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转眼工夫,少年就在城外老三街生活了一年。到了九月开学,少年就升级到小 学三年级继续上学读书。 三年级(三)班的班主任老师叫李明华,平时说话总比讲课时的嗓门粗大,人 称李大炮。同学们一般都是背地里喊大炮,当面绝对不敢。李老师是从护城河畔的 四小调到一小的,没有住在一小宿舍,她他们家好像就在老三街那些大大小小的巷 子尽头,放学后她和她的女儿总会从少年家门口经过。碰巧遇到少年的父母,李老 师照例是告状,历数少年在学校是怎样不听话,怎样不顺手,又是怎样闹别扭,发 脾气。叫他画个刘大鼻子刘少奇,也不。画个“丢人又丢机”的林贼林彪,倒是挺 像。写一篇批判稿,写得好是好,真好,词语好,句子好,文章都好。就是看不出 究竟是批判某某某呢,还是歌颂某某某。 母亲听了也照例是嘻嘻哈哈一通,说:我儿有本事哈,文章大,长篇大论。小 呢,就短小精悍唦。说完不久就忘记了。父亲却揪着少年不放,大声责备,厉声地 发出警告,说:不许瞎写!瞎写,会犯错误。听我的,不错事。 李老师满脸严肃,一本正经,示意黄家家长掩门,这才附耳发出警告,说:你 们自己评说,陈独秀是不是好人。叫他听话,他不听,总拿列些个问题问我,我么 样子晓得咧。我只晓得党内十大路线斗争,第一个坏蛋就是姓陈的,大坏蛋,我说 是坏人,他说不像。看看,我就管不了,你们家长好生管管,还小,大了,么样办? 少年自然挨打,一般不在当街,往往被父亲拖到屋后一个避嫌的角落,一顿责 打,一番训诫。母亲就两手叉腰,守在后门口,气得七窍生烟。 挨打时少年都会为自己辩解,说:书上不是说“南陈北李,相约建党”么?自 己建党,自己反党,陈独秀又不是苕货,么样子可能呢?比如我,写了一篇作文, 绘了一幅画,老师表扬,同学羡慕,都很喜欢,我么样又舍得去撕掉它,还去作践 它呢?我有病么。 这些你不管,不许瞎写,不许瞎画,也不许瞎想。老师么样教,你就么样学, 莫出岔,别的,不管它。 可是书上写的是知识啊,我也不管么?少年继续反驳。他没有狡辩。 不管。书读多了,读杂了,自然就反动。莫读。 父亲这一生或许永远瞧不起知识,更瞧不起知识分子。他与知识分子隔开一道 天然屏障,两者清清白白。或许五七年被划成右派分子的那些人士的悲惨下场,亲 眼见过,亲耳听过,如今心存余悸。大到中央,小到地方,从梁漱溟到廖生地,无 一例外。梁漱溟是最大的坏蛋,反动透顶,胆敢当面顶撞毛主席,罪有应得,死有 余辜。可惜还没死。廖生地也是坏蛋,心怀鬼胎,一肚子坏水,竟敢将人民楚剧写 成“丑剧”,不是反动又是什么? 所以知识分子都是坏东西。 少年疑惑不解,说:难道知识也反动么?我说的是知识,不是瞎话。 他咬牙切齿地点头,说:知识不当饭吃,也不管,只听老师的。 父亲平生就知趣地退避屡遭祸端的书本文字,只讲实践。他给少年讲武训,讲 那个不吃饭不穿衣的只想办义学的乞丐,言来语去,煞是不屑。尽管少年听完武训 的故事以后,颇受感动,他也不屑。他坚信实践。他的实践就是不停地动手做作, 什么都敢做,不管做得好坏与否。 他可以省吃俭用抠出零钱,购买一把剪发的推子,大大胆胆拿两个儿子的头发 开工,练习理发的手艺。不料,他玩不转这项纯粹的技术活儿,常常是把儿子的头 发剃成围桶盖的模样,出门招惹同伴的嗤笑。少年和他的弟弟一直一来就被别人的 这种嗤笑围困,不得摆脱,这个少年却又绝顶顾及面子。 父亲就是拒绝书本,一贯都这样。他坚持自己的主张,认为实践出真知。他的 实践就是亲自动手,不看书本,这点改变不了。 少年愿意听从父亲的忠告,可是心不由己,脑子里偏偏钻出与父亲忠告不合拍 的念头。他读书入迷。恰在这个时候他无意中崭露出他的写作和绘画这两方面的才 能,一个早上被学校相中,一个下午脱颖而出,他参加了全校组织的评《水浒》活 动,写出的文章和画出的人物,被张贴到了大块小块墙报上。学校“红画组”迅速 把他发展成为这个革命组织的先进成员,给他布置工作任务,无偿地发给他一些绘 画工具和许多宣传颜料。他经常用对开的白纸作画,用的是传统国画的白描。 少年居然没有出错,直到小学三年级读完。同学们都说墨臭,他却品出了一缕 缕浓郁的香味。那是墨香。 那段日子,小学很少上课。在学校的组织下,全校师生纷纷徒步拉练,到水塔 部队参观学习,到烈士陵园扫墓。再后来就是到农村人民公社送肥,学农,拾麦穗。 每逢政治性节日,比如六一、七一、八一和国庆节,学校又会统一组织看电影,看 战斗片,看新闻简报,看新片《闪闪的红星》。一般情况下,每个班级,都会挑选 出五个男生和五个女生,一共十名同学,代表这个班,出席一些隆重的集会。这十 个同学就是这个班最优秀的,他们在学校的组织下,集体参加那些带有政治意义的 活动。少年每次都会在那五个男生里面。其中经常还会有一个叫做徐小军的男同学, 他家父亲在驻地部队某部担任支队团长,母亲没有随军,当时是县里供销社总社的 会计。 徐小军没有伙伴,就约请少年到他们家玩耍。他家住在供销社大院里,是一幢 老房子的二楼。徐小军的母亲白天总在上班,没时间管他,他就经常将少年约到家 里游戏,他的玩具很多。少年那时正对一本新书感兴趣,书名是《新来的小石柱》, 一部描写农村体操运动员成长故事的小说,里面有大量阶级斗争的内容,但是它讲 了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少年一直想看。徐小军家五屉柜上刚好就安安然然搁放着 这本书,他就自作主张把书借给了少年。 这个少年看书就着迷。着迷以后,容易忘记学校下午还有政治课。大大就提醒 他,不要忘了上学。大大近来一直病着,从没医治,抱病为全家人淘米煮饭。 那个阴风飕飕的中午,少年帮助病中的大大煮饭。灶台太高,少年身高不够, 就将一高一矮两张凳子拼成台阶,双手端起硕大沉重的铝锅,一步一步,往上挪动。 不料,少年臂力不支,脚下一扭,连人带锅,连锅带米,连米带水,一古脑儿泼翻 了……那个下午,少年坐在教室角落,心里尽是怅惘。 学校请来的工人师傅、农民伯伯和解放军叔叔讲的故事,他一句也听不进。他 觉得这些故事很遥远,起码离自己很远,遥不可及,都是故事里的事。他心里惦记 着自己的大大。 他知道,患病的大大今天下午已经累得不可开交,炉火灭了,得重新生火。大 米泼了,到哪里去找米呢?妈妈回家后,没有饭吃,定然会大骂大大没用,定然会 骂……那是一个难忘的下午,整整一个下午,少年一直落落寡欢,这种情绪一直伴 随少年很久。 革命故事听了一篇又一篇,掌声响过一阵又一阵,这个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 少年坐在他的同龄男女同学中间,脑子里如同过电影,从过去到现在,浮现的 都是自己的苦难……一袭愁绪始终笼罩着他,不得开怀。 少年识得愁滋味。 二 黄家爹爹曾在东乡黄细湾收养过肖家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肖家与黄家是姑表亲 戚,后来肖家小儿子便过继到黄家爹爹名下做干儿。肖家孩子长大成人后,纷纷离 开黄细湾,一个到了桥岗,一个到了大嘴。他们分别是少年黄家的大伯、二伯。肖 家大伯、二伯从小练成铁匠的手艺,农闲时分相约下汉口,到汉正街老东道家谋生 意,打出的剪子菜刀却是一顶一的好用,只是粗鼻子大眼,不大中看。大伯家的大 儿子今年腊月里接媳妇办婚事,需要准备一些计划物资,几经折腾,这就寻到城里, 请求街上的娘姨,帮衬帮衬。 冬季里放寒假了,这个少年跟随母亲来到桥岗做客,母亲回城后,少年留在桥 岗多住了一段日子,这就结识了很多乡村同伴。 大伯家没有大妈,肖家大妈很早就病逝。女儿桂萍是个懂事的大姐姐,家里老 爹爹、父亲、大哥和小弟,都是男的,就自己一个女儿家,她能把这个家料理得井 井有条。她一个人起早贪黑,里里外外一把手,做完家里没完没了的家务事,就到 生产队出工,她同男劳力一样,挑担、耕田、插秧、收割、堆垛,为家里挣工分。 她悉心照料着来自城里的小稀客,每天都会单独煮一个鸡蛋给他。少年每天都有一 枚鸡蛋,煮熟的,圆溜溜的,有时舍不得吃,拿在手里把玩一整天。 在桥岗,这个少年接触到地道的农家生活,吃着粗茶淡饭,喝着井水,做着集 体农活,睡在稻草铺垫的土床上。他可以习惯乡村的一切。 他就一直伴随大伯家的小儿子强强,左右不离,他们一道放牛,一道出工,一 道徒步走到大队部用手里的零钱买糖果,也买土制火炮。 有一天,他们决意亲手造起打火炮的手枪,就相约进行各项准备工作。出门的 时候,他们分头行动,一路睁大眼睛,笔直寻到村头修理店,专门拾拣修车师傅丢 弃不用的自行车链条,拿回家。首先撬开每道链条连接的插销,将四个以上单独的 链头捆绑在一起,再用钢丝螺孔做枪头。然后又挖笼打洞,到处寻找粗铁丝做枪架, 做撞针,做扳机。最后少年偷偷剪下自己内裤的橡皮筋,就让裤子胡乱卷扎,将弹 性很大的橡皮筋装上去,一拉撞针,落位,扣动扳机,发射,发出沉闷的响声。他 们欢呼雀跃。于是,他们搞真家伙,在枪头填充火炮,再拉撞针,落位,再扣动扳 机,瞄准前面的靶子,开火。 这是一阵清清脆脆的枪声。 强强很佩服这个少年,觉得他的手艺极好,三下两下,居然就把粗硬的铁丝做 成手枪的形状,握到掌心,还真合手,还能一次到位地将链条组装上去,丝毫不差。 他的工具就是一把钳子一把锤。啧啧,有板眼。 于是两个伙伴就一人腰里别一把手枪到处周游,惹得一群同年小伙伴争先恐后 追随他们。他们就躲到村头高高的稻草堆里,面朝南面晒太阳,一边把玩手枪,一 边听城里的稀客哥哥讲故事。 有一天,少年尾随强强来到村外一道山岗上,这里长满小松树,中间有一条小 溪,小溪上横卧一块青石板当作小桥。少年不知强强想做什么,也没问,就一直跟 随他,跳过小桥。强强家隔壁的一个小女孩叫小篮子,她正在山岗上放牛,骑在牛 背上左手牵绳,右手执鞭,大水牛就在扑哧扑哧地啃吃草根,吃得专心,勤勤勉勉。 小篮子拉拉绳,大水牛就朝左走,小篮子甩甩鞭,大水牛又扭头往右走,牛儿这就 绕过歪歪扭扭的小松树林,慢慢走下山坡,来到他们跟前。她热情地喊叫稀客哥哥, 声音甜甜的,弄得少年羞涩不已,也忘记了答应。 小篮子又对牛说了说“哇哇”,大水牛居然顺从地低下头,将一对犄角平平稳 稳垂落下来,像一条滑道。小篮子果真就顺着牛脖子和牛犄角从牛背上滑落到地面。 稀客哥哥,你们在玩什么呢?小篮子活活泼泼地来到强强和少年面前,手里还 摇晃着放牛的鞭子。那鞭子很像他们男孩子玩陀螺的竹鞭,随随便便一枝半截竹条, 节头一端系着一根麻绳,丝丝缕缕,很有些年头。 强强抢先回答,说:你各人放牛,不管你么事,我们自己玩。 小篮子也不愠,依然开开朗朗,说:人家又不问你,我问稀客哥哥……稀客哥 哥,那七个小矮人后来究竟救没救回白雪公主呢? 少年就说:自然救回了,那是一定的。 为什么呢? 因为白雪公主美丽啊。 强强心神不定地来到山岗间一片坟茔,他绕着一座孤坟四处看了看,冬季的枯 枝落满墓地,岗上都是光秃秃的,坟前种植的一棵矮矮的小松树的松针,现出一片 绿色,不过也是旧的,如同冬季的这片景色。 小篮子多了句嘴,说:我晓得,这是你家姆妈的坟,去年清明你们家上过坟… … 强强有些烦她,没有理睬,只顾自己发呆。少年陪着表哥发呆。 小篮子于是又缠住少年,说:稀客哥哥,那个沉香后来究竟救没救回华山圣母 呢? 少年眼里有些泪,干巴巴的,说:自然救回了,那也是一定的…… 那又为什么呢? 因为沉香勇敢,他爱妈妈。 小篮子对少年莞尔一笑,挥挥手里的鞭子走了,临走回头关照一句,说:稀客 哥哥,明天不归我放牛,归大篮子,我就有空儿听你讲故事,继续听宝莲灯,好不 好,你等我…… 小篮子走到大水牛跟前,对牛说“哇哇”,那老牛仿佛听懂似的,顺从地将犄 角低垂下来,牛脖子绷得老直,像个滑梯。小篮子两脚踩在犄角上,不知又对牛说 了一句什么,大水牛轻轻抬起脖子扬起头,将小篮子递到自己背峰上。小篮子朝少 年一笑,左手牵绳,右手执鞭,两脚轻轻踢打大水牛的鼓鼓的肚皮,大水牛很听话, 慢慢走开。 强强家屋后有个同龄的男孩叫志志,多年没与强强来往。志志的父亲在城里当 工人,通常会带回许多糖果,志志总有糖吃,也总是给强强吃。强强喜欢吃糖,甜 甜的,也喜欢把剥开的糖纸夹进课本,积画。可惜他们两个得罪后,强强就不理睬 志志,志志也不送糖纸给强强。少年看见表哥郁闷的样子,就说:你们求和,手拉 手,不又成了好朋友么。 强强想了想,说:可是,他不找我,我也不好意思找他呀。 少年把手一拍,说:我去串通。 志志家是栋新房子,红墙碧瓦,粉刷一新,大红对联整整齐齐。志志的母亲平 时不出工,坐在家里做缝纫,一年四季总有做不完的活计。志志的父亲是工人,乡 亲们都羡慕得不得了,言来语去,都是赞誉的意味。他们家既不是余粮户,也不是 缺粮户,不需要劳动力,男人每月挣工资,女人手头不差零花。因此大伙遇到不济 的难事,就会找志志的母亲帮助解困。志志的母亲也不吝啬,知晓乡亲的难处,往 往慷慨解囊,只是在堂屋白墙壁上张贴的样板戏年画边沿,注明岗头岗尾某某家某 月某日借用钱款多少,乡亲还过,就用铅笔划掉。 少年找到志志,约请他一起听故事。伙伴们几乎都知晓肖老大家的城里稀客哥 哥会讲故事,娃儿们都爱听。志志的母亲也知道,就劝说志志不要窝在家里,出门 跟小伙伴一起玩耍。 讲完故事,少年就单独对志志提问,说:你喜不喜欢与大家一起玩?不是你一 个人,是我们很多人,也有强强。 志志眨眨眼,有些歉意,说:喜欢啊,可是人家都不与我玩,嫌我。 那么你各人喜不喜欢强强呢,莫说谎,真心话。 我又不嫌他,是他嫌我。 少年心中有数。他把志志的手紧紧抓住,从草垛里扯出强强,将这两个小伙伴 的手十指交错,扣在一起,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改变。 然后,他带头往地上吐一口唾沫,要他们跟着起誓。 强强拉着志志的手,志志也拉着强强的手,他们两个也学着少年弟弟的举动, 往地里吐一口唾沫,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改变…… 小篮子嘴里咬着草根,痴痴地趴在草垛上看。 后来强强和志志又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志志把一叠珍藏许久的糖纸送给强强, 还捧给他几颗没舍得吃的软糖,很甜,香。强强就把自己腰上别着的火炮手枪回赠 给志志,说是自己可以再请求城里的表弟做一把,一样的,新的。 少年终于没有机会再为自己的小表哥制造一把火炮手枪,因为他的母亲托付一 个骑车的同事前来接他回城。他最后一次将自己的手枪摸了摸,扣动扳机,打了一 响,这才提了提裤子,依依不舍地将它送给了强强。 三 少年那时的伙伴还有自己二姑母梅姑妈家的那些老表。 住在陈家下湾老屋的廖家表亲们逢年过节都会进城给他们的舅舅和舅母拜年。 少年也乐得与表兄弟玩耍,特别是年岁相仿的老三和老四。 廖家姑父廖森山是个行走江湖,见过世面的人,早年在旧军队做过军医,先是 给战马疗伤,后来也为伤员看病。他的医术很有一点名堂。据说当初有个人家已把 断气的病孩装进木匣,准备填土掩埋了。他上前一打听,挽起袖子就动手,土办法 洋技术统统用上,花了一个时辰,经不住折腾,人家孩子就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孩 子放声大哭,哭完就叫嚷肚饿口渴。他们全家人喜极而泣,叩头谢恩,酒肉款待, 当场替孩子认了这个干爷。陈家亲戚们都说老廖这个姑爷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过 随便,不拘小节,江湖习气很重,吃光喝光,没有余粮。 姑母家一共有六个孩子。两个女儿年长,原本就在老屋这里出生,后来随父母 下放去到利川原籍,现在重又回来。后面是四个男孩,老大、老二原本也在老屋这 里出生,也一并随父母回过利川,他们对老三洼的深山老林记忆犹新。只是老大不 幸耳聋,常言道一聋三痴,这话不假。听不到别人说话,自己当然不知所措,自然 就变得呆痴。老二却出脱得非常的机灵,圆滑,在孩子群里,他往往成了带头大哥 的角色。往下数老三跟少年同年,老四跟少年的弟弟同年,年龄相仿,上学的年级 也一样,他们这四个老表倒是经常玩在一处。 大表哥学名廖德清,读过初中,酷爱文学,是少年心目中的表率。大表哥非常 喜欢自己这个娘舅家大表弟。他给他讲故事,还给他阅读自己一字一句创作的文稿 《活跃村的青年》,并将从不示人的收藏在一口木箱里的大部头小说书籍,借给他 看,别人都没份。 大表哥的亲密同伴看过文稿,都撇撇嘴,说:通篇一笔流水账,没有么事看头, 不如写打仗,要不就写谈爱,斗嘴。 少年没有这种评价。他认为大表哥写的东西是一个人的生命中过程,是一种期 待,一种向往。这是真切的。 他们睡在陈家老屋厢房顶层格子间,晚上就听大表哥讲《西游记》,讲孙猴子 的成长遭遇,讲猪八戒和沙和尚。西天取经的经历变成了每个男孩子心中的梦想, 少年也不例外。大表哥讲故事的时候,非常注重细节,他的记忆力极好,看过的内 容复述起来,居然毫厘不爽。少年就觉得自己做不了孙悟空,可是也不是猪八戒, 就连老实巴交的沙和尚也不是。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唐僧。他也要取经,行走慢慢长 路,历经千辛万苦,求得人生真经。 少年和弟弟常常到姑妈家作客,父亲也放心。大表哥总会亲自把他的两个表弟 按时送回城里街上。有时他们边走边聊,一路上都是“三打白骨精”的情节,有时 大表哥把他们抱上牛背,任由老水牛缓缓地踱步,他们就欣赏公路两旁的麦苗和菜 花。 二表哥是念子,学名廖启雄。念子有个双胞胎哥哥叫怀子,可惜怀子早夭,如 今只留下念子。念子从小就有心眼,比他的哥哥精明,也比他的两个弟弟灵活。他 有讲究。穿鞋的时候,适逢流行白球鞋,他不知从哪里就弄来一双正宗的乒乓球鞋, 平时穿着出门,趾高气扬,意气风发,颇具时代特色。放假休息的空闲,他亲自动 手洗鞋,洗得干干净净,涂上膏灰粉,一经晾晒,洁白如新,惹得两个脾气迥异的 弟弟惊羡不已。 廖启伟就是老三伟子,他与少年同年,老四末子廖启明与少年的弟弟同年。 平时相处最多的还是年岁相仿的四个姑舅老表,他们是伟子、末子、弟弟和少 年。他们四个不仅年岁相仿,而且气味相投,所以容易和睦相处。弟弟从小就具有 表演的天赋,不知是不是接受了父亲的真传。弟弟在县直幼儿园上小班,非常活跃, 表现出色,他们的唐老师只要见到父亲就会赞不绝口,婆婆妈妈似地挪到街边开始 眉飞色舞地描述,谈来谈去总是喋喋不休,但凡遇到认识弟弟的熟人准会高声招呼, 然后奔走相告。 弟弟会表演,他主演儿童剧《拔萝卜》,亲自扮演剧中的老爷爷,喜颤颤地出 场,乐颠颠地演唱: 拔萝卜拔萝卜,哼哼哟哟拔萝卜,哼哼哟哟拔不动,老太婆快帮忙,快来帮我 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哼哼哟哟拔萝卜,哼哼哟哟拔不动,大小子快帮忙, 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哼哼哟哟拔萝卜,哼哼哟哟拔不动,乖媳妇 快帮忙,快来帮我们拔萝卜……拔萝卜拔萝卜,哼哼哟哟拔萝卜,哼哼哟哟拔不动, 孙娃儿快帮忙,快来帮我们拔萝卜…… 那个萝卜真大,爷爷拔不动,喊奶奶,爷爷奶奶也拔不动,又喊儿子,又喊媳 妇,最后连吃奶的孙子也喊来帮忙。那是放高产卫星时代的浮夸,如今编进了幼儿 园演唱节目。 弟弟来到陈家下湾,照例将他的《拔萝卜》表演给乡下亲戚们欣赏。其中最爱 张扬的二表姐廖金菊大大咧咧,撺掇大表姐廖红菊,不由分说,将她俩要好的闺中 女友一嗓子全喊到堂屋四周,大家靠墙站齐,让出中间的空地,请弟弟表演节目。 弟弟永远是快乐的,圆圆的脸蛋,红嘟嘟,大大的眼睛,亮晶晶,乐于即兴演 唱,不害羞。当众表演完毕,四个年岁相仿的小老表就会溜到老屋后面,寻一块没 人的空地,单独表演,弟弟演主角,另外三个就伴唱。一唱一和,时常惹来一位白 发苍苍的老头凑热闹,乐呵呵地站着观看。末子讨厌这个老头,嘴里喊他“绰号”。 住在陈家老屋后面牛栏里的“绰号”是个孤老头,但是他盯着少年却含含糊糊 直喊陈家后人,少年不知就里,廖家表亲却心知肚明。 那个“绰号”嘴里也哼唱着小调,叽叽咕咕,听不清楚,仔细一问,这才知晓 歌词大意如下: 作炎哥——你在台湾——保卫一位巧灵的机器——台湾的风光亮堂堂……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首先不知道“作炎哥”是陈家哪位尊长,然后不知道“巧 灵的机器”是个什么样的机器,机器应该是一部或者一台,不应是一位,这不成了 人么?也不甚清楚台湾的风光怎地“亮堂堂”。老师说,万恶的蒋匪帮统治下的台 湾不是黑暗无比么? 清明时分,少年总会回到那个老屋,总会闻到野外飘来的菜花香,总会直勾勾 地盯住田野上那丘孤坟,总会惆怅,落寞。 稻场上看护公社谷垛的一位年迈老太婆也蹒跚走过来,她形容枯槁,表情怪异, 只顾瞅着少年看,嘴里絮絮念叨,说:我们陈家后人,有种。长得像四哥,也像金 山。不错,像四哥,像金山。陈家后人……四嫂若活着,几多得意罗罗…… 伟子末子就齐声呵斥老太婆子滚开,并拿手里的竹枝驱赶。老太婆并不理睬他 们,只顾唠唠叨叨,说:不懂事,滚么事滚呢?陈家后人回乡上坟,是孝道,讲礼 数。哪像你们这帮不懂事的骷髅,廖家的种,趁早滚回廖家,莫在我们陈家丢人现 眼。 末子烦了,怪叫一声,抓起地里一把土疙瘩甩过去,撒得老太婆满身都是,趁 着她愣神的机会,拉着两个老表一溜烟逃开。 那年深秋,四个年岁相仿的小老表又聚集到一起,闲暇无事,就想弄来零食尝 尝。他们四个先是躲进草垛,屏息守候,等待社员收工落屋,他们再行动。由末子 出面下水,弟弟放哨,伟子带着少年依次潜进生产队里的池塘,偷采成熟的大菱角, 将它们装进衣兜,再溜回草垛。乡间人们称这种皮薄肉嫩的大菱角是“孝感菱角”, 因为本地菱角都是野生,个子小小的。多年以后少年西行百里,来到遍布港湾湖汊 的江汉平原,发觉称呼这种大菱角为“孝感菱角”,只是乡人见识上的短缺。孝感 以西的汉川、仙桃、潜江、洪湖等平原湖区,一望无际全是如此这般硕大的菱角, 惟独本地野生的菱角个小,刺尖。 “孝感大菱角”生吃很脆,也甜,像水生水果,煮熟以后多淀粉,香喷喷的, 可以充饥。这个少年就喜欢吃它。平时少年跟随大大过惯了苦日子,经常饥肠辘辘, 只能等到过年,才有些吃食。 就在春节过年期间,家里决定给少年做十周岁庆典。少年的父母摆开家晏,邀 请亲朋好友光临作客,少年黄家的亲戚里道就应邀提着礼物,前来恭贺。那场庆典, 少年倒是记不起,只有叔伯娘姨前辈们送给他的一顶毛茸茸的棉帽和一双力士棉鞋, 伴随他度过了后来几个寒冷的冬季。 过了十岁,就算是大孩子,就应该为家里分担生计。父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 话就是: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十岁,就是大孩子,不是小弟弟。听我的,不错事。 少年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一直就这样。 四 树上的知了放开嗓门高叫时,少年和他的同学们终于将漫长的小学三年级读完, 转眼就该放暑假了。 学校在临近暑假前夕,为了欢庆毛主席横渡长江纪念日,也大张旗鼓地搞起游 泳训练活动。体育老师带头,高年级大男生扛上木制的巨幅宣传画,低年级男生就 穿上拼凑整齐的短袖运动装,大家腰上套着红白相间的救生圈,昂首挺胸,直往指 定的水域迈进。 一贯古怪乖僻的少年不知何故,悄然逃脱集体训练,擅自尾随几个老三街大男 孩跑到堤外滠水河游泳,在练习高空跳水的时候,不幸出事,他的右腿足背被水里 暗藏的大块玻璃划伤,裂开一道长长的豁口,鲜血直淌。幸亏廖家姑父正在老三街 串门,闻讯赶到水边,将他背回家中。父母连忙又将他送到人民医院外科,一口气 缝了十针。 那以后少年就完全不能下地走动,只能居家养伤,静心阅读。他整天躺在竹床 上,除了做作业,就是看书。 他手边保存着一口小木箱,里面收藏了许多小人书,有几本还是从人民巷老屋 带来的,现在家里又给他买了一本崭新的《红雨》,他将这些珍藏放在床头,如痴 如醉地翻看。 母亲有本事从单位借回大部头的小说和成套的杂志,她鼓励少年看书。不能出 门的少年就坐在家里读小说,一部厚厚的充满阶级斗争火药味道的《江畔朝阳》将 他带进遥远的三江平原,东北地区的风土人情,国营农场的政治风波,还有里面错 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都给他打开一扇通往外界社会生活的窗口,特别是里面的好人 和坏人,不管好坏,都觉亲切。 读小说的同时,少年也翻阅杂志,几册《解放军文艺》不约都登载了一些电影 文学剧本,他看得如痴如醉。看完以后,居然动笔抄写,直到母亲催他还书。 读小说,越读越有味。那段日子里,他也读浩然的小说《艳阳天》和《金光大 道》,都是农村题材,也都是“高大全”式的时代人物,故事也一波三折,有始有 终,展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全貌。 可是少年并不喜好农村题材。 少年浸润在文字的海洋里,忘掉自我。他喜欢阅读,尤其喜欢文字阅读,透过 字里行间,让自己生出想象的翅膀,自由翱翔在书的世界书的海洋书的天空…… 那年暑假,他在自家墙上贴了一幅中国地图,时常用一枝铅笔在上面圈划,国 内每个省份的版图他都可以闭上眼清晰地画出它们的轮廓,每个省份的省会城市他 都能够准确地标记出来。他知道每座大山,知道每条河流,知道秦岭淮河这条地理 分界线在气候学上的重要意义。 就在这个暑假快过完的时候,地方上闹起了大地震的风波,家家户户都把床铺 搬到露天地带,搭起棚子,注意收听广播里传出的最新消息。那一夜雷电大作,风 雨骤起,少年躲在简陋的塑料棚下,瑟瑟发抖。父亲在家中院子里搭起一架棚子, 中间特地依靠一株夜槐树笔直的树干,牵起两根粗绳,将准备睡人的地方抬高。父 亲一贯怕蛇,说是离地面高一点,可以防蛇。母亲骂骂咧咧,不愿出门,坐在床上 只顾狠毒地谩骂父亲。大大站在灶门口,愁眉不展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发痴,只能听 到屋外暴烈的雨响。弟弟害怕,不敢到棚子里去,他这时躲到母亲床上,假装出熟 睡的样子。 少年透过棚子中间的缝隙紧张地观望外面的大雨,当一道闪电划过的时候,才 能见到自家院子里的水缸和那段矮矮的石墙。电闪雷鸣的夜晚,伴随流传很广的地 震的传言,人人心头都被排遣不掉的恶魔一口一口慢慢咬噬。 第二天,阳光灿烂,风平浪静,人们仍然平平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该上班 的上班,该干活的干活,放假在家的孩子照样玩着自己的游戏。 这一个暑假过完,周围倒没有发生什么惊天骇地的大事,只是遥远的唐山毁灭 在人们恐怖的记忆中,这给少年带来无尽的悲哀。 他拿出一支红铅笔,在中国地图上,将唐山那个地方,圆圆地圈出一个标记。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这一时刻同样永远停留在少年多 愁的记忆里,连同自家院子里的水缸和那段矮矮的石墙…… 少年不觉洒下几滴泪。他没有到过唐山。现在也没。 他牵挂着那座城市,牵挂着那座城市夭折的生灵,心里堵得慌慌,口里无滋无 味,一连几日,失魂落魄,夜夜梦魇。 少年那时多梦,他也梦见鸽子,梦见红雨,梦见斑斓多彩的凤凰。 每逢农历十五,他最大的癖好就是一个人站在夜幕之下,抬头望月亮。 他时常在自己的梦里,寻找妈妈,软软的,全身心地投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