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一九七三年九月一日。这是又一届新生报名上学的日子。 熬过了一个酷热的暑天,刚刚进入秋季的时候,少年此时终于以黄家孩子的身 份从县直幼儿园大班对口升入城关二小,进入小学一年级读书学习。 城关二小位于这个县城东门城墙下,校园靠东的围墙正好贴近一段古老的城墙, 学校门前就是车来车往的中山大道。围墙后面正是少年刚刚读完大班的县直幼儿园, 小学与幼儿园仅仅一墙之隔,中间空余一条便道,可以直通人民广场。 当时城关有四所小学。一小在西,二小在东。那个三小从没露面,有人说它设 在水塔部队,少年从没见过。四小位于老三街以外护城河畔。一小的孩子属于二街 和三街,大多来自双职工家庭,是工人子弟,也有极少数干部子女。二小的孩子多 数出自县直干部家庭,只有少许城镇居民。四小的孩子几乎清一色都是郊区菜农户 口,他们是顽童,穿得破破烂烂,嘴里脏话连篇,手里脚上全是阿猫阿狗功夫。 少年从小就在城关长大,但也没到过文教巷那端的一小,更没到过三街以外护 城河前的四小。他只在老街口长大。 报名后少年按顺序排进一年级(一)班,班主任姓李,是个慈祥和蔼的中年妇 女。李老师讲课时说普通话,很动听,轻声细语,特别强调组织纪律。 那年头运动多,集会也多,“白卷英雄”张铁生粉墨登场以后,黄帅开始反潮 流,紧接下来又是批林批孔运动,一趟一趟的运动,把老师同学都训练成了运动健 将,惟独少年不是。 课间操做完以后,全校师生总会原地立定,站在操场上听报告,通常需要很长 一段时间。时间久了,少年就开始晕眩,大汗淋漓,几近虚脱。坚持到后来两眼一 发黑,失去知觉,一个趔趄,整个人就瘫倒在地。 屡次几番遭遇这种昏厥,少年就形成恐怖的意志反射,逢到集会站立,他就自 觉不自觉地开始发晕,不能自控,渐渐地失去知觉…… 能够在少年晕倒以后搀扶他站起来的是他的两个同学,一个叫邓卫东,一个叫 孙华文。他们都是男同学。 少年因此结交了乐于助人的孙华文和邓卫东,上完课他就经常找他俩玩,聚在 一块看书,谈天,讲故事。孙华文白白胖胖,口音有些怪怪的,不像前川本地方言, 可他一直坚称自己在黄陂人民医院出生,生下地八斤重,所以他在家里的乳名又叫 “八斤”。少年看了,听了,还是不信。邓卫东却长得瘦瘦精精,像他家父亲,一 举一动都像,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姿势都像,只有一点不像,那就是他不好读书, 喜欢逃课。他曾带领少年溜进县委大院偷摘未成熟的桃子,不巧被看护桃园的大伯 逮住后,竟不敢承认自己是邓老师家的孩子。 三个亲密伙伴围在一处就看书,他们看的大多是高年级的教科书,有语文,也 有人类发展史,还有一本常识,说的是学工学农的内容。在邓老师的指导下,他们 也看毛泽东选集,一共四卷,翻开大红的封皮,每篇文章都读,一天一篇,读得津 津有味,读的时候少年还用铅笔做记号。 “老三篇”是当时人手一册的红宝书,少年能够熟读成诵,引得街道大妈惊羡 不已,纷纷虚心朝他请教。印象最深的是《愚公移山》这篇,愚公说只要有儿子, 就会有孙子,子子孙孙以至无穷,不管是王屋,还是太行,每天不停地搬,都能搬 掉。可见有儿子有孙子,就有成功的希望。少年就将这种想法牢牢记在心头,自己 是儿子,自己也会有儿子,也会有孙子,有自己有儿子有孙子,不搬太行,也不搬 王屋,就只搬砖头,盖一座大房子。比较新奇的一篇是《纪念白求恩》,说的是一 位外国医生,他是加拿大人,接受加美党的派遣,刚从欧洲战场回来,不远万里来 到中国,不是来旅游,不是来探险,而是来帮助中国人民抗战,打日本。为了救治 八路军战士,不顾个人生命安危,最后牺牲在太行山战场上。读后令人唏嘘不已, 少年很为那位白大夫伤心,为了国际主义事业,搭上性命,结果连老家都回不了。 他的妈妈在等他,回家。这番也等不到了,太平洋那么宽,他的魂灵游不回去。这 样一想,他不禁心酸,眼角发热,涌出一腔热泪。那篇《为人民服务》讲了一个八 路军小战士的故事,不是驰骋疆场,也不是饮马黄河,更不是血染长城,而是默默 无闻地呆在陕北烧窑,尽心尽力地为首长送炭,不知道他烧窑的时候唱不唱信天游, 不知道他送炭的时候唱不唱东方红。有一天窑塌了,小战士就死了……一个人的生 命可以重于泰山,也可以轻于鸿毛。司马迁的豪言壮语成了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少 年想了又想,最后觉得的确如此。 邓老师也觉得的确如此。邓老师就是邓卫东的父亲,在城关二小当老师,原先 教过中学。 邓卫东的父亲是学校的老师,现在教五年级毕业班的语文课,学问硬是了得, 认得很多很多的字,还背地里教他们三个少年吟诵唐诗宋词,起先学一首绝句,念 :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三个少年男生就跟随邓家父亲吟诵,一字一句,抑扬顿挫。 邓家父亲特别强调这个床,他说这个床不是我们现在睡觉的床,古时睡觉的床 叫作榻,这个床,实际就是河床。诗里是这样一种情境:月光照在水面上,这个人, 站立在水边,到了中秋节,他想念自己的家。 稍后,邓家父亲又教他们背诵一首律诗:“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凄凄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三个孩子躲在邓老师的书房里,吟诵千古诗篇,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不知窗 外已黄昏。 “烟波江上使人愁”,一个愁字,把少年的情绪牵引到千百年前的漫漫时光, 时空倒错,这情绪仿佛又从千百年前绕转回来,重又落到少年的心头,愁肠百结, 不得排解。 二 少年爱读书,喜欢上学,可是他的文具很少,只有一支新铅笔,却没有橡皮, 也没有文具盒。 有一天放学回家,母亲递给少年一块香喷喷的东西,说是一位阿姨刚从汉口回 来,送给他这个礼物。少年嗅嗅手中这个稀罕的物什,下意识地用嘴一咬,留下浅 浅两颗印痕。母亲很是豪爽地大笑,笑后鄙夷地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头,说:谗猫, 好吃么?这是刘阿姨送你的橡皮啊,做作业用的,怎么能吃呢? 少年心想,如果能吃,我只吃一小半,留一半给弟弟,再留一些给大大。可惜 不能。 刘阿姨不是好人,还没结婚,就怀了毛毛,不怕羞。少年并不喜欢她,但是却 喜欢她送的这块橡皮。为了给这个香喷喷的新文具橡皮擦子找个安身所在,少年开 始翻弄家中的箱底,翻箱倒柜寻找一个什么小匣子啊小盒子啊,将它安顿。 他终于从黄家爹爹房里一口沉甸甸的木箱里翻出一具铁皮盒,外观锈迹斑斑, 揭开一看,里面安放着一札发黄的写满毛笔字摁着红指印的纸卷。少年并不认得 “房契”,也不知道它的份量,可他知道它的重要。黄家爹爹房里尽是拾荒捡回的 宝贝,外面风传河南老乡埋藏有现洋,一吹就响,还藏有左轮手枪,只是没子弹, 外人是不敢随便进去的,他们都怕黄家爹爹手里的榆木疙瘩。少年这回是从前后厢 房中间的夹缝挤进来的,回头还得从那条夹缝挤回去。黄家爹爹现在正守在房门口 打盹,不然闹醒了,就会挨打。 寻觅了一个下午,最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物件。后来少年干脆就把自己咬出印 痕的地方穿一个孔,系上一段毛线,挂在颈项。 读小学一年级时,那个名叫潘力的同桌女生总爱在放学以后找到少年家门口, 来约少年陪她玩。潘力的爸爸长期出差在外,很少见到他在家,妈妈是街面上饮食 服务公司的职工,在国营人民旅社上班。潘力家住饮服公司宿舍,单独跟妈妈住在 一起。那个宿舍大院除了潘力,全是大人,大人白天上班工作,晚上开会学习,没 人陪她游戏。 可是少年不喜欢这个潘力。 上课的时候,少年不知何故,天生爱动,不爱听老师的话,总在下面搞小动作, 再不就是小声嘀咕纠正老师口里的白字。老师没听见,叽里咕噜惹得潘力心烦,就 举手汇报,告诉老师下来尅少年一顿。 少年知道自己的毛病,可是难以改正。在家里也是一样。 有一次,一群邻居孩子聚在一起玩耍,大家打珠子,踢毽子,玩得兴高采烈。 木木的哥哥清明走过来,揪住木木就是一记勾指,敲得蹦蹦作响,然后离去。他说 是木木刚在爸爸那里告状,害得自己挨打,现在过来报复。木木摸着敲疼的脑壳, 愤怒地盯着哥哥,想从眼角挤出泪,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就算了,敢怒不敢言地目 送哥哥走远。 这群孩子个个噤若寒蝉,停下手里的游戏,大气不敢出,偷眼看木木,看他那 副可怜相,忍俊不禁,但都没出声。刘光辉拉着他的妹妹躲到一边,当面又不敢并 步跑走,只得缩成一团,假装不见。黄家弟弟和方家弟弟正好划班凑份,两个人一 抬头看到木木挨打,也怔怔犯傻,不知所措。惟独这个少年宛若幸灾乐祸似的嘿嘿 笑起,继而发出大快人心一般的哈哈大笑…… 恼羞成怒的木木当即张狂地扑过来,揪住少年一顿暴打,出气,解恨。 少年就一直有这个毛病,明明知道是毛病,就是没有改掉。 潘力举报他的时候,他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是他从来都不会玩弄两面三 刀的把戏,依旧故我,几次三番就免不了被老师严厉地批评,罚站,检讨。 等到潘力再到黄家门口约请他出门玩耍时,少年不为心动。他开始记恨。潘力 就亮出一副崭新的扑克,主动送给少年做游戏,说是只要陪她玩,就可以将这副扑 克牌送给他。这样少年就心有不甘地陪他的同桌同学玩起踢毽子、跳皮筋、翻花花 之类的女孩子的游戏。 不久,木木从黄家堂屋偷偷拿走了那副扑克。少年后来不愿与潘力做游戏。潘 力就索要扑克。少年手里的扑克不翼而飞,他无法赔偿潘力,只得继续陪她翻花花、 跳皮筋、踢毽子,惹得对门皮匠家的大凡和小凡都讥笑他,说他有病,不讲脸,陪 那女孩玩女孩的游戏,没出息,笑掉大牙。方家大哥清明也笑,领头起哄,木木和 四毛也就跟着刮脸皮,大声唱和,说:羞羞,不讲脸,羞羞,不讲脸…… 少年讲脸。可是扑克牌失踪了,他赔不起。他不敢惹恼女同学潘力,怕她不顾 场合索要扑克。他也不敢顶住那些大男孩对骂,因为他打不过他们。 木木也有失窃的时候。木木读小学三年级,比少年长两年,他们班上有图画课, 少年没有,但是少年喜欢绘画。有一天,少年溜进对门方家堂屋,没见木木,也没 见四毛,只见木木的书包随手扔在地上,里面的书本滑落一地。 少年装模作样地喊叫木木,也喊叫四毛,声音怯怯的,有些谄媚,可是没人应 声,方家没人,没小孩,也没大人。少年斗胆地绕过木木的书包,从散落一地的课 本里一手就拎起图画课本,抖抖索索卷成圆筒,胡乱塞进裤裆,顺便将一盒十二色 蜡笔也抓进手心,然后迅速逃离。 从此以后,少年就躲在自己家里学画画,用彩色蜡笔将课本上的那些图案诸如 五星红旗、火炬和大红灯笼,一五一十地画下来,装订成册子,捧在手里看。刘光 辉爱看,刘家妹妹也看,方四毛也看,晏家哥哥弟弟跑过来看的时候,引来了游手 好闲的小凡,小凡的父亲陈皮匠过来喊小凡回家吃饭,于是也抽空凑近前观看。 陈皮匠眼睛老花,举着那本沉甸甸的图画本,像鉴赏一件稀罕的宝贝,上下左 右仔细端详,啧啧称赞。 这时,木头木脑的木木站在大家外围,一本正经地做介绍,说:大旺画的列些 个,我们都有,这有,这有,这也有……天安门么,有的,我们都画过,没他画得 好,他画得像,像真的,我们都不中。 少年一阵心悸,惟恐木木发现真相,狠狠地揍自己。可是木木一直就很木,到 头都没发现这个秘密。 街坊邻居也都知道少年会画画,而且画得像。 那天傍晚,陈皮匠破例没有骂他家堂客,却将戴眼镜的瞎子书虫大女儿大骂一 通。没人明白陈皮匠究竟发了什么神经,陈家大女儿却躲在闺房哭泣了整整一个黄 昏。 二 人民巷那几个贼头贼脑的顽皮大男孩一直觊觎黄家大院后面种植的玉米棒棒, 他们乘着每天下午黄家门口没人的时机,总是从人民医院一侧偏僻的角落,三三两 两叠罗汉翻爬院墙,悄悄钻进玉米地,不惜折断秸秆,揣起一节节的玉米棒棒,飞 也似地逃离。 他们面对面,朝着黄家大门津津有味地大啃大嚼玉米棒棒的时候,少年就觉得 这是一件耻辱的事。这就好比书里说的“鸦片战争”的故事,被人打了,还被人羞。 爹爹好像对这件事情并不上心,大大也管不了。少年愈发感到羞耻,就决心自己亲 手雪耻。 少年开始行动。他观察了几遍,那些贼骨头通常选择侧面的院墙偷爬,远离黄 家大门视线,不易被发现。那堵围墙外面比较矮,墙根正好长着一棵歪歪扭扭的女 贞树,院墙里面有一堆乱石搭脚,进出都方便。少年首先动手将这堆乱石搬掉,他 花费了整整三个清晨的时光,直把大小石块一一清除干净,还原成先前的平地,这 样墙面就变得高了许多,从上往下跳,有些胆怯,从下往上望去,显得高不可攀。 做完这些力气活,少年又开始使出计策捉贼。 那天下午,正是顽皮透顶的大男孩相约翻墙之际。只见清明踩上木木的肩膀, 爬上墙头,木木又踩上四毛的肩膀紧随其后。皮匠家的大凡不甘落后,一脚踩上弟 弟小凡的肩膀,等小凡站直身体,他也就爬上围墙。他们一一攀上墙头,正待按原 计划准备跳下时,不料发觉院墙里面变得很高,与原先并不一样,不敢贸然下跳。 几个顽皮的大男孩正在推推攘攘,相互唆使由某某先行试探一下,其他人等再 才下去。木木竭力推诿,结结巴巴地分辨说自己跑得不快,如果河南侉侉发觉有人 翻墙,追打上来,自己逃跑不及,不是挨打么。还是小凡先下,小凡跑得快。小凡 不计较木木拉出自己做挡箭牌,他建议清明先下,因为清明个高,长得瘦,跑起来 更机灵…… 一个蒙面侠客闪现,只见他反穿一件河南爹爹捡粪的黑布大褂,一顶泛黄的草 帽遮着脸面,手里扬起一截带刺的柏子树枝,一阵疾风,从墙角横扫过来,劈头盖 脸直往他们身上抽打。 一惊一吓,顿时就吓退了两个,大凡立刻退回墙外,小凡也顺势溜掉,墙头上 的清明当即双腿交叉骑墙卧倒,躲避了柏枝的抽打,剩下一个木木脚下打滑,一骨 碌跌下院墙,坐在泥地里爬不起来,被愤怒的蒙面侠客一阵狠揍…… 少年脱下伪装以后,径自逃出家门,直往人民广场奔去。他不愿连累家里,不 愿被那些不良小子围住黄家门口打闹,不愿大大出面遭人无礼奚落……他逃了出去。 这群遭到戏弄和反击的捣蛋鬼即刻发现少年窜出的身影,恼羞成怒地追上来, 一路喊打。 少年笔直逃向人民广场顶端,再往前就是空空荡荡的主席台,毫无遮挡。他钻 出主席台后门,跳下石台,落地一看,傻了眼:面前是一片学农的稻田,田里的稻 谷已经成熟,沉甸甸,谷穗压弯了腰,正待收割。稻田以外就是铁锁龙潭,池塘里 碧波荡漾,深不可测。他自己站立的这块落地,三面环水,惟一的出路奔来一股追 兵,杀气腾腾,一个个都是张牙舞爪,纷纷叫嚣要捶死他…… 他灵机一动,跃下石台下的田埂,直挺挺地贴在冰冰凉凉的长满茅草的斜坡上 装死。他暗忖:今日一顿暴打,估计避免不了。 这时,只听到高高的头顶上发出唰唰啦啦的拨动茅草的响声,田埂上传出这群 大男孩说话的声音。 狗、狗、狗日的……大旺……把、把、把我的屁股、股……摔痛痛……还、还、 还用鞭子抽、抽、抽我……吓吓、吓我。这是木木的骂声,一边叫骂一边吸气。 出来,我晓得是你,大旺,今天不打你,明天也打。木木的哥哥清明大喊大叫, 同时踢下一串又一串坷垃,边喊边踢,边踢边喊。 哇,他是不是装死,一动不动,没气。这是小凡的声音,应声投下的一块石头, 骨碌碌滚下斜坡,擦过少年耳畔,划过他的臂膀,滚落进水田,砸倒了几株沉甸甸 的青黄的谷穗。 我们走,明天摸早,把他们黄家院里包谷,一棵不剩,都砍断。把黄老乡爹爹 圈里的羊,一只不留,都放跑。这是大凡咬牙切齿地赌咒,跺一跺脚,撒一泡尿, 愤愤地踢落坡上的石头土块,仿佛泥石流,带着腥臊的臭味。 少年静静地贴紧陡削的土坡,透过密密的茅草,两眼望着天上游弋的云朵,大 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明天的遭遇会是怎样,不知道那些蛮横的大男孩如何惩罚自 己,不知道他们现在走掉没有。他只知道,自己不是大侠,不是。他凝视着那些千 姿百态的云朵,心里虚得发慌,无可奈何之后,只有出神…… 擦黑时分,他忽然听见大大凄惶的呼唤,喊着自己的小名,由远而近,像是叫 魂。 他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没命地爬上土坡,朝着大大的叫唤跌跌撞撞地奔去。 三 春节过后,少年开始读小学一年级下学期的课程,班主任换成了一个姓任的女 教师。任老师近视,男同学都喊她“任糗眼”。上课的时候这个任老师题外废话很 多,课文却讲得极少。少年常常被点名叫起罚站,一站就是一堂课,天长日久,大 家始终不知是何原故。多年以后这个任老师不仅做了少年的邻居,而且变成街道家 具店的会计。偶尔一问方知,当年任老师讲课的时候,少年总是在下面纠正她嘴里 的错别字,不给新来的语文老师留情面,纠正多了,任老师当然就会不高兴。 少年在小学一年级的课堂学习中,尽管总是不讨好老师和同学的欢喜,成绩却 是优良。期末考试的时候,拼音和算术两门功课,同时获得了两个一百分。 就在这个春天,清明节刚刚过完,黄家爹爹去了一趟河南。去的时候,将家中 值钱的骨董统统变卖一空,紧接着还把家里剩下的最后的一群活物——活蹦乱跳的 山羊,拿一根绳子拴了,轻车熟路地来到汉口大智门火车站。据说当时铁路上不允 许旅客捎带动物,老人家不惜就地贱价卖掉了山羊,把现钱往腰里一揣,搭乘火车 北上了。没过多久,黄家爹爹两手空空地从河南确山回来,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变 得沉默不语,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直勾勾地发愣。 终于在一个晚上,父亲刚好上夜班不在家,黄家爹爹就刨根问底地找大大和母 亲追问一个瓷坛子的下落。那个瓷坛是黄家用来腌制过冬食用的萝卜白菜的,清明 节过完就洗干净了,留着今年冬至再用,偏偏就找寻不到。 为了这个瓷坛,黄家爹爹同母亲争吵起来,大大怎么劝,也不管用。母亲平常 是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的,尽管依照习俗认为抱养的孩子命硬,恐怕克父克母,一 直以来她从来都是喊他叔叔没喊过爸爸。为了一个平时并不怎么起眼的咸菜坛子, 父女俩闹腾得不可开交。 少年悄悄从小床上爬起,趿拉着拖鞋,径自跑到父亲加班的车间,找到正在染 坊浣纱的父亲。那时父亲倒是没有少年这般地焦急,他紧张地围绕转动的机器不停 地跟着它转动,不停地穿纱,浣纱,绞纱,自己也变成机器,只是得空抽出身,望 着少年,轻描淡写地叮嘱了一句,说:晓得了。回吧,好好睡。莫管。 当天深夜黄家爹爹中风去世。 母亲等到学校放暑假的时候,就把少年和他的弟弟带到汉口走亲戚,郑重其事 地把黄家爹爹逝世的消息,告知了亲友。那是少年第一次坐汽车出家门,平生第一 次来到汉口。在汉口清芬路的里份里,少年第一次吃苦瓜。汉口的家家说,吃着苦, 过后就甜。少年尝了尝,细细品味,果真如此。汉口的舅舅和舅母言和意不和,掰 不到一块。舅母是地地道道的汉口姑娘,爱面子,讲时髦,就是不顾家,经常在外 面同别的男人鬼混,夜夜不落屋。家家也没得法,听之任之,只要家里不吵不闹就 算了。 家家说:锅米托福。锅里有米,不饿肚子,就是福气唦。 后来他们家始终就没能阿弥陀佛。吵归吵,闹归闹,吵闹完毕,日子还得往后 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件都不省心。舅舅家不久遭遇到连串祸患,数不清的麻 烦就接踵而来。听说舅母得了癌症不久就去世,全家因此背上还不清的旧账与新债。 舅舅颓废下去,百事不管,只顾借酒浇愁。大姐只得早早出嫁,另谋生路。大弟和 二弟不约而同辍学在家,无事生非,变成了街头地痞流氓,扯皮拉筋,打架闹事, 你进我出,成为派出所里的常客。 少年再次见到家家的时候,是自己二十岁以后来到汉口求学。他远远瞧见自己 的老家家,在长江书店大门外的偏僻角落摆个小书摊,专门出租连环画,附近的男 孩女孩就花两分钱,坐下来看。那天是个阴冷的星期日,少年来到长江书店买书。 家家已经不认识他了,她的那双老眼充满苦涩和无奈。少年拉着家家的一双皱巴巴 的老手,塞给她五元钱,叮嘱她保重。家家泪眼蒙蒙地望着他,呆呆地喘气,说不 出话来。后来多次,少年远远地站在六渡桥街口,透过城市的车水马龙,透过行色 匆匆的身影,望着书店角落那个佝偻的身影,悄悄落泪。终于有一天,那个书摊不 见了,白发苍苍的老家家也不见了……少年呆呆地立着,脚下随风飘零的都是第一 股寒潮掀起的枯叶……家家没了。 长江书店永远是少年念念不忘的地方,那时柜台里并没有多少可供读者选购的 图书,可是那本套红的《新华字典》在店堂一溜烟摆出一排一排又一排,着实令求 知欲正旺的少年,欲罢不能。他几乎天天踯躅在橱窗前柜台边,吮着自己的手指, 贪婪地从不同的方位、不同的角度,透过严严实实的厚厚的玻璃,反复观赏它们的 外观模样。 母亲那时就很向往大汉口的繁华的城市生活,羡慕得不得了。少年从母亲模仿 汉口人说话的腔调中,窥看出来这个秘密。 汉口话听起来别扭。咳咳唦唦,如同吵架,是谁认为它好听呢?不如黄陂方言 古韵。少年不屑。可他自己开口说起汉口话,浑不见一丝杂音,字正腔圆,煞是正 宗,教人一听就知晓是汉口六渡桥一带的发音,就连机灵活泼的弟弟,也自叹弗如。 因为楚剧里的对白大多沿袭了黄陂孝感的乡下俚语杂音,经由唱戏男女角色作出夸 张的表演,就成那味。弟弟也没法。 但是少年却被离清芬路不远的一座高高的铜像吸引,一位充满斗志的长者,正 用一种激励的眼光,密切注视前方。前方是这个城市一路电车的起点站,出行的人 们在红袖章和小红旗的管束下,排队上车,去到长江对岸的另一个叫做武昌水果湖 的地方。水果湖听说是个很神圣的地方,那里是全省政治中心。少年没去过。他经 常围绕着这座铜像打转,他瞻仰着它,在它的前后左右不同的地方,踮起脚俯下身, 长久地端详,接着不断用自己的手掌四处摩挲铜像基座上面深深的字迹。 少年认识这位栉风沐雨的长者,它就是伟大的孙中山先生。 回到家里,少年脑海里总会出现长江书店玻璃柜下陈列的字典,它们一模一样, 排成一溜溜,不停息地在自己眼前晃荡,如同多少年以后电脑上的屏保图案。 当着大大的面,少年不能表露出购买字典的奢望。他将大大遗失在门槛上的一 张钞票捡到手,摩挲了一阵,重又悄悄放进大大卧房内的一只针线包里,并慎重地 将包包扣襻系紧,然后陪在大大身边。 黄家爹爹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大总是一个人坐在她自己的卧房内哭泣, 嗓音嘹亮,抑扬顿挫,诉说着黄家的辛酸往事,诉说着黄家爹爹兴家创业的艰难, 像是楚剧里面流传的讶腔,正宗的悲讶,如泣如诉如悲啼。 大大这样哭诉: 我的故人哪,说从前,从河南下湖北,吃尽几多苦头……鸡叫头遍就起身,日 头落西不见人…… 我的故人哪,说从前,为活命做侉侉,过继细湾像叫花,挑水劈柴带打杂,放 牛放羊带放马……辛辛苦苦成了家,多年膝下没得伢…… 我的故人哪…… …… 少年就静静地倾听,潸然泪下。 四 正是那年暑期,新华书店要征地搞基建,首先就将老黄家的地皮全部征用,根 据双方在书面合同中达成的协议,由新华书店方面负责另行还建一栋平房,地址另 选,大小三间,黑瓦红砖,担保八年。 黄家老屋终于拆除了,一个下午拆成平地,变成废墟,黄家爹爹的“杰作”顷 刻灰飞烟灭,也没人惋惜。 黄家老小暂时借住到了新华书店一洞狭小逼仄的楼梯间内,安顿炉灶,重新开 火做饭。 就在清除黄家老屋家什对象的间隙,父亲自作主张,为了节省费用,将黄家爹 爹的骨灰盒从殡仪馆取回来,用包装过水泥的厚实的纸袋,一道一道捆扎好,塞到 床下。然后又在一个宁静的清晨,喊过少年,挑起一担水桶,将那包裹塞进一头空 桶,另一头装进一柄锄,径自朝北城后头走去。 少年曾经见过床下那个神秘的包裹,他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总是感到很害 怕,可是又不敢对任何人说起。现在他尾随在父亲身后,直接往那个神秘的北城后 头走,不敢接近,又不敢掉后,若即若离地慢慢跟着,有些磨磨蹭蹭。父亲不耐烦 了,回头大喊了一声。他赶紧跑了上去。父亲让他等候在一堵废弃的城墙垛头下, 照看撂下的扁担和水桶,自己一闪身,独自钻进了密密麻麻的树林。树林旁边有一 口深不见底的小石潭,传说里面住着妖怪,白天躲着不动,晚上出来咬人,很怵人 的。少年直觉得背心发凉,两腿发抖,期待父亲赶快从密林中出来。 后来母亲和大大果真追问黄家爹爹骨灰盒的下落,特别是大大,哭完故人后, 就诘问盒子的所在。父亲起初支支唔唔,东扯西拉,圆不了慌。母亲就大骂,说: 清明不祭祖,养的猪和狗。父亲执拗不过,后来就承认把岳父大人安葬在滠水河那 边,鲁台山上,双凤亭旁,说是山清水秀,可以登高远眺。并且他还特地把自己的 两个儿子带上,煞有介事,亲自到山上祭扫。 少年非常想知道为已故亲人上坟扫墓的细节,可是父亲将他们哥俩带上,只是 绕着双凤亭闲转一圈,坐在一块巨大青石板上歇息片刻,算作上坟,回家后再一本 正经地向母亲汇报。 陈家下湾祖母的坟,少年从未祭扫。父亲不敢招惹祸端,一年一度的清明,他 就躲在黄家老屋院落里,种菜,砍柴,听着鹧鸪的鸣叫,静静地发呆。 现在的老黄家实际上已由父亲全盘接手,内外事务一肩挑。母亲长年病休在家, 大大无依无靠,两个儿子上学,打开门一家子人穿衣吃饭,柴米油盐,样样都是伤 透脑筋的事。母亲病了,就什么也不管。 父亲很是为自己能够当家作主感到自豪,现在正逢搬家,就是一桩出头露面的 大好时机,当即就毫不犹豫地投入到拆迁还建这项劳神费力的工作中,热火朝天地 奔波着,不辞辛劳。他很夸张地提起笔同新华书店方面签订合同,很张扬地捏着上 级批文到城里四处选址,很内行地同负责施工的建筑队讨论奠基砌墙的细节。现在 随处都可以瞧见他的身影,他走路的形态不是很中看,一如每餐咀嚼难看的吃相一 样。可是他很勤奋,白天坚持上班,夜晚就在工地上动手干活。一筐筐的新土,从 刚刚拆除的城墙里掏出,又一筐筐填进自家房子的地基里,像个当代愚公。尽管这 些活计都应该是由建房工人干的,可是他亲自干了,并且乐此不疲。少年也自觉加 入到建造新房子的队伍,每天黄昏捧着饭菜,从城内徒步走到城外三街,送饭给父 亲,然后自己接了扁担,接替父亲从城墙里往外掏土,也是一筐筐地把土挑回,填 进自家的屋基。年方九岁的少年已经满头大汗。 明三暗六式连三间的新房子,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比如左邻右舍,门前屋后, 拥有三间房子的家庭并不多见,可见当时这房子的价值。 新房子落成后的第一个除夕,父亲贴出了亲手书写的对联,横批正是“饮水思 源”四个大字,表示对黄家爹爹的尊重,表明自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后来若干个 除夕,上下联的内容也跟随时代在发生变化,横批这四个字,就一直没有改动。 少年全家搬迁到了城外老三街,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很长一段时日, 大人孩子都适应不过来。说是老三街,也不全是。从地理位置看,只能算作老三街 的外围。真正的老三街是从这里继续往西,被西郊的那条弯弯的护城河圈住,密密 麻麻的一大片街巷里弄。他们落脚的这块地皮原先是大西门外城墙根下的一片臭水 塘,竹器社经常在臭水里浸泡竹子荆条,塘里的污水就愈发变得臭。古老的城墙正 在逐段拆毁,这片水塘也正在日渐填埋。 黄家搬迁过来之前,早已有一家姓陈的人家在水塘边盖起了房子,一套两间, 新房。他们家里有两个女孩,年龄都跟黄家少年相仿,大的叫丽华,小的叫丽红, 还有一个稀罕得不得了的贵贵子。这个贵贵子大概同黄家宝贝弟弟同年。陈家的父 亲名叫陈高文,当时就在国营副食品公司上班,单位食堂的大师傅。他把自己新建 的这套平房看得像个宝贝疙瘩似的,跟家里的贵贵儿子一般,不让左邻右舍打搅, 哪怕是一块砖头或者是一片瓦当,都不许干扰他们陈家一丝一毫。害得黄家建筑队 无法正常施工,不得已随时停下手里的活计,请求领头的队长前来解决问题。队长 来了,即使举着图纸,也管不了这等邻里纠纷,于是就请来东家,把新华书店的经 理头头们请来,进行调停。陈家黄家为了相邻之间的鸡毛蒜皮,他们两家的父亲就 经常围绕着他们的房子——房子交界的砖头瓦当,一遍又一遍地吵闹、争辩、赌咒 ……后来,黄家的两个儿子出脱得一表人才,不仅恢复了陈姓,都已成家立业,传 宗接代。可怜陈高文家就不幸得多,他们家的贵贵独子初中毕业刚进入社会不久, 就在一个隆冬的夜晚,自己跳进了外婆家菜地外的薛家湖,过早地结束了年轻的生 命。据说是因为单位上班压力大,同事关系复杂等等的大多子委屈。这已经是后来 的事。 一吵一闹,几十年的光景就在弹指之间一晃而过。 黄家新房子建起不久,恰逢原先人民巷的老石家落实政策,返迁回城,石家父 亲拖带一家大小从原籍乡下回到城关,七挑八选,就选中大西门外城墙根下这块空 地,座东朝西,却好与老黄家又背靠背,作了邻居。 小巷对面的城墙一边拆除一边建房,不知不觉也陆陆续续地朝南发展。李家老 三大是个守寡多年的老妪,老李一家原本与老黄家沾亲带故,当初住在城内人民巷 时,两家也有些走动,不过老三大一直寡居,养着两个儿子,几十年如一日,倒也 安安稳稳。老三大自己就有一份工作,是国营三八餐馆的掌勺师傅,不愁吃喝。他 们家里的大儿子进了电力局,分配到离县城不远的一个乡镇上班,小儿子很小就到 汉口去了,据说也是不错的大单位。实际上现在家里也就是她一个人独处,说是建 起新房,就为大儿子娶亲,李家媳妇是国营制药厂的正式职工,家境不错,也算都 是门当户对。 老黄家正对门一家姓郑,刚刚从老三街一间属于房管所的公房里面搬出来,抢 占先机,利用西门城墙的地基,建起一栋两厢新房。郑家父亲原先参加过西南剿匪, 从部队转业以后就来到地方,如今在国营土产公司当了干部,几年下来手里有了积 蓄,于是就张罗建房。他们郑家有一位起早贪黑的老祖母,一双大手操持着全家人 的饮食起居。郑家母亲姓王,娘家是南片滠口的黄花涝,在家做姑娘时就很能干, 出嫁做媳妇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听说住在老三街公房里的那些日子,就把自家的婆 婆和左邻右舍的街坊,治理得帖帖伏伏。刚到大西门安家的时候,就扬言说,谁谁 谁胆敢欺侮到郑家头上,就要他吃不了兜着走……那时,谁也没有欺侮他们郑家, 倒是她自己时常亲手抡起铁钯子,把邻街路面上一条自然流成的水沟,一寸一寸朝 外扩张,明眼人一看就分明:路面东西不对称,他们郑家多出别人整整一条跑道。 郑家一共有四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儿子,老三、老四是姑娘。大姑娘与少年 同龄,在学校是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班。郑家两个姑娘跟陈高文家的两个姑娘很要 好,平时就在一起玩耍。她们总喜欢凑成一团,躲躲闪闪,或者挤开门缝或者掀开 窗帘,偷看少年在家里画画。 孤僻的少年从来都没理睬过她们。后来这四个姑娘要么自己,要么她们的夫婿, 不约都做过他的学员,听过他讲课。 现在她们是她们,少年是少年,各不相干。可是,陈家丽华和丽红总是黏糊着 他,看他画画,写字,他不领情。郑家秀明和丽明也总是巴结着他,找他借书,问 路,他也不应承。他不喜欢她们。 从大西门口一顺往南下来,陆陆续续已有人家奠基起房,到了少年黄家这边, 已经形成一条街道的模样,再往南笔直走下去,翻过老三街的长堤,就到了城南外 的滠水河了。 少年与滠水的不解之缘,应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五 暑假快过完了,父亲单独把少年带到南门外的滠水河边。那时一轮明月正巧跃 出东山,像一盏晶莹的玉盘斜挂在南天之上。习习的凉风迎面扑来,让人闻出一丝 河水深处的鱼草腥味。 父亲说:你发誓,你对着月亮发誓,听我的话。不听别人的。 少年怔怔地,不知所措。 那轮明月将她无限的皎洁挥洒到大地,天地之间一片明朗。少年喜欢月光下的 明朗。在月光下,少年可以羞怯怯地把自己内心的想法悄悄说出来,给月亮听。他 一直觉得月亮就像妈妈。他梦中的妈妈,不是家里的。在那里,他无忧无虑,妈妈 爱他,他也爱妈妈。他感到很惬意。现实中,他没有。 滠水是他的根,几十年过去,他都忘却不了。 小时候家住城内人民巷,他就向往南门外的滠水,向往“伴花依柳过前川”的 少年心乐。滠水岸,鲁台山,清泠泠的水,白茫茫的帆,扯起少年多少想象。 那时住得远,心中惦记的滠水并不常见。 现在他们搬到老三街,搬到大西门外,搬到滠水堤边,信步就可登上这堵土堤, 一览滠水盛夏的浩荡,隆冬的枯竭,将目光投向对岸,让思绪在四季风里徜徉。 后来的日子,他们家的生计也与这条水挂上钩。父亲总是坚持翻越陡陡的堤坡, 挑上一担空空的木桶,无论寒暑,他都亲自挑水吃,惹得街道小组长向大大,那个 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一百个鄙视,非常有意见。因为向大大是组长,不仅管各家各 户的粮折,还管一支自来水龙头。老态龙钟的向大大每天都守在龙头后一间岗亭模 样的临时搭造的小屋里,给辖区居民供水。自来水每担八厘,可以预先买票,八分 钱十担。也不知是不是水管陈旧,还是龙头拧得过小的原因,一桶吃水往往得耗费 很长时间才能接满。排队挑水的居民时常摆起一字长蛇阵,耐心等待水龙头慢慢悠 悠地流水,接满一桶,再接另一桶,然后扁担上肩,挑回家。 父亲翻堤挑水的时候,桶里总是自备一只舀子。冬季的滠水时常断流,河床上 总是留下许许多多的深深浅浅的水潭,清澈见底。父亲独自挑着一担空桶,走下河 床,来到偏僻的一口潭边,伸出舀子荡荡水面,这才将清泠的潭水一舀一舀盛进桶 里。河床上也有对岸贪走捷径的菜农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用脚板开出的便道,白晃晃 的,依稀可辨。父亲担水时,常常绕开这条便道,故意寻到人迹罕至的深潭边取水, 顺路又返回原地,拾拣便道上被菜农丢弃的菜根菜叶,拿回家煮着吃。 凛冽的水面上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翠绿的小葱,随波漂荡,那是对岸生产队的木 船运载蔬菜进城时,散落在码头上的。香葱很贵。父亲看了眼馋,就带上少年如期 前来,等到木船返回对岸,他就命令少年下手,从冰凉彻骨的河水里捞起零零碎碎 的香葱,借着河水清洗干净,拿回家做菜充饥。 少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彻骨的冷,冷得钻心,冷得透心寒,一直冷到心坎。 他尾随父亲,踽踽行进在黄昏的滠水畔。他不知父亲想干什么。自己也不知。 长期被饥饿折磨的父亲显然明白水边没有可供果腹的吃食,越转越冷,越冷越 饿,很是垂头丧气。眼尖的少年却意外发现水边石级周围有人家洗菜时抛弃的包菜 兜子,拿回家,煮煮,兴许可吃,就不顾父亲的呵斥,擅自滑到石级,一股脑子, 将那些拳头大小的菜根统统捡进随身携带的竹篮。 滠水从北往南注入长江,流经城关这地却径直自东向西拐了个大弯,沿着老城 大东门、大南门、小南门、大西门的顺序一泻而来,匆匆流过。冬季的滠水有时断 流,盛夏时节却是洪峰滔天。一到水汛,大雨滂沱,雷电交加,滠水又像一条狂放 不羁的苍龙,冲出望鲁台紧锁的隘口,直往城西奔流。居住在堤外的住户显得人心 惶惶,不可终日,眼瞅着河水一步一步就逼近自己的门槛。实际上除了一九五四年 夏天,少年黄家跟其他人家就一直没有遇到决堤的险情,只是高高悬浮在城外那满 满荡荡的洪峰,着实令人惊恐。 父亲在夏天也是亲自挑起一担空桶到河里担水,此时河水浑浊,他挑回家,倒 进水缸,装满,然后拿来一块明矾,用刀柄捣碎,研成细末,均匀洒向水里,不一 会儿浑浊的吃水变得非常清澈,缸底沉淀了厚厚一层淤泥。 父亲即使在碌碌奔忙中也不忘给少年传授生活经验,望着一汪河水,望着水里 肆无忌端地嬉闹的老三街的顽童,有些愁眉不展,说:火能烧死人,水能淹死人。 可是水往往令人接近,所以水更容易淹死人。 少年说懂。他会游泳,可以游过夏季的滠水,游到对岸,不担心溺水。他听父 亲唠叨的时候,发现水边有人搬罾捕鱼,就有些动心,也想模仿他们的做法,暑假 里下河罾鱼。 涨水鱼,退水虾。少年于是就拾掇家里现成的物件,制成罾,黄昏时分扛到水 边,用来捕鱼。 他捡来一米开外的竹片,十字交叉,每两支一绑,绑成一具固定的架子,架子 正中拴作一个活扣,用来上下提挈。架子四脚用小刀刻挖成凹槽,剪下一米见方的 废旧蚊帐纱布,四脚绑牢。然后找来一根竹棍,充当提竿,他的罾就大功告成。接 下来的事就是配制诱鱼的饵料,大大帮他出面,拿着撮箕和笤帚,起早赶到卖糠的 行市,将路边撒落的糟糠扫回来,积少成多,和上泥巴调制成诱饵。 黄昏时分,少年背着他的罾,怯怯地来到滠水河边。罾一般两至三个,做工也 粗糙。他做不起更多的,也做不成更精致的。 他选好三个窝子,将调好的饵料放到网兜正中间,支架上悬挂一块经过穿凿的 石头,用于沉落进水底。 他静静地守候在一旁,不声不响。河水轻轻地荡漾,倒映着天上闪烁的星星。 水里的星星飘忽不定,天上的星星却是永恒地闪耀。 有时他就看星星。 搬罾的时候,他不像旁边其他几个同伴那样费尽气力,他懂得运用力学原理, 把自己的膝头当成支点,轻轻一撬,他的罾就出水了。昏暗的天光下,他看不见里 面有多少收获,可是他分明感受到了掌心传来的密密扎扎的跳跃,直到完全将罾子 收上岸,他才真真切切用巴掌把握到活鲜鲜的愉悦。他很兴奋,巴掌里面抓的全都 是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 少年将这些鱼虾装进小水桶,接着去搬第二个罾……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晚。不料他的父亲母亲不知为何又大吵大闹,门前街道上 挤满熟识的邻居,将他家的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少年一阵心悸,眼睛开始发黑,如同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长期被莫名的惶恐和惊惧笼罩,在梦中他永远都是抓着一根绳索往上攀爬, 离头顶不足一尺的上方,绳索即将断裂,而脚下却是悬崖峭壁……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