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一些,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丝快意。那时举国 上下吹响了向科学进军的号角,陈景润的哥德巴赫猜想,杨乐张广厚的典型事迹成 了这个时期的主旋律。大家纷纷传唱: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校园的墙报 上、专栏里、廊柱旁,处处都会油印一首绝句: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 险阻,苦战能过关。 春节过后的新学期,城关一小五年级开始大分班。五年级下学期是毕业班升学 的关键时期,国家开始时兴考试,学校也就开始重视分数。于是教导处大胆开刀, 根据摸底考试成绩,从各班挑选出排名前十位的男女同学,一共五十多个,单独开 设一个尖子班,排列为五年级(一)班,原先的一班变二班,二班变三班,三班变 四班,四班变五班,原来的五班取消,剩下的同学原班人马不变。 少年在这番大分班调整中,从五年级(二)班排到了五年级(三)班。这样五 (三)班的班主任于是就换成了周武明。周老师是一位深受少年爱戴的老师,长期 教小学语文,能力强,有爱心,慈眉善目,更像一位慈祥的老妈妈。当她得知少年 眼疾需要请假下汉口继续治疗,不免显得忧心忡忡。 哎哟,我的天,可怜可怜,儿啊。周老师凑近前,透过厚厚的镜片,端详少年 的失明的右眼,唏嘘不已,说: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爱护眼睛啊,晓得不? 少年点点头,心里一阵发热。 他从汉口复诊归来后,愈加发奋攻读,几近废寝忘食,就连上厕所的那档,也 捧着课本阅读。 同年夏季,这个少年通过小学毕业考试,竟然取得优异成绩,稍后作为择优选 拔的优等生准备参加七月份的地区统一中考。 那段时日,人们并不过多赞赏少年的成绩,几乎只对他的眼睛感兴趣,特别是 那只神秘的右眼。 父亲单位的领导同事只要逮着父亲和他的儿子,就会着意地停下来,叹息一阵, 单独扯过少年,伸出一根指头,要他辨认,问他看不看得清楚,这是几。郭书记被 父亲背地称作郭猴子,当面又不敢,每当问及儿子眼睛时,父亲总是支支吾吾,推 出少年让他给老郭瞧瞧。 郭书记就会发出这样的感慨,说:你老陈是个祸害,偏偏就把自己的儿子弄成 残废,瞎个眼,上班都没人要,不说当兵考学,真是冤枉。你说是不是,祸害。 父亲唯唯诺诺,站得笔直,说:是啊是啊,请领导关心一下…… 郭开仁没有理会恭恭敬敬的父亲,那会儿他正在脱衣洗澡,赤条条地跳进车间 一口染纱的大锅,随同一伙中年同事趁热水泡澡。过了半晌,见父亲还站在原地没 动,哼哈一声,说:老陈啊,你是几时捡柴拾荒,不小心,弄包雷管回家的呢?有 几只?全炸了么? 父亲低眉顺眼地凑上去,说:厂休不是没事么,就出去拾点柴火,补贴一下, 计划煤不够烧,家里老少三代,爱人害病,就不够……滠水改道工地上都是废物, 废弃可惜,我就拾掇回家,哪里料到废纸包里却是雷管…… 郭开仁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里,丢出一句话来,说:你那是活该,撮拐,给社 会主义抹黑。要不厂里开个会,你上台做检讨。你不是总在车间吹嘘自个会写么, 会说么,赶紧写份检讨书,赶紧上台念念,么样? 父亲一听有些发急,连声告饶,说:不可不可,郭书记,我认错就行了,开会 就不必…… 哈哈,老陈啊,过来,帮我搓搓背。郭开仁猴气冲天,咋咋呼呼地发出吆喝, 说:左边左边,背沟沟,靠左,痒得钻心。快快,搓搓。 原本企盼单位领导同情的父亲最终打消了请求补助的念头,他在给郭书记搓背 的时候,已经恨得磨牙,恨不一下子掐死面前这个生相难看的郭猴子。 与郭书记一同洗澡的是厂里几位排名的车间主任,为首的是大主任刘腊华,搞 制线技术出身,很有些资格,手下管了很多小主任。他笑眯眯地端详着为郭书记搓 背的少年黄家父亲,别有用心地拿眼角余光窥视着少年。这时候他已经脱光衣服, 却没有下水,正在吸手里那半截烟卷,冷丁冒出一句话来,说:老陈啊,你儿子那 瞎眼能眨,还能动,一点光都不见么?全瞎么?稀奇啊。 有位穿着木屐四下走动的西瓜肚小主任一晃一摆,张嘴就附和,说:瞎罗瞎罗, 当兵考学算泡汤。你老陈还算幸运哈,瞎了大儿,还有小儿,不然还得回去再生一 个……噫,你爱人不是结扎了么?想生也生不出来哈……得亏你老陈有两个儿子。 不过也可惜哈,这个儿变成了瞎眼,唉…… 老三街的邻居也一样惊奇,他们都觉得这个少年的眼睛是个谜。这个不解之谜 越发勾引他们关注少年黄家发生的一切,包括黄家爸爸为什么不姓黄。 相比之下,黄家亲戚却比单位领导通情达理,不仅嘘寒问暖,而且想方设法弄 来一些营养品调养少年术后的身体。 亲戚们都为少年难过,自觉不自觉地捎带一只正下蛋的大母鸡和一篮积攒多时 的土鸡蛋之类的家产,进城来看望孩子。 陈家下湾姑母家廖家大表姐红菊和二表姐金菊时常结伴上街,依照梅姑妈的叮 嘱,不惜将生产队里分给的黄鳝鲫鱼提进黄家,养在水缸,每餐给少年煮鱼汤,滋 补眼睛。 远在六指桥岗的肖家大伯和大嘴的肖家二伯也偶尔托人进城,大篮小筐,弄些 当地土产,委派大伯家桂萍和二伯家翠翠,捎给黄家娘姨,给少年补养身体。 他们什么都谈,就是避讳眼睛。 然而在学校,少年的同学却不避讳,他们纷纷伸过头,睁大眼,俨然钻研稀奇 古怪似的,盯住少年的右眼不放。那个叫做马汉东的“马老八”俨然眼科大夫家的 儿子,左瞧瞧右望望,煞有介事,旁征博引,有根有据,描述得有鼻子有眼,非要 少年承认那是一只狗眼不可。 也有一些调皮捣蛋的同学故意顶着少年的面,阴阳怪气地大喊大叫,说:独— —眼龙!那个独字拖得很长,有特别强调的意味。少年就恼怒,可又打不过骂不赢, 无可奈何之下,心里很不是味道。 这个味道沉淀到少年的心头,多年不得消融。 偏偏就有一个长得无比壮实的男同学敢于愤怒,更是不容分说地抽出老拳,挥 将过去,把那个开口叫喊“独眼龙”的愣小子吴红兵一顿猛揍,噼里啪啦,实实在 在的心狠手辣,实实在在的迎头痛击。打得旁边观看热闹的其他混蛋小子,个个目 瞪口呆,胆战心惊。 挨打的愣小子抱头鼠窜,大声狡辩,说:我不是骂你,不是,我骂的是他—— 哪个都不许骂,下次听见,就把你扔进茅厕,让你的臭嘴,吃大粪,信不信? 这位名叫熊国强的大块头同学打完人,随手捋了捋散开的袖子,顺势一脚踢去,终 于将那个嘴巴遭祸的吴红兵踢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熊国强轻松地拍了拍巴掌,眯起他那只失明的单只眼,睁开明亮的右眼,豪爽 地拉着少年,说:你莫怕,哪个有胆骂,我就打,打死他个王八蛋,瞧瞧老子们的 厉害。 少年领教了熊国强的厉害,果真厉害,这个学期过完,就再也没有哪个同学胆 敢随便叫喊“独眼龙”这三个字了。 可是内里虚荣心作怪的少年不愿与熊国强单独交往,特别不愿同熊国强一左一 右地配对站着,特别不愿站在熊国强的左边。 熊国强不明就里,几乎在天天路过少年家门之前,就兴致勃勃地进门邀约少年 一道上学。 二 恰在这时,母亲单位决定派出母亲前去负责他们新近投产的一个基建项目。工 地离家较远,位于北城后头,在一片征用的农田中间,临时搭建了几间工棚,暂且 充当办公的地方,工棚旁边还有一块废弃的池塘,正待填平,里面依然残留着散发 幽香的荷叶和莲藕。 母亲实际上就是新项目的负责人,大家都称呼她黄主管,她不但管物,还管人。 当时用于建造生产车间打墙角的石块,一律由来自安徽的几支骡马运输队从遥远的 北片乡镇运来,这些石头要从地磅上经过,称出他们的重量,发出一张盖过章的字 条,由运输队的伙计拿着,到时可以凭条集中领取费用。运输队领头的是一个安徽 老乡,走南闯北跑江湖,很懂得市面上的各种规矩,第一次见面,就送给母亲一份 礼物,一包安徽出产的名茶。 少年很喜欢到母亲负责的工地上玩,这里有很多稀奇的人和很多稀奇的事。另 外工地上经常扔弃一些处理掉的金属,看守大门的姚爹爹就会拿一柄硕大的竹扫帚, 将它们统统扫去填坑。少年感到非常可惜,他总是提前来到工地,趁机把那些细碎 的废铜烂铁收拾一番,偷偷摸摸地埋藏在边上,做个记号,等有空时就掏挖出来, 再拿到废旧物资回收站卖掉,攒下钱,用来买书。 母亲这里的伙食比家里好,等到弟弟放学回家,她总会把他们兄弟俩喊过去, 到那里加餐,打牙祭。母亲这里有人利用空地种菜、养猪,还到旁边生产队的水塘 撒网捕鱼。他们里面精通厨艺的大师傅亲自掌勺,能干的小伙子急忙骑车上街打酒, 一群姑娘婆婆就择菜洗菜切菜,大家乐乐呵呵,准备吃大食堂。 有一次母亲就把家里的大大和父亲叫上,一同到他们工地会餐,说是庆贺城关 瓦楞纸箱厂奠基。今天工地上斩杀了一头大白猪,猪肉都是嫩嫩的新鲜。他们当真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快意朵颐,不亦乐乎。业务上的客户于是就来敬酒,大伙很 敬重父亲,认为黄主管家的当家,应该是有来头的人物。母亲单位的书记厂长各路 头头们也在座,颇有一股大干快上的雄心壮志。大家你来我往敬酒饮酒,满满的, 三杯两盏下肚,彼此渐渐都没有顾忌。 可是父亲天生就不善饮酒,除了吃饭厉害,一餐可以塞进肚里三大碗米饭,却 是滴酒不沾,一杯落喉,马上就会醉倒。所以父亲平生最讨厌的东西大约就是这个 酒。 有来无往非礼也。客户敬了父亲的酒,按规矩父亲不仅应该回敬,而且还必须 主动给单位领导们敬酒。可是父亲满脸通红,讪讪地啰嗦了一大通,也没有效果。 母亲这时就觉得自己很没面子,自己亲自出场,首先回敬各位客户一杯酒,一饮而 尽,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隆隆重重地为单位领导敬酒,也是 一饮而尽。 客人们散去以后,父亲仍然坐在酒席上吃饭,也不顾母亲正在怒容满面地盯着 他。母亲当即就想发作,甩开凳子,通通作响。 门卫姚爹爹赶紧出来搭腔,他说:哈哈,黄主管能干啊,上有老,下有小,一 家子,亲亲热热。晓不晓得,解放前有个掌故,是这么说的:有个庄稼佬,挑着一 担子谷子,匆匆往回赶,过路人见了,就问:野物杂,你列是搞么子家伙唦?野物 杂头也不调,闷头说:还债。人家又问:还债,哪要那多呢?野物杂加一句:还要 放债。人家不解,又问:放债也多。野物杂干脆撂下担子,两手一摊,平平的,再 说:多的打平伙。哈哈…… 少年正在揣摩姚爹爹故事里的含义,机灵活泼的黄家弟弟抢先跳出来,说:三 个人,赶会,唱戏。 姚爹爹摇摇头,说:不是,问问你妈。 母亲转怒为笑,一把按住弟弟,强行给他喂饭,这时脸色就平和了许多。 少年娓娓道来,说:谷子碾米,煮饭吃。大大吃,爸爸妈妈吃,我和弟弟吃。 就这。 姚爹爹哈哈大笑,连声赞许,说:是咯是咯,野物杂就是这般说的。还是哥哥 聪明。哈哈。 等大家都明白过来的时候,一个个全都乐开了花。 母亲单位的同事显得和善多了,有些师傅甚至刻意巴结这个黄主管,见面就夸 少年和他的弟弟聪明体面,长大保准是出人头地的人才,那是绝对的,不信打赌。 几位年轻的阿姨故意与少年亲热,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肩,如同欣赏新女婿一般, 面对面,发出啧啧的惊叹,然后有滋有味地左右端详。 少年喜欢母亲单位的气氛,可是不喜欢母亲口无遮拦的闲言碎语,不喜欢这里 的插科打诨。尽管他喜欢这个工地,可又因母亲说话不讲顾忌,有些行为不够检点, 无意撞见,自己脸红,也就不愿常来。但这里有辆单位公用自行车,平时不用就搁 在办公室门口。这里也有工会阅览室,柜子里摆放着大量红色经典名著。少年酷爱 看书,尤其是小说。他也热衷学车,正处于不生不熟的阶段。于是他常常来到母亲 单位,为的只是看书和骑车。 有一次,少年居然骑上自行车溜出了大门,一路下坡,顺风顺水,他控制不住 龙头,任由车轮沿着门前大马路飞快地奔驰。一经驶上大街,他才开始发慌,双手 不由自主地乱颤,眼睛死死盯着扭动的轮胎,不知所措。 这时母亲单位一位专门跑腿的年轻小伙子见了,大声提醒,说:大旺不要看轮 子,不要。要看前面的路,看得远,就骑得稳。晓得不,看路。 少年抬眼望路,手里的龙头果真不颤了,路上的车轮也不扭了,他顺顺利利绕 场一周,回到原来停车的位置。 几经折腾,少年居然学会了骑乘自行车,只要有空,他就会推出那辆公车,沿 着工地打转,先是练习左转,一圈一圈地骑行,很顺畅。然后练习右转,却发现不 协调。原来他的右眼无光,右转时必须扭头,不然就看不到方向。他终于发现单只 眼的不便,就提醒自己,一定在右转的关头,提高警惕,不要相撞才好。 翻书的时候,只能坐在阅览室里看,不能外借。少年透过简易书柜紧锁的玻璃 门,一本一本地浏览里面的书籍,只看它们的脊背,看脊背上的名字,用来解馋。 看得最多最熟的是《青春之歌》、《红岩》、《苦菜花》、《林海雪原》等大部头 红色经典名著,令他流连忘返。还有一本《欧阳海之歌》不巧最后一页缺省,欧阳 海牺牲后,他的战友从他的胸口掏出一张纸条,冒号下面,什么也没有,一直是个 谜。 母亲总是推辞,说是管理阅览室的范阿姨害病,正在病休,不能上班,钥匙在 她那,只有等她上班再说。 少年于是多了一份企望,他祈愿那个范阿姨快快治疗起来,早日恢复健康,正 正常常地上班,然后自己再来找她借书看。 范阿姨就一直生病,没有好转的迹象。少年有一回陪同母亲去看望病重的范阿 姨,随手买了一兜红红的大苹果。范阿姨家住在老三街灰蒙蒙的那片里巷中间,母 亲带他探病的时候从来就没走过范家大门,每次都是穿过纵横交错的小巷,直接从 后门进去,所以少年走在康乐街上,就一直分不清范阿姨家的大门究竟是哪一扇。 范阿姨很喜欢少年,艰难地露出微笑,让出床边一块空位,请少年坐下。她的 脸色苍白,气色难看,好长时间没见阳光。她说话的声音也虚虚的,没有力气,仿 佛从遥远的墙缝传来。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捏着少年的指头,说:旺儿喜欢看 书,阿姨晓得。等阿姨病好,把柜子里的书都拿出来,都给旺儿看,阿姨陪旺儿看, 都看完,一本也不剩……阿姨的愿望就是能够好起来,陪旺儿看书哈…… 说着说着,范阿姨呜呜地哭起来,手心里却捏着少年的指头不放。少年不知所 措。 没多久,少年就听说范阿姨病逝…… 三 在五年级毕业班,少年刚刚才与他的同桌黄耀铁同学结交成亲密伙伴,班上又 根据各人的摸底成绩重新编排了座位。李红梅成了他的新同桌,黄耀铁成绩不好, 排到后面。可是少年偏偏不喜欢自作多情的女生李红梅,有空就与黄耀铁约到一起 玩耍。 黄耀铁家住城西廖黄湾,那里正好是城乡结合部。城关的大马路和乡村的麦田 菜地刚刚在这里交汇,分分明明。他们相约到城关西北郊那片曾经开满黄花的油菜 地散步。那里的油菜早已成熟,连同沉甸甸的麦穗。玩了一会儿,黄耀铁觉得没有 什么意思,就先行回家去了,只剩下少年一个人。 少年独个行走在田间阡陌上,自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静静地行走,周围除 了自己的脚步声,就是呼呼的风声,他抬头望了望天上,蔚蓝蔚蓝的一片,一丝云 朵也没有,内心总有一些惆怅。 不知为什么,少年总会感到怅然若失,每一日每一夜的光阴,他都会惦记,有 时就一个人,静静地冥思苦想…… 黄耀铁成绩不好,他的母亲异常焦急。少年来找黄耀铁玩耍,总是先得征求他 母亲的同意。 尽管由于住院开刀动手术,少年留落许多功课,可是开学不到一个月光景,他 居然将掉下的课程全都赶超上来,甚至同班里的尖子生不相上下。 班主任周武明老师很是器重他,点名要他帮助黄耀铁,重点帮他造句、作文, 解决行程问题和追击问题。 少年不知怎样才能帮助黄耀铁,就干脆将作业本打开给他照抄。李红梅成绩比 黄耀铁好,她不抄少年的作业,提出抄写同学们中秘密流传的十二花季与人的性格。 少年拒绝不过,就给她抄。 黄耀铁抄完作业,仍旧不懂,少年只好手把手进行演示,可是他只会做,不会 讲,明于心不明于口,无可奈何。 少年记得自己病愈出院,刚刚进入五年级下学期,也曾遇到过困难。前期掉下 的功课没法弥补,他就自己起早贪黑,反复练习组词和造句,反复加强应用题的计 算训练。五年级上学期教他数学课的张老师曾经把他喊到数学组办公室,整理出那 个学期耽误的课程,交给他利用空余时间学习,特别叮嘱如果不懂可以随时到办公 室询问。张老师也是个大妈一般慈祥和蔼的老师。他接过厚厚一叠习题,当真不懂。 他没有找过张老师,也没有丢弃那些习题,就一个人躲进小屋,一遍又一遍地演算, 比照,琢磨,反反复复,始终不辍。到了五年级下学期,数学老师换成了一个姓许 的男老师,他才又把上学期的难题拿出来,找许老师请教。 许老师年轻,很敬业,也很有爱心。他叫许云峰,农家孩子,出生在乡下,家 境贫寒,常年只穿一件像样的罩衣,蓝色,两兜,左兜里插着两支钢笔。天冷时他 在罩衣里面再塞进厚厚的棉袄,显得臃肿,笨手笨脚,一讲课,衣襟下和袖口里的 破絮全都暴露出来,像个叫花子,大家于是哄堂大笑,他也觉得羞赧,就停下来使 劲往里塞,满脸却是一本正经,从不耽搁时间,继续讲课。 许老师发现少年前来请教的都是上学期遗留的问题,也没问原由,提起笔就开 讲,一丝不苟,并在一旁白纸上列出全部算式。 在给少年演算习题的时候,许老师显得很累,他的呼吸很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可是语气却是相当徐缓,态度十分和蔼,这让少年颇受感动。 懂了么?演算完毕,许老师总是这么关切地问,顾不上休息。 少年不管懂还是没懂,再也不忍心打搅老师,就含混不清地点头说懂。 许老师并没轻易结束,他重新布置一道类似的相关问题,让少年当场解决。这 回就是一道追击问题。 少年不会做。他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许老师开始发脾气,说: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不懂,不能装懂,必须弄 懂。懂么。 然后这个许老师就从头讲起,列算式,打草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少年那只眼里已然渗出了泪,他赶紧掏出手帕擦掉。 毕业考试才结束,学校就将淘汰出局的大部分同学全都放假回家,留下上线的 尖子生继续在校学习。 少儿时代的那些同伴王俊、李建新、黄耀铁等等同学几乎都只领得一张小学毕 业证书,就提前放了暑假。少年却被老师点名留下,同其他班级尖子生一道,重新 编成一个新班,利用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集中上课,准备冲刺县一中当年划定的 分数线。 这一个月很热,也很紧。许老师继续为他们讲解数学,讲的都是数学应用题, 尤其是行程问题和追击问题。周老师给他们讲语文,讲完组词和造句,重点讲作文。 少年就同冲刺班的同学们一道,刻苦地做着功课,一丝不苟。 班里有个同学叫陈锦运,根据本地方言,他的名字与数学家陈景润的读音没有 差别,大家都喊他“陈景润”,他也愉愉快快地答应,不加犹豫。这个陈锦运个头 小,脑子灵,成绩一向都好,尤其是数学成绩名列全校第一。可是他并没有成天背 书,也没有整夜答题,有人就发现他曾经与提前放假的同学处在一起打珠子,还有 人发现他到新华书店不是看语文,也不是做数学,而是买小说。不管怎样,这个小 矮子陈锦运每周测验都能第一个交卷,老师阅卷以后,排列成绩,第一名总会是他, 没有悬念。 有一天搞单元测验,也是考查追击问题。说的是一艘舰艇追上另一艘舰艇,相 距五百米,然后开炮……许老师在黑板上抄题时出现笔误,将距离写成五米,同学 们搔耳抓腮,浑然不知怎么开炮。机敏的陈锦运举手提问,指出开炮距离太近,既 不合乎常规,也不便于解题,是不是五十米呢? 许老师认为这个小个子陈锦运故意捣乱,就没理睬他。 陈锦运第一个交卷,一阵风似地穿出了教室。片刻之间,他又一阵风似地刮回 教室,从地上捡起一支粉笔头,跳上讲台,张开巴掌就把那个五米擦掉,一本正经 地写上五十米。写完后双手背在身后,调皮地望着许老师哂笑,摆出可爱的样子。 第一个发现李红梅也有十二花季与人的性格手抄本的是小个子陈锦运,几经追 查,弄清李红梅的手抄本是从少年那里传抄过去的,也是陈锦运。 陈锦运大为不满,他认为少年没出息,男孩子们曾赌咒发誓,约定各人手里的 十二花季与人的性格只给男生传抄,而且只给成绩好的男生传抄,决不许流落到女 生手里。这样他就号召班里的男生合伙谴责少年,一个星期都不予理会。 李红梅喜欢少年,可是少年认为没面子。这时大家都奚落少年,责怪他不讲信 义,什么重色轻友。李红梅很坦然,有意与少年套近乎,故意用铅笔将自己的一根 手指涂黑,亮晶晶的像块宝石。她将五个指头捏成一团,问他,说:你猜猜,这是 什么宝贝?要不。 少年不要,也不猜。他专心地背诵周老师布置的范文,目无旁骛,心无杂念, 准备迎接小升初的统一考试。 考试那天,少年碰巧遇到当年在城关二小读一年级时候的亲密伙伴孙华文。但 没遇到邓卫东。孙华文依然白白胖胖,依然说着不很地道的前川话,依然关心少年。 他们恰好同座。但是他们没有互相抄袭。 陈锦运金榜题名,顺利进入县一中初中学习。少年以总分两分之差,名落孙山。 周武明老师宣布完毕,这样对少年说,在录取名单里,你是最后一个,由于名 额有限,这才把你刷下。但是在所有没被录取的同学里面,你是第一名。很难得。 继续努力啊。 落榜生里的第一名,这个笑话憋进少年肚里,一憋就是几十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