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的钟声 作者:傻傻的歌谣 我踉踉跄跄地从楼道口滚出来。好像某个人民英雄,刚和抢夺国家财产的歹 徒进行过英勇的搏斗,被人用枪击中了一样。 我想那子弹肯定是用醋做的。让我的心里极其酸楚、极其疲惫。 但是我很顽强,我歪歪斜斜地屹立着,挺着受伤的身躯逛遍了大半个街道。 这全是因为她。 小洁又跑了。 我说不清楚她是第几次这样了。 她总是喜欢冷不防地就给我一刀子,完全没有预兆。而我就是电影里那个钢 筋铁骨的共产党员,一次次捂着流血的胸口,总也死不了地从地上爬起来,还要 对着她仰天高呼,我爱你! 这实在是全世界上最无聊的游戏。 虽然我认为,女人不能宠得太厉害。虽然我认为,应该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虽然我认为,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最后还是会原路返回。虽然我认为,天涯 何处无芳草。 但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要去找她。 也许我这个人天生下贱。而她正是我命中的克星。 所以这会儿她正在街头巷尾五光十色的服装店闲逛的时候,我不得不蹲在街 头练习福尔摩斯的断案技巧。还像在半空中寻觅动物尸体的老秃鹫一样,虎视眈 眈地盯着街头每一个年轻女子。 我推测她大概不会去航空路,那里的东西比较昂贵。自从她跟了我这个穷鬼, 兜里的钱从来没超过一百块。大概也不会去这个公园那个公园,她一个人也没这 雅兴,独自去看些花花草草或者大狗熊。也不会去步行街,前一个星期刚去过, 再去就太没创意。我想她大概在全兴街或者司门口附近。 我最后上车的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我没有上刚好停在站台的那辆807 , 也没有上一分钟以后来的那辆549 ,而是上了五分钟后才来的那辆502.根据公共 汽车发车的时间间隔来看。既然她刚走,那么我上五分钟之后的车,就绝对正确。 嘿!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女人是感性 的动物嘛,就随便上了一辆刚好开过来的车。 这么说她改变主意,又去逛步行街了?真是让人防不胜防,神鬼莫测。 果然,被我妙计算中。 我看见她的身影在人群中隐隐约约地一晃,心中兴奋莫名。如果不是那辆货 车从斜刺里杀过来,我早就抓住她了。 就这么耽误了好长时间。我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骂骂咧咧地往前走,她 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我不得不在街口再做一次逻辑推理。 我估计她会从右边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逛起,逛到最后一家,就转过身来, 逛左边的店铺。按照行人靠右走的习惯是这样的。所以我从右边开始一家一家地 找的话,就跟在她后面。但如果她逛得很快的话,我可能追不到她。她上礼拜才 来过的嘛。于是我决定从左边的店铺开始找起,这样就有可能和她迎头碰上。 她早说过,我是个天才儿童。 左边有一家蛋糕店,我在里面买了一个她最喜欢吃的披萨酥。一种圆圆的小 饼,周围是一圈云状的花边,中间淋上牛油,洒满肉松,嚼起来很松脆。 我把它包好,装在西服口袋里。我决定如果找到她,我就拿给她吃,逗她开 心。 如果最终找不到,我就灰溜溜地回去,把这个披萨酥在肚子里毁尸灭迹。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找过她。我会在家里脱得只剩下内衣裤,在她回来的时候, 打个哈欠,装出刚睡醒懒洋洋的样子,气得她没话说。也许她下次就不会跑了。 我会找不到她吗?当然了。女人很难测。 今天的运气还真好。在这一刻我不知该感谢佛祖还是感谢上帝。 在那家专卖店里,她的蓝色毛衣夹在人群中非常醒目。看到她那郁郁寡欢的 样子我很心疼。我简直就想扑过去告诉她,她的身影是最美的。 我忍住了,呆在门口。按照事先想好的程序,两眼望天,手插在裤袋里,吹 着口哨,若无其事地和她迎面走过。仿佛根本不知道身边有她这位大美女。 她冲过来一把拉住我,对着我的胳膊狠咬了一口。这一下真是痛彻心腑,我 像个癞蛤蟆一样原地跳了几跳,对着天空猛吸了几口凉气。 我想这一下她应该很快意。没想到她转到我身后,抓着我的衣裳,把头靠在 我的背后靠了好久。我知道有好多路人暗地里欣赏着我,想回过身来,她不让。 终于,她好了,挽着我的手臂,我们一起爱火熊熊地向前走。 她的眼睛红肿着,我的背后凉凉的一片。就凭她为我流的这眼泪,我这趟就 算是赴汤蹈海也值了。 你疼吗? 很疼。 谁叫你不理我。 我没有,我跟你闹着玩的。 她用手轻轻地摸我手臂上的伤口,我受伤的心一下就愈合了。我轻飘飘地往 前走,就快要在天空飞起来。幸亏她又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让我重新脚踏实地。 你怎么戴了顶圣诞老人的帽子? 我觉得红色的帽子好看。 快摘下来,给我戴一下。 别动,今天我戴。我许了一个心愿,摘下来就不灵了。 什么心愿? 回家再告诉你,我们回家吧? 不。 她顽皮地皱皱眉头,十分委屈地对我说,人家刚才心情不好,什么也没逛到。 然后她大声宣布,我现在要重新开始,一家家地再看一遍。 真是GoodIdle!这个小疯子。不过无所谓,她今天做什么我都陪着她。我真 希望她每天都高高兴兴的这样子。 我说,好,我们先走到头,然后从右边开始,一家家地重新逛起。 她兴奋地跳起来。我们就真的走到头,再逛了一遍。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抱怨腰酸腿疼,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也没像以前那样, 无精打采地应付差事,说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弄得她好没趣。当然更没有 像以前那样,打着哈欠,挂着鼻涕和眼泪,不断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那有什么 好看的,惹得她怒发冲冠。 我很耐心,很仔细地陪着她,看够了每一件衣服,摸脏了每一条裤子。她在 试衣间换装的时候,我就站在外面帮她拿皮包。等她出来了,我就很直率地站在 镜子前,帮她做参考。 她说我今天的表现真是好极了。为了表扬和鼓励我,她给我买了一串鱿鱼串。 鱿鱼串炸得又嫩又香,一滴滴的油珠子直往下淌。她打开一张餐巾纸,把一 角塞进我的脖颈里,吊在我的胸前。 她还说,这样就不会把衣服弄脏了。 我现在有点明白了,天才儿童是什么意思。 我给她买了一条黑色牛仔裤,她要给我也买一条,我没同意。我说,我有啊。 她撅起了嘴,如果你不买,我以后就什么都不买了。我考虑了一下,就也买 了一条。 后来我又给她买了一条A 字裙。 她拎着三个大袋子,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开心得不得了。但马上又担心起来, 问我,这一下可花了不少钱呀。 我哄她说,不要紧,我刚发了加班工资。 她点点头,就这一次。就潇洒这么一次。你想想看,我们以后可以穿情侣裤 出去,我和你,那多有意思啊。 我跟着点点头,我立刻在脑海里编了一部电影,慢镜头播放了一下那种场面, 的确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逛得差不多了,我对她说,我们到麦当劳休息一下。说完,我打开钱包给她 看,证明我还有钱。 她犹豫了片刻。 今天我们高兴啊。我说。 何必弄得那么扫兴呢?又花不了多少钱。 她笑了,就挽着我的手进去。她点了一个儿童套餐,我要了一杯可乐。我们 坐在巨大的临街玻璃窗旁边,可以看见远处闪闪的灯火。 她又要玩我的帽子,我挡开她的手说。 这代表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你告诉我呀。 说了就不灵了,必须等到晚上八点。 晚上八点? 对,当晚上八点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就戴上这顶帽子,把心愿默默地许一遍, 那么它就会实现了。 真的吗? 当然了。 我对着玻璃窗的倒影,看了看自己的脸。额头侧面,有一点干涸的血迹。我 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没人,我打开水龙头,想把血迹洗干净。看到那个家伙,两脚离地, 幽灵一样飘了过来。 你不要装神弄鬼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老大。我忿忿地说。 我这个样子,是提醒一下你,怕你忘了。 我摘下帽子,露出破了个大洞的脑袋。有一些白白的脑浆从洞里翻出来。头 发和着鲜血凝在一起,一块块地耷拉在头顶。 他走过来,扒开我的头发,往那个洞里指了指。 有一根钢丝插在这里,这是致命的根源。 如果不是那辆车,我早就找到她了。 其实你不用这么急。 我看见她的身影在人群中隐隐约约地一晃,心中兴奋莫名。如果不是那辆货 车从斜刺里杀过来,我早就抓住她了。 他摇摇头,没有理会。 你晚上八点必须跟我走。 我知道。 要我派人强行把你带走就不好了。 我知道。 晚八点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在江边等你。 我知道。 你戴这顶帽子很帅,这样看起来好多了。他说完,淡淡地笑笑。 我谢过了他,洗干净额头上的血迹,戴上帽子,回到我的座位上。 小洁正在吃汉堡包和薯条,她把咬了两口的汉堡包递到我嘴边。那上面有两 个小小的牙印,挠得我心痒痒。我咬了一大口,把那两个牙印吃掉了。 小洁呵呵地笑着,一只手支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你会不会总是这样对我好? 当然了。 我总是这样跟你闹别扭,惹你讨厌,你还是这样对我好? 当然了,我还是会对你好的。 你不烦我吗? 这个嘛? 我抓了抓眉头。老实说,当时是很心烦的,不过过后就好了。我看见你开心, 就都忘记了。 真的? 是真的。 说实话,你要是不跑就好了。你总是跑出去让我很头疼。 我跑出去,那是因为你惹我生气了。你要是不惹我生气,好好地待我,我就 不会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惹你生气。你总是莫名其妙地就生气了。 你应该哄哄我嘛。就像哄小孩子那样。你搂着我,亲亲我,那我就好了。 好啊,那我下回就这样。 不管我怎么生气,你都不能不理我。你要搂着我,跟我讲话来哄我,亲我, 那我很快就好了。 我很严肃地点点头,又拍拍胸口,表示做出了很郑重的承诺。她高兴了,把 她的吸管插到我的杯子里,头凑过来,喝我的可乐。 你知道吗?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就在乎你。如果你对我不好,我就什么都没 有了。 我知道了,我会对你好的,天天对你好。 她瞅着我,把我的手抓在她的手掌心里,放在她脸上。突然呜呜地哭了。 是我不好,我总是小心眼,我总是爱生气。 我摇摇头,抽出手掌,轻轻地拭掉她脸上的泪水。 没有关系,真的。没关系。 她推开我的手,扯过我的袖子,把眼泪鼻涕全擦在我的西服袖子上。然后她 为自己的恶作剧扑哧一下又笑出声来。接着,她又问我那个老问题。 你爱不爱我? 爱。很爱。 比天高。 比宇宙飞船飞得还高。 比海深。 比海底隧道挖得还深。 她抚着掌大笑,眼睛在夜灯下闪着光。好极了,她说。真的好极了。 我看了看表,时间快到了。我指了指天空。 我今晚要加班,我得走了。 不,你说过要等晚上八点的钟声的。 是的,所以你要留在这里,闭上眼睛,当晚上八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替我许 个心愿。等你睁开眼睛,它就会实现了。 真的吗? 真的。 那你明天早上要给我带早餐。 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豆皮,还有馄饨、小煎包、热干面、三鲜煲、鸡蛋软饼……我还要吃 很多很多东西,我要吃穷你。她笑着说。 好啊。 不,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亲手做。你做的鸡蛋软饼可好吃了。 好啊,那我就做。 你要做。以后的家务事也都归你做。全都是你的,洗衣服、做饭、拖地、买 米、买菜……等以后我们有了小孩子了,端屎、把尿、煮牛奶、洗尿片的事都是 你的。 都是我的,全都归我做。 不,这样不好。她站起来,隔着桌子抱住我脖子,把头顶在我的额头上。你 这么累,我会心疼的。她说。 那怎么办? 都归我做。你只需要陪着我就行了。真的。 我们一起做。 不用,只要你陪着我就行。你陪我聊天。假如我一转身,你就悄悄地从身后 扑过来,把我紧紧地抱着。就这样一下子把我抱住。我就一点都不累了。 好啊,就这样。 我把手腕的表转过来,给她看看。示意时间不早了。 闭上眼睛。我说。 她乖乖地闭上眼睛,把双手十指交叉合上,虔诚地放在胸前。我轻轻走过去, 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她的头上。 我再也不跑了。她仰着小脸喃喃地说。 我的心中一颤,抓住她的双手,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发觉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摸了摸口袋,还有一个披萨酥。我拿出来,偷偷放进她装衣服的袋子里。 晚上她回家打开袋子,肯定会很惊喜。明天她等不到我,还可以拿它当早餐。 我徐徐飘起,从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往外飞去。 路上人不多。记得上次和她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她一直让我背着她。她不重, 但她在我的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压得我足足矮了十公分。 真想再背她一次。 即使她依然那么可爱地合上了双眼。即使我依然腰酸背痛双腿发抖。即使别 人依然用那么怪异的眼光看着我们。 即使这条路依然是那么的漫长……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晚八点的钟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