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 作者:铮然 一 那时候,天空的那种蓝是纯粹得晃人眼的蓝。 她是在流火的八月被一辆单轮的木架子车给推进陈家的门的。长长的一路, 陈家户里的族兄弟推着她,没有说一句话。她穿着斜纹布裁的对襟衫,黑色的裙, 象牙色的长统袜子坐在车上,听族兄弟的喘息声。 干裂的土路旁,棉株已经绽出跳跃的白色,耀眼纯洁。 跨进低矮的门,她看着她的男人——清秀敦厚。 那个夜晚是上弦的月牙,很柔很柔。 她的斜纹布衫的盘扣一点点出卖了她,象牙色的长统袜在月光下被蹂躏成复 杂的卷曲。 女人是水。 意像像潮水一层层的涌上来:她是在一个中年汉子的挑筐里走过流水,山道, 马路来到这块平原,她从挑筐的缝隙里望见长长的河流,忙碌的人群和漫无边际 的土地…… 她扎着羊角辫在田头奔跑,喊着娘,邻居山哥从岸边的芦苇丛里冒出来,把 一条蚯蚓扔在她身上…… 她初潮时,惊慌失措的蹲在棉秧中,死也不肯起身…… 她的上衣日渐绷紧时,她是多么讨厌邻家山哥火辣辣的眼光…… 如今她嫁了人,这个夜晚,成为流畅的水流。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日子宁静,然而贫穷。 入了秋,金色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不代表丰收。 她给他生了个儿子,那日子是大年初三,空气里的喜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时常抱着儿子看人群面朝黄土忙忙碌碌。在这些时候,她一直觉得自己是 一只孤雁,清清泠泠的叫了几声后就望向北方的天空。 没有人仔细的计算日子,从柳枝放青到芦苇开花,再到棉桃绽放,这些都只 是长长短短的阶段。 在那些阶段里,她当着他的面,冷笑着砸了一只祖传的龙纹碗:白底蓝纹, 碗底盘着龙,反面有印,中间排布着规律的米粒般的透明花纹。 现在已经没有了那种碗,偶尔在历史悠久的废墟堆里可以找见那些孤独的碎 片。 二 她已经老了,每当看向夕阳的时候,就想起那些红色的年月。 依然记得,似乎在一夜之间,世界染满了红色的激情,人们的脸总有惶恐的 积极色彩。那个在她眼里有些懦弱的男人,因着和气成了田间劳作的负责人。一 切都是劳动,然而日子愈发穷了。 她从没有一刻停息过对贫穷的抗拒。这让她与众不同。 也许所有的人面对一份迫切的渴望时,总是会忽略更多的事实。 所以,当那个关键的早晨来临时,她眼里映出的茫然与决断清晰得像自己掌 心的纹路。 是的,那是个清晨。 阳光躲在朝霞背后,西部的天空澄清的一如少女的眼神。那间破落的茅房坦 然的屹立在高远的天空下。 她的男人就那么以垂直的线条的形式悬挂在茅房低矮的横梁上,形如停摆的 钟摆。那根连接人和梁的细长带子,深青色,恰倒好处的宽,恰倒好处的长。任 何岁月都没有让她遗忘男人那低垂的头颅,额前油腻的黑发,还有那微微晃荡的 双脚。 十岁的儿子就立在她身边,呆呆的看着邻人们摆弄着父亲的尸体,然后突然 呜咽,狠狠地扯着她的衣角。那天,她的手腕处留下了两个牙印,她自己的,儿 子的。 这个时候,除了上帝,没有人知道,另一个生命也在她的腹中见证了这一时 刻。 没有人知道她男人撒手的真正原因,包括她自己。 邻人琐碎的言语的都在私语着同一个理由,一个让人觉得遭受躏辱的理由, 然而那确实个合理的理由,虽然可能不是真实的。 现在又是这个季节了,一 生里这个季节让她有太多刻骨铭心的记忆。 棉铃绽放着,耀眼的白色,柔软的蓬勃,就像激情年代的生命,虚弱的膨胀 自己。 她蹒跚的走在棉田里,伸手抚过这些白色的绵软。 就是为了这些绵软,她的男人在深夜里潜伏成委琐的人,游走在棉铃绽开的 气息里,挪动,摘取,慌张的网罗,那个她亲手做的口袋,就像一个啮人的洞, 伏在他的背上。微弱的星光下,狗叫声远远传来,然而还有脚步声。最终的定格 是,男人一脸惊愕的对着几个同样目的的身影。一些时候,脸面就像最重的枷锁, 他是个队长,红色岁月里的一个队长。 死——缘于羞愧。 这是合理的理由。 三 儿子一直恨她,当他在她手腕处留下那个深深的牙印的时候,她就知道。 她和男人一直争吵,争吵的时候儿子就看着父亲一脸的无奈和羞愧。 那个夜晚,男人摔门出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的那个夜晚,她用生平最尖刻的 言语辱骂贫穷。 真正的女人的辱骂不是赤裸裸的诅咒,而是刻薄的含沙射影,就像她的言语。 那个夜晚也该是上弦月,只是偶然的云挡住了清冷的月光。 她的男人在这个上弦月的夜晚出了门,然后没有回来。 到了后来,她才知道,他走的时候怀中揣着那个布袋,腰间拴着那深青色的 不宽不长带子。 几个月后,一个女孩出生在这个发生过争吵以及其他的房屋里。她的哥哥听 着她嘹亮的哭声,咬牙。她一直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每当看到儿子 冷漠的低下头时,原本心性上的强悍便脆弱的像花瓣。 她终于老了那扇曾被摔过的门已经残破得一如她的身体,铜门环上班驳的铜 锈勾画得像是老人的脸。 一直一直,她在这扇门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缅怀那个最初的上弦,然后她会 从枕下拿出那深青色的带子,静静的看,假如有月光照进来,能看见她脸上微弱 泪光,也许就像是星光。 黎明时,她打开门,颤微微的跨出门槛,仰起满是皱纹的脸,听孙子起床时 的声音。 某些时候,她的儿子站在二楼的后窗,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