起来。朱亥把这 一切都看在眼里,叉着手悄悄的向一边退开。 当朱亥走到离驻地三公里开外,突然听见驻地里传出了三声整齐而响亮的口 号声。他爬上附近的一座小山,过了一会儿,就远远的看见信陵君带着整编过的 士气高昂的部队开向邯郸城去。他们将迎接一场残酷的战争,后世的历史学家会 把这场战争称为邯郸绞肉机。又约摸过了一个小时,从邯郸方向传来了某种低沉 的震动,这种震动在空气和大地中同时传播,与他的胸腔发生微弱的共鸣。他闭 上眼睛,把耳朵贴在地上,隐隐听到一阵阵的鼓声,好像是大地的心跳一样。不 知又有多少时候,跳动渐渐停止了。他睁开眼睛,朝邯郸城望去,只见那个地方 烟气上腾,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烟云团在一起。 有些事情可以由一个人的心意所改变,有些则不能,比如这场战争和它的结 果。所以朱亥远远的避了开去,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它发生然后结束。空气中传 来一股烧焦的肉的气味,分不清是猪肉还是别的什么肉。战场上的烟尘慢慢散开, 朱亥站在山顶,看见午后的阳光照在散落的各种兵器上,使得战场远远的看起来 像个巨大的闪着金属光泽的机器,或者世界就是一个大机器。现在就连做屠夫的 人都越来越多了,也许我得再换个职业,朱亥这样想着,走下山来。 (完) 2000/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