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随 从一盏路灯的光环走入另一盏路灯的光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由前而后,长短 更替,她脸上习惯性的挂起凄冷的笑。这是她现在拥有的影子,虽看似绰约,那种 孑影的孤伤却轻易拍击着她细敏的心…… 她的影子旁本应该存在着另一个影子的,很长一段人生,那个影子总是理所当 然的存在着——理所当然到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它存在的可贵。而现在,它已经不在 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就那么轻易的失去了——当然,失去它时,她并没觉悟到那便 是她最值得珍惜的…… 她已习惯于这样自伤的踏着自己的影子,而笑容是必须带着的,因为她始终相 信着,那另一个影子会随时来临,和自己的影子重新整合,而对于那个影子的主人, 笑容是必须的——曾经,他是那么痛心于没有笑容的她,她不敢再让他第二次那么 因她而痛…… 在她身后极远处,避开路灯的光亮,是一片黑……谁都不知那片黑中存在着什 么样的东西,除了那个东西本身——但其实他本身根本也没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 在他看来,他只是个见不得光的鬼魅,一个连影子都已不配拥有的不成形的幽灵… …他却不曾意识到——也许是不敢去意识——有人已为能再次拥有他而做过无数次 的祷告…… 静静的道幽幽的向前伸展着,没有个头,她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挪着细步,唯恐 自己走得太快,就此错过应该在下一个步子中就会出现的影子。 走着走着,前方忽的响起杂乱的笑声,之间还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叫嚣。她皱 了皱眉,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 又走出十多步,前方的杂闹已完全侵占了她幽清的世界。她停下脚步,将身子 稍稍侧过,无可奈何的给那片喧声让道。 几个喷着酒气的醉汉嘻嘻哈哈的迎面溜了过来,走过她的身旁时,那种中人欲 呕的酒腥味轻易掩没了她身上散着的淡淡的香水味——她禁不住为自己为了他而特 意熏上的味道暗暗婉惜。 好容易等这些醉汉走过,她忙忙跨出步去,想及早离开这片被沾染了的天地, 却在她第一步刚刚落地时,那几个醉汉忽的一下子围了上来,轻易便将她圈在了中 央。 身周尽是喷着沉沉酒气,伸着狰狞嘴脸的醉汉,她的厌恶感已早被惊惶取代, 苍白的脸上两片红晕忽隐忽现,便似被他们喷出的酒气熏醉了一般。 其中一个醉汉忽的啧着嘴对着她的脸伸出一只粗大的手,看着那只惊人丑陋的 手缓缓伸至,她眼中的泪滴已打起转来。 便在极丑与极美将触未触间,“碰”的 一声,那个醉汉带着他肮脏的手重重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被这突至的变故吓了一跳,所有的目光一下落在了那个倒地醉汉的身后, 那边,一个戴着宽大口罩,扣着带有长长帽沿的帽子的人幽幽立在当地。 她心跳益速,眼神飞快的掠过那个人身下的影子,而后,本在眼眶中打着转的 泪水一下冲出眶外,瀑布似的挂了下来…… 那个倒地的醉汉带着满口脏话恶言吃力的爬起身来,向突然而至的那人细细打 量了一下——当然,对着一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便是要确定他的性别 也难。 那醉汉哼哼了半晌,忽的向着其余醉汉递了个眼色,便有一个醉汉大叫一声, 抡着拳头向那人扑了过去。接着,所有的醉汉都相续涌向那人。 一阵肆乱的拳打脚踢后,当众醉汉渐散开来时,那人已倒在了地上,洁白的口 罩上已映出鲜红的血色。 看着那人的影子已被他自己的身躯压在地上,她心如刀割,踉跄着奔入人群, 一下扑倒在那人身上,让自己嘶心的哭泣声狠狠的撕开沉寂的夜幕。 那些醉汉稍稍惊动于她的哭声,有两个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原先被打倒在地 的那个醉汉却不甘作罢,再次来到她的身前,向她伸出那只令人作呕的粗手。 她无视那徐徐伸至的罪恶,犹自扑在那人身上痛哭着——她要将自己对他的思 念与愧疚之情用眼泪来表其万一,好让他能够感知他在她心里的份量有多重。 当丑与美再次欲触未触之际,她身下的那人一下挣开她的掌控,将她护在身后, 接着便对着那几个醉汉揭开掩在他脸上的口罩,并从喉中擦出一种极其低沉嘶哑的 野兽般栗人的吼叫声。 惊叫,复惊叫,伴着惊呼着的“鬼”的字眼,几个醉汉在最短的时间内四下奔 逃出了这片本不属于他们的天地…… 吼声渐低,哭泣声终于又占满了整个夜空。 她努力的收着眼泪,但它却是那么的无可遏止,因为它的源头就在她眼中。她 命令着自己笑,那是她一早便计划好的和他重逢时的表情——于是,一张淌着热泪 的笑脸出现了,绝美,但却是他根本不敢面对的。 他呼喘着重又戴回口罩,挣扎着支起身来,拼命将自己的身体向前拖出,却终 于没能拒绝掉灯光的挽留,一下倒在了地上。 看着他伏在地上微微颤栗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他的惧怕,旁人或者不明白,她 是绝对能相见的,他怕吓到她,因为他是那么的深爱着她,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受到 惊吓!她尽力将自己的声音放柔,送出口时,那声音却是极为哽滞着的。 “我等你好久,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虽然你的心一直都在我这,但我 想要你身心俱在,虽然我的心也一直在你那,但我想要我的躯体也在你身边。” “以前一直都是你在照顾着我,在我开心的时候,你陪着我开心——即使我的 那份开心其实带给你的是痛苦,而在我不开心的时候,你就逗我开心——其实那时 你正为了我的不开心而抽搐着自己的心……我都知道的,虽然知道的晚了点,但终 于,我是知道了呀!” “以后,我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如果你还爱着我,就不要再离开我……” 他颤抖着的身体忽的剧震,嘶哑着的断喝冲口而出:“不是,我已不再爱你了, 我对你的一切情谊都已是过往了!” 她轻轻摇着头,这样的回答她早已想见,但她的嗓音却在这句话后无法放柔: “如果你觉得爱已是过往,那也没关系,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就是没有那份爱, 也还有我对你的歉意,如果你不能接受我这颗爱你的心,那么你总该接受我还有着 的一颗赎罪的心啊!” 他用力摇了摇头,高声叫着:“不,你没欠我什么,你根本不需要有那颗赎罪 的心!” “不是的,是我害你成这样的!”她的声音益加尖锐起来,不堪的往事一下袭 上心头:“一切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无法从他的甜言蜜语中走出,要不是我在燃 烧着的房子外向你投去求恳的目光,要不是为了给我抢出那些其实都是废纸的书信, 你的身体又怎么会受损,一切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求你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哪 怕是以罪人的身份……” 他忽的又挣扎起身来,努力试着定住自己的身子,却一时不敢再跨出步去: “不是,罪不在你,而是你的过往,如果那时你能意识到我的存在而放下他,我就 不会成为现在这样,这都是你对过往过份的眷恋导至的——而现在,我也已是你的 过往,请你再也不要让你的过往去毁却下一颗爱你的心,这不止对别人,对你自己 也是一种残忍!” 说着,他稍稍向前移了移步,很庆幸,他没有再失衡,他知道,现在他终于可 以离去了,从她灼人的眼神中,也是从她的生命中!他已是她的过往…… 他又回到了他的世界,整个黑暗就是他的影子,他已放弃了重回光明,在他内 心处,分明期待着再拐一个街角就能将自己的身体放底,而自己的灵魂就此脱出, 这样他就能一直陪在她身边,而她却不会再将他发现,不会再因他而痛…… 终于,又一个拐角处,他停下了自己累赘的身体,一阵阵郁闷疯狂袭来,使得 他剧烈的咳嗽着。 他边咳边靠着墙壁滑下身去,他实在太累了,对她说出那些话几乎用光了他所 有的力气,能走到这儿也已是个奇迹。 合上眼并不表示他就已能脱却他现在的一身猥形,但至少那样可以让他想起过 去的那身皮肉——虽也不算出众,但总还能像个人! 不知何时,一阵幽幽的清香已将他包裹,惊诧中,他睁开眼来,她挂着泪珠的 笑脸便映入他的眼中。 他已无力逃开,只有任着她站在自己的面前;任着她慢慢蹲下身子;任着她除 下那只带血的口罩;任着她轻轻将手抚上他的脸,随后,她笑靥生花,语音极尽温 柔。 “如果你非要做我的过往,那就做我来世的过往,至少今世,你再难成为我的 过往。”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