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 也是这年春天,少年无端迷上读小说,写小说,白日做起文学梦。春天快过完 的时候,他就开始动手将沉积在心里的那些想法,用笔写出来。他为这些完完整整 的文字编写了一个甜蜜的名字,叫做“幸福的少年”,厚厚一叠,有些份量。 《幸福的少年》颇像一本手抄本,用细细的麻线装订成册,描绘了封面,题写 了书名,展卷开来,原本就是一部小说的手稿。这是一部浪漫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成 长小说,里面很理想地描写了花季少年和他的同伴们丰富多彩的青春生活。那些在 当时几乎不可思量的故事,他得心应手,娓娓道来,仿佛生活在一个尽善尽美的童 话世界……他不仅将一批同年的少男少女刻画得栩栩如生,并且还将里面的主人公 用钢笔描绘出一幅幅插图,听课,作业,郊游,游戏,个个都是活灵活现。 同学们争相翻阅,纷纷对号入座。董清平还特意关照,请少年作者写自己的时 候,一定要把李红梅也写进去,写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不是上课,是单独谈朋友, 谈恋爱。 李红梅是个漂亮的女生,小学毕业时曾与少年同桌。少年说不清喜欢她,还是 不喜欢她,总之没留下什么印象。光只知道李红梅不是老三街的孩子,她家住在小 南门城门口的生资公司宿舍三楼,那扇天蓝的窗户和粉红的窗帘,曾经令废寝忘食 的董清平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长大成人,李红梅果然成了董清平家的媳妇,两人恩恩爱爱,和和睦睦。双双 下岗后,他们在老三街老房子门面上开办了一家个体粮店,经营粮油。搞了几年, 不见进展,就由李红梅独个守店,董清平下汉口学艺。等到准备停当,他们又移师 东进,选准李家老上级县供销社临街门面,推出了一家别具风味的“董记烧腊馆”, 专门经营各种卤味,若干年下来,生意一直不错。当然两口子的感情也像那滚烫的 鼎锅,浓烈,沸腾,令人垂涎欲滴。 当年董清平就要求少年写他,写李红梅,写他们谈恋爱。 少年没有那样做,他认为这很庸俗。他要写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事。这些人 应该特别杰出一点,这些事应该非常壮观一点。 这篇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分别是英俊勇敢的陈华和聪明贤惠的杨丽,他们的故事 不是从早恋开始,也不是到步入婚姻殿堂结束。他们的形象寄寓着少年作者美好的 憧憬。男孩子应该有才干,敢于担承,不自私,时时处处成为中坚。女孩子也应有 才华,她应该温柔,美丽,具有博大的情怀。 少年很小的时候,读过一本建国初期出版的小说,繁体字,直排版。书名大约 是“龙龙和丽丽”或者别的相似的题目,封面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提竿钓 鱼,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挑出水面。里面有很多插图。故事的内容都是那个时代 少年的生活。 这个少年从没生活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可他心里装着那个时代,装着那个时 代的光荣和梦想,满脑子都是那个时代的文字,图片,多的是积极进取、昂扬向上 的精神面貌,还有五十年代的社会风尚,个人生活。他至今都不知是何原因。一个 迷。 少年痴迷阅读,痴迷写作,没人指点,也没人支持,凭借自己生命因子里碰撞 的火花,点燃了内心对于文学的膜拜。 做完初中一年级的语文、数学和英语作业,少年就用剩下的时间和精力写小说。 他明白自己这是在写小说。表面用笔,实际是用心在写。 每天午后那段时光,少年都会邀约肖贤安、董清平、王俊和李建新等要好伙伴, 徒步行走到滠水西堤,在那里放眼观看远处翠绿的丘陵和近处青青的河滩,然后将 目光投向遥远的那一缕青黛,那是北片的远山。 只见初汛的河面上,偶尔航行着几艘挂着白帆的大船,浅滩旁有时游弋着三两 只鹰划子,恰逢一群老水牛在堤坡上吃草,进城的班车此时行进在滠水大桥上,不 时发出一阵归家的长鸣。 稍稍歇息片刻,少年他们重又折回学校,继续上课。 春季田野上,菜花黄、麦苗香、少年生惆怅。 初中的语文课本不仅有鲁迅先生的散文和小说压阵,而且有茅盾、巴金、冰心 和杨朔等名家的小说和散文闪耀登场,令痴迷的少年眼花缭乱。他忘情地读着,背 着,想着,提起笔一顿全文照抄。每个午睡时间,他都偷偷摸摸地在课桌后面抄写 课本里的文章,惹得同桌李建新同学也抄。所以,这个街街的硬笔书法不经意跃上 了一个台阶,尽管作文写得并不怎么样。少年的作文却成了班级楷模,几经传诵, 竟被初一(四)班的语文老师刘小珍索要过去,作为范文,全篇照念。 刘老师是四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她只是偶尔替代因病请假的吴老师给他们 三班上了一节语文课,那学期也就那一次。她将少年的作文在三班课堂上当堂诵读 了一遍,意犹未尽,拿到他们四班上语文课,又当堂诵读了一遍。然后,她总会在 走廊的拐角碰到三班的这个少年,也没多话,只是向他粲然一笑。 少年也粲然一笑。少年热爱文学,能写小说,立志当作家,可是并没有任何人 指引他,下一步该怎么做。不知道。他天生地爱文学,爱小说,爱藏书,爱那些斑 斓五彩的梦想。 别人不知少年的梦想,郑家国国知晓。千言万语一句话,国国称少年不务正业, 不爱数理化,就只喜欢看小说。国国是少年的邻居。国国的母亲是当年楚剧团里唱 小旦的魏金玉,直到现在她手里还抓着少年父亲当年的剧照。魏金玉表面喜欢英俊 美貌的小生,可是嫌弃他人穷,另外嫁给汉口郑公子,成了郑家少奶。不料郑公子 好逸恶劳,沾染赌博恶习,只因偷窃抢劫,被公安人员抓获,入监坐牢,一去就是 数年。万般无奈,魏金玉只得拖带三个孩子回到城关,借住在娘家老母单独搭建的 那间偏僻的瓦房里,吃喝拉撒睡,老老少少大家人口,将就挤成一团,勉强度日。 国国和他的姐姐、弟弟居然将满口的汉碟子全都改成地地道道的黄陂话,土里土气, 大约也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光。 国国得知少年爱看小说,爱得着迷,就故意挑起话端,说:信不信,我能够搞 到一本小说书,很厚,这么厚,你想不想看唦? 少年并不喜欢流里流气的国国,但他喜欢小说,喜欢书,就点头,说:当然, 我喜欢。你有么? 国国嬉皮笑脸地扯开话头,说:不是我有,可我有法子有,只要你听我的,陪 我玩,我就可以给你,晓不得? 少年思忖了一下,说:陪你玩么事? 国国诡秘地一眨眼,一耸肩,一提松垮的裤子,抬起手背擤擤鼻子,说:跳升 官,你趴下,让我跳,你不兴撂翻我。还有——打弓几,你不能斗我……躲猫猫, 你不能捉我……玩撇撇,你不能赢我…… 可得可得,你各人直说,多长时间。少年终于答应。 你陪我玩多久,那书就借你看多久。国国像个油条,泼皮得像条令人讨厌的癞 皮狗。 国国神通广大,果不食言,当天上午就将一本厚厚的书装在他的破军装的下摆 口袋里,露出一截书皮,故意在少年眼前晃来晃去。下午游戏时分,他们来到沙滩, 由少年弓下腰,两腿挺直,双臂垂地,以供国国跳关。国国就兴高采烈地怪叫一声, 蔫头蔫脑地扑上来,两手支撑到少年背上,准备跳跃。这趟没有成功,国国退回重 来。少年抖抖身上的沙粒,重又立定站好,挺直两腿,弯腰下地,等待第二次起跳。 这趟精彩,国国只顾前冲,没有撑起双臂,硬愣愣地将少年撞倒在沙地,两个人一 同滚进了沙坑…… 国国坚持重新来过,并用左手使劲拍了拍荷包袋里的书。少年会意,从沙坑里 爬起,继续摆好架势,等待国国起跳。国国这次终于跳了过去,临下去的时候,他 的屁股重重地蹭到少年背上,好歹通过这一关。国国的弟弟闹着也要跳,也要少年 弯腰搭臂供他跳升官。少年不允。国国又多加一条,必须也给自己的弟弟跳一回, 他们的约定才有效,不然刚才算作白跳…… 少年终于把这本书捧在手心,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这是姚雪垠创作的长篇 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上册,厚厚一本,书角早已翻卷,脊背变成个半圆瓦楞, 像老三街平房下水道。但上面没有乱涂乱画,这就不错。少年并不知道这本小说是 国国从哪里弄到手的,他现在据为己有,只要国国玩心不变,只要国国开心,国国 的弟弟也开心,他就不会返还这本厚厚的小说书。 二 最近一段日子,少年上课的时候,总是魂不守舍。他不知是什么原因,只要见 到背后坐着的那个女同学,脸就会红,心跳就会加快。 那个女同学就是颜爱平。颜爱平读五年级上学期时才从乡镇转学来到城里,与 城关街上长大的女孩子不大一样。少年曾与她短暂同桌,相处和睦,特别爱看她莞 尔一笑的神态,认为她很像一个懂事的大妹妹。那时少年的眼睛很清很亮,功课好, 成绩好,人缘也好。他是他们这个小组的组长。 那段时日即使是春天的灿烂阳光,田野上的菜花和麦苗,滠水畔的草坡,广播 里传唱的歌曲,不经意间仿佛都与那个女同学有关。少年珍藏的笔记本里,都是自 作多情的抄写的歌词。那些歌词原来是早期爱情电影的插曲,记得最清晰完整的一 首就是《柳堡的故事》里的“九九艳阳天”。 父亲看过这部影片,他记得九九艳阳天,也记得那个清秀的莞尔一笑的姑娘。 父亲哼唱起来。少年立刻溜得无影无踪。 学期末了,少年竟然鬼使神差地写出一封信,折叠成鸽子一般的形状,悄悄投 递给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同学。她就是颜爱平。 不料东窗事发,那封情书不知怎么就落到班主任吴杏林老师手里,她抓着厚厚 一叠纸,卷成圆筒,笔直闯进教室,奔到少年座位上,如临大敌,当堂查收了少年 手里的小说文稿,将这些沉甸甸的东西,一股脑子,铁青着脸,毫不客气地送交家 长面前。 正好那天中午吴老师逮住了班上的董清平和李红梅两个人“谈恋爱”,她很愤 怒地当堂呵斥,说:年纪轻轻,要爱人吃么?要爱人喝么? 李红梅羞得连忙将脸庞掩埋在书包后,那节课就再也没有抬过头。董清平却装 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东张张西望望,接着朝好友肖贤安眨了眨眼,还朝心神不宁的 少年递了个鬼魅的眼色。 少年很同情自己的同学董清平,他知道他是个没有亲生母亲的孩子。父亲娶了 个后娘以后,撂下他不管,他自己无师自通,不仅学会了自己煮饭吃,自己泡茶喝, 而且还学会了自己洗衣。 或许,董清平现在真正缺少一个爱人,当然不是用来吃,也不是用来喝。少年 就这么想。 轮到吴老师处理少年,可是半晌没有理由。因为少年确实给女同学颜爱平写过 一封信,洋洋洒洒又是六张纸笺,可是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一个字可以镊出毛病, 没有靡靡之音,没有卿卿我我,里面写的全是少年的理想,少年的抱负,少年对于 美好前程的憧憬,少年崇高的精神境界。 是真是假,吴老师无语。又是半晌,她终于作出了这样的规劝,说:有的同学 聪明,就应该把这份聪明用在学习上,不要搞些小把戏,不要玩文字游戏。要严肃 点。 就这样下课了。 少年内心萌生出一种犯罪感,认为自己下流,不讲脸面,长大后也许根本不配 做一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尽管自己狂热地爱好文学,发誓长大做作家,当教师。 从这以后,吴老师基本上没用正眼关注黄家少年,当然也没关注颜爱平。对于 老三街的女生柯玉珍也一样。 柯玉珍是个成熟得早的女孩,小学毕业那会同学们都喊她“爱丽芬特”,大象, 有戏虐的口味。她对少年颇有好感,像个大姐姐一般关照少年。有一天,她嘴里碎 言碎语找到少年,发表对于吴老师不满的言论,说:她不喜欢你,不喜欢我,也不 喜欢颜爱平,都不喜欢。她只喜欢杜宏斌和彭立新两个。当然呀,杜老二是数学老 师家儿子,彭长子是她看中的班长。就这两个。呸呸。有什么了不起。呸呸。不稀 罕。我只佩服你。她瞎眼。你晓不晓得,那天她为彭立新翻衣领,抻啊抻,恶心得 很。 少年心存余悸,不敢接茬。他知道吴老师恶心,自己也恶心。他不知道谁不恶 心。 写小说不知算不算恶心。少年不知。但给女同学写情书,被老师揪住不放,那 肯定就是一桩恶心的事情。他发誓不再给女同学写情书,纸条也不写。但是他不能 发誓收笔不写自己心中的小说。 父亲对于少年写小说早已恨得磨牙,时时借故撞进少年的卧室,不声不响,一 把揪起他,检查桌面上的书本,看看是不是手稿。如果是代数习题或者作文也就作 罢,灰溜溜地借故踱开。假如正巧逮住少年动笔写小说,立马挂相,开始长篇大论 的训斥,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最后总会发出痛心疾首的哀叹,摇头摆脑,满脑子 都是恨铁不成钢。母亲心里装着其他的事,从来不管少年的成长,也不看他的功课, 可是她暗地里沾沾自喜,逢人便夸耀自己生出的两个儿子,多么有板眼,多么了不 起,一个儿子九岁考进省楚,一个儿子十三岁会写小说。 然而对于那封情书,他们的态度倒是保持高度一致,这很意外。他们像是防范 洪水猛兽一般,严加防范,当面背后监督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少年从不单独同女生搭讪,从不流里流气,为什么偏偏给一个女同学写情书呢? 父亲茫然不解。母亲百思不透。他们两个尽管同床异梦,对于管教儿子,倒是天生 的默契。 暑假一到,少年就随母亲到协和医院眼科门诊进行了一次眼科常规检查,主治 大夫给予的结论是:视力正常。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到过协和医院,尽管后来他 经常从它的旁边匆匆走过。 那次赴汉体检,少年不慎将自己那支钢笔弄丢了。他遍寻不着,失落得要哭。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