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一九六九年,中共九大胜利召开。当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人民广场成了这 个地方最集中最神圣的焦点。 锣鼓喧天,斗志昂扬。少年至今都还记得这样的盛况:成群结队的工人师傅们 高高举起恢宏的宣传模型,踏着锣鼓的铿锵节奏,井然有序地步入会场。那些精致 的小模型里有一座庄严辉煌的天安门,还有各种各样飘扬着鲜艳红旗的汽车。红旗, 像澎湃浪潮一样的红旗,是人们眼前最壮丽的画卷。 人民巷是通往人民广场的必经之路。少年的大大牵着少年,抱着少年的弟弟, 站在自家门前看热闹。当时广场四周人山人海,红气球、红语录、呼啦啦鲜艳的红 旗,人人都有一颗红心,于是处处就都成了红海洋。 庆祝大会刚刚宣布开幕,人民广场上就有成千上万的红气球一齐飞向高空,人 们狂热地高呼口号,场面非常壮观。 少年惊羡地问:它们,都飞到哪里去? 人们满面红光,一脸豪情,手里的红语录高高举起,自豪地呼喊,说:天南地 北,五湖四海,都是革命的地方…… 记忆之始,情景犹存。好像就从九大开始,人民广场的必经之道——人民巷, 包括人民巷和中山大道的交汇,新华书店这面朝东的青砖墙壁,连同墙壁下那片开 阔的空地,就变成了人们聚众集会的中心场所。青砖墙壁上照例是贴满人民日报上 面的长篇社论,再就是新华书店、人民医院和建筑公司单位定期推出的批判稿,除 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居然冒出一个名叫“龚浪”的人亲笔书写的申诉书。据说这 个“龚浪”颇有一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斗争劲头,矛头直接指向县革委会里 当权人物,声泪俱下,要求彻底落实政策问题,给他摘帽平反。多少年来这个“龚 浪”就一直利用新华书店朝东的这面墙壁,反反复复地张贴他的书面材料,字字触 目惊心。谁也不清楚这个“龚浪”究竟是何方神圣,墙上的大字报是何时贴上去的, 为什么公社打办室的红袖章没有逮住他。他屡次扬言,如若县里不理不睬,他就会 提锣喊冤,届时从大东门开始,一路喊到十字街老街口,喊到人民广场,喊到县革 委会,然后喝一瓶“敌敌畏”自尽……少年就一直企盼这个“龚浪”出现,只想看 看他是不是长得青面獠牙,是不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什么也不说,只想看看他的 样子。可是,这个“不怕苦也不怕死”的“龚浪”始终就没真正露过脸。至少,连 个影子也没有出现,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谜。但是接下来的煞是醒目的白纸黑字的大 字报却如数贴上青砖墙壁,题目是《我要活命,我要吃饭》,落款依然是两个赫赫 的大字:“龚浪”。 龚浪变成了一条狼,总说他来,偏偏没来,就怕别人不说“狼来了”的那会儿, 他就出来,咬人。 人们看龚浪的时候,少年的父亲也看。父亲看完后,一言不发,灰灰溜溜地落 屋睡觉。等到晚上没人再看,他像夜猫子似的出门,一把二把扯下两大张写满字迹 的大白纸,揉成一团,拿回家生火煮饭。第二天,人们就看不见龚浪了,大家伙也 就把这件事给暂时忘掉,直到某天凌晨重新出现一张崭新的“最后通牒”,说:自 尽。 人们着实紧张了一阵,少年也着实兴奋了一阵。都是白忙。发出最后通牒的龚 浪,依旧没有露面,不见他的人影。不知他是否自尽,不知他自尽时究竟喝没喝 “敌敌畏”。人们依旧没见到他的模样,一个神秘的谜团,没法解开。 “龚浪”的传闻不久就不了了之,大家也没放在心头,各忙各去,按下不表。 不知何故,以后这块阳光充足的朝阳地面却派上别样用途,它逐渐演变成千百 街坊关注的“大看台”,里巷坊间抓丑揭短、评判是非正好落到去处,街坊邻里哪 家婆婆媳妇发生了口角纠纷,哪家娘姨妯娌偷人养汉,哪家黄花姑娘未婚怀孕大肚 子,这些花边谣言,如同生上翅膀,飞来飞去,最终落到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还有乡下传来千奇百怪的折子,木兰山飞天蜈蚣显灵预示天下大旱三年啊,罗汉寺 郑家闺女夜里撞鬼生下个大头翁啊,公社书记奸害妇女主任啊,两个下乡女知青被 民兵糟蹋后上吊投河啊,说得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据。这些稀奇都像戏文,里面的 生末净旦丑诸多角色,不约而同地都在这块巴掌大的地皮上,粉墨登场。 这就是城关。一个中国的缩影。 说大就大,说小也小。 二 居住在人民巷顶头的老黄家,经意不经意发生的家庭闹剧,难免成为众人关注 的焦点。 黄家多事。 河南老乡赤手空拳盖起一栋瓦房的传奇,多年以来就变作城关人茶余饭后谈论 的热点。有人传言黄家大院墙基下埋藏有成坛成罐的现洋,都是袁大头,用嘴吹过, 拿到耳畔嗡嗡作响。眼尖的街坊甚至瞧见拾荒的黄老乡玩枪,将一柄沉甸甸的左轮 手枪藏进粪筐。如今还有饶舌妇指责黄家院落种植罂粟,准备当作鸦片烟。更多的 稀奇事则是有关黄家女婿,那个唱戏的小生。 说黄家女婿来路不明,他家嫡亲爷老子就在台湾,给蒋光头当警察。说黄家女 婿唱戏反动,演反派,骂新社会骂得咬牙切齿。说黄家女婿写反标,建筑巷男厕所 有五个粉笔字是他写的,有人撞见。说黄家女婿在老家藏有一盒金银首饰,不肯交 公。说黄家女婿下流,曾主动上前勾引人家黄花闺女…… 黄家又闹得不可开交。这一回是父亲与母亲单独发生吵闹,没有牵连黄家爹爹, 也没有祸及大大。起因是少年在一次偶然的体检中查出患有肝炎,由于营养不良和 受冻受饿的原因,那时的穷家孩子几乎都有这些那些毛病,只不过黄家少年更为严 重。 少年瘦得皮包骨,面色蜡黄,下巴尖尖,露出肋骨如同大大的搓衣板。 大夫体检时,再三叮嘱孩子的家长,注意改善伙食,加强营养,孩子正在长身 体,不能长期挨饿。 父亲一听就暴跳如雷,不等到家,就当面指责母亲,认为这是母亲在家没有照 顾好少年的原故,一路上都是他唠唠叨叨,得理不饶人。 母亲起先还是带些愧意,不料被父亲唠叨烦了,干脆就骂开了花,说:你个乌 豆杂种,总是不落家,有钱就贴你姐,没见你往自己家里捞回一分一厘,凭什么嚼, 你。儿子饿了,冻了,是,晓得,我没钱,我的男人没给钱,我们娘儿伙靠谁?靠 爹爹吃,爹爹驮箢子拾荒拣粪,找黄细湾换米回来,给我们娘儿伙吃。你个乌豆杂 种,几时顾过家,几时顾过儿子,你还有什么狗脸,嚼啊! 黄家爹爹那时候就坐在门外,晒太阳,品浓茶,手里摆弄着一顶狗皮毛帽,若 无其事地哼唱梆子调。大大守护着膝下两个小孙孙,远远地躲到门后,孤莫无助地 朝屋外跂望,一脸茫然。 少年被两个冤家拉扯到大街正中,稀里哗啦,你来我往,活生生地剥了个精光。 说是要请群众评评理,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一个说:街坊邻居爹爹婆婆看看,把个孩子瘦成这样,忍心么? 一个说:是啊,饿,都饿,饿成这般模样,你做老子的不养儿,有什么狗脸在 外干嚎!…… 街道两旁聚集的都是人民群众,大家一如平时搞运动作斗争的习惯做法,蹲在 一旁,围成一圈,神态肃穆地关注着圈子中央的两个主角,你批我斗搞表演。就那 么一忽而,话题一转,他们的争吵叫骂即刻变成了上纲上线的政治辩论,将冻得瑟 瑟发抖的少年干脆晾在一旁,不闻不问。 母亲摇身一变,不是贤妻良母,她发誓要做革命接班人,阶级斗争就从自己家 里抓起,撇开孩子体检问题不管,话锋一扯,直奔主题,说:你各人承认,乌豆杂 种,你是不是反革命狗崽?你家反革命老头子是不是逃到台湾?千刀万剐的你这陈 家是不是历史反革命家庭?说说,地方上的人都听,啊。我们贫下中农就是要专政, 不允许你们反革命狗崽作威作福,无产阶级踏上一只脚,反革命分子永世不得翻身。 父亲则是信誓旦旦地拍胸叫板,说:党和毛主席教导我们,出身不由己,革命 靠自觉。我追求进步,爱党、爱国、爱人民,不搞社会主义破坏…… 母亲杏眼一睃,不以为然,用鄙夷的语气开口驳斥,说:红口白牙头头是道, 革命不是唱戏,乌豆杂种,你各人说说,人家贴得好生的大字报,关你么事,你干 吗撕掉?有人检举你在建筑巷厕所内写反标,有没得?各人承认,莫抵赖。 父亲一听此话,立即慌神,他手舞足蹈地原地蹦跳起来,声色俱厉,说:疯子 婆娘,不说不说,说远了。你把儿子弄成肝炎,毁了一生,这是大事,晓得不。 母亲不依不饶,立在街心,双手叉腰,怒目横睁,说:么事大事?切。阶级斗 争才是大事。你莫转移视线,叫人民群众死死监督你,踏上一只脚,永世不翻身… …你写没写反标…… 父亲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以正人君子自居,不管是不是。他不屑同母亲进行 阶级斗争的辩论,就摆摆手,说:我是有文化的人,不可作出那些苟且之事…… 切切,你个乌豆杂种有文化么?臭哄哄。你各人坦白,某某礼拜六擦黑,你是 不是到过三八餐馆门口?你说。 父亲已经不耐烦,两手在半空挥舞,双脚直跺地,说:是的是的,到过三八馆, 不是吃饭打牙祭,是学习中央文件,看报纸,又么样? 母亲皮笑肉不笑,缩作一团,阴阳怪气地用手指在父亲面前划个圈,说:你是 学习中央文件么?切,乌豆杂种。你是挑逗人家没出阁的大姑娘唦。有人看见,看 得清清白白,可以做证,就是你,乌豆杂种,调戏人家闺女,谈面爱。切,不要脸, 得咯,么事有文化?么事不苟且? 父亲终于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君子,他动手。 于是人民巷口黄家老屋门前的家庭闹剧就上演到高潮,一男一女两个人扭成一 团,拉扯揪打,不可开交…… 少年是个生性内秀的孩子,不经这般折腾,内心早已凉透。极度羞怯的感觉, 恰似现在这般模样,赤着躯体,一丝不挂,在深秋的瑟瑟寒风里,与它一同瑟瑟地 发抖。余光之中,他窥见一个清秀的姑娘正默默地注视自己,与旁边观看热闹的群 众不大一样。什么不一样呢?那种悲悯的眼神。 就这,悲悯的眼神,连同那张清秀的容颜,深深刻进了少年的记忆。 那是一九七○年深秋。一个黄昏。在黄家老屋街门口。 那个黄昏,风声很大。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