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计划 作者:沙子 第一章 1 华佗站在湘江大桥东端靠近马房街的水泥旋梯上,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奇怪 的声音。他没事可干,从栏杆上抬起头,看见一群鸽子从石鹳塔飞过来。鸽子呼 拉拉从他的头上飞过,无论是单个的鸽子,还是它们组成的整体,似乎都没有明 确的目的。他注意到鸽群大约每两分钟绕着马房街、学士路和港务码头的黑红色 船形招牌飞行一圈,但每次都沿着不同的路线和次序。当他在心里猜测它们的下 一个目标是橘子洲上的江心亭时,它们却先绕过江边的人工围堤,从湘江大桥下 面穿过,向港务码头对岸飞去。 华佗看了一会儿,没了兴趣。他的眼睛发胀,太阳穴突突跳动。他低下头, 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刚才听见的声音上。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个声音。他能够非常容易地在头脑里把它想象成在空 气中排开的一些若隐若现的细小花纹,但却无法把它说出来。它不像发自充满肌 腱与血肉的生命体,而像发自某个机械密封的内部,像一些金属链条被拉紧时突 然断裂产生的轻轻回音。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最初几秒钟里,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 联想,认为这声音其实发自自己的胸腔或手上的某个部位。他下意识用右手握住 自己的左手腕,左手腕处的骨折还没有痊愈,紧握之下,发出钻心痛楚。这些疼 痛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衣服传过来,在小臂上弥漫开,肌肉开始不停跳动,却没有 发出任何声音。 华佗有点失望,感到事情的发展总是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在回避他的解释和预 测。他打算从水泥旋梯上走下去,却又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索性干脆不再想 这件事。就在这个时候,他再次听到那个声音,随后是潮水般涌来的惊叫声。他 发现他的四周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人,全都惊惶失措地望着湘江大桥高耸的桥塔。 他又看到一群鸽子,却不敢确定是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群。 鸽群看起来像正在发生一件大事,被不断地扯裂和撕碎。鸽子间失去牵制和 依赖,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正从整体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在华佗看来,鸽子 们的表现似乎有些过分,双翅扇动的力量和幅度相当夸张,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疯 狂。鸽子们的叫声响亮频密,在天空中此起彼伏,像无数坚硬的带着火星的小石 头子儿在天空中四处乱窜。它们兴奋地向着水泥桥塔撞去,发出噼叭噼叭翅膀折 断的声音,然后像石块一样坠落下来,砸在桥塔下靠着江边的农贸市场的塑料顶 蓬上,发出呯呯的撞击声。它们不停在顶蓬上扑腾,随后落到地上,被等在下面 的人们拾起来,拧断脖子,装到自行车前面的车筐里或提在手里的各种塑料袋里, 最终安静下来。 华佗没有认识到这其实是一个征兆,一些事先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事情在它的 召唤下正从黑暗深处浮现出来,向他聚集过来。他感到自己的胸部发紧,呼吸比 平时快速一些,但认为这不过是人在看到血腥的意外一幕的正常生理反应。 鸽群的自杀行为,最后被一辆快速从铁路桥上驶过的运货列车打断。巨大的 汽笛声轰鸣声惊散了还在桥塔上空盘旋的鸽群。剩下的鸽子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过,重新组合成一个整体,向前飞去,消失在房顶、电线杆和湘江边浓重的水气 之中。 华佗的目光追随鸽群越飞越远,渐渐陷入虚空。这个时候他发现身体开始进 入一个奇特的状态,仿佛在一个瞬间被天空吸了进去。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感到全身突然像被一张巨大坚韧的牛皮紧紧包裹起来, 强烈挤压产生的痛楚迅速向全身漫延。他感到自己骨头之间的肉在被慢慢挤出来, 而那些强健的筋腱则像是深深勒进了骨头。周围的人向台阶下走去,议论着刚才 自杀的鸽群,没有人注意到他发出的低低哼叫声。 他的全身变得僵硬,手指蜷缩起来仿佛一对煮熟的鸡爪。他的头脑相当清醒, 感受到一种奇怪的熟悉与温暖。他知道这些感觉是虚假的,他的感觉器官在错误 地解释从身体之外传来的信息。同时他也承认,这些感觉是如此新奇与独特,使 得他甚至不愿意相信这些感觉其实是不真实的。空气此刻像一个透明玻璃罩子, 把他从包裹他的环境中隔离出来,抽离出来,使他仿佛是从高处俯视着发生在自 己身上的一切。奇怪的是他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与环境拉开一段距离而变得迟钝, 反而变得敏锐和快速。他没有惊慌,这种状态在他身上不是第一次出现。他无力 抗拒,被迫开始从容地观察周围的一切。他感到时间随着他对四周的审视而变得 缓慢,仿佛橡皮筋一样可以被他随意的拉扯变换。那些本来同时发生的事情,卑 躬屈膝般变得次序井然,像一队队在机场候机厅排队等候检查的旅客,不得不掏 出他们的随身秘密。翅膀折断的鸽子,没有消失,仍然停留在空中,像被一根根 看不见的绳子拴住脖子,挂在湘江大桥的桥塔上,在风中来回摆动。穿过铁路桥 的火车,轮子慢慢停止滚动,像在铁轨上缓缓滑行。火车模糊的影像清晰起来, 尖锐的汽笛声因时间无限制地拉长变成一种类似车胎漏气的声音。车厢下缘流出 褐色的糊状物,可以清楚地分辩出其中的尿液和泡软的粪便,散发出浓烈的腐烂 干草的臭味。铁路桥下方,马房街与学士路的交叉路口,一辆金龙大巴,熄火停 在路中。它原本应该在此处快速驶过,现在却尴尬地停在那里,像一个在舞台上 表演失败的魔术。大巴挡住华佗的目光,他无法看到站在街对面的那个女人,此 刻她应该站在报刑亭旁边打着电话。华佗不想猜测她电话的内容,认为这些内容 与自己没有关系。穿着灰色圆领体恤的大巴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仿佛犯了什么 错误,满脸通红,带着一种类似被人揭穿谎言时的狼狈表情。这不是他的错,他 不必自责。华佗挺同情他。大巴司机手足无措,奇怪地扛着一把红色的方向盘锁, 快速瞄了华佗一眼,转过头去,求救似地看着水泥旋梯边缘正在叫卖太阳镜的小 贩,双手像是被人操控似地在空中挥舞。如果在平时,华佗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因此也不会注意到大巴司机与小贩之间的这些常常被忽视掉的隐密交流。小贩没 想到大巴司机会在这个时候在大庭广众之下盯着他,流利的叫卖声哆嗦起来。他 的话变得结结巴巴,不知所云。静止?也许是镜子,华佗猜测。他不过是个卖太 阳镜的小贩,应该不会有什么针对自己的阴谋,华佗稍稍放下心来。坐在电线杆 旁边的擦皮鞋小孩,面前摆着鞋刷子,鞋油,装水的可乐瓶子,几块平绒擦鞋布, 那只唯一的眼睛,盯着华佗不停闪过,仿佛是一个在明晃晃金属板上不停滚动的 玻璃球。华佗看到了这一切,却无法动弹,也无法去证实自己的心中所想。 阳光在华佗的身上缓缓爬行,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热量。他觉得光线就像一只 只无力的箭滑稽地挂在他的身上,徒然使他的身体增加了重量。他的汗液不停涌 出,流过肌肤的感觉就像水滴滑过一个空玻璃瓶子的表面。他感受到这一切,却 像一个坚硬的冰块,无法对此做出任何反应。他像是被突然冻住,变成了一个尖 锐寒冷的岩石插在这个潮湿温润的江边凹地。他认识到冻结自己的力量,与其说 来自外部,还不如说来自他本身,是他把自己禁锢起来,沉溺在观察和领悟之中。 他不是有意为之,但不是完全没有一点责任。他发现自己成了此时此刻唯一的观 察者,一个与他所站立的水泥旋梯有着同等地位的观察者。他发现自己身上的重 量彻底消失了,背上的旅行包变得像一个轻飘飘的空气气囊。周围的声音变得越 来越小,像被他释放出来的巨大重量压缩成贴在地面上的细小灰尘。他闻不到气 味,空气像完全与他无关似的穿过他鼻腔和喉部。他感到自己仿佛行进在宽阔的 江面上,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被浪头抛入了空中,还是被拖入了旋涡深处。他不知 道事情到底要向什么方向发展,但他知道这取决于周围的人看待他的态度。他全 身僵硬,不能转动自己的脖子,一些东西强行闯入他的视线,成了他此时此刻做 出判断的唯一来源。 他注意到从水泥旋梯斜下方走过来一个胖子。胖子在他面前经过的时候,像 是偶然地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华佗奇怪的站立姿势后,眼睛立刻充满惊慌。 2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王启明才从紧靠墙边的用木板搭成的床上直起身来。 他从枕头边拿起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坐在床上回回神。烟抽到一半,像想起什 么事,从床上跳下来,光脚踩在一段烧了一半熄掉的蚊香上面。他走到窗边,用 手拿起小矮凳上的短裤,发现上面扑满灰尘。他抬起头,窗户没有关上,奇怪自 己怎么会忘掉如此重要的事情。但他立刻想了起来,昨天晚上半夜,他从这个窗 户上把一只烂碗狠狠摔了出去。听到清脆的击中金属支架的声音,以及几句粗野 的叫骂声,他才放心睡去。怎么这么快又轮着我值班了?他认为今天应该找个时 间去问问住在三楼的王姐。 他拿起刷牙缸子,推开门,向楼道尽头的洗漱间走去,心里希望那个破窗台 上不知谁扔的半截牙膏还在那里。走过楼梯的时候,他发现楼梯柱子后面藏着一 个人,同时闻到一股奇怪的药味。 “出来吧,又有什么事?”王启明站在那里,拉了拉灯线,过道灯没有亮。 “你先答应我。”那个人似乎动了动,并没有从阴暗中走出来。 “行,我答应你。”王启明不耐烦地说。 吴普从柱子后走出来,奇怪的药味扑面而来,清凉之中带着淡淡腥味。因为 脑子有病,吴普从小到大不停吃着各种奇怪的中药,身上总是带着一股药味。王 启明看着吴普兴奋的脸,闻着他身上发出的奇怪气味,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到底什么事儿?”王启明问。 “这个……”吴普嗫嚅着没有说出来。 洗漱完,两个人下了楼,拐过马房街。路过小马的修车铺时,叫上了小马被 打断一条腿的哥哥马之龙。三个人一齐来到同一条街上的恒生酒楼,按照吴普的 口味点了油炸臭豆腐、姊妹团子、龙脂猪血等几个小菜,慢慢喝起啤酒。王启明 发现药味一直阴魂不散跟着他,弄得他心里发毛。他一瓶接一瓶喝着白沙啤酒, 希望能够冲淡药味,结果却发现药味慢慢从吴普身上漫延开来,到最后似乎所有 东西都在发出药味,自己反而像泡在一个药罐子里。 太阳绕过湘桥大桥的桥塔,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三个人在空调房里还是 感到身上发热。他们一直这样喝着,说起后面红粉墙街前天晚上死人的事儿。 “这事儿我知道。”吴普露出诡异的笑容。 “算了,你除了吃药,你还知道什么?”王启明不屑地说。 “你让他说嘛。”马之龙说。 “前天晚上,我听到有人叫我……”吴普说。 王启明撇了撇嘴,不屑一顾地转过头,拿起啤酒瓶子和马之龙碰了一下,说: “干了。” “我差不多了,慢慢喝。”马之龙说。 吴普期待的目光,慢慢变成失望,低下了头,然后突然在身上乱摸起来。 王启明奇怪地看着吴普,然后疑惑地从他的手上接过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撕 去一半的照片,一个年轻人坐在一个江边的台阶上。 “这是什么?”王启明问。 “照片。”吴普说。 “我问你从哪儿来的。”王启明又变得不耐烦。 “前天晚上检到的。”吴普说。 “在祥润皮鞋店?”王启明盯着吴普。 “不是,在江边。”吴普说。 王启明再次端起酒瓶子,咕咕地使劲喝了几大口,毛之龙也在旁边笑了起来。 吴普看着他们不信,又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 王启明看着那样东西,脸色大变。马之龙哆嗦着站起身来,推说有事,一拐 一拐急冲冲向楼梯下走去。 “别到处乱说。”王启明在背后叫着马之龙。 “知道知道。”马之龙消失在楼梯口。 王启明看着吴普问:“你给其他人看过吗?” “没有。”吴普说。 “你前天晚上去过红粉墙街?”王启明又问。 “我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四处走了走。”吴普说“睡不着,你四处晃什么?” 王启明用手打了一下吴普的头,“你怎么不爬上桥塔上跳下来?你干了什么?说。” “我什么也没干。”吴普说。 “没干?这玩意是从哪儿来的?”王启明张开手。 “不知道,早晨的时候它就在我身上。”吴普说。 “你在这里坐着,等着我回来。”王启明站起身来,向后面的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里面站着一个人,王启明一声不响站在他后面一动不动盯着他。那个 人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王启明,哆嗦了一下,慌慌张张收起阴茎,尿液撒在他 灰色的裤子上,湿了一片。那人走出门,王启明把手掌打开,看着那个半截手指 头。指甲盖的上面钉着一根黑色小鞋钉,穿过指头,在指肚上弯过来扣进肉里。 他把手指头扔进蹲式便池里,用水冲了下去。 王启明的喉头发痒,啤酒从嘴里一喷而出,发出“呕”的一声。刚走进来的 一个矮个子男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面露鄙视的神情。 王启明没有理他,在水管子上用凉水漱了漱口,走出卫生间。回到座位上, 吴普不在。他莫名其妙,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桌子上两瓶新打开的啤酒。他叫 过服务员,指着啤酒问,“付钱了吗?” “没有。” 王启明低低骂了一声,端起瓶子,大口喝了起来。等他发现里面有一股奇怪 的药味时,要吐已经来不及了。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王启明很不情愿付了钱打着酒嗝从恒生酒楼里走出来。 他脚步踉跄,无法控制地不停打嗝。胃里尚未消化的食物随着横膈膜的抽搐, 混合着啤酒冲上喉头,进入口腔。他慢慢把液体吞回肚里,用舌头留下那些固体 的食物,细细咀嚼,再一次咽下。他的咀嚼动作夸张,发现很大声音,路过的行 人奇怪地打量着他。吴普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但那股药味依然不依不饶纠缠着他,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没准是他那个神经兮兮的表弟在拿他开涮。他越 想觉得这种可能性越大,懊恼地把上衣脱了下来。 通向罗带镇的班车轰隆隆从他面前开过,他的视线被园园槟榔老店前面的烟 摊挡住,没有看到在报刊亭里卖报纸的老钟。班车从马房街口转到学士路,溅起 街道背阴处水凼中的残水,轮胎与水接触发出奇怪的类似压碎玻璃的声音。一个 骑着自行车的老太太从车上跳下来,一边往旁边闪躲,一边大声叫骂。汽车没有 理会她,摇摇晃晃不紧不慢,向着湘江大桥的引桥开去。 王启明没有看到鸽群撞击桥塔自杀。他走在桥塔下面通向引桥的马路上,觉 得嗓子发痒,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浓痰,痰却被风吹落在自己的裤脚上。他的视 线被上面的铁路桥档住,看不到桥塔。听到人们的惊呼声,以及随后噼叭噼叭的 撞击声,他以为又有人从桥塔上跳了下来。他在桥下停住脚步,听着重复的撞击 声,认为自己是有点喝多了,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从桥上跳下来之后还能再爬上去, 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他掏了掏裤包,从恒生酒楼带出来的纸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 了,只好弯下腰,用手指把痰从裤子擦掉。他把手指放到鼻子边,略带黄色的黏 液,也带着一股药味。他走到水泥旋梯边上,把手上的痰迹搽在台阶边缘密密麻 麻的小广告上。 港务码头上的渡轮发出巨大的汽笛声,王启明向那个方向张望过去,正好看 见站在台阶上的华佗。华佗的样子很奇怪,全身肌肉仿佛像皮筋一样向内猛地用 力拉紧,骨头被牢牢固定在空中。空气中本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仿佛突然凹陷 一块进去,而华佗就躲在这块凹陷里面,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王启明发现这个人很像吴普给他看的那张半截照片上的人,禁不住打了一个 冷颤。他再次闻到药味,这次却是从华佗身上发出来的。 和王启明一样,园园槟榔老店后面报刊亭里卖报纸的老钟,也没有看到鸽群 撞击桥塔自杀。他在亭子里听到了人们的惊呼,街对面湘乐面馆里的小工吴霸蛮 还在他的档板上敲了两下。他趴在报纸上睡觉,隐隐听到“撞桥塔”几个字,以 为湘江里那些违章运货的小船又撞在桥墩上。他没有伸出头去,即使伸出去,这 么强烈的阳光下,他也什么都看不见。阳光消失在湘江大桥引桥后面,老钟从报 刊亭里伸出头来。他患着严重的白化病,白色皮肤像一层劣质纱布,包住他的脸。 脸上分布着几块淡淡的污渍般的色块,一撮撮长短不齐的白毛悬挂在上面,像是 用久了的旧纱布脱出的线头。 他的眼睛无神张着,他得等一下才能看清四周。强烈的阳光已经没有直接照 射在他的脸上,但他的眼前仍然像是一锅混浊的水,已经开始沉淀,但还没有完 全清晰起来。 他收紧鼻孔,发出呼呼的声音。一条细丝般的液体,闪闪发光,从鼻端垂了 下来,落在下面的湘江晚报上。他没有查觉到这些,依旧像一个刚睡醒的人那样 嗅着周围强烈的煤渣子味。 当老钟能看清楚四周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的须弥兰, 然后看到站在大约二十米开外,面朝着这边全身僵硬的华佗。老钟无法把华佗从 照在他身上的光影中分离出来,它们像水一样融合在一起。刚开始,老钟只是饶 有兴趣地看着华佗,奇怪他居然能长久保持这么一个僵硬姿势。后来,他看到一 个人不小心撞在华佗身上,却像被针扎了一下跳到旁边,他才发现事情不像表面 上那么简单。一个年轻人买完报纸,找过零钱,老钟抬头再看的时候,视线却被 一连串开过的汽车挡住。 打头的是那辆通向罗带镇的老式黄河大客车,每天这个时候,都从这里经过, 顺着马房街到学士路口,绕一个圈顺着引桥开上湘江大桥。客车在马房街的拐角 处减速,刹车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在大街上传得很远。老钟认为陶红姐妹中至少 有一人应该听见这个刺耳的声音,会推开冷饮店的门,向着客车骂几句,或吐几 口唾沫。陶红姐妹的冷饮店在马房街往南约五十米处,胖子王启明每天有事没事 都要在那里磨上一阵。今天冷饮店里面没有人走出来。 老钟在看见华佗的一瞬间就发现了他和打电话的女人之间存在某种关系,但 他不能准确说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他只是凭着几十年的经验,知道这种关 系是不明确的,是难以捉摸的。后来,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从报刊亭后面的回龙 巷走出来,亲热地搂着须弥兰快步离开,老钟感到非常奇怪,往水泥旋梯上看过 去,却发出华佗不见了。 3 华佗没想到从那个奇特的状态中恢复正常,会花费这么长的时间。 太阳从桥塔后面绕出来重新照射在他身上的时候,华佗感到了从指尖,脚尖 传来的轻微跳动,仿佛听到一些生锈的细小弹簧弹起,发出轻轻的卡嗒卡嗒的声 音。这些声音带着热量,像一些阳光照射下明亮的小水滴,不是在空气中,而是 在他身体内部沿着他的身体游动。他的感觉相当奇怪,仿佛自己是一棵倒立的大 树,而枝头叶片上的小水滴正顺着树干倒着爬了上来。他感到自己冰凉的身体, 让这些小水滴在流动中慢慢凝结,变成一个个冰粒,在体内碰撞,跳动,发出让 人难以忍受的磨擦和撞击声。声音起初比较轻微,在他认为它们终将散去的时候, 却突然变得嘈杂起来,渐渐越来越密,越来越近,最后沿着他的四肢冲入他的大 脑,他仿佛听到一个巨大爆炸声,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他发现自己清醒过来, 身体不再僵硬,在阳光照射下柔软并充满光泽。他一直站在台阶上,此刻却突然 有种将要倒在地上的虚脱的感觉。 他用手扶在栏杆上,冷汗不停地从头上流下来。台阶下是一个小街边市场, 一大群小商小贩在里面叫着嚷着,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小贩们声音洪亮,中气 十足,在华佗进入木僵状态,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的时候,他们则恨不得 把每个人拖到自己身边,把那些看起来五光十色的小玩意推销出去。他们近的来 自岳阳,远的来自醴陵、怀化,更远的来自神秘的湘西。他们的衣服上绣着奇怪 的花纹,口音很重,似乎并不在乎人们是否能听懂。五颜六色的小商品像垃圾一 样毫无规律地摆放在台阶旁边的人行便道上,一直延伸到大桥下面。温州生产的 仿革皮包,皮鞋和凉皮褥子,散发着未消除干净的皮革膻臭味。便宜的体恤衫、 牛仔服、内衣裤和儿童玩具,堆在地上的塑料布上,像一些五花十色的泡沫堆。 一大排声称来自景得镇的陶瓷,包裹在草绳和纸盒中,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芒。 一些商贩背着巨大的帆布挎包,手上拿着串在一起的打火机、领带、小闹钟和便 宜的电子表在人群中穿梭,向每个经过的人推销。靠近引桥的那块满是污水的地 上,蹲着一些卖小猫小狗的商贩。他们和他们的宠物都很安静,像是不小心走错 了地方,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一些农民挑着细麦杆制作的蛐蛐笼子,里面发出 唧唧的叫声,串在竹蔑条上的用蒲草和还魂草编制的精美蚱蜢、蟋蟀、蜻蜓和一 些翠鸟,在阳光照射下,和真实的没什么两样。 须弥兰依然在打电话,背对华佗。也许她并不认为华佗是在有意识跟踪自己, 有时会半转过身若无其事地瞟他一眼,那表情让华佗感到她像一直在期待自己的 靠近。 他的确可以走得离她更近一些,这样做也许会比现在这个距离显得更自然, 也更合乎情理。他可以走下台阶,这是他的权利,也可以成为他的选择。他可以 把旅行包的化纤背带放长一些,垂下来拉紧,旅行包便会紧贴住他左边的臀部。 他可以把右肩稍稍放低,让旅行包在视觉上看起来很重。他可以在走动时,让左 脚脚踝轻轻向外摆动,划一个弧线,造成他患有腿疾的假象,让人产生错觉,认 为他走得相当辛苦。经过摆在街沿的几个地摊,可以不妨装作对老式剃须刀产生 一点兴趣,询问一下装填电池的方式,让那些摊主感受一下欺骗人产生的巨大快 感。可以在放置着变压器的一对电线杆的下方,等待老式黄河大客车开过去,然 后慢腾腾沿着斑马线走到街的另一边。他可以径直来到老钟的报刊亭,翻翻今天 的报纸,顺便问问渡江客轮的时刻和价格。或者,也可以走到与报刊亭一墙之隔 的园园槟榔老店,花五毛钱买一个槟榔放进嘴里,让辛辣的气味充满口腔,边嚼 边吐,脸颊不受控制地慢慢变得红润,嘴角流出鲜血一样的唾沫,这会使他在行 为上像一个有点呆傻的当地人,人们便会对他的来历产生疑问和争论。如果没有 意外,这个时候须弥兰会在他的右边或左边两三米的范围内。竖起耳朵,他甚至 可以听到她对着电话在说些什么。这些话尽管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他不可能事先 设想出来,但并不是没有无足轻重,没有意义。 他没有这样做。这一切只是一些假设,是一些可能性。在他看来,自己还没 有作好充分准备,不能这么鲁莽地把可能性变为现实。现实无法被更改,而可能 性则不同,华佗深深理解这点,因而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一种私人的、充分的、可 以像橡皮泥一样随意捏弄的自由,而不是那些可以被每个人共享占用的已经浇铸 成型的现实。在火车上,他长时间跟踪须弥兰,差不多耗尽他的体力,从昨天晚 上到现在,他只吃了两个方便面。此时此刻如果要求他与须弥兰面对面站着,相 互打量,他认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无力应付这样的紧张关系。 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开始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与肌肉。他习惯性地试着估计 自己和须弥兰之间的距离,看她是否依然处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却感到无能 为力。他的意识无法突破眼前明亮的阳光,到达须弥兰的站立之处。阳光像一层 坚韧的透明薄膜,在他努力地往前挤动的时候,从两边围拢过来,淹没了他,眼 前失去须弥兰的影子。他丧失了距离感和方向感,疲劳使他的感觉器官产生严重 滞后,身体仿佛还停留在昨天晚上轰隆隆摇晃着的火车车厢里。那个时候,他占 据绝对主动,须弥兰想逃离他的视线,唯一的办法是从他的身体穿过。他难以理 解为什么须弥兰有如此充沛的精力,在经历长时间的让人疲惫的火车旅行之后, 依然还有如此好的情绪。她背对着他,一直在打电话,从两臂和肩胛不间断的抽 动,他知道她在不停低声发笑。她在双脚上来回移动自己的重心,柔滑的小腿肌 肉交替收紧和放松。如果在平时,从她呈现出的姿势,他相信自己可以轻易掌握 她传递出的讯息。这是一个了解她的好机会,他可以从中知道,她是否曾经有意 识地配合过自己。但他实在太累,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发现事情在复杂化, 经过二千公里的跟踪之后,他渐渐发现,退缩到自己内部很多年以后,他重新进 入一个开放的无限空间。他的身体在不停发抖,身体内部一个禁锢多年的种子重 新获得生长的权利,在阳光中,在江边充满水分的空气中,快速发芽伸长。他背 部的肌肉不停跳动,一波一波向身体的每个尖端扩展。在到达头部的时候,如同 一只重锤击中他的后脑,眼前变得一片黑暗。黑暗消退之后,他的眼前变得清亮 起来。 4 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标为港务码头,但人们习惯叫它马房街。华佗一下火车, 立刻买了一张地图。不用地图,他也能顺利找到这里,但地图能让他增加一些信 心,尤其是在那张地图上,马房街被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勾。他不知道这个红勾意 味着什么,也不认为自己要去的地方能够在事先被别人决定,但听着卖地图的老 太太,口齿不清不停说着“马房街”三个字,他毫不犹豫买下了它。他仔细查看 地图,发现这是一张五年前的旧地图,回过头去找那个老太婆,发现她早已经踪 影全无。 马房街位于湘江大桥的东头,是这个城市最臭名昭著的地方。多个不同民族 聚居在这里,彝、汉、苗、土、侗、瑶,相互之间充满敌意,彼此惹事生非喝酒 打架。经常可以看到街上提着棒子或西瓜刀光着上身走过的小伙子,脸上头上流 着鲜血,或者在江边的大堤下面,经常有一群半大小子,用湘江水混合着海洛因 比赛着往胳膊里注射。湘江大桥巨大桥塔上的攀沿楼梯,从远处看像两条画在桥 塔上的细线,自从落成以来一直是自杀的好地方。这里臭气熏天,火车昼夜不停 从湘江大桥上驶过,四处飞散的人畜粪便、纸盒、塑料袋、老式蒸气机的煤灰烟 尘,一股脑儿像排泄物一样倾撒在这块小小的江边凹地。大桥巨大的引桥和桥墩, 挡住江边的风,江边浓重的水气,使灰尘像雾一样漂浮在空气中,经久不散。时 不时会从桥塔上飞下一两个人来,偶尔会不小心穿在桥塔下部折断了的铁栏杆上。 如果在夏天,绿头苍蝇会在顷刻之间爬满尸体,发出嗡嗡的声音。肥硕的老鼠在 裤脚中爬进爬出,个个像在红褐色油漆里浸泡过般发出油光。尸体上流下来的液 体,滴在路边垃圾桶里的废旧报纸上,发出滴哒滴哒的声音。如果警察来得太晚, 一些地痞流氓会点燃垃圾桶里的破报纸。在苍蝇嗡嗡飞起的同时,尸体烤焦的气 味会向四周弥漫开来。 在水泥旋梯上经过短暂休息,华佗的身体渐渐恢复生机。他敏锐的感觉似乎 变得更加犀利。他开始注意卖报纸的老钟,认定严重的白化病只是他天然的伪装。 老钟躲在园园槟榔老店后面那个黑乎乎的报刊亭里,不停向华佗张望,同时在一 个本子上写写画画。老钟那张劣质白纱布般的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他一边记 录,一边不停地用手搽拭小本子的纸张,像在抚平纸面,又像是在擦掉不小心滴 在上面的鼻涕。在他的影响下,园园槟榔老店的门也时不时打开,走出一个人来, 握着扫帚打扫门前卫生,或提着桶拿着抹布,擦拭窗户上的玻璃。他不停向华佗 瞅上几眼,嘴里嘀嘀咕咕。华佗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但查觉到了他的恐慌。这 个人不停换着衣服,似乎想把自己隐藏起来,有时甚至看起来像是不同的男人和 女人,但华佗知道他们就是同一个人。他知道这些人正通过各种方式观察自己, 就连不久前从台阶下走过的那个胖子,打着酒隔,一脸无辜的样子,也狠狠地窥 视了自己几眼。 看到这些,华佗放下心来,庆幸自己还没有采取行动。这至少有两个好处: 第一,如果采取行动,从现在这情况看,这么多人在暗处窥视着自己,事情远比 他当初设想的要复杂得多,自己并没有成功的把握。第二,没有采取行动,使自 己依然保留着各种可能性,也就保持了对现实的威慑力。换句话说,周围的人由 于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想干什么,因此感到了害怕。华佗对须弥兰充满 渴望,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得需要某些机缘才行。 5 差不多四点钟的时候,陶红从自己的冷饮店走出来,门外闷热潮湿的空气立 刻让她的手臂变得黏黏乎乎,她不得不边走边用手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胖子王启 明半小时前从她的冷饮店前面走过,她透过玻璃窗看到他。她以为王启明会像平 时一样大大咧咧推门进来,要一个大杯的可乐。她侧过身去,已经做好了拒绝他 的准备,但王启明却没有推门进来,让她感到奇怪。她隔着玻璃盯着王启明走了 一段,发现王启明走路的姿势不太正常,像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妹妹陶敏 从外面进来,对她说王启明像中邪了,脸色发白。猫尿又灌多了,陶红撇了撇嘴。 陶红拐过一个弯,来到报刊亭,向老钟要了一张当天的报纸,了解今天的天 气情况。她本来想向老钟打听一下王启明的事,注意到须弥兰正在那里打电话, 把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须弥兰知道陶红的到来,像没有看到她,继续打她的电 话。陶红发现须弥兰的米黄色裙装漂亮合身,她自己有一件类似的衣服,穿起来 却显得土气。她看得非常仔细,在靠近腰部的地方,从上衣与裙子之间露出的一 小截白色内衣上,她发现一个小红点,像一个干了的血迹。她闻到了一股强烈的 臭味。 风从橘子洲的方向吹过来,带着尖锐的腥味、尿臊味、臭豆腐味和浓烈的汗 味,完全没有避开陶红的鼻孔。一辆货运火车从湘江大桥上快速驶过,车厢内发 出生猪待宰的哀鸣声以及猪粪在大热天堆在一起经过发酵散发出的恶臭。 陶红捂住自己的鼻子,朝大桥方向看过去,正好看到两个武警在水泥旋梯上 检查华佗的证件。 武警在引桥下面走过,注意到台阶上站着的华佗,立刻兴奋起来,身体像弹 簧一样绷紧,手按在腰间的警棍上。他们没有直接朝华佗走去,像按照预先设定 好的程序,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慢慢走过引桥下面那个街边市场,向水泥旋梯 后面绕了过去。引桥下靠近学士路的几个巨大桥墩边上,聚集着一大堆粉刷墙面 的民工,自行车后架子上插满刷子,衣服上沾满各种颜色的斑点。他们斜倚在自 行车上打盹儿,这个时候敏锐地发现武警的紧张表情,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支起身来朝水泥旋梯上张望。 华佗知道两个武警在向自己走来,没有在意,反而对坐在台阶最上面那个断 腿乞丐产生了兴趣。乞丐身前放着一个纸盒,斜靠在水泥护拦上,呼呼大睡,甚 至没有把纸盒里的那些十元钞票收起来。华佗认为这不像是一个乞丐的该有的行 为,觉得他有点过于刻意表明自己的身份。不少路过的人,往纸盒里扔着硬币, 明显表现得不情愿,似乎背后有人在逼迫他们。这些人刻意回避直视华佗的眼睛, 匆匆一瞥,就像两个玻璃球不小心碰在一起,快速弹开。华佗饶有兴趣看着这一 切。这种奇怪情形,他在火车上已经遇到,他并不想把这一切都搞清楚,也不想 知道眼前这个乞丐是否就是多年以前他离开这座城市时那个拉二胡的乞丐。这个 乞丐看起来很年轻,不是的可能性要大一些。两个武警走上旋梯,不由分说把乞 丐拉起来,将纸盒摔在乞丐身上。由于动作有点夸张,华佗差不多要笑出声来。 乞丐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很快消失在水泥旋梯下面,仿佛下面是一个巨大水 池,一下子把他淹没。华佗发现这个乞丐跟一个小时前从恒生酒楼出来的那个瘸 子长得很像。乞丐没敢看华佗的眼睛,在走过他面前时,因慌张差点摔了一跤。 “你?”两个武警走到华佗面前,其中一个用手指着华佗说。 “什么事?”长时间不说话,华佗的颈部肌肤变得相当敏感,声波像一只只 蚂蚁在上面爬行,让他产生酥麻的奇异感觉。 “身份证。”武警提高了声音。 华佗把皱巴巴的劣质仿NIKE运动包拉到胸前,把卡在中间的拉链用力拉向一 端,手在肮脏的白色毛巾、杯子、纸巾、一付用皮筋扎着的扑克牌、几包香烟、 一个笔记本、几双卫生筷、一块用塑料纸包着的方便面、五香牛肉、火车票和几 个中药瓶子之间,不停拨弄。在第三次摸到身份证时,把它拿出来递给了武警。 武警仔细检查着,华佗又拿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你应邀参加这个活动?”武警面露怀疑,把信递给另一个武警。武警看了 一下,递回给华佗,口气有所缓和,“把东西收拾好,别在这里久呆。” 华佗出了很多汗,新的蓝色高支棉衬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心。他的两只 手在酷热的阳光中湿漉冰凉,手心黏黏乎乎,不仅有汗水,还有一些淡红色的体 液。他把手放到嘴前,用舌头舔着掌心,微微的咸味伴着淡淡的腥味,像稀释过 的血液漫过他的口腔。两天没洗澡,他身上的腥味正在逐步变得浓重。他从包里 拿出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他自己配制的中药。 两个武警慢慢走下水泥旋梯,装得若无其事,腿却在轻轻发抖。他们向引桥 的另一边走去,低低的谈话声被利华五金店的老板邓世章听见。 邓世章坐在自己收钱的柜台前,头上戴着耳机。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只是一 个假象,目的在于让人以为他在听音乐或广播,实际上他却每时每刻聆听着街上 发生的一切。 “请等一下。”武警走过他的商店,他热情地从后面叫住他们,从冰柜里拿 出两瓶矿泉水递过去,“真热,两位小同志辛苦了。” “你没看见他手上的血迹么?”一位武警边喝水边向另一位武警说着。 “看起来似乎又不太像血。”一个武警说。 “你们是在说那个人么?”邓世章问。 “你问哪个人?”警察回头问。 “就是站在旋梯上,背着一个旅行包,穿着蓝衬衣的那个……”邓世章发现 自己并不能准确地说出华佗的样子。 “怎么?你见过他?”武警放下矿泉水,机警地问。 6 差不多一小时之前,华佗来到利华五金店的外面。他并不想走进去,他上火 车的时候很匆忙,许多必备的工具都没带,但不认为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店会有他 想要的东西。 他准备拐弯离开路口,几个小工从马房街拐角处的湘乐面馆中互相打闹着窜 了出来,差一点撞在他身上。对不起,对不起,小工们嘴里这么说,却不像要真 心倒歉,其中有两个小工的眼里还带着挑衅的神情。他没有理会他们,他不知道 这些人是不是有意为之。小工跟在他后面,保持着奇怪的走路姿势,两条腿紧紧 夹住,像两个膝盖被粘在了一起。他知道他们的膀胱正憋得通红肿胀,可他们好 像却并不急于通过软绵绵的阴茎把它们释放出来。他回过头去看着他们,他们便 装作往地上擤着鼻涕,或者互相推推攘攘。执勤老太太戴着红袖标穿着黄背心, 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没有掏出她们圆珠笔和发票本。湘乐面馆旁边的佳事发家具 商场,几个穿着印有“蚂蚁搬运”工作服的搬运工人,用力抬着一个粉色类似女 人躯干的大沙发,眼睛不停向着华佗这边张望。沙发样式奇特,像臀部的曲线从 中间向两边上升。如果一个男人爬在那个沙发上,会让人产生一种暧昧的联想。 华佗不想与这群小工作过多纠缠,经过邓世章的利华五金行时,停下来想了 一下,一脚跨了进去。 “哎哟。”他的脚不小心踢在了门边的一条伸出来的金属水管上。他的注意 力放在那群搬运工人身上,没看清楚脚下。 邓世章急急忙忙站起身,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 “没事吧?”邓世章问。 “没事。”华佗打量着这个小店。 浓重的机油味以及霉味充斥在逼仄的房间里,支架上堆满生锈的水龙头、劣 质塑料管、PV管、钢管、过道锁、锯子、钉子、胶纸带、百叶窗横条、砍刀和其 他一大堆叫不出名的工具,直到天花板,仿佛随时会倒下来。华佗发现刀和锯子 的做工相当粗糙,根本不能达到他对工作器具的要求。他问了几句,邓世章变得 不耐烦,“你是准备用来锯东西还是拿来作摆设?” “他怎么回答?”武警问。 “他没说什么。”邓世章没有说实话,当时,华佗慢慢对他说,“我要冰具。” 邓世章的脸色立刻变了,手像摸在电线上,身体迅速向后弹开。他瞪着华佗看了 很久,才压低嗓子说,“你晚上来吧。” 华佗不想和这个猥琐的五金店老板作任何更进一步的交流。这个肥猪般的家 伙,上衣穿着肮脏油腻的浅色背心,嘴唇因讪笑拉紧后缩,参差不齐的牙齿往前 凸伸出来,给人强烈的色欲和不洁的感觉。这个家伙居然也是一个现实的完全无 法更改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个可能性,华佗摇了摇头。他突然联想到须弥兰, 发现她依然站在那个公用电话前面。她刚从火车上下来不久,两天没有洗澡,却 依然像一块明矾,周围充满灰尘和水汽的空气正因为她一步步变得干净澄澈。卖 报纸的老钟,贪婪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发现自己完全被这个女人吸引。周 围安静下来,嘈杂的下午,突然变得温柔清爽起来,像刚刚下过一阵透雨,一切 都变得生机勃勃。他感到自己很久没用过的利器,在裤裆里竖立起来。 华佗退出利华五金店的时候,向邓世章要了把还算漂亮的水果刀,一卷封口 胶带,以及一大堆褐色的劣质包装纸,并让邓世章裁成了四十公分见方的小块。 出门的时候,又在门口的冰柜里拿了两瓶矿泉水。他把硬币放在柜台上,把手中 的矿泉水比较了一下,把一瓶扔在了门口的垃圾箱里。 “有这种事?把刀找出来我们看看。”两个武警喝完水,腿不再颤抖。 “让我看看在哪儿。”邓世章四处搜寻着。“不好意思,他拿走的是最后一 把。”他满脸歉意。 两个武警的脸迅速阴沉下来,急忙冲到门口,向水泥旋梯上望去,上面却已 经空无一人。老钟和公用电话亭前面的须弥兰也不见了。 7 华佗在强烈阳光下看得太久,瞳孔开始收缩,光线变得像水一样呈现淡淡的 蓝色。须弥兰的身体曲线在蓝光中依然柔和,华佗的内心发出赞叹,发现最适合 须弥兰的颜色不是她身上穿的米黄色,而是淡青色,像拂晓时天空的颜色。 类似女人躯干的沙发突然从搬运工的手中掉到地下,发出巨大的“砰”的像 轮胎放炮的声音。声音中一个搬运工倒在地上,沙发压着他的身体,抽搐起来。 身材高大穿着黑色体恤的及润础经过时,在沙发旁边停了一下,然后绕过地上搬 运工的身体,出现在华佗的视线里。 华佗的身体突然绷紧,空气立刻像沙粒一样填满他身体周围的每一个缝隙, 结结实实包裹他,不容更改,像一些不讲道理的流氓无赖,大大咧咧占据他的四 周,挡住他的去路,挤压着他,让他呼吸困难。被阳光烤得炙人的粗砺沙子,充 斥在他的呼吸道和肺部,几乎让他窒息。他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好受 一些。阳光像无数刀片,在他的眼前旋转飞舞,炫耀着它们的锋利和咄咄逼人。 华佗知道自己无法避开现实,但希望它们不要招惹自己。这种类似于弱者的想法 对现实完全没有威慑力,及润础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华佗感到自己从空气的凹 陷中被挤了出来,重新回到空气当中。 华佗的内心发出无法抑制的悲鸣,仿佛看见及润础黑色体恤衫里面肌肉结实 的肉体,各种准备就绪的屠杀工具已经悄然勃起。 他下意识后退,脚无意中碰到路边的果屑桶,发出低沉而响亮的声音。他感 到自己的骨头不停摇动,发出嘎嘎的配合之声。除了他自己,没人注意这个细节, 或者说没人在乎这个细节。现实像往常一样,忽略发生在暗处,或者想象中的一 切。他突然变得恼羞成怒,无法自控。他抬腿用力踢着果屑桶,想弄出一些更大 的声音,却发现声音完全不如想象中响亮。路上的行人看着他,那个被赶下台阶 的乞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脸上露出宽容的笑容,像看着一个可怜虫想把自己 弄进小小的果屑桶。他发现自己正在被激怒,而现实替他选择的对手就是那个他 认为要毁灭须弥兰的高个子男人。 须弥兰听见及润础的招呼声,转过头来。她的侧影在蓝色光线中出奇柔和与 明亮,微微上翘的鼻子产生晶莹的质感。她惊喜地笑了,脸部的线条形成好看的 充满期待的神情。华佗不知道须弥兰是勾引还是在报复,像是无意间向他这边瞟 了一眼,然后张开双臂,搂住及润础的脖子,像一片树叶优雅地挂在他身上。及 润础的双手非常专业地从她的腋下伸过去,抱住须弥兰的身体,黑色体恤中的肉 体几乎完全把她裹在怀里。华佗知道,这是一个战斗的姿势,但还不完全理解它 此时此刻代表的含义。 华佗痛苦地低下头。可能性终于揭去了平时温文尔雅的假面具,露出狰狞面 目,迫不急待地想要从虚幻的海洋中结晶而出,像地下喷出的岩浆,要在短时间 内凝结成谁也无法更改的岩石般坚硬的现实。他甚至听见它带起的呼啸之声和磔 磔怪笑。他发现自己过于善良,忘记了在时间的行进过程中,每个人都想攫取巨 大的可能性空间,然后最大幅度的实现它们。他被及润础击败。刚刚还耽于丰富 的可能性幻想之中,此刻却像被扔进一个冰冷的地窖。华佗认为自己在为自己愚 蠢的善良付出代价。他仿佛看见,须弥兰全身赤裸,雪白胸脯在及润础的挤压下 不断变形,发出挑逗的声音。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把虚幻的可能性从两人 之间挤出来。华佗听到周围的人群发出掌声,其间夹杂着对自己的一些嘘声,这 更激发及润础和须弥兰的快感像强有力的水柱澎湃而出。华佗孤伶伶一个人站在 阳光下,孤立无助。 第二章 1 发现华佗从水泥旋梯上消失,两个武警立刻向金沙电度表厂销售门市部后面 的小巷冲去。当他们穿过小巷来到红粉墙街的街口时,华佗早已消失在红粉墙街 的茫茫人群之中。 比华佗更早消失在人群中的是及润础和须弥兰,他们依偎着像一对热恋中的 情侣,在人群中显得相当醒目。很多人注意到了他们,廖小林便是其一。他在红 粉墙街的街口,有一个小小的铺面,卖一些纯天然的竹制拖鞋。及润础还站在学 士路那个水果批发店门口的时候,廖小林就看到了他,发现他很像一个人,但不 敢确定。如果是这个人,在廖小林的印象里,不应该这么招摇,不会在大庭广众 之下,搂着一个女人的腰,像个轻浮少年般贴着女人的耳根嘀咕。他不希望见到 这个人,如果见到,他没有把握能否控制自己,无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疯 狂举动。这几年,他逐步走出当年那个事件的阴影,有时会忘记自己是个刑满释 放人员,但在此之前,他的确经常在头脑里设想怎么样用砖头把这个人的脸拍得 稀烂,把碎砖头渣子塞进他脸上每个流血的伤口或者窟窿眼。他身前小摊上摆满 一排排漂亮精致的竹制拖鞋,不足以致命,但身后小铺里堆满纸箱子的墙角有一 根拉卷帘门用的钢制拉杆,弯勾上带着一个锋利的尖刺,必要时他也许会把它刺 进这个人的脖子上。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晚上,在湘江边上,廖小林不幸遇到有生 以来最大的聚众斗殴,随后被抓进派出所。他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来历,无法向警 察解释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以及为什么自己的手上有一块带着鲜血 的砖头。他不停解释,说自己只是随手捡了一块砖进行自卫,脸涨得通红。一个 年轻警察,脸上挂着冷笑,根本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廖小林和其他六个人被判 劳教三年,他也因此记住了那个警察奇怪的名字。 “这个拖鞋好漂亮。”须弥兰拿起一双楠竹拖鞋。鞋底由横向的小竹条拼成, 画着两个漂亮的卡通小人,漆着清漆,光亮如镜,中间嵌着一个可滚动的竹制按 摩轮。她一只手扶在及润础肩上,一只手脱下脚上的平底凉鞋,把拖鞋穿在脚上。 “好看吗?”须弥兰摆动纤细的小腿。 “好看。”及润础没有认出廖小林,把钱递了过去。 及润础查觉到廖小林的眼神有异,死死地盯着廖小林看了几眼,转过身跟上 须弥兰走进了红粉墙街。廖小林从及润础的眼神中肯定他就是那个改变了自己一 生命运的人,但已经无法把熟睡的仇恨在短时间内重新唤醒,只是眼睁睁看着他 搂着女人离去。廖小林把手里的竹制拖鞋狠狠摔在地上,弹起的一块小竹片击中 他的眉角,渗出血来。正在挑拖鞋的两个女人吓了一跳,看着他铁青的脸,放下 拖鞋嘴里嘀咕着怯生生离开了。他开始收拾自己的摊位,心中发誓,不能就这么 轻易放过及润础。 一直在引桥下呆着的一个漆墙民工,自从发现武警的紧张表情,便好奇地推 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他发现这一切与在报刊亭前面打电话的须弥兰有关系,于是 跟着及润和须弥兰来到红粉墙街口,却意外看见及润础向不远处的高记肉铺打了 个手势。高记肉铺里那个哑巴伙计握着明晃晃的剔肉刀,向他做出回应。一切在 若有若无之间完成,相当默契。漆墙民工站在街口,没敢踏入红粉墙街。 两个武警在街口看到跟着过来的漆墙民工,感到奇怪,正要发问,却看见报 刊亭的老钟提着一块猪肉匆匆从他们眼前走过。 “等等,站住。”武警在后面叫住老钟,“你看没看到台阶上的那个人?” “肉,新鲜得很,还没注水。”老钟像没听清他们的问话,自顾自地说着。 “你们看,是不是很新鲜?”老钟边说边舔着嘴唇。舌头上的水分,使他的嘴唇 像个女人一样滋润,鲜红欲滴。那块白晃晃的猪肉,在强烈的阳光下,似乎还冒 着热气。 “拿走,拿走。”武警没时间跟他讨论猪肉。 “那家伙肯定是拐进了这条街。” “当然。他没地方可去。” “那我们还进去吗?”等老钟走远,一个武警问另一个。 “算了吧,咱们管不了这事儿。”说完,两个武警变得垂头丧气,开始往回 走。 华佗踏入红粉墙街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在他看来,在这个时刻,完全没有 其他选择。两天前,他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的一切行为只是那个选择的合理延 续。他感到很轻松自在,像一列火车按照预订轨道轻快地向前行进。但是,如果 华佗知道这条街上前天晚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祥润皮鞋店的杜老板被人杀死并 肢解成了几大块,他也许不会这么想。 杜老板是马房街派出所辖区半年来被肢解的第二个人。尸体被整整齐齐地切 成六大块,双臂从肩关节卸下,两条腿从髋关节切割下来。它们按原样拼放在床 上,只是把一只脚从脚腂处切下来塞在杜老板的屁股下面。凉席上没有多少血迹, 靠墙的一边散放着一大堆用来擦血的已经变成紫红色的卫生纸。杜老板的鲜血全 部存放在卫生间的浴盆里,发现的时候已经凝结成紫色,上面浮着一层透明的像 油一样的液体,整个卫生间弥漫着带着铁锈味的强烈腥气。凶手仿佛像杀一只鸡 一样先从颈动脉把杜老板的鲜血全部放掉,才进行肢解。杜老板的头在卫生间的 坐便器里被发现,便池里未冲干净的大便糊满杜老板的脸。黄褐色的糊状物下面, 两边脸颊上的面皮被剥了下来,贴在了一双放在盥洗盆里的崭新皮鞋上。进一步 的检查发现,杜老板的右手的四个手指头被切掉了。 旁边的商家,为此事担惊受怕,怨声载道,但都没有关门停业。恐怖事件产 生意外效果,来到红粉墙街的人比平时骤然多了很多,生意反而特别兴隆。 及润础和须弥兰踏入红粉墙街,没感到人多,相反觉得有点冷清,认为与中 南地区最大的“皮鞋一条街”的称谓不相符。等到他们往里深入,逐渐感到身前 身后拥挤起来,仿佛人们平白无故从空气中钻出来,不断填满他们身边的空隙。 当身边最后一个位置被填满后,他们便好像是被人群夹裹着在街上蠕动,慢慢挪 行,不再由自己控制。须弥兰注意到离她不远处的地方始终有一张脸,那张脸仿 佛漂浮在空气中,淡淡的像水一样无法从旁边的人脸中区分开来。她有一个奇怪 的感觉,似乎这张脸从很远的地方,从很久以前,一直跟踪到现在,来到红粉墙 街。 那是华佗的脸。人群拥挤,他呼吸不畅。他用力喘息着,感到脸皮像一张薄 薄的纸,在气流中不停振动随时要离他而去。 自从跟着须弥兰登上火车,华佗在头脑里就不停地为自己和须弥兰做出一些 设计,安排一些可能的结局。从学士路经过红粉墙街到五一大道的西端,这条路 线是他为自己和须弥兰设计的一条主要线路,是他比较满意的精心构想之一。他 打算和须弥兰从这里穿过,走过浏阳河柳树荫荫的河岸,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来到 金帝大厦的顶上。至于最后的结局,只是若干种可能性之一,需要机会,不是一 个人就能办到。他看重的是计划,对他来说,他为自己与须弥兰所做的计划是一 个他最近比较满意的计划。 华佗想到过现实的发展,或许会与自己的计划南辕北辙,不切实际的疯狂冒 险计划不太可能突破现实久已存在的坚硬外壳。可能性或许只是一些欺骗人的数 字,只能在头脑中引发对现实世界的模仿。但他没有料到,现实世界似乎默许了 他的计划,除了用及润础代替他的位置以外,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这让 华佗感到现实像一个有魔法的懒惰家伙,在读取每个人的思想以后,找一个幸运 的人,把最富有想象力的计划实现出来。只是华佗不知道,谁会是那个幸运的人, 是自己还是及润础。 及润础搂着须弥兰穿行在华佗为他们设计的浪漫之旅中,一言不发,幸福地 紧紧贴在一起,冷酷地将华佗驱赶出来。他感到自己像一个弱者,委屈地跟在他 们身后,他似乎已经宿命般地成为了及润础和须弥兰命运的一个助手,在他们还 没有相遇之前就替他们预先安排好了浪漫的一切。 2 祥润皮鞋店门口坐着杜老板的乡下伙计赵亮,平时这个时候,是他一天最忙 的时间。杜老板浓重的湘西口音会在皮鞋店的不同地方响起,叫他立刻滚过去。 在杜老板的手指指点下,他必须不停地检查四个放在角落的半人高的音箱,看看 三线插头接触是否良好,音箱上的每个喇叭是否都还在发出声音。录音机里的磁 带,放完一面后要及时翻到另一面。每个下午要放四个不同的磁带。“低价出售, 最后一天”,“租期已到,赔本甩卖”,这些充满诱惑的声音,要在不同的时间 段响起。他还要检查临街的玻璃柜中的水果,红色的苹果非常难吃,但看起来相 当漂亮,它们要事先从马房街专卖次货的刘婆婆处赊来。黄的是橘子和柠檬,也 必须事先从水果市场定购。摆放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吃或者销售,杜老板认为水果 的颜色能驱散以灰黑为主的鞋色的单调,香味能使皮鞋店常有的那种皮革和樟脑 精混合起来的气味大为减轻。更重要的是,杜老板认为这些颜色很吉利。他非常 讨厌黑色,但这不妨碍他在进货的时候选择一些卖像很好的黑色皮鞋。这是两回 事,懂不懂?他有时会拉着赵亮的手说。皮鞋刷和鞋油放在店门右手边的木架上, 如果有时间,赵亮会替一些进到店里的老年人擦擦皮鞋,就算不买东西也没关系。 杜老板经常为这事骂他,不过他并不在意。如果饮水机的矿泉水桶空了,他会打 电话给浏阳泉水站,叫人送一桶过来。送货的通常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不知是来 自岳阳还是益阳。据说只有十八岁,但看起来还要年轻一些。杜老板看到他,总 喜欢勾肩搭背死皮赖脸要请他吃饭。赵亮曾经在回龙巷里阻住那个小伙子,让他 滚远一点的,要不有他好看。杜老板知道后劈头盖脸骂了赵亮一顿,威胁要把他 送回湘西老家。声音非常响亮,祥润皮鞋店以西的那排店铺都能听到。打工小妹 站到在门口窃窃私语,暧昧地看着他们嘻笑。 现在赵亮什么也听不见,杜老板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变成整整齐齐的几块肉 坨,他替警察把它们装进了黑色的塑料口袋。他没想到杜老板会这么沉,他拖着 七零八落的尸块,感觉像拖着平时装满皮鞋的进货箱子。他想把粘在新皮鞋上的 脸皮,启下来重新给杜老板粘回脸上,却怎么也撕不下来。他十分纳闷什么方法 能让它们粘得如此之牢,仿佛它们本来就是缝在皮鞋上的一层皮,不小心脱线翻 起了边。前天晚上赵亮睡得很沉,什么声音也没听见。平时他听觉很好,他能够 站在祥润皮鞋店的门口,听到杜老板在孙膑老祖塑像前烧香发愿时的说话声。 从前天晚上开始,赵亮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他面前人头攒动,在他看来却 像一支安安静静的送葬队伍。这两天他唯一听见过的声音是:“冰————”。 警察对他完全没有办法,本以为他是关键的证人,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听到看 见。 “冰?冰什么?”不止一个警察口里嘟囔着。 冰水吞下肚子,华佗感到好受一些,呼吸顺畅起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像 河流中的水,不断填满街上的每个空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经意之间被挤到次 要地位,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即使是他跟踪的猎物,此时此刻似乎也放松对他 的警惕。 及润础和须弥兰成为了红粉墙街此时此刻的中心,每个从他们旁边经过的人 都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气色很好,神情轻松,这种情绪似乎也感染了紧贴着他 们缓缓蠕动的密密麻麻的人头,使它们看起来像一簇浮在水面的五光十色的新鲜 水泡。现实似乎在此时此刻选择了及润础和须弥兰,成了它的代言人。现实需要 继续挺进,不能因为有人被杀死肢解而裹足不前,它需要有人替它展示它坚强的 神经。那天下午在红粉墙街看见过这一幕的人都有一种独特感受,似乎及润础和 须弥兰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神秘光环,充满喻意,昭示瞬间其实就是永远,而永远 则是不小心被肢解的瞬间。人们不停回头看着他们,像是在倒着退开。这些人偶 尔会失去重心,互相撞在一起,隆起的腹部像性能优越的弹黄减去震荡。精心设 计的车辆。彼此理解。发出会心一笑。默契拥有此时此刻的秘密。及润础和须弥 兰更加得意,动作变得有些夸张。须弥兰的手臂像鸽子翅膀伸入空中,手中握着 她的高跟鞋,在拥挤的人群中不停挥动。红粉墙街上的皮鞋店全都开着,街道上 阳光明亮,它们却仍然像约定好似的全都打开了室内的灯光。大的、小的、新的、 旧的、猪皮的、牛皮的、羊皮的、带窟窿眼的、高跟的、花里胡哨的、质朴无华 的,各种各样的皮鞋在灯光下展露无遗,仿佛红粉墙街上的人们此刻都光着脚, 踩在脚下那些还没有全部干掉的污泥之中,把鞋子全部寄放在街两旁的商店里。 及润础和须弥兰可以绕过红粉墙街,甚至当红粉墙街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可 以脱离华佗事先设计好的路线,找一个很少人去的街道,来到一个干净的宾馆, 安安静静地亲吻与做爱。他们没有这样做,反而像故意在安排一些视觉效果,引 诱着华佗。人群从街上拥挤过来,无数的身体叠成一起形成一个肉体屏障,华佗 无法接近他们,只能闻到人们从不同的管道发出的隐密臭味。及润础和须弥兰用 力向前挤行,穿过形形色色的肉体,仿佛身体逐渐沾满其他人分泌出黏液,使得 他们的穿行变得愈加容易。他们仿佛像两颗没有消化的米粒,正在穿过拥挤的肠 道。肠壁压迫着他们,吸收他们的水分,他们变得干燥起来,包裹在淡黄色软膏 状的粪便中,正变成大便的内核。红粉墙街上的小贩不停向他们兜售着衬衣、洗 发水、香烟和皮带扣,他们挑选着,议论着,最后摇头挥手让小贩们走开。华佗 看着他们,感到这些东西像是乱七八糟扔在了自己身上,自己成了一个被错误使 用的垃圾桶。他发现自己呼吸更加困难,感到自己仿佛正一步一步走向一个陷阱。 与他不安的表情相反,及润础变得越来越兴奋,挑逗似地在暗中轻轻抚摸了一下 须弥兰的屁股。须弥兰撅起嘴,露出了责怪的表情,似乎在抱怨及润础,在公众 场合居然想到她的屁股,明显对她不够尊重。须弥兰拉着及润础向前走去,手轻 轻指着坐在祥润皮鞋店门口的赵亮。及润础的身体一颤,像是突然恶心般地发出 了轻微的呕吐声。 3 赵亮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之中。这种恐惧不仅来自杜老板残忍的死法,而且来 自于杜老板死后留下的空白。他感到总未有过的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干 些什么。他知道杜老板已经变成了冷冰的几大块被塞进了黑色塑料袋,但下意识 里总感到杜老板依然像藏在皮鞋店的每一道木板和装饰墙后面,向他发号施令。 他在店里不停走动,用湿抹布擦干净陈列皮鞋的金属支架,把玻璃擦得透亮,不 停用拖布在强化地板上拖着。他甚至在墙角点了几柱香和蜡烛,在后院偷偷烧了 不少钱纸。他还是感到不安全,似乎前天晚上那个影子还在后面跟着他,那个声 音恐怖的声音也时常在他的耳边响起。他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但发现每 一样东西都无比坚硬结实,没有一丝空隙。他差不多两天没吃东西,只在前一天 晚上,用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他感到全身疲惫,不得不拉出他给别人擦鞋时坐 的小板凳,在皮鞋店门口坐了下来。他的手中拿着他最喜欢用的长柄木刷,双手 在上面不停搓着,间或用手指扯着上面的鬃毛,未擦净的鞋油让他的手变得黑黑 乎乎。他没有察觉这点,手在鼻子上留下几条黑道。他坐在小凳子上,几乎忘记 了时间。他的腿一动不动蜷缩着,变得麻木,并开始向腰部漫延。他感到窒息, 时不时深吸一口气,发出长长的叹息声。他不是一个聪明人,但也发现周围的一 切都在试图变得跟以前一样,正努力从前天晚上的打击中恢复元气,正在用力抹 掉杜老板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锃蓝色的金字招牌,五年前装修的时候,杜老板亲 自站在下面监督着装修工人挂上去,并亲自点燃了鞭炮。金黄色略有些暗淡的大 字,在阳光下反射出强烈的光芒,似乎比平时更加耀眼,刺得赵亮眼睛发痛。门 前的两株刺槐,三年前赵亮在上面钉了一排大钉子,用来固定遮阳棚的铁丝。他 看不到这些钉子,它们像在躲避他,藏到了浓厚的树叶深处。对面张记皮鞋保养 店的露天支架上,摆满保养过的皮鞋,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趁着下午强烈的 阳光敞着湿气。步行街上互相嵌在一起的兰红地砖,形成一道道像刀划出的整齐 直线。地灯眼密布在街的两边,上满布满痰迹,、子皮和从鞋盒里抽取的纸屑, 晚上它们会朝上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把街照五彩缤纷。每隔十几米预留的孔槽 里,长满青草。祥润皮鞋店右边约三十米的小广场上塑着鞋业始祖孙膑的雕像, 每天早晨赵亮会跟着杜老板在那里烧三柱香。如果杜老板有事,也一定会让赵亮 去烧上。此刻那里是红粉墙街人流的旋涡中心,中心处的及润础和须弥兰正吸引 着过路人的目光。 及润础和须弥兰从祥润皮鞋店前面走过时,赵亮就注意到了他们。作为一个 乡下人,他从心里不喜欢他们的招摇。他听到人群中的窃窃私语,看到了人们面 带微笑善意地从及润础和须弥兰的身边走过。他不关心这些,认为这些与自己毫 无关系。在他看来,他们不过都是一些路过的人,到这里来购买他们想要的东西, 即使他们的心中带着隐密的愿望,想看看被切成几大块的杜老板以及他傻乎乎的 晚上居然什么都没听见看见的伙计,这也跟自己没有关系。他们不会关心自己这 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两天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不会关心如果前天晚上自己走 上楼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不会关心自己与杜老板的关系,不会关心杜老板 的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说到底,他们跟自己没有关系,跟红粉墙街也没有关 系,跟这些各式各样的皮鞋没有关系,跟制作这些精美皮鞋而被杀死的牛、猪、 羊、鳄鱼、鹿或其他畜生也没有关系。跟昨天晚上的大雨、进水的后仓库、堆满 皮鞋的高高的楼梯,跟杜老板的一个人在二楼的卧室没有关系;跟杜老板被剥下 来的脸皮,和俗盆里盛着的多得吓人的在灯光下发出柔合光泽的鲜血没有关系; 跟杜老板分成几块的尸体没有关系;赵亮甚至想到,杜老板的死可以这样解释: 他做了一个噩梦,在梦中因为和别人争吵过于激动,动作太大自己把自己撕裂成 了几块。杜老板晚上经常做梦,经常梦中大声叫喊,同时把床砸得砰砰乱响。赵 亮始终想不出来,谁会如此残忍地把杜老板杀死,因此认为自己的解释也许更加 合理。他知道,如果别人要是知道他的这种想法,一定会骂他是个弱智。他经常 被别人这么骂,杜老板也经常这么骂,但他不认为这是一件什么大事,完全没有 关系。有时候,赵亮甚至悲观地感到自己与杜老板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他们都来 自湘西,两个人的庄子,只隔着一条小河,但杜老板的湘西跟自己的湘西看起来 完全是两码事,那里的人们记得有个杜老板,却压根不知道他。杜老板滑稽地被 人肢解成了几块,像他二楼卫生间里那些装修时拼接错误的墙花,产生一种让人 错乱的奇妙之感。赵亮感到自己毫无道理地坐在祥润皮鞋店门口,被迫在强烈的 阳光下欣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人们在刚刚被肢解成几块的人的房子外面,愉快 地讨价还价。一些店主不停地说,我们也不容易,不仅辛苦,而且容易出事。 人们毫不悲伤的表情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冷漠,让赵亮感到非常伤心。 前来送花圈的人,大多只是感叹杜老板稀奇的死法,并为自己的安全担心。他不 知道这些人抱着什么目的,个人的或者大众的,崇高的或者卑微的,他只知道, 一个人刚刚如此惨烈的死去,这些行为难以理喻,缺少起码的人情世故,只有动 物才做得出来,就像他以前在乡下豢养的那条大黄狗。那条狗在赵亮爷爷死去的 那个晚上,趁人不注意把停在门板上的尸体的脸咬了下来。那条狗最终被他抓住 吊在一棵树上烧死。他拿出打火机,开始点燃祥润皮鞋店前摆放着的花圈。 在赵亮点燃花圈之前,华佗已经注意到这个小伙子。他悲伤的表情看起来有 点过分,眼中时时闪出的仇恨目光更让华佗感到吃惊。祥润皮鞋店前面放着的几 个花圈被拥挤的人流挤得东倒西歪,使他想起一些事来。他发现自己到过这里, 他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来过,是在计划中还是真实生活中,但他知道他来过。他不 能确认这个死去的人是否跟自己有关系,他认为,没有关系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因为如果他的时间观念还是正确的,前天晚上他正在一个火车站台上接受一个漂 亮女警的盘问。 花圈燃烧起来非常迅速,那些纸质的干燥小花像突然间被注入了生命,在花 朵与花朵之间的空隙中拼命向上生长。在红粉墙街上的人们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 了什么事情的时候,火苗已经窜上去,烧着了祥润皮鞋店的木制招牌与吊顶上面 的木制骨架,它们从充满生机的五颜六色,慢慢褪变成死亡般的黑色。火焰过处, 生命逃向虚空,只剩下尸骨向两边翘耸僵硬,再也没有生命的柔软与顺滑。 几个人勇敢地冲上去,把花圈推倒,火焰砰的一声在地上炸开来,人们惊叫 着往后退开。火苗开始在招牌上蔓延,淡淡火焰害羞般地退缩在强烈阳光的后面, 只剩下一些稀薄的影子。花圈上的花朵开始绽放在屋檐下面,电线短路的火花迫 不急待地跳了出来,空气中开始充满火焰咄咄逼人的气味和强烈的皮革焦糊味。 祥润皮鞋店靠近门边放水果的支架开始燃烧,赵亮目无表情,往屋子退去。 华佗站在祥润皮鞋店的对面,一动不动。这些出乎他计划之外的细节,让他 感到真实,感到事情的确不只是发生在他的头脑里,很多因素开始参与他的计划。 他把背紧贴在方形水泥柱上,带着欣喜之感观望着这一切。女人们、孩子们从他 的身边挤过,尖叫,哭喊着,他完全没有受到他们悲观态度的影响。 他观望着火焰,感到非常熟悉,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他没有一丝惊慌。他发 现自己在期待,期待进一步的变化。这是可能性在向现实转化,可能性在火苗中 成为现实,化为灰烬,而现实则像泥胚上的彩釉,越烧越硬,每一个潜在的花纹 在火焰中终于被固定下来,再也无法更改。 “火,火。”须弥兰看见火焰从房檐上升起,兴奋地叫出声来。白色瓷器般 的脸,在火的映衬下呈现温暖的红色。及润础变得紧张,有点手足无措。他没有 看火,像是在四处寻找,似乎火焰正在烧毁他需要的证据,或者烧毁一个他还没 有熟记的计划和台词。他没有关心火,也没有关心赵亮,甚至须弥兰。已死的人 和将死的人跟他都没有关系,他只不过是在完成一个任务,而此刻意料之外的情 况让他变得紧张和尴尬。 及润础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看到了华佗,松了一口气。华佗注意到这些情况, 因此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与须弥兰和及润础并不孤独。他们在竞争中存在着合 作,正在共同完成一个计划。他们在某些特定时刻,会共同期待一些命运征兆的 出现,而此刻正是这样的一个时刻。 4 “兆头要好”,梅海云经常把这几个字挂在嘴边。“海云写真”选在北正街 十八号,正是由于这个号码有个好口彩。开业时间定在前天,是由于他的小侄女 说了句“金花银花海中花”。小孩吐字不清,“花”念成了“发”。他选择的花 篮都带有“喜”或“发”字,虽然请来的小乐队的名字叫“速度”,但他们的头 儿却姓钱。他选择了一个叫“七喜”的礼仪公司,并要求他们找的模特儿一定要 丰满一些,脸盘要圆一些,并坚决要求不要单眼皮和瓜子脸,另外最好身上正来 着月经。他亲自写了请贴,名字中带有他认为不吉利的字的,面带衰相的,脸色 不好的,两个月内出过车祸的,家里曾有人死于非命的,他都一一排除在外。他 还把一个快一百岁的长寿远亲请来,几个发了财的亲戚更是奉若上宾。礼仪公司 在门口搭了个小型的表演台,只等着他选定的时刻到来,然后由他亲自选定第一 对顾客,“海云写真”就正式开业了。 看到消防车尖叫着开进红粉墙街,梅海云气得差点把手中的nikon 相机狠狠 摔在地上。他感到自己实在太不走运,本来照相馆应该在前天开业,结果旁边的 红粉墙街死人。他好不容易才把礼仪公司的司仪和模特儿说服,通知要来的亲朋 好友说改在今天,红粉墙街居然又出现火警。当礼仪公司的司仪在后面嘀咕着再 拖下去要加钱的时候,梅海云转过身来狠狠抓住他的衣领,几个人连忙拉开他俩。 梅海云心里知道,日期是无法再改了,只希望能找到一对长得好福相的人,能够 作为第一对顾客把这些不详的征兆冲淡一些。 及润础和须弥兰穿出红粉墙街,带着刺激而轻松的表情。他们知道,走过这 一小截北正街,就可以到达繁华的五一大道。消防车的尖叫和人们的喧哗吵闹, 制造了一种类似节日的隆重气氛,令他们的再次相逢掺入意外的惊喜,并从此带 着宿命感般的美好记忆。他们从红粉墙街走出来的时候,低声商量了一下,达成 共识,准备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抛开,把曾经围绕在身边的那些限制他们的条条 框框打得粉碎。今天下午是属于他们的,傍晚是他们的,晚上在他们的。在长时 间地等待之后,他们终于有了机会,他们要安安静静的渡过这个属于自己的时间。 但是,他们的轻松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们被一个突然窜出来的陌生男人拦住。 梅海云选中及润础和须弥兰,并不是没有理由。及润础和须弥兰的神情虽然 带着一些惊慌,但基调是欢愉的。他们身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喜悦,有所克制的喜 悦,一种现在已经很难见到的含蓄的欢乐。尽管须弥兰的长相看起来并不喜庆, 但梅海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这差不多是这几天他最满意的一件事儿。 巨大锣鼓号角声和强劲的音乐声,让及润础和须弥兰吓了一跳。他们几乎是 被人半拉半请拽上台阶,一个高个子模特儿穿着旗袍,给他们送上一束鲜花,陌 生人拿过一张表格递给他们,让他们签字。几个人举着带有巨大镜头的照相机, 不停给他们拍照。他们没有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显得有点惊慌失措。及润础的 脸沉了下来,须弥兰把脸转到了一边。当司仪准备让他们走上临时搭建的小舞台 中央时,他们拒绝了,但被几个人笑着推到的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及润础有点生气地问梅海云。 “没什么,帮帮忙。”梅海云说,“人民警察爱人民。” 及润础打量着梅海云,纳闷这个人怎么知道他的身份。“我不是警察,”他 说得很没有底气,然后不再拒绝,站在了台上。 华佗在暗处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切,及润础和须弥兰的遭遇,让他内心充满 喜悦。他希望时间就此停住,让这一刻无限延续下去。他差不多想冲上前去,告 诉及润础,这个女人已经被我选中,已经纳入我的计划,非法剥夺我的位置,必 定得到应有的惩罚。 华佗的喜悦之感同样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打断了它。风 从红粉墙街吹过来,带着烟尘和一股浓重的焦糊气味。华佗凭直觉知道这风来自 更远的地方,来自他现在还不可理解的命运发韧之地。他认为这阵风不是无缘无 故而起,一定带着某种隐秘的讯息,这只是一个开端,一个提示,对及润础和须 弥兰的更大的惩罚会随之而来。他竖起耳朵,用全身的感觉器官去捕捉空气中最 微小的声音。他听到雷声,从苍穹深处传来,隐隐约约像在呼唤一个人。他惊喜 地看到,一道闪电击中“海云写真”对面实开华大楼顶上的巨大灯箱广告,黑烟 窜了起来,广告前板开始摇摇欲坠。须弥兰叫喊起来,一群漂亮的模特儿也叫喊 起来,一群手拿相机的人木呆呆站着,只有一个人举着相机咔嚓咔嚓照了起来。 人们惊慌失措,向着北正街两头跑去。广告牌在风中摇摇晃晃,最终只有一个角 脱落,像一个巨大的濒死的鸟被挂在建筑的边缘。人们停止奔跑,回过身望着楼 顶上的广告牌,脸上露出惊魂未定的神情。尽管广告牌上写着的“让我们做得更 好”使这一切具有一些征兆,但华佗还是认为这只是一个序曲,更大的惩罚还在 后面。 雨开始落下来,不大也不小,人们四散而去。华佗转过头去,用眼角余光观 察着及润础和须弥兰,发现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已经从“海云写真”的舞台上逃 了下来,躲在一边看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雨开始变大,像一把巨大的鞭子扫过地 上,把人们从街道上驱赶出去。人们举着包,顶着报纸,沿着街沿向各个方向跑 去。 这个时候,及润础和须弥兰发生了争执,须弥兰向雨中冲去,及润础把她拉 了回来。须弥兰,撅着嘴,一言不发,生气地抖着自己头发上的雨滴。及润础在 旁边解释,手指着天空。华佗从他们的表情知道,及润础想尽快地达到自己的目 的,而须弥兰则想把这个过程延长。对于女人来说,一切都是前戏,具有无穷的 魅力。雨小了下来,及润础做出让步,垂头丧气跟在须弥兰的后面。他们沿着北 正街在雨中跳着向前走去,在五一大道的交叉口,拐进了街角的都乐书店。须弥 兰的行为很奇怪,不停从书架上一本一本取下书,慢慢翻动,像在寻找着什么。 从最流行的《时尚》到艰深的哲学著作,她都轻轻抚摸,细长的手指在书脊和书 页之间来回滑动,像在寻找男人的敏感之处。及润础也时不时抽一本书下来翻翻, 几下之后,又插了上去。偶尔须弥兰会把及润础插进去的书抽出来,换个方向, 或者换一个位置,重新插进去。她不停地说话,及润础在后面闷声闷气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及润础觉得实在没有意思,坐到了边上。店员客气地让他站起来, 因为他坐在了一本书上,然后告诉他,他可以像那些看书的人一样,坐在地上。 须弥兰看着及润出的窘样,轻轻笑了起来。及润础走过来,问须弥兰,你找到了 没有?须弥兰回答,没有。 他们走上了二楼,这里的人相对少一些。大多数都静静地捧着一本书,或站 着,或坐着,读得津津有味。及润础想说话,须弥兰做了手势,让他小声点。及 润础低低地说着什么,须弥兰吃吃笑了起来。及润础走下楼,走出书店大门,过 了一会儿走了回来,看到须弥兰手里拿着一本书,就是这本?他问。须弥兰回答, 是的。及润础非常高兴地把钱包掏了出来,但当他看到书的封面上写着《A 计划》 三个字时,脸上一下子露吃惊的表情。你怎么能看这种书?他问。为什么不能? 须弥兰感到奇怪。那个男人跟踪一个女人,把女人肢解了,还把小腿带到同学聚 会上,这样变态的书你也看?及润础又说。你不明白的,这只是一个表象,我希 望自己是那个女人,须弥兰说。及润础听到这话,脸色阴沉下来。须弥兰看着他 阴沉的脸,却笑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脸说,你真可爱。当他们达成一致,来到 收款台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收款员拒绝卖这本书给他们,无论及润础和须弥 兰如何解释,收款员都不为所动。及润础和须弥兰的情绪一下子变得非常郁闷, 紧绷着脸离开了书店。 他们闷闷不乐地往前走着,及润础几次主动地想拉起 须弥的手,都被拒绝了。及润础赔着笑脸,显然想补偿些什么,于是带着须弥兰 走进入了一家珠宝店。珠宝店在位于五一大道上,离北正街和五一大道的交界处 大约有一百米。多年以前,这里没有珠宝店,原来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小的招待所。 华佗曾经喝酒醉到在这个招待所的门边,推倒了放在装饰橱窗里的“请勿触摸” 的告示牌,玻璃把柄落下来,把他的手掌划伤,流了很多血。 5 珠宝店里空无一人,墙上金属饰面的条形花纹发出柔和光泽,地面上铺着暗 红色化纤地毯,走在上面寂静无声。柜台灯照在耳环、项链、戒指、十二生肖以 及一些弥勒佛像的黄金饰品上,金灿灿晃人眼睛。华佗小心翼翼在珠宝店里走着, 似乎在避开一些看不见的藏在空气中的东西。 华佗看不到任何人,即没有店员,也没有及润础和须弥兰。他知道他们躲了 起来,在暗处窥探自己。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变成不同事物。高脚凳、伞形灯 饰、地上的深浅条纹、空调里吹出的空气、嗡嗡声、飞动的灰尘、收款台上的复 写纸、纸杯、热水器里的水、茶叶桶,都可能是他们。他们也可能变成了不同的 东西,分散在不同的位置,比如橱窗里的监视眼、价牌、打折卡,或者刷卡器。 但他们有一样东西无法隐藏,气味暴露了他们。及润础衣服上的香水味,带 着麝香和印度薄荷的气味,女店员身上散发出奇怪的冰淇淋气味。须弥兰的气味 华佗非常熟悉,那是一种清凉的,让人安静下来的气味,淡淡的,琥珀色的气味。 这种气味无法具体形容,却会让其他的气味相形见绌。空气中只要有一丝这种气 味,就能把其余的气味,好的、坏的、香的、臭的,通通吸收,如同一个气味的 消音器。它让其他气味变得干净起来,高贵起来,如同一场春天的小雨之后,田 地里杂乱无章的如同杂草般奄奄一息的,因缺少水分而干枯的植物,腾身而起, 变得像翠竹般婀娜多姿。这样的气味无法被禁锢,不可能长久呆在须弥兰身上, 迟早会化作细小的万千颗粒,作为芳香的种子去澄清这个散发出臭味的世界。 华佗在推门的一瞬间,就知道这是个陷阱,自己由猎人变成了猎物。他没有 惊慌,他知道即使他们在暗处监视自己,也一定毫无所得,就像湘江大桥桥头上 的那两个武警一样,没有收获,只有恐惧。他的确带有目的,并且有很好的计划。 这种目的和计划在世俗的眼中看来是邪恶的,不能被理解,但对他来说,是一种 事业,一种爱好,更准确的说,是一种生存方式,一种可能性。他不知道及润础 的目的,但感到及润础对自己构成威胁,与其说是及润础抢走了须弥兰,毋宁说 是抢走了一种可能性,使得他此刻不能和须弥兰呆在一起。他不一定非要得到须 弥兰,但应该有这样的可能性。他认为这是他的权利,不应该被剥夺。 尽管华佗不小心落入了一个陷阱,但没有被击倒。这种陷阱,华佗从小就很 熟悉。他几乎从生下来就处在陷阱之中,他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思想,都处在 父母的监视之下。他想起父亲的眼睛,躲躲闪闪,从来不直视他,却能在一瞬间 发现他内心的秘密。他有时甚至觉得父亲似乎不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头动物,具 有动物的一切本能和直觉。父亲对他像对待一头陷阱中的猎物,不断折磨他,然 后在他伤心痛哭的时候,打开一瓶酒,高兴地喝起来。渐渐地,他懂得自己越伤 心,父亲就会越高兴,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尽量装作无所谓,装作没有受到任何 伤害,父亲反而因此变得纳闷起来,直到有一天华佗的父亲想出了一个绝招。 一天晚上,父母把华佗一个人放在了家里。那是一个平房,后面是一条大河, 窗户外面是一个提灌站,有一间小黑屋子,据说里面吊死过一个女人。房子没人 住,下面连着一个很深的涵洞。那天晚上天很黑,下着小雨。华佗在半夜被一个 声音惊醒,发现两个人在窗子外面下不停低声哭泣。声音呜咽,分不清是男是女, 分不清发自小黑屋子还是自家的窗台下面。华佗拉了拉灯线,却发现停了电。父 母亲的那间房里,没有父亲的呼噜声。华佗不敢弄出任何声音,一个人缩在被子 里一动不动。哭泣声停下来,两个人开始撬窗子,准备从外面爬到屋里来。他听 见玻璃取下的声音,听到他们把玻璃小心翼翼放到地上。他们用锯条锯窗户上的 钢条,花了不短的时间才锯断它,却似乎很奇怪里面为什么还有一个木制的门, 被紧紧别住。华佗非常紧张,卷在被子里,全身被汗浸透。 “是这里么?”一个声音说。 “没错,这就是厂长的家。” “我要报复。” 他们怎么也弄不开窗户后面的那个木制的开关,变得没有耐心起来。最后, 用砖头狠狠地砸着木板。 “咚咚咚”的声音传到华佗耳朵里,女店员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柜台面的玻 璃。华佗从玻璃的反光中看到她们。四个年青的女店员,奇怪地打量着他。他突 然感到紧张和压力,就像那两个小伙子被抓住时,父亲发出的爽朗笑声给他的打 击,“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想买点什么?”年青女孩子的声音很诱人。 他镇定下来。及润础和须弥兰背对着他,坐在墙角的一对高腿凳上,旁边是 两根直立的装饰柱子,上面挂着黄金制成的手掌大小的十二生肖。再过去是收款 台,一个半老徐娘正坐在里面,一边翻着许多发票,打着算盘,一边抬头观察着 店里的情况。及润础和须弥兰占据了有利的地位,在对抗中,居高临下。他知道 及润础和须弥兰一定在笑,选择首饰不过是一个不高明的伪装,他们像看着陷阱 中孤立无援的小兔子一样在嘲笑他。他们甚至不屑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似乎认为 他根本就不是对手。 华佗开始挑选首饰。 “要这对耳环?”女店员问。 “要女式的。”华佗说。 “这就是女式的,这儿没有男人戴的耳环。”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华佗用手指点着柜台里的物品。 “都要?”女店员问。 “给我看看。”华佗说。 女店员的表情很奇怪,“你真的要买?” “我都要了,你包好吧。”华佗说,然后走到收款台交了钱。 华佗看着女店员把许多小包装盒放进一个大礼品袋里,接过它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他和出门的及润础和须弥兰碰在一起。 及润础和须弥兰看着他,注意到他手中的一大堆首饰,须弥兰脸上露出微笑。 6 华佗客气地让及润础和须弥兰先走出珠宝店,然后把礼品袋卷起来,塞进了 他破旧的旅行包里。 及润础和须弥兰走出珠宝店,向右转个弯,一直向前走去。他们走得很慢, 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说着什么。一切又变得跟以前一样,慢慢回到华佗的计划之中。 在这个计划里,须弥兰要在这个地方上一个厕所。他总是一丝不茍,在计划中考 虑到了最细小的环节。他看到那个宫殿般的厕所,须弥兰走了进去。想象着须弥 兰大腿中间的水流,他的膀胱也开始发涨。及润础点燃香烟,带着墨镜站在厕所 门口,向周围张望。华佗在离他们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也掏出一只烟点 上。及润础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一辆桑塔纳小车因路口红灯停了下来,及 润础向车子的人打了一个手势。须弥兰从厕所出来,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在路过 一排卖海货的铺子时,须弥兰捂起了鼻子。 这里的人不多,及润础和须弥兰没有像在红粉墙街时那样招摇,而是像两个 普通在街上走着。下午的雨,让地面有些潮湿,太阳转到西边,被楼房档住,天 气不再像下午那么炎热。他们严格按照华佗的计划在向前移动,只是他们到达仁 和春天百货的时间,比华佗的计划中要晚一些。接下来,他们走得快一些,从电 报大楼到肯德鸡快餐,用了不到五分钟,按照这个速度,他们完全可能按时间到 达华佗计划中的地点。 及润础和须弥兰最终来到青年电影院的时候,华佗稍稍感到了一丝无趣。这 些计划他在头脑里重复过很多遍,他现在闭着眼,都知道及润础和须弥兰的一举 一动。他们应该站在卖票窗口的前面,讨论看哪一部电影。及润础希望去小厅看, 而须弥兰则希望到大厅看。他们会为哪部片子争论,也会为等多长时间争论。然 后及润础会接受须弥兰的看法,等半小时在大厅里去看一部极无聊的电影。由于 时间还早,他们会买了票,然后穿过街,走过青年路的街市,去麦当劳里坐下, 要一杯可乐和桔汁。 最后的结果,让华佗稍稍有点意外,及润础和须弥兰并没有买票,而是匆匆 离开了青年电影院。 及润础和须弥兰进入了一个小小的饭馆。现在还不是吃晚饭的时间,很少有 人进去。门口看起来很脏,地面湿漉漉的,楼上一根伸在半空的下水管,还在不 停往下滴着积存的雨水。华佗没有再像珠宝店那样冒失地闯进去,而是在外面等 着他们。他在报刊停买了一张报纸,在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个雪糕。他一手拿一 个,夹着报纸,来到不远处的垃圾筒前面,两只手比较了一下,把左手的雪糕扔 进垃圾桶。邮局前面守自行车的老太婆吃惊看着他,他没有理会,走到邮局前的 台阶上坐了下来,边看报纸边看着那个小饭馆。 他吃完雪糕,把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发现及润础和须弥兰还没出来,觉 得有点奇怪,于是走到那个小饭馆前面。“要吃饭吗?几位?”一个长着圆圆脸 的乡下姑娘问他。他没有搭理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发现及润础和须弥兰已经不 见了。 华佗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下来,仿佛看到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及润础正在得意 地摧毁须弥兰。他发现自己几乎完全崩溃,感到自己正在被人以另外的一种方式 彻底摧毁。 他不知道及润础是否跟自己抱有同样的目的,如果是的话,是不是会以相同 的手段去对付须弥兰。他走出小饭馆,几乎站立不稳,靠在了邮局的墙上。他仿 佛看见了一切,在墙的另一面,及润础已经不见,只剩下须弥兰一个人呆在那里。 须弥兰整个右手臂从肘弯处整齐地被切下,那个带着修长雪白手指的手掌,完全 消失不见,只留下半球形的肱骨小头,血迹未干,在灯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空 气中充满从肉体中释放出来的血腥味,一节截断的神经从尺神经沟中穿出来,像 一根白线挂在外面晃荡。骨头旁边的肉,泛着红色,一层皮在边缘轻轻翘着,像 一些细小凌乱的白色花瓣,一些透明液体挂在上面。没有太多血,须弥兰衣服上 只有点点的血迹。左边乳房连同衣服从乳晕下约三厘米处被齐整的切落,露出蜂 窝状的结缔组织,像一个剥去一半的新鲜石榴。这是一个没有哺育过孩子的乳房, 随着她的呼吸,那些鲜活的组织像无数只肉虫在血液中轻轻蠕动。 第三章 1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郑老头披着破旧的蓝色运动衣,端了个小板凳,坐在收 发室旁边的小花圃里,开始拍打他的宝贝石头。石头下部粗糙,深陷在潮湿的地 面,长满青苔。上部光滑,郑老头在侧面凸起的角上用沙轮磨出一个光亮的四方 形,上面带着一些墨绿色的条纹。他的手打在石头上面,啪啪直响。干柴一样的 手掌,随着力量的增加,指根间那些未完全愈合的裂缝,开始渗出一些血丝,粘 在石头上。郑老头满意地裂开嘴笑了,嘴里发出吸动口水的花花声。三年前,他 花了两百块钱,从市郊一个农民的家里买来这块石头,固执地认为里面有一个巨 大的玉石。学院里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要看见才相信,无缘之人啊。”老头经 常这么摇头叹息。资料馆的侯馆长帮忙找专家鉴定过,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 玉胚。 “从外面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老头喜欢抚摸石头表面上那些墨绿色的 小道,“玉石就藏在里面。” “藏起来了,知道吗?”老头说着用报纸擦着自己手上的血迹。 “等等,你别走,有你一封信。”看到华佗推着自己行车走过门口,郑老头 叫住他。趁华佗拿信的功夫,他把华佗拉到石头前面,蹲下去说:“你看,要是 有一把好工具,我从这里剖开它,然后走后脊梁切下去。或许我该去买一把切磁 砖的刀,你说呢……” “你可以让人帮你开了它,知道里面是不是有玉石了。”华佗说。 “交给那些蠢才?把这么好的石头交给他们,不被毁了才怪。” “嗯,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华佗说。 信封上沾着郑老头的两个清晰的淡红色指头印,华佗把它往身上擦了擦,没 有擦掉。他没有拆开信,随便往裤兜里一塞,推车向门外走去。学校外面正在修 路,右手边一个水坑,前晚上下了一晚雨,积满水,黄色的泥汤中,漂浮着一条 花裤衩。旁边是一个烟摊,下午的例行检查之后刚摆出来。他走过去,买了一包 娇子。摊主找错了钱,抱歉地笑了笑。在烟摊旁的梧桐树下,他把车推上人行道, 差点碰着一个路过的女人。对不起,他说。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牛仔裤,说着奇 怪的方言。他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推着自行车,没有骑上去。他不打算这么早回家,他习惯在路上想一些问 题。每天从早晨到晚上发生的事,趁着这个时候,他会在头脑里过一遍,看看有 什么事自己做得过分,做得不太自然,是不是给别人留下了印象。他想起裤兜里 的信,母校来的。是谁呢,会有什么样的事呢。 他走了大约一百米,往右转,上了建设南街。这个片区有名的网吧一条街, 还没到晚上,已经人满为患。最大的一家网吧叫夜游神,门口摆着几个小黑板, 写着最新的电影、游戏、MP3 等。一些工作人员,身穿黑衣黑裤,头发染成了统 一的褐色,似笑非笑,望着路上的行人。来啊,来啊,一小时一块五,通宵十块, 不停叫着。几个人在路边的梧桐树下站着,瘦得几乎要贴在树上,等待网吧里有 新的坐位空出来。树下有个磁卡电话亭,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在那儿挤成一堆。 网吧旁边是平安驾校的一个办事点,前面支了一张桌子,几个人在打麻将,烟头 扔了一地,旁边的小凳上放着茶杯。早晨华佗去上班,路过这里,已经有人在麻 将。他们看起来像根本就没有动过,一直不停地摸牌,出牌。肯定是一些不同的 人了,他想,但他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不同,也想不出他们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走过这一段,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农贸市场,靠街的一面是水产品专柜。每次 经过,他都能听到鱼凄惨的叫声,一种类似掉了牙的老年人叭嗒嘴的声音,他非 常奇怪很多人居然听不到。下班时间,农贸市场里面有很多买菜的人。人们的嘴 咀嚼着,手掐着,互相推攘着。地上满是烂菜叶子,从摊位上流下来的水、痰、 烟头,混合着在地上流动。人们踮着脚尖,不停绕过那些肮脏的水流,在市场里 走动。市场有三个出口,紧贴三五信箱门口的地方,一个巨大的丧事棚子搭在市 场里面,紧挨着鱼市,一遍一遍放着哀乐。华佗早晨到这个市场买鱼的时候,棚 子里的人并不多,都在打着麻将,脸上并没有悲伤的表情。这就是所谓的喜丧吧, 他想。 今天早晨华佗起床很早。他的女儿患有癫痫病,要经常吃鱼。学院的中医权 威梁教授叮嘱他,一定要吃一种俗称小娃娃鱼的鱼。华佗知道这种鱼,肉可食用, 骨头烤干后研成灰加陈醋,涂太阳穴及百汇穴。他也知道这个方子,但不知道管 不管用。 听见小娃娃鱼发出的小孩般的叫声,他走了进去。有几个人比他到的更早, 已经排好了队。“只有几条,后面改天吧。”鱼贩说着。鱼的叫声很大。 鱼贩是个小个子,围着橡皮围裙,穿着橡胶裤子,手上全是血,左手抓着一 条鱼,不停的挣扎着,叫着。鱼很滑,掉到了水池子里,在水里蹦跳。鱼贩把刀 扔在桌上,长尖形的、分叉的、带着勾刺的刀,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看你跑,” 矮个子稳稳抓着鱼的背部,拿起尖刀对着肚子,轻轻一拉,左手一挤,血混着内 脏全部流了出来。右手把刀往嘴上一含,食指中指插入鱼肚内,抠住往外一拉, 内脏全部被拉了出来。鱼贩的技术熟练,鱼只流了很少血。“这个还要?”鱼贩 举着一团冒着热气的内脏,问。“嗯。”鱼贩把鱼肝和鳔重新塞回去鱼肚子,麻 利地掏去腮,鱼还在动,却已经叫不出声来。华佗只听见鱼腹的切口翕动发出的 滑腻腻的声音。 鱼贩开始杀其他的鱼,不停地抓出水池,动作很快。华佗不知道早晨有这么 多人来买鱼。 水管子不停地往鱼池子里灌水。满了,溢了出来,淹没了鱼贩的脚背。鱼杀 完了,鱼贩意犹未尽看着四周。他的眼睛突鼓出来,这个时候如果谁在他的后脑 拍一下,眼珠子就会掉下来落进水里,华佗想。 华佗出现了幻觉,他仿佛看到从池子里流出的水很快把丧事棚子淹没,水里 的内脏漂浮在空中,灯光从上面照下来。 鱼贩抓住他身旁打麻将的人。买鱼的人,呆在原地,似乎与他们无关。打麻 将的人肚子很大,一夜的消耗之后,还是很大。鱼贩换了一把大刀,解开那个人 的黑色皮带。衬衣很黄,从裤子里抽出来带着酸味。有一块胎记在肚子上,像一 块没洗净的污渍。鱼贩轻轻地用刀一拉,肚皮向两边分开,像一个嘴唇。白色的 油和着血挤在一块,他不得不用刀不停割着那些油,同时用皮管子把血冲干净。 在两指厚的油层下面,透过一张半透明的膜,看得见蠕动的肠子。轻轻用刀一拉, 肠子爆了出来。用手往外拽着,很长,拉了三次,才掏完。鱼贩一个一个的挖开 他们肚子,空空的肚子里随着出牌发出闷响。 不,不,你不能杀我。 别躲,你是最后一个。 华佗走过菜市场旁边的小道,感觉很长,像从肚子拉出来的肠子。他在中间 停了几次,没有灯,没人注意到他恍惚的脸。 2 转过弯,是一个小小的互惠超市。店主是个中年女人,姓方,总像没有睡醒。 很胖,眼睛很小,爱穿着一件丝绸的连衣裙。华佗没有见过她丈夫,她也很少提 到,就算偶尔提到也会很快顾左右而言他。谁要使劲问她,她除了脸红,还会不 由分说送一大瓶可乐,把人打发走。她有个傻儿子,十一二岁左右,长得虎头虎 脑。可以算账,收钱,却从来分不清楚人与人的区别,似乎在他看来,除了他自 己以外,每个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他的敌人,应该被消灭。他经常站在超市门口, 拿着一把玩具冲锋枪,说:“我要在十点的时候,冲进去,把你们通通杀死。” 但华佗一次也没看见他冲进去,即使有时华佗十点来钟去到超市,仍然看到他在 外面拿着玩具冲锋枪等待发起总攻的时刻。刚开始,华佗不知道原因,后来听到 一次他们母子俩的对话,明白了一切。 “几点了?”儿子问。 “九点。”妈妈回答。 “几点了?”过了一会儿儿子又问。 “十一点了。”妈妈回答。 于是儿子又安静地继续在外面等着。 不过,有时也会看见他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那表明他被超市里的某个人击 中了。通常是一些小孩子,手里拿着玩具枪,对他射击。 那个傻儿子今天不在那里,华佗有些失望。他走进去,观看各种瓶装水,他 总认定那个傻儿子,会把自己的尿撒到瓶子里,因为华佗曾经看见他这样做过。 华佗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瓶水,却从来没找到过。他也仔细看着货架上的牛肉干, 把它们拿下来,用手捏捏,闻闻,总觉得有些不对头。前几天的报纸上说,郊区 一个养牛场里的农民,杀了人,把人肢解后,把肉做成了肉干混到了牛肉干里。 他试图从牛肉干里找出一些黑色的毛发来,但什么都没发现。他买了两瓶大可乐, 走了出来。 见老板娘情绪有些低落,华佗问,“你儿子呢?” “儿子?别提这个了。” “怎么了?” “这几天不知谁那么缺德,教他了,现在他知道九点过了是十点了。” “他真冲进超市掏乱了?” “没有。他十点钟的时候自己把自己杀死了,怎么叫他,他也赖在床上不起 来,让我带他去火葬场呢。” 华佗走出超市的时候,天暗了下来。天空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深蓝色像 水洗过一样的天空,发紧,发干,却开阔,一道明亮的淡红色的云彩,不断向前 延伸。他看不了多远,街道两边的高楼,尤其是省电教中心的高楼限制了他的视 线。他只能看见一个条状的,被两边的楼房切割得七凌八落的天空,但他还是察 觉到了它的深邃。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深邃,包含无限多的可能性,任何想把它 现实化的想法都只能是异想天开。任何现实都会被它吸收进去,只留下一个空壳。 他几乎不敢抬头,那片泛着即将消失的蓝光的天空,让他感到了失望和无能为力。 他曾经设想过,把自己投进去,像投入一个湖泊或江面,但他失败了。当他把自 己投向广袤天空的时候,他便无法把握自己,几乎无法把自己收回来。接下来的 几天,他都会呆呆傻傻,像中了邪一样。 当他回到双林路十三号居民小区的时候,小区大门旁边的老灶串串香火锅店 已经座无虚席。红色的中间镂空的小桌子,微型天然气罐放在下面,上下两层, 摆满吃的,中间的铁锅里红汤沸腾。鸭肠、鲜肉、动物的血、各种青菜,堆得到 处都是。每个桌子旁边都摆着一个小塑料桶,有红有蓝,他一直不知道有什么用 处。人们不停用筷子夹着菜在锅里涮着,不停往嘴里塞。店里的桌子摆得很挤, 每个人都背靠着背。他每次走到这里,看到这些人有着如此好的胃口,自己也感 到很饿。凳子是一些简陋的小木登,只有半尺高,烫火锅的人弯着腰坐着像蹲在 地上,鼻子刚好处在铁锅的上方。火锅店并不是没有空间,似乎是有意把桌子安 排得如此紧密。华佗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这是一个气味的世界,在这里气味高于 一切世俗的繁文缛节,人们匍伏在气味之下,一切以气味为中心。每个人来到这 里似乎都变成了气味中的一个分子,解除了他们平时的伪装。人们乐于这样,嘴 里不停地咀嚼,吞咽,慢慢平静下来,变成谦谦君子。气味有着至高无上的尊严, 像一个长者,安抚着人们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 火锅店外面几棵不大的油桐树下放着几张凳子,不少人坐在上面等着,另一 些凳子上放着不锈钢的茶杯。在外面招呼客人的小工看见华佗过来,奇怪的看了 他一眼。你先等等,小工对他说,并端来了一杯老鹰茶。他没有打算在这里吃饭, 但还是坐了下来。不多会儿,小工给他领了一个中年人过来。 “你姓华吧?”小工问华佗。 “是的。” “你是中医学院的华医生?”小工又问。 “算是医生吧。” “就是他了。”小工回头对带来的中年男人说。 男人看着华佗笑了笑,从兜里掏出烟来,华佗用手接过来,点燃,抽上。 “早就听说你医术高明了……”中年人笑眯眯地说。 “我医术高明?恐怕是搞错了。”华佗有点诧异。 “不会错的,你不是有个女儿吗?” “是的。” “很可怜啊,这么小就患了癫痫病。”中年男人挨着华佗坐了下来。 “我好像没有见过你。”华佗说。 “当然,当然,我只是冯化伦的一个远亲。”中年男人自顾自地说着。 “冯化伦?”华佗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是中医药系刚来的那位同事的名 字。“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华佗问。 “是这样,我这里有一个治癫痫的秘方……” 3 华佗掏出那封信,看着信封上的淡红色手指头印。他一直不想撕开它,不想 知道信的内容。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内心深处甚至想把信扔掉, 但又实在找不出恰当的理由。他不喜欢别人无缘无故来打扰他,但自认还不至于 连一封意料之外的信都不敢看。坐在华佗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看见他掏出信来, 露出一丝不愉快的表情,起身坐到了另一个凳子上。华佗看了女人一眼,把信放 到鼻子下闻了闻,并没有令人不快的气味。女人看见他的动作,脸上更是流露出 鄙视的神情。 这是一封从他的母校发来的信,信封上的邮戳表明寄出的时间是在一周以前。 想到一周以前,一个人用笔把他的地址写在信封上面,这意味着有人知道他生活 在这座城市里,他感到一阵恐惧。他们如何找到自己的呢,这对他来说,是一个 非常难于理解的事,也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换句话说,他多年来隐藏自己的努力 完全白费了,别人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他开始怀疑自己对隐藏的理解。隐 藏到底是把自己藏到一个地方,让别人找不到,还是像往常一样的生活,而别人 根本就不认识他,或者仅仅从外表上看还是以前的那个人,而本质上已经完全不 同。他在这方面化了很大的功夫。他知道任何刻意隐藏自己的行为从本质上是在 暴露自己,是在招摇,在发布信息。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只是毫无规律地做一 些事,和周围的人一起随波逐流。当一个人把自己变得跟别人一模一样,变得没 有任何特点,让看见他的人根本就认不出他,想不起他来,他认为这算是一种比 较理想的隐藏。在这方面,他做得还算成功。他的妻子,曾经有很多次想不起他 有什么特点,说不出明显的优点,也找不出特别的弱点。 华佗的外表非常普通,即不胖也不瘦,算不上结实,也算不上赢弱,身高处 于绝对的中等线偏高一点。华佗很小就已经懂得,要想在人群中隐藏自己,不能 长得太高,也不能太矮,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他从小就通过饮食和饮水来调节 自己的体重,不断根据学校里学生的平均身高来调整自己的高度。每一次毕业照 相,他都会站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露出和别人一样的表情。他的颧骨较高, 笑容很容易在脸上浮现出来。他经过长时间艰苦地练习,通过控制自己的呼吸和 脸部肌肉,成功降低了笑的速度,可以和周围人的笑容同步起来。他的衣服从来 跟流行的款式一模一样,大多数人穿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衣服。多年以前,他 还在读中学,绿军装非常盛行,他也想找一套真正的军装穿上,但这对他在工厂 里工作的父母来说,有一定的困难。于是他在一个夜晚,躲在濯锦桥边的万年青 树众里,用木棒敲晕一个晚上回家的住在部队大院的少年。他用力敲击少年的头 部,把他头冲下放下趴在河边,让头上流下来的鲜血顺着头发流下来浸入草丛, 这样血就不会流到衣服上,把衣服弄脏。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鲜血,从后脑凹 陷处涌了出来,在寂静的夜色里竟然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他把衣服塞在书包里, 每天出了家门后,在路上穿上。这件衣服他穿了很久,直到太脏,又无法回家洗 干净,才把它扔掉。这种事,他后来又试着做过几次,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除此而外,华佗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不好也不坏。这不是说他不够聪明,相 反是相当聪明,因为每次他都必须把自己的成绩弄得差不多处在班上的平均线上。 这不仅要会做题,而且要知道在班上大致有多少人能够做得了这些题。这得益于 他平时的观察,他把每个人的特点、优点和缺点都详细记录下来,由此想出对付 他们的办法。刚开始他准备了一个本子,把这些都写在上面,后来发现这样做相 当危险。如果被别人发现,大家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疯子,反而与他想尽办法把 自己藏起来的初衷背道而驰,因此放弃了这种做法。他这样费尽心机的结果,使 得班上所有同学都认为他不过是一个智力中等,不会有太大作为的人,不会对人 构成任何威胁。偶尔也有人持不同的看法,他高中的第一个班主任,曾经对他的 父亲说,这个孩子大聪明没有,小聪明还是有的。这把他吓坏了,仿佛见不得人 的阴谋遭人揭穿,被赤身裸体拉到了讲台上,这比杀了他还难受。当时,他在学 校住校,知道班主任每天起来晨跑,于是他也起来晨跑,而且起得比一般人更早。 他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这不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只是他不想有人把他的早起与 班主任可能发生的意外联系起来。在半年后的一天早晨,在差不多所有人都忘记 他在晨跑以后,他找到一个机会,在班主任跑步经过的地方,弄松了一条小沟上 搭着的让人过路的水泥板,在沟里他插了几根尖利的竹片和铁丝。班主任摔了下 去,却奇怪地没有被刺着,只是摔断了小腿。等班主任在家里休息三个月重新上 班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他以前的看法,和别人一样认为华佗只是一个非常普通 的人。正因为如此,很多同班同学在毕业几年后,经常会想不起华佗来。这些同 学偶尔会聚在一起,喝茶吃饭,谈到以前的同学时,总是觉得有些遗漏,经常会 发现自己的头脑中出现了一个空位。他们会发现,班上的某一张桌子上曾经坐着 那么一个人,但这个人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做过什么事儿,经 常会想不起来,如同一个幽灵一般,知道他存在,却无法描述出他来。这种情况 不只是华佗的同学碰到过,他的老师们也经常会忘记曾经教过这么一个学生。有 一次,华佗想试试这几年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效果,冒险回到以前中学里去,装作 找人,走错了门。他跟他以前的数学老师聊了好一会儿,老师根本没想起他是谁。 如果说华佗读书时隐藏自己的办法还比较幼稚,具有相当风险,那么在他大 学毕业后工作时,他采用的方法已经相当安全有效。他选择了一所非常普通的中 医学校,在中医药系的实验室里当了一名实验室管理员。一个相当平凡,不受人 注意的工作。当他的同学努力进入一个个大型的医药公司,为自己的将来打拼的 时候,他却不引注目地在实验室里,每天做着单调而重复的工作。他每天的最主 要工作是做好试验前的准备,把烧杯、量筒、吸管摆好地方,把各种药材分发停 当,等着任课教师带着学生来做实验。刚开始,他看着那些教师拼命地使自己的 教学方法与众不同,幽默大方,寓教于乐,让学生们情绪激昂,总是互相攀比, 在心里总觉得可笑。当然,他不会使自己露出笑容,反而会像同学们一样露出佩 服的表情,在小孩子们的笑声中,他成功地让自己变成了他们眼里可有可无的东 西。到后来,他已经觉得这些老师们一点也不可笑,脸上佩服之情也变成了一种 自然而然的像是发自内心的东西。 对于华佗的同事来说,他这个人即没有明显的优势,但也没有明显的短处。 一般人有的优点他也有,比如,稍稍具有一点爱心。当有人需要捐款时,他也会 视情况而定,像周围的同事一样拿出五十,一百数目不等的钞票。他也稍稍具有 一点幽默感,会说几个大家习以为常的笑话。大家有的缺点,他也有。比如,分 房子涨工资,大家都争,他自然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清高,尽管他对这些东西一点 也不感兴趣,他也必须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从内心深处他知道这种行为是多么 的可笑,但他最不同寻常的一点是,他并不反感这么做,而是以一种娱乐的态度 去看待它。他在工作中即不会早到,也不经常迟到,只是偶尔为之,使人感到亲 切。他也会时不时犯一点小错误,比如,实验时课程的准备有时不太齐备,偶尔 弄坏一些烧杯,量筒和刀具之类的东西。他也知道,当所有人都竞争着往上爬的 时候,也不能落后别人太多,有时他也要表现得主动积极一些,比如提一点对实 验室的改进意见什么的。总而言之,他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把自己深深地隐藏 起来。 他这样作有自己的理由,他要力图保持住各种可能性,他不想成为任何一种 已经被规定好的东西,有成为这种东西的可能性就使他感到心满意足,比如,对 于成为实验室高工这件事,他认为凭自己的能力,如果有心去做,一定可以做到,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真的成了实验室的高工,他就不能成为其他的东西,丧失 这种可能性,对他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这些还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知道,尽管他尽量保持住成为各种事物的可能 性,但迟早有一天,他会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像别人那样被现实死死钉住的东西, 变成一个可以用特定形容词来修饰的东西。因此,他无时无刻不在头脑中设计一 些计划,每个计划都关乎他的未来,指向一种可能性。在这些计划中他列出了自 己所有的可能性,平庸的、杰出的、好的、坏的、长命百岁的、死于非命的等等。 使他自己也感到难于理解的是,他在设计这些计划时,内心迸发出的激动会导致 他全身震颤。对他来说,似乎这些计划本身比实现它们更让他感到兴奋,更加有 成就感。他的有些计划设计得相当完美,但他自己也知道,它们不可能实现,现 实不允许这样完美的东西存在。在所有这些计划中,有一个他设计得最长也最辛 苦,他自己最看重的计划,他把它称为A 计划。他把这个计划看得比他自己的生 命更加重要。 他不希望别人在这个计划没有设计完成之前来打扰他,他需要更安静更彻底 地隐藏下来。为了做到这点,这几年他更加变本加厉,几乎他平时所做的一切, 都是使他自己看起来像是并不存在。比如回家这件事,如果问他的同事,他平时 走哪条路回家,要么有人说不上来,要么答案五花八门。有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他 住在哪里。 事实上,在如何回家这件事上,华佗强制使自己失去记忆,或者说强迫自己 在这件事上面不保持任何习惯,不做出选择。大多数情况下,他会跟着出校门的 第一个行人,如果前面没人,就随便选择一个方向,向家里走去。有时候,他自 己都感到奇怪,这样做他居然还能回到家里,而不是迷失在路上。 华佗的大多数计划都没有实现,他也不在乎这些计划能不能实现。他知道, 他的大多数计划都无法实施的,仅仅是一种幻想,一种脑力游戏,一种可能性, 都是在为最后的A 计划做准备。到目前为至,这个计划还没有设计完成,只是一 个轮廓。他没有拿得出手的成就,在一般人看来,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自己也不否认这点。他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头脑中只保留着一个梦想,那 就是最后的A 计划。他准备尽快把它设计出来,并且有可能的话,他想实现它。 这是唯一的一个他想实现的计划。因此,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 来打搅他。 他的眼睛看着那封信,感到危险向自己逼进。他不知道危险来自何处,但知 道它正在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伤害,对自己的心理造成震撼。显然,他的努力并没 有完全达到他希望的效果。很多时候,他认为大家已经把他忘记了,自己在别人 的眼中是不存在的。但是,这封信说明有人还在关注着他,他并没有完全逃出人 们的视野。灯光暗淡下来,他的眼光开始往前延伸,从信纸上升起,慢慢爬向黑 沉沉的夜空,寻找那个对他造成危险的事物。他的视线从不同的物体上掠过,因 为用力,物体的外表竟然产生波动,慢慢像冰淇淋一样化开,像一圈圈水波弥漫 开去。他发现自己的对手并不简单,他们正在把事物之间的区别消除掉,让他无 法在类似一锅粥似的事物之汤里,找出他们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受到外界的干扰, 但依然还保留着部分的坚韧,在墨汁一样的事物之河里,他的身体反而紧崩起来, 肌肉纤维变得坚硬,像钢丝般在身体内部竖起来,丛丛针尖从内部刺痛他的肌肤, 他感到快要炸裂般的痛楚。剧痛之中,他的头脑保持着清醒,时刻准备捕捉像一 头猎豹悄无声息的向他靠近的危险。他面前火锅店里的人们,在他的逼视之下, 变成了流质一样的东西,然后从烧得滚烫的锅中捞起另一些流质般的东西,吞下, 他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循环过程。他知道黑暗中的对手,也带有这个肮脏目的, 想把他拖入一个他无法控制的循环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只能占据位置,意义 从人的身上消失,只有位置在过程中起着作用。他想从这个循环过程中跳出来, 却发现黑暗之中隐藏着许多时刻准备吞噬他的陷阱。这是他把自己藏起来的收获 之一,他躲在黑暗中,因而发现了黑暗的秘密。 他发现自己兴奋起来,危险在远处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使他的神经系统聚 集了全身的能力,等待着释放。他的全身因紧张而收缩,仿佛收缩成一个点,全 部的能力都集中在里面,想一次发泄出来。他似乎听到了猫科动物般轻盈的脚步 声,从远处不急不慢地靠近自己。他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他猛地转过头,是他的妻子。 妻子看着他,嘴唇开始发抖,本来白晳的脸突然变得更加惨白。 “妹妹呢,她一个人在家?” 两个人发疯似地往家里跑去。 4 妹妹是华佗的女儿,今年六岁。如果说华佗运用自己的智力,让他和别人看 起来无法分辩,而他的女儿则从另一个方面走向了极端。她几乎生下来就与众不 同,她的头相当大,即便是剖腹产,也差点让华佗的妻子因此丧命。她的脸色是 一种不常见的青白色,剧烈运动之后也只是让那层水濛濛的青色变得略淡一些。 她总是给华佗一种要下雨的感觉,阴沉沉的,温柔但没有阳光。她的脸总像被雾 气笼罩,看起来模模糊糊,像小雨中华佗老家的那些密布在田野上小溪边的大叶 苋草。 妹妹从小喜欢一个人呆着,即使是小时候吃奶,她也很少主动找奶吃。经常 是想起她应该饿了的时候,去抱她,发现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瞪着大眼睛看着天 花板。稍大一些,则喜欢独自一个人拿着玩具玩耍,拿着一个就不会再找另一个, 像是要永远地玩下去,静悄悄的,不打断她似乎就不会停止下来。只有在玩具被 她撕碎,咬碎,或者主动给她换一个,她才会换另外一个。她也很少哭,当她不 满意的时候,只会用一双大眼睛使劲盯着你看。她差不多两岁才说话,但一说就 说得相当正确,基本没有其它孩子呀呀学语的阶段。不只一个人开玩笑地说,她 早学会了,只是不想说。 华佗和妻子气喘嘘嘘跑上六楼的家,妹妹正坐在房子的客厅里,没有开灯。 她坐在榉木地板的中央,静悄悄地,像一个影子。华佗想开灯,妻子拦住他。妹 妹似乎没有听到他们回来,没有回头,正专注地用一把四号手术刀切割着东西。 地上摆满了布娃娃、塑料娃娃、书和其他的一些玩具。一个布娃娃已经被她切得 粉碎,头、腿、肚子里的化纤填充物掏了出来,每个部分都切得很细,地上满是 半厘米见方的一些碎块,已经分不出哪些是布料,哪些是填充物,连布娃娃里面 的发声电路板、电池,也被她掏出来,用手术刀切得粉碎,电池中坚硬的碳棒被 她用牙咬成了几段。她满嘴黑色,乌黑的嘴唇映着惨白的脸,像一个死去的女巫。 除了这些玩具之外,妹妹平时还喜欢用刀切割其他东西,几乎是手边有什么 就用刀子切割什么。木制餐桌的腿、木家具的表面、厨房和卫生间的门、布艺沙 发的罩布、床上的床单、被子、厨房里盛东西的簸箕、菜板,她都会用刀子在上 面不停的划着,不仅仅简单地划一些杂乱线条,有时候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图案。 她显然在画某种东西,但华佗不知道那是什么。妹妹只有一样东西她从不用金属 的刀去切割,那就是电线,似乎她知道那是一个危险的东西,而这是她刚学着用 刀子切东西时的年龄所不能处理的。 妹妹切割东西的习惯是从三岁开始的。在此之前,她看起来很孤独,不爱哭 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总是陷入似乎是深深的思考之中,但她没有大的毛病。 妹妹三岁的时候,毫无征兆地突然患上了癫痫,发作的时候全身抽搐,头后仰, 脊柱强直,拉成一个反弓形,看起来让人非常难受。关节会肿得很大,扁桃体也 经常发炎,即使这样,她也只会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轻轻地说自己头痛。她时 不时无缘无故地呕吐,甚至在吃饭的过程中也会突然呕吐出来,吐在桌子上、菜 碗里,而这似乎不影响她的食欲,吐完以后可以继续吃饭,仿佛她的吃饭如同呼 吸一样,一进一出可以同时进行。最可怕的是,她经常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摔到, 开始抽搐,头上、身体、腿上,常常布满青斑。 华佗带着妹妹走遍了各大医院,全都找不出原因,更没有特效药,只能尽量 不刺激她,满足她的所有要求。由于妹妹不太爱说话,并不明确地说明自己想要 什么,华佗不得不随时猜测她的需要。一次偶然的机会,给了她一把妻子从医药 公司带回来的手术刀,她便开始用刀切割各种东西,发作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减少。 华佗发现,妹妹切割东西的时候,显得非常平静,即使突然发作起来,相比以前 也容易恢复过来。但同时华佗又有另外的担心,怕她正在用刀切割东西的时候, 癫痫突然发作,用刀弄伤自己。 从那时起,妹妹的睡眼变得很少,人变得更加敏感,同时非常消瘦。 她很少哭,即使在癫痫发作,全体剧烈抽动,身体被拉成反弓形的情况下, 她也不哭。由于生病,妹妹成了医院的常客。打针,打点滴,头上、胳膊、屁股, 全是针眼,偶尔还要进行骨髓穿刺,即使这样,她也不会哭。她会拼命反抗,有 时会用嘴咬人,但就是不哭,也不叫出声来。她脸涨得通红,眼睛露出凶光,经 常有护士被盯得脸色发青,手不停发抖,使得本来只需要一次的操作有时要几次 才行。 华佗曾怀疑是不是妹妹的面部神经或肌肉出了什么问题,但医生检查过,一 切正常。脸部神经和肌肉正常,泪腺也正常。张嘴时可以露出牙齿,闭嘴也可以 全部包住它们。平时不流口水,眼睛可以正常的关闭和眨眼,舌头伸出时,位于 口腔的正中,即不歪向左边也不歪向右边。各种疹治无效之后,华佗不得不自己 熬中药给妹妹吃。 妹妹晚上很难入睡。刚开始的时候,华佗和妻子还陪着她,哄她,希望她在 怀里可以慢慢进入睡眠。但一直没什么效果,加上工作的原因,也不可能整晚陪 着她不睡觉,也就由她去。只要没人盯着,妹妹就会像一只猫一样在屋子里走来 走去,绝不弄出任何声音。等到大一点,除了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以外,还 会一个人爬上衣柜、书柜或其他的高高的架子上面,坐或蹲在上面,睁大眼睛望 着四周。不止一次,华佗半夜醒来,会看到靠近楼板的衣柜顶上,有一双闪光的 眼睛盯着自己。 为妹妹的事,妻子经常埋怨华佗,认为这是他不停吃药的结果。 5 华佗对药的兴趣最初来源于它精美的包装。他记不清楚这是在他多大时候发 生的事情,没人告诉过他,他也不敢肯定这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他只记得那 是他第一次进入那种奇怪的状态。他感到全身拉紧,不停的向里收缩,肌肉在不 停抽搐。他的意识很清醒,身体和各个部分却不听使唤,相互之间别扭地绞在一 起,让他很难受。他记不得父母亲在那里,只记得邻床那个吐得满床都是脏东西 的小女孩。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不过并不害怕。他一直想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会让人如此害怕。起初邻床的女孩还能跟他说话,后来渐渐没有声息。他对 她说话,她也不理他。再后来,许多穿白大褂的医生不停地忙活,他听到他们发 出的像是在用力挤压一个小枕头的声音。后来,就有女人的声音大声哭了出来。 他知道女孩死了,不过并不悲伤。他知道她再不能吃床头那些装在玻璃瓶子里的 药了,那些药包装精美,上面写着他不认识的外国字,他趁着混乱把药偷到自己 的被窝里藏了起来。再后来,他每天都把那药握在手里,闻着那药发出的好闻的 气味,再后来,他的病就好了起来。 从此,他不再喜欢吃糖,却喜欢吃药。最初,他偷父母亲的药吃。每当父母 亲生病的时候,他便会偷他们的药。父亲的身体都相当好,只会偶尔感冒,开一 些磺安、扑尔敏之类的药。有时父亲会牙疼,开一些止痛片回来,这便是他的节 日。他发现止痛片的味道相当好,他会把它放在自己的舌尖上,让它慢慢地在舌 头上融化,让苦味在口腔中作尽量长的停留。止痛片吃下去的效果也相当好,会 让他全身冒汗,有轻微的晕眩之感。他有时怕父亲发现止痛片的数目不对,不得 不经常把一些他不太喜欢的药放进去。父亲说,现在的止痛片越来越不管用了, 于是下一次会开更多的剂量回来。华佗的母亲在这方面无趣得多,她最喜欢的药 不过是用开水泡胖大海,他偷喝过几次之后,便对这种看起来诱人,喝起来没什 么味道的药水失去了兴趣。 尽管有父亲的止痛片、扑尔敏之类的药,但数量太少无法满足华佗越来越大 的需要,于是他开始想办法去偷邻居的药。他通常有两种方法,一种办法是想法 跟着小伙伴到他的家里,趁着教他们功课的时候,悄悄地抓一些放在桌上床头的 药。有一段时间,华佗的学习成绩突然变得很好,别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其 实就是想让别人请他到家里去帮忙做作业。另一种办法更方便一些。那个时候, 若干个家庭共用一个公用厨房。小孩子们都喜欢在公用厨房里偷吃别人家的做的 好吃的东西,比如炖的骨头汤或烧的肉什么的,华佗则最喜欢偷别人家熬在炉子 上的中药。他准备了一个滴眼用的塑料眼药瓶子,趁人不注意就伸进熬中药的小 沙锅里,吸一小瓶出来。为此,他的手不止一次被烫伤。后来,他认识到这比较 危险,被人抓住,会被人认为很奇怪,会被认为与众不同,而他最讨厌与众不同。 在他看来,即便与众不同,也要装得跟别人一样。到后来,他经常在各家各户的 门口检查清扫出来的垃圾。他通常装作很不在意,有时还要拿一本书做幌子,趁 人不注意,怱然蹲下去翻翻门口簸箕里装的垃圾,看看有没有扔掉的药。由于他 喜欢拿着书在门口乱逛,邻居都认为他从小就是一个爱读书的小孩。 对于拿到手的药,他并不急于吃掉。他会首先对它们分类,分成若干等级。 最高级的是那种装在漂亮玻璃瓶子或塑料瓶子里西药,如果是一瓶还没有开封的 药,那他就会把它当成宝贝,细细拿在手中把玩,闻它们好闻的气味,轻轻摇动, 听着药片撞击瓶壁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其次是那种装在纸盒子里,被密封在锡铂 纸中的胶囊或药丸,他会把那些撕开的部分小心剪掉,把上面可能有的一些脏东 西擦干净。再次是那些装在一般纸袋里的西药片,或用包装纸包起来的中药,最 后是那些混在垃圾中的单独的药片、药丸、胶囊。他会把这些东西都拾起来,一 一擦干净,再收藏起来。 在不同种类的药中,华佗最喜欢的是针剂,密封在一个一个的小瓶子里,晶 莹剔透,通常无色透明,有时也有其他的颜色,偶尔也有一些混浊的乳液。第二 种是胶囊,因为他可以把里面的粉末倒出来,涂在舌头尖上,慢慢品尝。第三种 是糖衣片,当他把它们含在嘴里,在淡淡的甜味中,他便开始猜测里面该是怎样 的一个激烈的味道。他发现这个过程相当有趣,每次都给他强烈的刺激。外面包 着一层白蜡的中药丸,他也很喜欢,因为他可以在上课的时候放在手里不停的拨 弄。密封在小瓶子里的未加生理盐水的粉末,刚开始华佗也很喜欢,但后来发现 要弄开药瓶,对他来说相当困难,就渐渐放弃了。 他收集了很多奇怪的药,就像其他小孩子收集了很多纸烟盒或邮票一样,每 天上学的时候,他也会带一些去。 看到跟他同样大小的小孩,吃药像在受刑,他感到难以理解。把药扔在喉咙, 喝一大口水,把药吞下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每次吃药,他会一个人 躲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慢慢把药吃下去。那个时候,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公 共厕所。 他会蹲在最里面的一个厕格,那里最脏,一般人不会去。他先把纸包着的药 拿出来,如果是装在瓶子里的药,他会轻轻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倒一粒在手上。 如果装在锡铂纸里,他会轻轻撕开,取出一粒。如果是装在小玻璃瓶子里的针剂, 他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砂轮,在瓶口轻轻地磨,直到划出一圈深深的划痕,然后用 手掰开。不管是什么药,他都会首先把它放到自己的鼻子前面,细细品味它的气 味。有些药味相当浓重,冲入鼻腔的瞬间就会给他一种冲击,而大多数药的气味 则相当奇怪,会引起他不同的生理发应。最让他震惊的一次,当它闻着从一个年 轻女人的兜里掉出来的药的时候,他的阴茎第一次直着竖了起来,他吓得把药一 下子扔进了茅坑,那是他第一次把药扔掉。 通常情况下,他不会这么做,他会把药放进自己的嘴里,像吃糖一般慢慢品 味。大多数药是苦涩的,但其中的变化却相当丰富,不细细品尝根本无法分辨。 有轻轻的,凉丝丝的淡淡苦味,也有让人如遭雷击般的苦味。这些苦味还会分化, 拉长,在它的尾部可以尝到各种味道。有些药前面是苦的,但后味却回甜。有些 药酸得让人立即就会呕吐出来,还有的药一入口喉咙就会让喉咙无法抑制地收紧, 几乎无法呼吸。但他知道,在这些雷霆般的味道之后,在各种生理反应之后,是 一种爽美和甘甜。 奇怪的是,他吃下各种各样的药,并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副作用。他通常慢 慢地吃,感到不舒服的时候,他就会停止,把药吐出来。到后来,他吃什么药基 本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一般的西药吃下去以后,主要的反应集中在心口和 胃部。有些药会导致心口和胃部发热,像烧着一团火,头上冒汗,手脚发抖,有 时眼前甚至会短暂发黑。有些药会让胃部感到非常的冷,像刚刚喝了几大杯冰水, 浑身打颤。更多的时候,是头晕脑胀,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他正是从这里 面体会到了他无法在正常状态下体会到的愉悦。有一次,他刚喝了小半瓶注射液, 便难受得晕了过去。几分钟后,他醒了过来,却感到舒服无比。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中药。不管是中成药还是炉子上熬的汤药,几乎没有 其他的感受,只要吃下去他都会觉得温暖舒适,浑身上下觉得通透泰然。这也是 他在读大学时最终选择中药专业的原因,在这里他找到了他最喜欢的也是最适合 他的东西。 他的妻子并不知道他小时候的事,事实上,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小时候 喜欢吃药。他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包括他妻子。他认为这属于纯粹的个人体验, 不具有普遍意义。除他而外,不可能有人能够理解这点。他的妻子只知道他上大 学以后非常喜欢找一些偏方来吃,并不是单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其他目的。他 吃药有很多理由,治病强身、防疾病当然是最常见的理由。但华佗从不得病,身 体也不错,这些正当的理由在他身上反而不常用到,反而是其他的一些稀奇古怪 的理由,被他经常说起。比如,天气热了,目赤睛疼,唇焦鼻衄,口舌生疮,他 会吃八正散来清热泻火,利水通淋;天凉了,骨蒸体虚,他最喜欢熬葛可久《十 药神书》里的保真汤,如有惊悸,则加茯神、远志、柏子仁、酸枣仁;如有淋浊, 则加乌药、猪苓、泽泻;如果盗汗,则可以加牡蛎、浮麦、黄耆。天寒地冻,他 会用四君子汤来益气补中,温养脾胃;夫妻吵架、肝气郁结、心烦善怒,他会吃 沈金鳌《杂病源流犀烛》中的香甘散;读了让人震惊的新闻,或看了恐怖片,吃 薛铠的秘旨安神丸。房事前,他一定要吃乌龙丸或喝海马汤;房事之后,则要吃 叶大廉《叶氏录验方》中的人参固本丸来强精固本;早晨起床,上班前喝一碗松 子粥,下班晚饭前吃一杯八珍酒,中午休息则要喝雀舌茶;小便每天超过十次喝 李用粹《证治汇补》中的人参竹叶汤,低于三次吃龚廷贤《寿世保元》中的神通 散;如果口舌生疮,外证疮疡,心胸烦闷,大便秘结,则吃张仲景的泻心汤;气 弱易饱,口渴,大便稀溏,服龚廷贤的扶脾散;健忘失眠,心神恍惚,心跳气喘 吃枕中丸;胸膈痞闷,脘腹胀痛,嗳腐吞酸,恶心呕吐,饮食不消,则服朱震享 《丹溪心法》中的越鞠丸;体重超过120 斤喝《金匮要略》中的防己黄芪汤;易 于感冒,汗出恶风,身体瘦弱,低于100 斤则吃《究源方》中的玉屏风散,诸如 此类。 很多时候,这些药都找不到现成的。这个时候,他就自己按方配制。尤其在 生小孩这件事上,他花了极大心血。不仅自己吃药,而且叫妻子也吃,有时甚至 把药熬好带到岳父母家里去让岳父母吃。 不仅如此,华佗还自己设计和配制中药,经常去找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刚 开始,华佗的妻子还有兴趣问一问都是些什么东西,但那些东西她从没听说过, 乱七八糟一大堆也看不出是些什么玩意,她也就渐渐没有了兴趣,由着他去弄。 偶尔,华佗会背着旅行包出去一两天,他的妻子也懒得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 的妻子有时也担心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什么人,偷偷检查过他的旅行包,里面除了 几瓶他自己配制的中药,几件换洗衣服,一些包中医用的纸,一些简单的刀、剪、 小铲子,没有其他东西。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在他的旅行包中有一把自己从公司 里带回来的解剖刀,但想到他也可能用来取一些动物身上的瓜子、尾巴、内脏之 类,也就没有问华佗。 6 华佗的妻子在市医疗器械公司工作,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女人,长得也很一般。 当初别人给华佗介绍女朋友的时候,他只是像看待一味中药材一样注意看她的身 体,根本没注意她长什么样。他也没有关心她的其他方面,比如,她是否接过婚, 她家庭背景怎么样,她有什么样的生活经历等等。他只是详细了解了她的家里人, 从祖父祖母开始,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到侄儿侄女,每个人的身体情况,是否 生过什么重大的疾病。在这些问题上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他很快就决定与她接 婚了。他并没有说出娶她的根本原因,而她也没有问。他感兴趣的只是她的身体 与肚子,并不关心她在干什么,对她所有的一切不太不关心,只是尽到丈夫该尽 的职责。他的妻子同样不太关心他的生活,只是尽职尽责地做着自己作为妻子分 内的工作。做饭、洗衣、擦地板,把这些事忙完以后,她会静静地坐在沙发或躺 在床上,打开一本小说,慢慢阅读。她的阅读速度非常慢,一本三百页左右的小 说,她能读一个月。有时,华佗会认为,就算是她在数字数,也应该数完了。她 安静地看着小说,似乎从来不会因为人物的命运而伤心或激动。他们很少打开电 视,就算打开,声音也开得非常小。最常见的情形是,房间里静悄悄的,根本不 像住着两个大活人。 他们在一起唯一的共同活动只有一个,那就是做爱。在 刚结婚那阵,他们几乎天天做爱。他并不避孕,说得也很明白,就是要尽快生一 个女儿。对华佗来说,做爱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为了下一代。为此,他的要求非 常高。他会吃一些他自己配制的草药,她问过他,吃这些药有什么用?因为他看 起来并没有性障碍之类的毛病。吃了药就会生女儿,他说。他的妻子一直不明白, 他为什么一定想要个女儿?她总觉得这是他搪塞自己的理由,但她没继续问,他 也没解释,他不会告诉她这实际上是自己一生最重要的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他 这样做,并不是想保住自己的秘密,主要是因为他认为她不可能在这上面理解他。 非常奇怪的是,她很长时间都没有怀孕。他没有责怪她,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 有,反而有时还安慰她。没事,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这个小孩不好,他会说诸 如此类的话。在这件事上,华佗自己也负有一定的责任。他偶尔会在最后关头, 突然把精液射在她的体外。没有任何理由,他也不解释。问他,他只是说,不好, 我有预感,刚才我头脑是突然有个念头,这孩子不好。 小孩出生对华佗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当他的妻子在产房里,被这个头 颅比一般小孩大得多的小孩,带入一个危险境地的时候,华佗在产房的外面第二 次进入那个奇怪的状态,过道里和他一同等待着当父亲的几个年轻男子被他的模 样吓坏了。他背靠在长椅上浑身抽搐,身体紧紧地崩住,仿佛正努力从一个水池 里爬出来,浑身上下湿透。当医生叫着他的名字去抱小孩的时候,他奇迹般地一 下子正常过来。 他把女儿抱在怀里,看着她可爱、纤细、柔弱的样子,粉红色的皮肤上细密 的皱褶,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尽管女儿从三岁开始患了癫痫,华佗还是相当满意。看着日渐长大的女儿, 他知道自己计划中的的第一步已经成功。 妹妹已经六岁,安静,轻盈,像个幽灵。毕竟是多次试验的结果,她几乎凝 聚了他和妻子的所有优点。尽管还是个小孩,但皮肤已经相当滑腻,尤其是带着 一股丝丝缕缕的冰凉感觉。每次当他把手放在女儿的皮肤上,总感到像有一股山 间清泉划过指肚。尤其是那个像藕节一样的白嫩小腿,他做出过很多设计,但都 无法完全发挥出它内蕴的惊人能量。他知道这种能量,一种缓慢而持久的能量, 可以毁灭很多人。 他的妻子发现了他对女儿的迷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简单地 把这解释为一种真正的父女天性。华佗偶尔会感到有点对不住自己的妻子,所以 尽量在床地之间满足她。他想过其它的办法,去找一个妹妹的代替品,但触目所 及全是一些粗制滥造,像杂草一样茁壮生长着的让人恶心的东西,他不得不放弃 了这种想法。有一次,他的一个同事,请他去给一个电视剧组里的女演员们开一 些保键用的中药方子,因为她们拍片很辛苦。他发现剧组里有几个女演员的从视 觉上看着还不错,可当有一天他利用机会抚摸她们全身的时候,发现从阴道深处 涌出来的液体的气味,让他非常难受。他明白,这些女人,小时候全都没有得到 良好的照顾,肮脏和龌龊污染了她们。不良的气味浸入她们的身体,成了他们的 烙印,完全无法消除。 7 晚上,吃过饭,华佗正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看那个奇怪的中年人写给他 的秘方。为什么要少一味药让自己猜呢,他感到非常奇怪。刚走到门口,妻子叫 住了他。 “听说你的学校,今天给你来信了?” “嗯。”华佗奇怪她为什么知道这事儿,但不准备问她。 “你还在恨那个学校?” “我没有恨它”华佗说着,坐回到沙发中。 妻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华佗。华佗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我真的从来没恨 过它。” “好吧,不说这些。”妻子说,“李阳是你同学吧?” “是的。”妻子今天的话,让华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他要出国了。”妻子说。 “你认识他?我跟他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联系过。”华佗说。 “他是你大学同学,可也是我中学的校友。”妻子又拿起一本小说,开始看 起来,“但是,很奇怪,他几乎想不起你是谁了。” 华佗倒是能想起这个家伙,他还记得自己对李阳的评价:一个聪明而自卑的 家伙。这个家伙在上大学的时候,和另外几个小混混,在烈士公园里,把一对中 学生情侣扔进了年嘉湖。他们以为没人知道,但华佗看见了。 “因为我很普通,别人想不起来很正常,况且那么多年过去了。”华佗说。 妻子的眼睛没离开小说,而且还翻过新的一页。“但他告诉我,你并不像你 外表看起来的那样。” “这个你应该最清楚。”华佗说。 “他说了一些你大学里的事儿。他还说,你也应该出去看看。” “不是他想出去,所有的人都想出去。” “其实这也是我的看法。” “你也这样认为?” “是的。” 华佗点头,认真地想了起来。“好吧,我会好好想这件事的。” 华佗站起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另外,他让你忘记一个姓吴的同学的事,他说那事儿跟他们没有关系。他 说了名字,可我忘了。” 华佗在门口再次站住脚步,他感到有必要让李阳闭嘴,否则他的生活不会再 平静下去。 “难得他这么关心我,你下次见到他,跟他说有人还没忘记年嘉湖的事儿。” 华佗在房间里刚坐下,突然听到妻子在客厅里尖叫。他冲了出去,看到妻子 站在阳台的防护栏前面。防护栏的小门打开了,妹妹不在了。 “也许,她爬到隔壁去了吧。” 看着黑洞洞的夜,华佗突然有了一丝忧虑,担心妹妹活不到他的计划完成的 那天。 第四章 1 华佗的家离火车站不远,吃饭晚饭,他背着旅行包向火车站走去。这是他连 续第三天在同一个时候,沿着相同的路线向着同一个目标走去,也是他很多年以 来第一次这样做。他知道这样做很容易被人注意,被人记住。比如,隆达水果店 老板的母亲,一到傍晚,太阳落山,就喜欢端个板凳坐在门口盯着过路人看;玉 林麻辣烫的小工,穿着肮脏的工作服,不停地往店里招呼客人,他们记得每个回 头客的样子,亲热地寻问前两天吃得是否满意。还有卖烟的,擦皮鞋的,路口戴 小帽执勤的老太婆,他们都注视着经过的每一个。华佗没考虑这么多,他的头脑 完全被是否应该回母校参加校庆这个事所占据。第一天晚上,他走到车站的售票 厅,没有太多人,他很快地排到了售票窗口前面。这个时候他有点犹豫,他问售 票员,还有去长沙的票吗?售票员说,有。他又问,有卧铺吗?售票员说,没有。 售票员回答得很干脆,在售票窗口里居高临下盯着他。他很快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好又问,火车到长沙是几点。售票员克制着自己的不耐烦,但还是回答了他: 中午一点半。是明天还是后天?他又问。售票员瞪大了眼睛,你到底买还是不买? 后面的一个小伙子在旁边看着华佗,催着他。华佗从售票窗口退了出来,旁边几 个票贩子围了过来,长沙的卧铺票要不要?回来的时候,妻子问他为什么没有走? 没有票了,他说。第二天来到售票厅的时候,华佗没有去排队,他来到一大堆坐 在地上等着排队买票的民工中间,把包放在地上,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一个劲 儿地抽烟。他的对面是一个三口之家,带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男人去排队买票, 看着华佗叮嘱女人小心点。女人带着小孩子坐在行李上,小男孩吸着鼻涕,目不 转睛地看着华佗吐着烟圈。女人叫小孩不要没礼貌,别盯着人看。小男孩说,爸 爸的烟圈没有叔叔吐得圆。售票厅里有很多票贩子在推销火车票,男男女女都有, 来回巡逻的武警像没有看见他们。华佗一直就这么坐着,偶尔看看表,等到广播 里通知往长沙去的列车发车以后,他起身往回家走去。他的妻子很奇怪他还没有 走成,刚要问他,他头也不回的走到卧室里,睡觉了。 华佗站在售票厅的门口,相当烦躁。他不停地在家与火车站之间徘徊,希望 能够给自己找出一个去或是不去的借口。他并不在乎世俗的成就,这些东西对他 的吸引力不大。他从小时候就知道,他要获得这些东西,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因此,即便是同学会上,有人要攀比这些,他一定不会在乎。他会真心为那些成 功者高兴,但绝不会因此而看不起自己。使他惴惴不安的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 完成那个他认为最重要的计划,而且似乎看起来还遥遥无期,这让他有时会感到 自己真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在心里觉得难堪。他有时会想,如果自己现在已经 完成了那个计划,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踏上火车。他当然不会在同学会上公布这 个计划,他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这个计划,这是他个人的秘密。但当他拥有这个计 划的时候,不管那些同学还记不记得他,他都会感到自豪。 华佗是在售票大厅东边靠近电子显示牌的地方看见须弥兰的。阳光从高高的 沾满雨渍的玻璃窗照进大厅,在电子显示牌上面留下一些暗道。须弥兰沿着售票 窗口走过来,扬着头,手里拿着火车票,看着巨大的红色屏幕,像在确定自己应 该在哪个候车厅排队上车。华佗像被击中般地呆呆站在原地。在一般人眼中,须 弥兰并不出众,只不过身材好一点而已。她并不显得特别艳丽,一套略显土气的 淡黄色裙装包裹着她紧崩崩的身体。她戴着一付墨镜,五官端正,没有精心动魄 的外表,但却显出与众不同的气质。这种气质,华佗似乎相当熟悉,让他的心脏 产生猛烈的收缩跳动。她沉静得如同一个冰凉的海绵体,当她走过喧嚣的人群时, 仿佛一切声音都被她吸收进去,周围变得安静,气温似乎也降了下来,让人感觉 不到天气的炎热。 须弥兰从大厅的侧门进入候车室,随身的漂亮真皮小旅行包被要求放在安检 器上。她有点气愠,鼻子里发出哼声,用力地把包放到传动带上。随着她的动作, 紧包在一起的气味像被撕开了一些裂缝,激发出来,在一堆民工的汗酸臭味中间, 如同细丝般穿过它们,传到华佗的鼻子里。 华佗跟了过去,看见须弥兰从第四检票口进入站台。他没有犹豫,飞速地回 到售票厅,在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去往长沙的硬座票,回到第四检票口,跟在一堆 民工后面剪票进站。他感到了一阵轻松,多天以来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须弥 兰替他做出了选择,他感到自己与须弥兰之间存在关联,这种冥冥之中的关联不 管时间相隔多长,距离有多远,都会让他们碰在一起。上天把这个绝佳的材料送 给了他,他感到热血沸腾,感到母校来信让他参加校庆,实际上是给自己的一个 机会。 华佗没有靠得太近,他不愿意这样的一个尤物受到惊吓,而使她的肾上腺素 分泌过多,使她身体内的液体平衡被打破,影响她作为一个材料的质量。他隔着 一排高背椅,斜着面对须弥兰坐下,这使得他不用太花力气就能很好地观察她, 而又不至于被她发现。他力图以一种正常人的方式来观察她,而不借助他具有的 中医师的专业方法。这样,她就不会感到这些观察是不正常的,有时甚至报以友 好的微笑。他面向火车行进的方向而坐,从窗口吹进来的带着冷杉和长叶蒿草气 息的冷风,将他身上的药味,这个唯一可能让她警觉的东西也吹得一干而净。 华佗仔细地观察着须弥兰,而每一次观察都证实他头脑中的判断,这让他欣 喜若狂。 从中药的角度看,须弥兰的血液比通常的女人要少一些,粘稠度小一些,脸 色呈现一种洁净的白色,即使因高兴或激动浮现出来的红色,也像是从清澈的水 中浮现出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漂动感。须弥兰说话做事举止温柔,匀速,很少突 然地加速或减速,没有一惊一咋的行为,这表明她身体中的激素水平比较低,体 温也较低,不会快速导致她的情绪激动。 他看着她的小腿,光洁细长,呈现优美的曲线。只是通过目光,他就几乎感 到她皮肢的滑腻和胫骨的轻巧。在洁白的小腿皮肤下面,绝对不会像有些粗俗的 女人那样长满乱七八糟的短粗纤维,像河边的丛丛杂草,而是一些细长整齐的长 肌纤维,像画在人体解剖图上面那样光滑顺致。如果从圆润的膝盖划一个半环形 切口,分开表层的皮肤,割断前十字韧带,取下髌骨,然后把刀顺着半月板,插 入胫骨的关节窝,依次切断中侧突轴索韧带和后十字韧带,剔除附着的皮肤组织, 一个美妙绝伦的小腿会就轻松取下来。 光滑细腻的小腿,肌肉富有弹性。一条一条两指宽地慢慢剔除,轻轻拉动, 像撕开一条长长的胶带,从膝盖拉向脚踝。中间的胫骨和腓骨,像剥开的香焦皮 中间的白色果肉。须弥兰是轻灵的,腓骨富有弹性。这种骨头用郎头轻轻敲破, 就像敲破一个细长的竹管子,呈长条状的延伸性破裂。胫骨坚硬结实,在重击下, 一片片碎去,发出轻脆的声音。这种干净的女人,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骨髓,不会 让工作台变得一片狼籍。 须弥兰取下她的墨镜,不经意中向华佗望了一眼,突然的一股凉意竟使沉浸 在幻想中的他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2 列车突然的震动,让华佗从短暂的小睡中惊醒过来。他伸出头去,发现前一 排位子上,坐在斜对面的须弥兰不见了。华佗显得有点惊慌,立刻从座位上直起 身站起来,差点碰翻小餐桌上的一个金属杯子。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年青人伸手握 住杯子,狠狠看了他一眼。他跨出座位,往列车的两头看了看,然后朝着列车的 前方走去。他看了看表,大约睡了半小时,这期间列车没有停过,他稍稍放下心 来。车厢里没有多少人,但一直到餐车都没有看须弥兰的人影。餐车里围着一大 堆人,一个乘警无可奈何看着靠窗边坐着的一个人。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刚上班不 久的乘警,对处理这种事没有太多的经验,脸上的汗珠往下滴,背上的警服湿了 一片。其他人站在周围,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坐在窗边的人,腿翘在桌子上,左手衬衣的衣袖撸在了胳膊上,餐桌上放着 一个蓝色的注射器。肤色较黑,脸上带着隐隐约约的蓝色。 “你们得负责解决。”那人大声地说着,神情相当亢奋。 乘警在旁边没有说话。 “听见没有?”那人又大声地说了一句。“到时间,没注射,我看你们怎么 办。” 乘警没有理他,回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嘴里嘀咕着,“刚才那两个人呢?” “回卧辅车厢了。”周围有人说。 “没叫她们走,怎么就走了?”乘警推开人群向卧辅车厢走去。 华佗跟着乘警向前走去,在餐车与卧铺车厢的联接处,他看见了须弥兰。她 一个人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身上很干净,没有带着她的小旅行包。 天黑了下来,窗外的微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使须弥兰笼罩淡淡的光影之中。 这层光影像一层薄冰,轻轻地覆盖着须弥兰的身体,让华佗感到丝丝凉意。他没 有在这里停留,返身向硬座车厢走去。 华佗走过车厢,感到腐败的气息向他扑面而来。形形色色的人群,在他的眼 里,就像是一堆堆正在霉变腐烂的肉体,像营养丰富的杂草或垃圾,聚在一起, 散发着令为恶心的气味。他们的头皮不停的溢出粘乎乎的油脂,乱哄哄生长的头 发,发出一股陈旧的腥味。他们鼻腔里的粘膜上悬着一层肮脏的黑乎乎的油腻物, 鼻毛上挂着团团灰白的泥垢。喉咙里滑动着白色肮脏的黏液,不停翻着泡沫,发 出恶臭。他们不得不经常清洗口腔,才能勉强消除食物在牙齿间发酵产生的令为 不快的气味,牙齿上布满虫蛀的小孔和结实的牙垢。腋下是一堆乱绒绒的细毛, 中间夹杂巨大的汗腺,在这样的天气里,像一把浸满水的破旧的毛刷子。肌肤上 布满细毛和小孔,不时渗出的带着盐分的水,把全身弄得湿乎乎的。皮肤下面, 是白晃晃像一堆堆泡沫的脂肪,一些暗红色的装满血液的血管像一只只长虫钻进 肉里。胸腔中一堆软绵绵的肉袋子胡乱挤在一起。暗红色的肝脏装满鲜血,用刀 在上面划一条小口,鲜血会像山泉一样奔流出来。弯曲的胃装满各种开始消化的 食物,在胃酸的作用下,散发出恶臭。腹腔里面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处理中心,白 色细长的肠道里装满靡烂的食物残渣,混合着绿色的胆汁,像一堆从画布上刮下 来的没用的颜料,中间间或有一些淡红色的蛔虫,弯曲扭动,像一根根烧红了的 金属丝。小肠的尾端变得粗大,形成一个回形的长条状的粪便袋子,里面是一些 或干或稀,黄泥般的细膏,中间夹杂一些固态颗粒。一些气体推动着它们,蠕动 着向肛门运动,从放松的括约肌中间挤出来,落在便池里形成各种的形状。身体 的下端,紧紧地夹在两腿中央,有一些奇特肮脏的组织。它们颜色深沉,松垮的 薄薄皮肤,包裹着一根软绵绵的粗筋,下垂着,后面是大片杂草般的黑毛。中间 一个褐色的全是皱摺的袋子,里面有装着两个肉蛋,有时会收缩紧紧地贴住大腿 根,像一个放久了的缺乏水分的干果;或者如同一个毛绒绒的鸟窝,中间有一条 细缝,细小的皱摺使它呈现比周围更深的颜色。肉摺中有两个开口,一个开口放 出尿液,而另一个开口则不时流出一些暗红色的浓稠血液。 华佗知道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正在自生自灭,差别只在于选择不同的方式。 人们尽量延缓腐败霉烂的过程,并且让这个过程充满一定的意义。人们想出很多 办法,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文字、声音或者图像,用来在彼此之间欣赏、告诫, 以便在面对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时充满信心。 华佗很早就知道,自己所学的专业,就是人们用来延缓这个过程的一个工具。 当然,他也知道,这个工具同样可以用来加速他们的腐烂。在这个专业的学习过 程中,他还学到了以另一种方式来看来这些必然会消失的身体,如同那些药用植 物的根、茎、花朵、枝叶、皮,尽管它们的生命消失了,但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存 在了下来。 华佗发现须弥兰是如此的不同,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如同一片芜杂的乱草 丛长出的一颗珍贵的灵芝,他认为自己有必要采撷这一棵奇葩,不能让她像别的 杂草一样慢慢腐烂。 须弥兰站了一会儿,向前面的厕所走去。华佗重新跟了上去,装着像一个要 上厕所的人,静静等在厕所外面。须弥兰在里面呆了不短的时间,他隐隐替她担 心起来。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须弥兰走了出来。他发觉须弥兰的脸上漂过一阵红 色,像是激动以后留下的余韵。当他进入厕所的时候,他恍然大悟。尽管厕所经 过水的冲洗,但他敏感的嗅觉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粪便气味和须弥兰身上的气味。 他贪婪地嗅着这个气味,甚至蹲了下来,把头埋到了蹲式便池的上面。他知道这 是一具活生生的人体,气血充盈,身体健康。 他走出厕所,向自己的车厢走去。他尽量避免和车厢里的人接触,但很快发 现这些接触难以避免。一个端着开水茶杯的像一个正在念书的大学生的小青年, 像不小心碰在他的身上,水荡在他的手臂上。年青人笑了,伸出手对他作了一个 手势。在避让一个老太太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像在无意中摸了他的屁股,他也 没有动,只是放了一个屁。中年男人笑着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女人,拿 着一件衣服,从他的身边挤过,脚踩了他一下。走几步,女人像忘记什么事,折 回过来,又一次踩在他的脚上。女人像没事似的,继续往前走。如果他叫住她, 说踩了脚了,她一定会倒歉。但他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列车员打扫车 厢卫生,他不得不站到旁边等着。地上的水果皮、用过的纸巾、方便面的包装袋, 甚至还有一截吃了一半的香肠,在地上翻滚。很多人在后面等着,像排着一个长 队。列车员侧身,华佗一行人踩着垃圾走了过去。 3 须弥兰站起身来,提着自己的小旅行包,来到列车长办公席。华佗跟着她过 去,但并没有紧排在她的后面。他客气地让几个人排到他的前面,那些人没有说 谢谢,只是奇怪地看着他。须弥兰走后几分钟,才轮到华佗。列车长看着他, “到哪儿?” “长沙。”华佗说。 “软卧还是硬卧?”列车长又问。 “刚才那个女人是硬卧还是软卧?” “哪个?” “就是穿黄色衣服那个。” “硬卧。”列车长给华佗拿票,眼睛盯着他,“我是医生。”华佗解释。 列车长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个有糖尿病的人,怎么样了?”华佗问。 “看来你真是个医生,”列车长看着他,说,“还在餐车闹呢。” “他是怎么回事?” “他说别人老在他的耳边说话,他睡不着觉。”列车长说。 “他也在卧铺车厢吗?” “是的。” 从很远的地方,华佗就闻见那股气味,像一个人落到臭水沟里,不停清洗之 后,身上发出的香皂气味,也像一个重新上过漆的旧家具,或者重新修整过的茅 坑,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但难掩藏在下面的污秽和肮脏的气味。华佗闻见过 很多奇特或者说难闻的气味,人身上的汗酸味,老年人身上烂苹果的气味,少女 身上清新的植物气味,肛门期男人的大便气味,小孩子的尿骚味、奶味,但从来 没闻过掩盖得如此好的气味。这个气味中的那一丝污秽之气,他几乎快抓不住。 它轻微,但让人难以忍受。他从气味中可以知道,这个人尽管保养得很好,但仍 然是一个劣质的材料,几乎毫无用处。让他奇怪的是,这种气味之中,还有几缕 淡淡的小孩子的气味。 脚步声中,列车员走了过来,他后面跟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和两个七八岁 的小男孩。列车员不停向女人说着,手指着周围,陪着笑脸,女人爱理不理地点 着头。 女人的嘴唇稍厚,紧缩,擦了口红,唇边依然有一些暗影浮现出来。头发粗 硬,耳际发暗鼓起,太阳穴微微内收,这样的女人,血液浓度比普通女人稍高, 粘稠,发暗,没有光泽。先天的天地精华,由于自身过分的使用,损耗殆尽,如 同一块本不太好的土地,超负荷耕种,变得贫瘠不堪。这个女人不仅先天有所欠 缺,后天也没有发展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像一个生机勃勃的稗草,除了和其他 植物争夺阳光和水源以外,没有其他的用处。如果用刀从她的嘴角横向切开,翻 开她的厚嘴唇,可以看到洁白牙齿后凹凸不平,布满深色的齿斑,突起的后牙龈 总是带有炎症。血液的不纯结,让这种女人的身上总是带有不同的炎症,抵抗力 明显比一般女人要低。她们的胸部肥硕,有着较大的乳头及乳晕,深色的毛孔凸 起,像一些黑色的斑点。乳头中间有个凹陷的小孔,没有乳罩托住,乳房会下垂。 用刀切开乳房,乱哄哄的白色脂肪,中间有一些大小不一排列混乱的小小的空洞, 刀上会粘上一些的看起来脏乎乎的细碎的红色泡沫。 这种女人全身的毛发浓重,粗糙,混乱不堪,头发时常打结,阴毛长得纠缠 在一起,像一蓬洗不干净的乱草。如果把毛发剃掉,下面是粗粗的毛孔,像一些 擦不掉的小泥点,沾在白色的肌肤上。用刀划开这些黑点,可以看到发根埋在很 深的皮肤深处,像一些顽固的杂草,从身体内部攫取充分的营养。 这种女人的皮肤或粗燥,或者油腻,抚摸在上面,要么挂手,要么像摸在一 块沾着脏东西的肥皂上面,带着使人不舒服的热量,像随时要进入别人的体内。 腹部的赘肉,一块块鼓出来,一些浅色的模向条纹,裤子或裙子在上面勒出的红 色压痕,像一块用久了无法抹平的餐桌布。刀切在肚子上,从两个乳房中间的下 端往下拉,刀锋的移动不会平稳轻快,会感觉到刀割断那些生长得乱七八糟的结 缔组织、肌肉、神经引起的轻微抖动。腹肌的颜色很暗,像一块块置入腹部的粗 糙斜纹布。打开腹腔的一瞬间,从里面会传出腐烂的气味和强烈的腥味。红色的 肝脏、胃,绿色的胆,五颜六色的器宫,像被胡乱扔进去,堆积在一个垃圾箱里。 性器官发黑,像一块用久了的抹布,沾满很多无法洗净的肮脏东西,而且这些东 西似乎在不停地向外排泄,她的内裤和下部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无法消除的气味, 无法掩盖,只有用腿紧紧地把它们夹住。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怯生生躲在朱丽娜身后。 “他们好像很怕你,这倒是少见。”朱丽娜算是和华佗打过招呼。 两个孩子没有带给华佗任何惊喜,他们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了所有的缺点。 两个男孩子的眼珠,不停顿地四处瞅着,具有相当的侵略性。华佗想起这几天在 报上频繁报道的水葫芦,他叹了一口气。 “能否换一个铺位?”朱丽娜问华佗,“给孩子。”她用手指着上铺。她说 话的前音很细很弱,听起来还算温柔,看得出她在努力控制说话的气流。说话结 束时粗壮有力的尾音,才是她真实的声音。她健壮的身体,结实的肌肉纤维,让 她拥有强有力的声带。她可以非常大声地说话,绝不会很尖锐。 “当然可以。”华佗说完,把自己那个旅行包扔到了上铺。 “快谢谢叔叔,说啊。”朱丽娜向两个男孩说。男孩只是盯着华佗,一言不 发。 两个孩子正在从幼儿向儿童的转化过程中,幼儿共有的可爱特性正在从他们 的身上消失。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劣质的材料开始显现。存放在肉体、缐体和骨 髓中的天地精化,已经使用殆尽,如同具有药用价值的虫草,不在恰当的时候采 集,随着生长,会长得一些茂盛的草丛,只能当作饲料。他们的皮肤开始变得粗 燥,唾液变得腥臭,口腔里健康的奶味由酸腐的气味代替,大便从软绵绵细腻的 膏状,变成一截截饱满的硬块,带着恶臭。尿液黄沥起来,完全失去药用价值, 变成污染环境的东西。两个孩子似乎在这方面具有最恶劣的倾向,浑身上下充满 强烈的未擦净大便的气味。 “你们俩是哪个上厕所没洗手?”朱丽娜也闻到这个气味,责问他们。 两个男孩子大声笑了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在过道里开始打闹。 “小声点儿,叔叔阿姨要睡了。”朱丽娜向着孩子喊,但小孩子一下子跑到 了另外的车厢。 “你是医生吧?”朱丽娜问。 “你怎么知道?”华佗问。 “气味,你的身上全是中医味。” “是的,中医。”华佗回答。 “不过,你看起来不像。”华佗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好听点儿,也就 是一个江湖郎中的形象。 “能帮我看看吗?”说着把手伸了出来。她的语气几乎是不容商量的,整个 的身体斜倚过来,侵入了华佗的私人空间。华佗查觉到了这点,心里有一丝的不 舒服,但没有表露出来。 朱丽娜的手从外面看相当细嫩,但巨大的骨胳显示了这不是一双精巧灵活的 手。在那层薄薄的表皮下面,是强有力的骨胳和肌肉。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华佗问。 “没有,就是让你给看看,我没病的。”朱丽娜说。 “中医不这么看。中医认为每个人都有毛病,轻重而已。”华佗说。 华佗用伸出左手,先用中指按在朱丽娜腕后高骨“关”部,然后用食指和无 名指分别按在关前寸部,关后尺部。他手指微屈斜按,用指尖罗纹处接触她的脉 搏。华佗先用手指的末端很轻地触诊她的脉象,然后以较重的指力触诊她的脉象, 有时紧按至骨上,然后慢慢放松华佗换到右手,让朱丽娜伸出左手。 朱丽娜的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从容和缓,柔和有力,的确没有大毛病。 不过华佗也感到她的脉搏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同时,脉息较缓,也就是60次出 头。 “怎么样?我没病吧?”看着华佗神情专注,朱丽娜问。 “没有。只是……”华佗说。 “只是什么?”朱丽娜问。 “你怀孕了。”华佗说。 朱丽娜看着华佗,正要说什么,从过道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我的旅行箱呢?弄哪儿去啦,什么破车。”那个在餐车里撒泼的男人跟在 乘警的后面,不停骂着。几个列车员,包括这个车厢的列车员都低眉顺眼地跟在 后面,最后面是列车长。看见华佗的时候,像是没认出他来。须弥兰也从前面的 卧铺里伸出头来,吃惊地看着这一队人。 过了一会儿,列车长带着几个列车员又从过道里匆匆走过,看着华佗坐在这 里,突然问他:“对了,你是医生,是吧?” “是的。什么事儿?”华佗说。 “快来帮个忙。”列车长让一个列车员带他先过去,“我马上过来。” “真倒霉,遇上这么个家伙。”列车员边走边说。在车厢的接口处,碰到了 走过来的乘警,列车员问,“怎么样了?” “又在餐车闹呢。”乘警回答。 4 当华佗来到在餐车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在那里忙了,那个闹事的男人躺在 凳子上,像是睡着了。 “应该没事儿了,”旁边的男人立起身说,“糖尿病,夷岛素没按时注射。” 几个围在一旁的列车员都松了一口气。带着华佗过去的列车员,看见有人在 处理,像是忘记了华佗,没打招呼回身走了。华佗站在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在 一边嘀嘀咕咕。 列车长和乘警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咬着耳朵,“下个站把他弄下去得了, 是不真在车上出事儿。” “好吧。我打电话通知下个站,准备一下。不过……” “不过什么?”列车长看着乘警。 “他好像说自己是驻智利大使馆的一个工作人员,这事不好办啊。” “真是的,怎么遇到这种人了。”列车长埋怨道。 回到卧铺车厢的时候,须弥兰已经睡了,华佗看到她的青灰色平跟鞋放在地 上。在餐车里给闹事的男人进行注射的人,名叫秦志,一直跟在华佗身后。当他 们快走到卧铺车厢的时候,一个乘务人员从过道里走过,两人让她,彼此的身体 碰了一下。 “对不起。”两个人几乎同时说。 “你先走。”两个人都很客气。 “你是同行吧?”秦志先打招呼。 “是的。”华佗说。 “你也是回学校的?”秦志又问。 “是的。”华佗说。 “哈哈。太巧了,这车上我都碰到好几个了。”秦志说,“你在十一号,还 是十二号车厢?” “十一号。你呢?”华佗问。 “十二号。好像你那个车厢还有一个校友呢,是个女的。”秦志又说,同时,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认识一下。” “我没有名片,我叫华佗。”华佗看着名片问,“你是外科毕业的?” “是啊。你是学中医的吧?”秦志问。 “是的。”华佗说。 “难怪一身的中药味。”秦志说。 对于秦志的出现,华佗始终抱有戒心,尤其是当他知道秦志是外科毕业的时 候,马上警觉地把自己包了起来。他怕在秦易的面前暴露自己,尽管他在大学里 学的是中医,但他花了很多的时间专研外科,人体解剖课他甚至学了两遍。他相 信一般的外科毕业生在这方面未必有他学得好。这是一个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 知道。 华佗来到自己的铺位时,秦志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道:“想不想 到我那边聊聊?” “这个,这么晚了,还是算了吧。”华佗说。 “来来,有什么晚的。”秦志热情的挥着手。华佗爬上梯子去拿旅行包。 “别拿了,没事的。”秦志还在叫他。 华佗只好跟在秦志向十二号车厢走去。在路过车厢联接处的厕所时,华佗说,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所。” 看着须弥兰从厕所里出来,华佗吓了一跳。因为刚才还看到须弥兰睡在卧铺 上,怎么一下子又跑到了前面的厕所里来了?华佗有点埋怨自己的不小心。如果 这是一个车站,自己就可能失去须弥兰的踪迹。须弥兰走出来的时候,脸上似乎 带着一丝失望的表情,而从另一边厕所里出来的人,脸上的惊慌之情一闪而过。 须弥兰弹着手上的水,有一些甩到了华佗的脸上。 华佗在厕所里,整理了一下头脑,回忆上火车来说过的每一句话和动作,确 保没有暴露自己的任何秘密。他的行为基本上是随机的,没有特定的规律可循。 他在跟踪须弥兰,但并不是以一种必须得到她的方式,而仅仅是以一种不要失去 她的方式。他根本没有尿意。为了跟踪须弥兰,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他喝水很少。 他站在那里,阴茎里始终没有尿液流出来。 他出了厕所,继续往前走去。进到十二车厢,正在想该怎么找秦志的时候, 有人在旁边叫着他。过了车厢连接处的第一个卧铺是空的,秦志坐在座位,小餐 桌上还摆着一些吃的。华佗吃惊地看到朱丽娜也坐在这里。 “坐,坐。”秦志招呼着,同时开了一只啤酒给华佗。 “真是酒鬼,还带着酒上火车。”朱丽娜说。 “不是。昨天送我的人一起吃晚饭,没喝完,几个哥们非要放到车上。”秦 志说着,又从烟盒里拿出了香烟点上。朱丽娜似乎忘记了半个小时前华佗说起她 怀孕的事,并没有继续问这件事儿。 “你来得正好,则才小朱说到她生小孩的时候,把胎盘要回去炖当归吃了。 那玩意真的是药吗?”秦志用酒瓶子和华佗碰了一下,问了一口问。 “从中药的角度来看,万物皆药。人体胎盘,在中药里有个奇怪的名字,叫 紫河车。”华佗说。 “真是药啊,听起来够玄的。啤酒也是药?”秦志像在抬扛。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药。”华佗说。 “那它治什么病?”秦志又问。 “中药不一定要治病。”华佗说。 “不治病叫什么药?哈哈”秦志说。 “是啊。”朱丽娜也在旁边说。 华佗看着朱丽娜,问,“你那两个儿子呢?” “都睡了。”朱丽娜说。 “喔。你那两个儿子,有一个身上有虫,找点儿药打打吧。”华佗说。 “是哪一个?” “两个都吃。” “为什么要两个都吃?” “你别管,他们的病一定要两个人同时治,其他的病也一样。”华佗说。 “越来越玄了。刚才说到中药不一定治病,那还要干什么?”秦志问。 “中药的范围太广了,一下子说不清楚,治病只是它的一个功能,而且不是 中医的主要的功能。”华佗说。 “太玄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理解中医了。”秦志说,“我也能 理解为什么医科大中药医系这几年出了这么多的风云人物。” “你是说我们学校的中医药系?”华佗问。 “是的。你们系有个胡教授知道吗?” “不知道。” “估计就跟你的想法差不多,居然认为芒硝也是药,发明了一种吃芒硝的治 病方法。在终南山开了一家医院,号称‘天下最后一家医院’,闹得挺大的,全 国都知道,最后治死了人,被抓了起来。后来才发现他的学历是伪造的,事实上 是四川绵阳的一个农民。” “有这样的事儿?”华佗问。 “你怎么会不知道?全国都报道了。”朱丽娜在旁边很夸张地反问。华佗想 了一下,装作是有点印象,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而且也想不起胡教授是 哪位。 “还有一个,比他更早。专门收集女学生穿过的内裤,据说也是弄什么药。 怎么中药系老出这种事儿?估计这次回去聚会,你们系这帮哥儿会抬不起头了。 哈。”秦志说。 “这种人都有啊?简直走火入魔了。”朱丽娜说。 “不过,我还是挺喜欢中药这个职业的。”秦志说。 “为什么?”朱丽娜问。 “因为他们挺干净的,不像我们,天天要开膛破肚的。”秦志像是故意说得 很吓人。 “说得这么恐怖。”朱丽娜的表情也很夸张。 “真的。你知道我们上学的时候,怎么称呼自己?” “称呼什么?” “屠夫。我们自己叫自己屠夫。” 华佗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想起自己第一次把手术刀向一个紧绷绷的肚子划 下去的情况。鲜血涌出来,像弄破了一个装满红色颜料的袋子。裂开的皮肤,像 一个新开的沟槽,血液布满了雪白的肚子。她拼命挣扎,差点弄断捆住她腿的绳 子,他不得不一刀切断了她的颈动脉。血像雾一些喷在空中,落满他的头发。 5 华佗躺在床上,没有睡意。人们全都沉入梦乡,周围是低低的鼾声,夹杂着 列车平稳低沉的轰隆声。朱丽娜没有打鼾,但她的鼻息沉重,间或有些微的鼾声 和双脚擦动袜子发出的低低磨擦声。两个孩子,睡得不沉稳,翻身的声音、磨牙 的声音、叭嗒嘴的声音人,断断续续从铺上传来。华佗从十二车厢走回自己在十 一号卧铺车厢铺位的时候,路过须弥兰的铺位,看到她从床沿落出来的几缕头发, 知道她已经睡下,但她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车窗的窗帘只拉上一半,华佗透 过它看到外面的景色。列车跑在丘陵地区,下方是一条河,一直在沿着河边开。 他看不到月亮,但从河水粼粼波光和铁道边一些植物的阴影,可以知道,晚上的 月亮挺好。 严格地说,华佗并不是一个中医临床大夫,通常他并不给人治病。在学校里, 他学的是中药鉴定和炮制。中药对他的意义并不在于把药名写在一张纸上,交给 病人,而在于它们从各种各样植物的根、茎、叶、花、果实,或者动物毛发、血 液、角、骨、内脏、排泄物,甚至一些泥沙石头,变成散发着迷人香味,有着优 美形态和颜色的中药的过程当中。他发现这是一种占有,当这些植物长在荒郊野 外,动物奔跑在森林里或躲藏在地下、树上,它们与他没有关系。只有当它们被 放到药板上、刀俎上、铡刀下、沸腾的锅里,它们才和他发生关系,他才开始占 有他们。他喜欢非常细致地,一丝不苟地把野生的、杂乱的、没有清理过的原材 源一一分类、规整,去掉无用的叶茎和坏掉的、腐料的没有价值的部分,采用挑、 拣、簸、筛、刮、刷等方法,去掉灰屑、杂质和不能药用的部分,使它们清洁纯 净。他会细细捡去合欢花中的枝、叶,用小刷子刷去枇杷叶、石韦叶背面的绒毛, 用刀刮去厚朴、肉桂的粗皮,剔去乌龟尸体内的筋肉,一遍遍清先紫河车上的血 污。对于某些坚硬的药物,他还要使用捣、碾、镑、挫等方法,把药物粉碎。他 会轻轻地把牡蛎、龙骨捣碎,把川贝母捣成粉,把水中角、羚羊角镑成薄片或挫 成粉末。对于需要一些特别处理的药物,华佗的细心更得到充分体现。他会根据 药材质地的软硬,加工时的天气和地点,分别采用淋润、洗润、泡润、晾润、浸 润、盖润、伏润、露润、包润、复润、双润等多种方法,使清水或其它液体辅料 徐徐浸入药材内部,使药材软化,便于切制,比如淋润荆芥,泡润摈榔,酒洗润 当归,姜汁浸润厚朴,伏润天麻,盖润大黄等等。最后,他会按照药物的品性, 把它们切或铡成不同的形状。他会把天麻、摈榔切成薄片,把泽泻、白术切成厚 片,把黄芪、鸡血藤切成斜片,把桑白皮、枇杷叶切成丝,白茅根、麻黄铡成段, 茯苓、葛根切成块。每次华佗看到这些被制作得精致、干净,散发着不同的香味 和色泽的中药时,他总是感到心满意足。 对于那些不能溶于水的药物,华佗则借助药物在水中的沉降性质来提取药材 的极细粉末。他通常的做法是,将不溶于水的药材粉碎后置乳钵或碾槽内加水共 研,再加入大量的水,搅拌,较粗的粉粒下沉,细粒则混悬于水中,倾出,粗粒 再研,倾出的混悬液沉淀后,分出、干燥即得到很细的粉末。常见的矿物类、贝 甲类药物,如朱砂、炉甘石、雄黄,华佗就用此种方法来提取。 很多药物具有毒性或副作用,有些药物的药性则不够强,这个时候,华佗就 使用火加热的办法来对它们进行处理。最常用的办法是炒,用文火炒至药物表面 微黄称为炒黄;用武火炒至药材表面焦黄或焦褐色,内部颜色加深,并有焦香气 溢出,称为炒焦;用武火炒至药材表面焦黑,部分炭化,内部焦黄,但仍保留有 药材固有气味,称为炒炭。炒黄、炒焦可以使药物易于粉碎加工,并缓和药性。 种子类药物炒后,煎煮时有效成分易于溶出。炒炭则能缓和药物的烈性、副作用, 或增强其收敛止血的功效。除此而外,他还在某些药物中加入固体辅料如土、麸、 米一起炒,即可减少药物的刺激性,又可增强疗效,如土炒白术,麸炒积壳,米 炒斑蝥等。与砂或滑石、蛤粉同炒的方法称为烫,药物受热均匀酥脆,易于煎出 有效成分或便于服用,如砂炒穿山甲,蛤粉炒阿胶等。有时他会将药材与液体辅 料拌炒,使辅料逐渐渗入药材内部。常用的液体辅料有蜜、酒、醋、姜汁、盐水、 童便等,如蜜制黄芪,蜜制甘草,酒炙川芎,醋炙香附,盐水炙杜仲等。有些药 材华佗会用猛火直接或间接煅烧,使它们质地松脆,易于粉碎,充分发挥疗效。 矿物药或动物甲壳类药,可以直接放炉火上或容器内而不密闭加热,如锻牡蛎, 锻石膏等。质地轻松可炭化的药材,可放在密闭容器内加热煅烧,如煅血余炭, 煅棕榈炭。还有一些特别的方法,比如将药材包裹于湿面粉、湿纸中,放人热火 灰中加热,或用草纸与饮片隔层分放加热。甚至将药材直接埋入火灰中,使其高 热发泡。 另有一些药物,用单一的方法不能进行处理,这时华佗便将几种方法综合使 用。最常用的方法是煮,将清水或液体辅料与药物共同加热,如醋煮芜花,酒煮 黄岑。利用水蒸气或隔水加热药物,是另一种常用的方法。不加辅料,称为清蒸; 加辅料,称为辅料蒸。加热的时间长短,视炮制的目的而定。改变药物性味功效, 可以久蒸或反复蒸晒,如蒸制熟地、何首乌;为使药材软化,以便于切制,则蒸 到变软透心,如蒸茯苓、厚朴;为便于干燥或杀死虫卵,以利于保存,则加热蒸 至“园气”,即取出晒干,如蒸银杏、女贞子、桑螵蛸。有些种子药物需要去皮, 或肉质多汁药物需要干燥,可以将药物快速放人沸水中短暂浸泡,然后立即取出, 这种方法称为掸,如掸杏仁、桃仁以去皮,掸马齿苑、天门冬以便于晒干贮存。 淬是将药物锻烧红后,迅速投入冷水或液体辅料中,使其酥脆的方法。淬后的药 物不仅易于粉碎,辅料被其吸收,可发挥预期疗效,如醋淬自然钢、鞍甲,黄连 煮汁淬炉甘石等。 除此而外,对一些物殊的药物,华佗还要使用一些特殊的制法,比如制霜、 发酵、发芽等。他将种子类药材压榨去油,或者将矿物药材重新结晶后制成霜, 前者如巴豆霜,后者如西瓜霜。有时他会将药材与辅料拌和,在一定的湿度和温 度下,利用霉菌使其发泡、生霉、发酵,改变药性,以生产新药,比如神曲、淡 豆豉。有些种子药材具有发芽能力,他便将它们用水浸泡,保持在一定的湿度和 温度下,使其萌发幼芽,比如谷芽、麦芽、大豆、黄卷等。 华佗熟知中药炮制理论,比如,酒制提升,姜制温散,入盐走肾,用醋止痛, 乳制润枯生血,蜜制润燥益元,麸炒资其谷气,蒸熟取其味厚,炒黑人血,煅淬 使其胀脆、纯净,黑豆汤、甘草水浸解毒,去瓤者免胀,抽心者除烦等等,但他 对药材的处理往往是依据其形态、声音和气味来直观决定,而这往往以与传统的 制法不谋而合。另外,华佗也根据自己的直觉,发明或改进了一些泡制方法,其 中,华佗最得意的是两种中药制法的改进,一是紫河车,二是地龙。 紫河车是人体胎盘的别名,通常的制法无非是花椒酒制和滑石粉制。花椒酒 制,是将花椒放在小沙布袋中加水煎汤,去渣后加入净紫河车,煮两三分钟,及 时捞出,滤净水,放入黄酒盆内拌匀,置笼屉中蒸透,取出烘干即得。滑粉石制 则先将滑石粉炒热加入紫河车,稍烫后研细,用细黄土炒至黄红色,放冷研细即 可。 华佗发明了一种更有效的方法,将健康产妇分娩出的新鲜胎盘除去羊膜及脐 带,洗净附着的血液,挑破表面和血管,反复冲洗浸漂,直至洗净血液。把胎盘 放在砂锅内加花椒十克与水共煮,煮沸后加入黄酒十克,二到三分钟后把胎盘捞 出,冲洗干净,重新放入砂锅内,加入用枸杞子、熟地、黄芪各五十克同煮后的 药汁中,煮至胎盘漂浮,取出撑开晾去水,放入瓷盘内,置105 ℃度左右的干燥 箱中干燥十到十二个小时,取出,喷洒黄酒五十克,再置80℃度左右的干燥箱中 干燥,至呈黄棕色取出,研细,装胶囊,贮藏于燥处保存。 地龙学名蚯蚓,通常的方法是酒制。将地龙洗净切段,加入黄酒拌匀,放在 锅内用文火加热,炒至表面呈棕色时,取出放凉。这种方法受热温度较高,有效 成分破坏多,炮制时会产生恶臭及有害气体。华佗改用电热恒温干燥法,将生地 龙与陈米醋按1 :0.2 拌匀,焖润一小时,平摊瓷盘中,厚度约三厘米,放到电 热恒温干燥箱中,100 ℃恒温烤二小时,中间翻动一次,至地龙表面呈棕黄色即 可。 6 夜里,华佗几乎没有睡觉。列车每到一个站停下,他都会从床上爬下来,来 到过道里,在昏暗的灯光下,观察须弥兰那个铺位的情况。偶尔,他会走到车厢 的连接处抽一根烟。卧铺车厢整晚基本没人下车,只是在快天亮的时候,又上来 几个人。他们的动静比较大,卧铺车厢里隐隐约约站出来好几个人,分不清是刚 上车的,还是从床上爬起来的。几个男人站在车厢连接处打着哈欠,抽着烟。 等这些人安静下来,华佗小睡了一回。当他醒来的时候,很多人已经起来, 列车的广播里正播着早间新闻。他把晚上睡觉时松开的皮带扣系紧,从铺位上爬 下来。他来过道里,让过经过的人,装作睡眼朦胧伸着懒腰。他走过须弥兰的铺 位,发现她的铺位整理得干干净净,却没有看到人在什么地方。 他走过自己的铺位,把旅行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取出自己的毛巾和牙刷, 然后在几个小中药瓶子中摸索了一阵,抽出一个装进自己的裤兜。车厢连接处的 盥洗间里有人,他等了一会儿。他用凉水洗过脸,用毛巾简单擦了擦脸、脖子和 手臂,仔细地把双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进到对面的厕所里。撒完尿,从裤兜拿 出自己配制的中药,喝了两口。强烈的苦味,让他整个喉咙到胃一阵发凉。他打 了一个嗝,感到有点反胃。 回到自己铺位的时候,朱丽娜和两个儿子也起来了。看到华佗,朱丽娜问: “你去餐车吃早饭吗?” “不去。” “那能帮我看着行李吗?我带小孩子去吃饭。”朱丽娜说。 “好的。” 朱丽娜带着两个小孩子先去洗脸刷牙,小孩子一溜烟炮到前面。回来的时候, 一家人把毛巾全挂到车厢挂勾上。小孩子的毛巾水没拧干,往下滴着水。华佗注 意到他们一家人用着一模一样的新毛巾,不分彼此。两个小孩子身上的一股子大 便气味,随着他们离开才慢慢消失。 须弥兰坐在窗边的凳子上,用一个小杯子泡着东西在吃,手上拿着一个小巧 的金属勺子。 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过来,装着方便食品、小吃和各种点心,华佗买了一包 烟。朱丽娜带着小孩子回来,他发现其中一个小孩不停咳嗽,流着鼻涕。他们拉 出放在下铺下面的纸盒,从里面拿出一个遥控汽车和电子冲锋枪,一个遥控着汽 车正处乱跑,一个在后面拿着枪不停射击。朱丽娜拿起杯子,去饮水桶处接了开 水回来,叫住两个小孩子。 “快把药吃了。”朱丽娜抓住流着鼻涕的儿子。 “那个也要吃吗?”朱丽娜问华佗。 “是的。”华佗回答。 须弥兰开始在座位上与临坐的人玩牌,由于她的加入,他们的声音变得柔和 动听起来。 中午的时候,秦志拿着水杯从过道经过,华佗看见他,招呼了一声。秦志坐 下,看着手表,说:“坐了不太久了。” “怎么,你要下车吗?”朱丽娜问。 “是的。还有半个多小时。” “你不去回学校了?”华佗没想到他并不回长沙,感到奇怪。昨天晚上华佗 偶然看到他补的卧铺票,目的地的确是长沙。 “这次不回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秦志回答,“你是要回去吧?” “是的。”其实华佗心里也不清楚。对他来说,这取决于须弥兰。 “这趟车上回去参加校庆的应该不少。”秦志说。 “对了,昨天你说这个车厢里还有一个校友,是谁啊?” “刚才还在那边呢。”秦志坐在最外面,伸出头向车厢两边瞅着。“头发挺 长,挺白的一个女的。” “是不是穿着黄衣服?”朱丽娜问。 “好像是吧。昨天晚上灯光下没看清楚。”秦志说。 华佗知道他在说须弥兰。她也是自己的校友,他的确是没想到。 “但很奇怪,她说她没收到邀请信。”秦志又说。 “这是有点奇怪。”华佗说。 “我很多年没跟学校联系了,可他们还是把信寄给了我。”秦志说。 秦志的手机响了,他开始接听电话。“我在卧铺车厢。嗯,十二号车厢。呵 呵,呆会儿见。” 这是一个大站,要停十五分钟。华佗靠在窗边往外看着,发现一个女孩子亲 热地和秦志打着招呼,然后拿过一个小包,挽着秦志的手臂向出站口走去。 须弥兰从坐位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个衣服,也向车下走去。她只挎了个随身 小包,没有带行李。华佗跟着走下火车,在站台上活动身体。须弥兰看了看手上 的表,向着火车头方向走去,在靠近一个出站地下通道的地方,拐进了一个小邮 局。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女人赖洋洋地坐在里面,手中拿着一个苍蝇拍子。华佗靠 在一根柱子上,抽着烟。须弥兰动作很快地从女人那里买了一张邮票,从包里掏 出一张名信片,贴上邮票,扔在外面挂着的一个邮包里。她其实可以事先贴好邮 票,为什么要在这里买,华佗感到奇怪。须弥兰从华佗身边经过,看了他一眼。 他侧过身,等她过去,快步走进那个小邮局里。里面除了可以寄信,还摆着一些 流行杂志和报纸。女人眼睛直端端盯着华佗,看着他把烟头扔在地上,女人尖声 叫了起来,“把烟头检起来!” 华佗吓了一跳,弯腰把检起烟头,把烟头压在柜台上揉碎,狠狠地看着女人。 他转身从邮包里抓出一束信,很容易找到须弥兰投进去的明信片,上面写着, “祝校庆同学会圆满成功,须弥兰”,地址是医科大940801班。女人看着这一切, 被华佗凶恶的眼神和大胆的行为镇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转起头,盯着女人, 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给我一只笔。” 女人哆嗦着递过笔,华佗把明信片按在墙上,在须弥兰的名字后面加了两个 字,变成“须弥兰绝笔”,然后将笔扔到女人怀里,随手把明信片胡乱插进邮包 里,回到了火车上。 下午的时间过得非常慢,新换上来的列车员是个明星列车员,胸口上别着一 个方形小牌子。她特别注意车厢的卫生,不时拿着铝制簸箕,条帚清扫车厢。每 次在华佗这个位置上,她总要花费比其他地方更长的时间,两个调皮的小孩子, 不停把脏东西扔到地上。两个小孩现在都流着鼻涕,朱丽娜不停地用纸巾给他们 擦着。小孩子中午睡了一回去,醒来后让朱丽娜把行李中的小皮球拿了出来,开 始在过道里踢球。 华佗知道须弥兰要到终点才下车,心里不再像刚上火车那样紧张,安静地坐 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变换的山景和地貌。偶尔从座位上站起来,在过道走动走动, 活动活动手腿,或者去趟厕所,抽根烟,或者去打点开水,随道看看须弥兰还在 不在她的坐位上。每次列车到达一个车站,他会站在过道的窗口边,注视着下车 的人,看看须弥兰在不在里面。他知道她的票是去长沙的票,但这并不能保证她 不会像秦志一样在中途下车。 下午的大多数时间,华佗都在考虑他和须弥兰的关系。现在他们只是跟踪和 被跟踪的关系,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他不知道这种关系会变成什么样的一种关 系。他在头脑里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计划,其中一些相当完美,但他知道,没有 谁能保证它们一定能够实现。当然,如果上天真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能够如愿 以偿,拥有一个如此美好的身体和材料,他一定会百倍珍惜。每次想到那个时刻, 他能够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总是感到难以抑制的全身颤抖。 临近傍晚的时候,一个突发情况让华佗吓了一跳。列车到达一个小站,广播 里说只停三分钟,华佗没有在意,看着窗外那些不停兜售茶叶蛋和早熟桔子的农 民。须弥兰神情异样,听到列车进站的广播后,突然从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小 旅行包,站到窗前。华佗看到这种情况,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也从行李架上拿 下自己的旅行包,装模作样在包里翻着,像在找什么东西。朱丽娜的两个小孩子, 看着他把包拿下来,围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他的包里。 “啊,里面好多瓶子。”小孩子叫了起来,抓住瓶子想拿出来。 “干什么?”华佗低低哼了一声,眼中露出凶光。两个孩子吓得躲到了朱丽 娜身边。朱丽娜看着华佗,奇怪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须弥兰一直站在窗口前面,直到火车停住,和旁边的人一道把关成一条缝的 窗户玻璃开大,头伸到外面,像在寻找什么人。 不一会,一个脸上红扑扑的小女孩子,来到窗口前,“姐姐,姐姐。”叫了 起来。 “啊,真的是你啊,快认不出来了。”须弥兰拉住她的手,“你等等。” 须弥兰从旅行包中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小女孩,“接着,这是给你的。” “不,不要。”小女孩背着手。 “快拿着,火车要开了。”须弥兰叫着。女孩把东西接了过去,从身上掏出 一张纸递给了须弥兰,“这是我的成绩单。” 火车开动的汽笛声传来,列车员开始招呼旅客上车。站台上执勤的管理员叫 女孩快离开窗边。女孩哭了起来,不停叫着,“姐姐,姐姐。”跑了几步,消失 不见了。须弥兰挥了挥手把头从窗外收了回来。华佗把旅行包东西重新放回到行 李架上。 列车开动以后,乘务员来到须弥兰的面前,向她笑了一下,问,“又看小姑 娘来了?”乘务员好像跟须弥兰认识。 “从这里经过,好歹看看她,给她送点东西。”须弥兰说,“你看,她的成 绩还很不错呢。” 乘务员接过那张纸,“嗯,真的不错。她是读初三了?记得上次你说过。” “是。” “要读高中吗?” “她说想读中专。” “那你还要资助她?” “看吧,有能力就继续呗。” “这次到那儿啊?” “长沙。” “还是公司里的事儿?” “公私兼顾。” “又偷嘴了?嘻嘻”两个人低声说着,直到夜色降临。 第五章 1 失去目标,华佗的脚步变得迟缓,漫无目的。天空慢慢暗下来,不断升高, 直到呈现出一种接近秋天的青黛色,像一个宽阔无边的洞,他感到自己正在朝着 里面滑去。失去及润础和须弥兰踪迹的时候,他的确有些慌张,现在已经平静下 来。他知道,有些事情的确不是自己能够把握和控制。况且,即便如此自己并没 有什么损失。像须弥兰这样的女人不太容易遇到,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突然想 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妹妹的情况。 他开始思考以后的打算,已经来了,参不参加明天的校庆呢?他犹豫不定。 他不感到饿,从紧张状态中突然松弛下来,他只感到疲惫。他沿着五一大道向东 走去,灯光斑驳,穿过樟树茂密的枝叶落在他身上,风吹得包在建筑工程外面的 塑料布呼拉作响。一排从叉街上伸出来的蓝色建筑工程隔板挡住他的去路,他跨 过植物隔离带,走上马路,穿过呼啸而过的车流。他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在 蔡锷路步行街蔡锷将军的塑像下,他停下脚步,看着灯光下发黑的铜像,依然没 有明确的想法。他看着眼前匆匆而过的人流,想从他们的表情或行为中得到一些 启示,但完全没有一点用处。他看到很多人,从他的身前,身后,涌现出来。他 知道他们不同,穿着不同的衣服,不同的模样,不同的走路的方式,但却无法把 他们区分开来。 在黄兴路与五一大道相交的华联商厦前面,他拐上一个过街天桥。他来打算 走过桥去,走到一半,却突然在桥上坐了下来。从这里可以看到五一大道的辉煌 夜色,明亮的灯光从桥下一直延伸出去,直到湘江大桥,向上升起来,融入远处 黑暗的岳麓山中。他想起多年以前,他一个人游荡在这条大道上,应该就是在前 面不远处的阴暗中,他静静地站在马路边上,看着几个家伙强奸一个下夜班的女 人。由于他站在那里,像只苍蝇似地赶不走,几个家伙只是草草完事。 建筑工地的民工,吃过晚饭,浑身带着酒气,和一群老头老太太坐在仟村百 货门前的台阶上乘凉。建筑工地巨大的安全警示牌。脚手架上支起的木板。挂在 空中的安全网。巨大的塔吊伸臂在空中移动,卷扬机发出轰鸣。强烈的灯光照亮 周围,哨子声,工作人员的叫声,水泥震荡器发出的连续不断的冲击声,盖住了 五一大道上车流的声音。人们或者绕道而行,或者停下来,坐在台阶或空地上, 嘴里嚼着东西,看着不断升高的大楼。 华佗从天桥上走下来,朝建筑工地走去。 从建筑工地开出的运土车撒下泥土,雨水汇集在低凹处,小路一片泥泞。水 深处,扔着许多砖头,华佗踩着它们向前走去。大约五十米,是一个刚能通过一 个卡车的入口。堆着沙石,两边挖着很深的沟,灯光下能看见一个砖头砌成的下 水道竖井。门口右边有一个用木板的草席搭起来的守夜用的小房,里面没人,房 前一堆预制板上放着一个塑料壳开水瓶和一个茶缸子。华佗住里走去,在靠近街 面的临时砖墙旁边,两台混凝土搅拌机,发出巨大搅拌声。几个工人在旁边蹲着 抽烟,看着华佗走过来,眼睛露出奇怪表情。黑暗中,有人在远处喊了一嗓子, 几个人一下子全站了起来,把烟扔到地下。华佗围着工地走了一圈,没有看见太 多工人。在放着一堆建筑手推车的地方,灯光被一堆砖头档住,阴影中一个头戴 安全的家伙正对着墙撒尿。他轻轻走过去,手伸到后面的旅行包里,把解剖刀摸 了出来拿在手上。“呯”,身后传来巨声,一个水泥桶从高处落后地上,那个人 猛地回头,屁股往后一缩收回阴茎,看也没看华佗一眼,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口 中不停骂着。华佗慢慢把刀放回旅行包,向门口走去。 华佗重新回到五一大道上。 很多人的气味,城市深处的气味,很多年没有改变。两边小街里传出的隐隐 约约的油炸臭豆腐气味,垃圾桶发出的烂西瓜气味,音响店里CD塑料包装纸的气 味,同仁堂里复杂的中药气味,老爷车西服专卖店防蛀剂的气味,比萨店发出的 热奶酪的气味,让他感到自己重新和那个自己熟悉的城市紧紧贴在一起。在天桥 的另一端,比萨店的门口排起了长队,他走过去站到里面。身后是一对年轻夫妇, 带着一个一岁多小孩。两个人不停争吵,女人让男人排着队,走进旁边的一家服 装店。男人嘴里嘟囔着,骂骂咧咧,看着小孩子在金属栏杆边走动,脸上充满紧 张神情。华佗看着小孩,男人让小孩子叫他叔叔。在快排到头的时候,华佗从队 伍中走出来,留下那个不停埋怨老婆还不回来的倒霉男人。 湘江电影院门口,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在售票口买票。一个落寞的女人,站 在游戏厅门口,看见华佗从门前经过,细细打量着他。她拿出一个手机,盯着华 佗开始打电话。华佗在苏宁电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一辆18路公交车开过来,停 在路边的站台上。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起身,向公交车走去,在靠 近站台的地方,她的鞋踩在一个扔在地上的小纸盒上,差点摔到。华佗把旅行包 放在长条凳上,拉开拉链。借助灯光,可以看见插在旅行包边上的几个棕色的小 中药瓶子。他的手指在这些瓶上的滑来滑去,像是拿不定主意。他轻轻点了点头, 从包里抽出一个瓶子。他倾斜着瓶子,里面的液体慢慢沿着瓶壁滑动,像一些不 透明的胶水或者蜂蜜。 他把旅行包背起来,手中拿着中药瓶子,向前走去。旁边的小街上传出一阵 吉他的声音,他拐了进去。一个年轻人坐在街边弹着吉他唱歌,周围一群人看着 歌手,没人注意到他。 他来到一个已经下班银行的门前,跨上台阶,背紧靠在银行花岗石的外墙上, 石头凉意使他感到很舒服。他旋开药瓶盖子,闻到一股凉幽幽类似薄菏的气味。 他闭上眼睛,猛一用力把药瓶口插进嘴里。药一进入口腔,他的脖子便向前猛的 伸直,僵硬,牙关咬紧,把瓶子边缘咬得咔咔作响,喉咙深处发出咕咕类似从很 深的水底冒起水泡的声音。他感到自己仿佛吞下一碗烧得通红的铁水,从嘴、喉 咙、食道,直到胃,烙得他内部肌肤吱吱作响,摧毁他内部的一切,开始熔化。 他感到自己像只剩下一层皮,一个皮口袋,装着一袋滚烫的铁水,时刻都要炸裂 开来。他凭着意志,把瓶子盖旋上,把瓶子插进旅行包。背上的墙被他烤得火热, 他往旁边挪了个位置,丝丝凉意传来,他感到舒服一些。他翻过身,把衬衣下摆 从裤子里抽出来,用肚皮直接贴在光滑的墙面上。他出了很多汗,腹部在墙面滑 行。他不停向前推着自己的肚皮,墙面留下一道水渍,直到最边上ATM 机挡住他 的身体。 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感到自己仿佛像一堆火一样在天空中飘动。风轻轻吹过 来,他像一片树叶,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挪动。唱歌的小伙子开始疯狂扫 动吉他弦,奏响一首节奏欢快的歌曲。他跟着声音唱出声来,感到自己随时都可 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歌手。他一直往前走,很多年以前的感觉又回到身上。他感到 自己只要这样走下去,就能走到任何地方去,甚至一无所有的天空。他想抬起头 来看看天空,却发现抬不起头来。他甚至发现自己的头不能往两边扭动,已经固 定住,只能向前。他想看看自己的腿,结果只看见地面。很多只脚,不停后退。 静悄悄地,只有铁水在体内跳荡的轰鸣声。他看到一个汽车轮子,站起来。一个 银灰色平滑的轿车前盖板,他大字形地爬了上去。冰凉的温度,让他的身体跳动 了几下,就如同一只被放到烧红的锅里的活鱼。最后一次的跳动之后,他再次爬 在了地上。 “醒醒,醒醒。”廖小林用手拍着华佗的脸,发出现全身冰冷。 廖小林把红粉墙街口的拖鞋摊收拾起来,一直在后面跟着及润础和须弥兰。 他看到他们在红粉墙街的表演,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似乎是带着某种目的。当他 发现华佗在跟踪他们以后,他似乎知道了及润础和须弥兰的意图。他知道及润础 是警察,但不知道须弥兰是个什么人。从她娇小的外貌来看,不像是个警察。但 最让他感到纳闷的还是华佗,他完全想不出华佗是个什么人。他甚至无法用那怕 一个词来形容他,转过头去,就会忘记他长什么样。刚开始,他一直以为及润础 和须弥兰在引诱着华佗,他们表现的确在验证这点。但在五一大道上,两个我突 然抛开华佗,从小馆子的后门溜走,似乎又像是在被华佗追逐。廖小林一直跟着 他们走下去,在五一大道旁边的僻静小街上,两个人更加亲热,几乎不顾天气炎 热抱在一起。在一个没人的旮旯角,两个人开始接吻,及润础的手想伸进须弥兰 的裙子,被须弥兰档开。当两个人来到镜湖宾馆开了一个房间的时候,他觉得这 两个人似乎是在偷情。他十分钟之后打了一个电话上去,听见及础润伪装平静的 声音,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看法。他再次想到华佗,等他回到五一大道上的时候, 却根本看不到华佗的影子。他感到后悔,也许离开之前,应该先和华佗打个招呼, 但这又几乎是不可能的。 廖小林相当失望,在五一大道上漫无目的走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事 情的结局,自己完全无能为力。他知道,就算找到华佗,也可能不会有让自己满 意的结果。他想到的最好的可能性,是华佗和那个女人存在某种关系,这种关系 会要了及润础的命或者给他带来噩运。也许华佗是须弥兰的丈夫,当场捉奸也许 会给及润础名誉扫地。不过,廖小林自己也承认,这种可能性比较小。华佗看起 来实在太平常,似乎配不上须弥兰。可当他真这么想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找不 出任何理由说明华佗配不上须弥兰,仅仅从外表上,他也竟然找不出华佗有什么 弱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三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让廖小林感到非 常纳闷。 他在湘江电影院旁边拐进一条小街,听到一阵欢快的歌声。他看到一个年青 人在路边卖命演唱,周围却没有一个人,不远处却围着很多人。他感到奇怪,走 了过去,拨开人群,看到了瘫在地上的华佗。 2 及润础对镜湖宾馆相当满意,名气虽不及一些大宾馆,但由于以前的政府背 景,里面的设施相当完善。他可以把须弥兰带到更好的宾馆去,但那些地方由于 经常去开会或调查,有一些熟人。他不希望有人看见他和须弥兰在一起。 进入房间的一瞬间,及润础就把须弥兰抱起来扔到了床上。须弥兰想先去洗 个澡,但及润础已经等不及。 做爱的过程中,有个电话打进来,但并没有影响到两个人的兴致。由于及润 础过于兴奋,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便趴在了须弥兰的身上。 呆一了会儿,须弥兰起身去了卫生间。 及润础在床上坐着,打开电视,点燃了一只烟。想到这个自己念念不忘的女 人,终于得偿所愿,心里非常满足。他和须弥兰的关系,算不上是情人关系,平 时的联系也不多。这次奉命调查红粉墙街的杀人案,局里本来要给他配一个女警, 他拒绝了。须弥兰要趁着校庆的时候过来,他不希望有个人在旁边碍手碍脚。全 省不止一个地方出现了类似的凶杀案,似乎是一些有组织的家伙干的,局里希望 有人把这些家伙引出来。由于被杀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谁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 的人去充当诱饵。及润础把须弥兰拉到红粉墙街走一圈算是公私兼顾,走走过场, 他不相信这会起什么作用。当然,他自己也承认,当他在红粉墙街发现有人在跟 踪自己和须弥兰时,的确相当紧张。如果真是那个冷血杀人犯,而且还有同伙的 话,自己带着一个柔弱女人,是不是能应付下去,自己心里也没底。当他珠宝店 耍了一个花招,和这个家伙打了个照面,凭他多年当警察的直觉,这个人不像是 一个罪犯,就算是也不可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人犯。也许他也跟自己有同样的 感受,觉得须弥兰是个无法扺挡的女人吧。他在五一大道边的一个小饭馆里,甩 掉了这个跟踪者。他准备好好利用这个下午和晚上,和须弥兰柔情蜜意一番。 他说不出须弥兰好在什么地方,她的外表在他看来并不是十分漂亮,尽管身 材不错,但这样的女人在他的周围也有不少。警察要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夜 总会和一些娱乐行业的人认识不少。在他的同事中,有相当数量的人在外面都有 固定的情人。这些人不是妓女,是那些行业中有点地位身份的人,大多数都十分 漂亮,从这点上看,须弥兰似乎比不上她们。但他不否认须弥兰有一种独特的东 西,也许是气质方面的东西,让他无法放弃,并且随着与她相会的次数越多,欲 望变得越来越强,而不是慢慢衰退。他发现她的肉体,一次比一次结实光滑,一 次比一次更富有弹性。平时,他自认为性能力还不错,但在须弥兰身上,几乎没 有一次能够坚持到让他可以在须弥兰面前夸耀。每一次进入她和身体,仿佛立即 要被她融化掉。她的每一处地方都成了性的化身,像众多的花瓣开放在眼前。他 再一次冲动起来,准备等须弥兰出来以后,再来一次。这一次,他发誓自己一定 要像个男子汉。 这个时候,电话又响了。 “喂,是及润础警官吗?” “是的。哪一位?”及润础的表情本来相当轻松,但一听到有人叫出他的名 字,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不愿意有人知道,他在工作时间正跟人幽会。从声音 里,他知道打电话的人,不是那个在红粉墙街跟踪他的人,因为他在珠宝店听见 过这个人的声音。 及润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狠狠地放下电话,才骂了一句,“王八蛋。” 及润础快速把衣服穿上,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推开门,向须弥兰说道:“我 有事,先走了。” 须弥兰从浴帘后面伸出头来,问:“还回来吗?” “难说,你不等我。晚上有事,你办你的事吧。” 华佗按响门铃的候,须弥兰还在卫生间里。坐了两天火车,刚才又跟及润础 做爱,她洗的时间比平时要长。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情很好,在喷头下面唱着歌, 细细清洗着自己。她听见门铃声,以为及润础忘了拿东西。她披着浴巾走到门口, 问了两声,门外模糊的回答声听不太清楚,但她还是开了门。 门口站着华佗,须弥兰只说了一个字“你”字,就被华佗用手叉住脖子,推 了进来。华佗用脚把门踢来关上,用手臂勒住须弥兰的脖子。须弥兰突然被袭, 因为害怕,没有叫出声来。华佗把须弥兰推到床上,说,“别乱动,否则杀了你。” 他的手中拿着从利华五金店买来的水果刀。 “你别乱来,我男朋友是警察,”须弥兰在床上拉紧裹在身上的浴巾说。 华佗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须弥兰说的是跟她在一起的男人。警察?华 佗心中愣了一下,看来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及润础的目的跟他并不一样, 那个姓廖的家伙没跟自己说起跟女人在一起的男人是一个警察。他只告诉华佗, 他会把男人引开。 “他想干什么?抓我吗?”华佗问了一句,把背上的旅行包放在了另一张床 了。 “抓你?”须弥兰吃了一惊,感到及润础对她隐瞒了一些事。须弥兰的反应 很快,立即说道,“只要你放了我,我不会让他抓你的。” “你也是警察?”华佗开始拉开旅行包。 “不是。”须弥兰说着。 “喔,”华佗把旅行袋打开,拿出一卷封口胶带。 “你要干什么?”须弥兰从床上跳起来。华佗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抓过她,须 弥兰开始尖叫,却在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之后,声音嘶哑下去。她用力张大嘴巴, 扭着身体,却只发出像小老鼠般的吱吱声。华佗用膝盖顶着她的腰部,撕开封口 胶带,把她的两只手绑了起来。须弥兰因恐惧而突然失声,让华佗省了不少事。 他的旅行包里有一些生半夏,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准备的。 华佗把须弥兰拖向卫生间,她不停挣扎,他用拳头猛击她的胃部,她开始干 呕起来。 “不要动,乖乖听话,”华佗面无表情地说。 进入卫生间,华佗把手伸到浴盆里,拉掉放水的橡皮塞。水开始往下流出, 发出呼呼的排水声。他示意须弥兰站进浴盆,须弥兰在浴盆蹲了下来,侧着身体, 用背对着他。他拉着她的头发,把须弥兰拖到喷头下面。另一只手在开水旋钮和 凉水旋钮之间来回移动。当他的手最终停在开水旋钮上时,须弥兰的脸极度扭曲 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声。他闻到一股尿臊味,同时感到缠在自己手上的头 发产生极大的拉力,似乎在一根根断裂。 “听话吗?”华佗问。 须弥兰哭着用力点头。华佗把手移到凉水旋钮上,冰凉的水从上到下冲在须 弥兰的身体上。她在凉水中颤抖起来,像是崩溃般地坐在了浴盆里,张大嘴开始 号啕大哭,但依然只发出一些低低的咝咝声,消失在喷头喷出的水流声中。华佗 听不清也不关心她在说什么,她身体前后摇动,带着无法克制的颤动。他打开热 水,水流慢慢变得温和。须弥兰停止了颤动,也停止了抵抗。 华佗取下喷头,开始冲洗须弥兰的全身。他知道她刚刚洗过澡,但还是不遗 余力地用沐浴液涂满她的全身。湿暖的水混和着沐浴液,使须弥兰本就滑溜的肌 肤显得更加细腻,充满光泽。让他最吃惊的是,在温暖的水中,须弥兰的肌肤摸 起来仍然带着一种凉意。他把水温调得更热一些,稍稍有点烫手,须弥兰的肌肤 开始变得红润。华佗的手摸在她的乳房上,另一只手把绑在一起的双手拉到头顶, 仔细打量她的乳房。乳房的形状很好,乳头是少见的粉红色,细小,显得很干净, 华佗觉得相当满意。如果她的乳头发暗,显得肮脏,尽管华佗有办法让它们达到 现在的效果,但需要花费不少时间。须弥兰的胸部以下,没有一丝赘肉,但感觉 上却相当丰满,带着一种由内向外的饱胀之感,充满弹性,而不像一些女人尽管 有平滑的腹部,却给人松沓、软绵、无力的病态感觉。 华佗把须弥兰转了个身,命令她撅起屁股,把肛门和阴部向后挺出来,遭到 须弥兰的拒绝。华佗用力向下拉动须弥兰的头发,让她把腰弯下,她屈辱地照办 了,跪在了浴盆里,高高地撅起屁股,脸贴到墙上,再一次流下眼泪。华佗把大 量的沐浴液倒在那个部位,用手使劲揉动,翻开它们用喷头不停地冲洗,直到那 些浅色的皱褶变得发红发暗。华佗伸过头去,嗅着它们,发现没有发出异味,满 意地把喷头插在架子上。 华佗拉着须弥兰的头发来到盥洗台前,抽出牙刷,挤上牙膏,用杯子接上凉 水倒进须弥兰的嘴里,把牙刷伸了进去,不停刷动。偶尔用力过猛,牙刷触到须 弥兰的喉咙,她发出嗷嗷的呕吐声。华佗把杯子接满水,放到须弥兰嘴边,命令 她把牙膏漱干净。这样做了三遍,直到一小筒牙膏用完,华佗才感到满意,把鼻 子凑到须弥兰嘴边,发现从嘴里呼出的气体只有牙膏的气味。这个时候,须弥兰 因哭泣流出的鼻涕流到嘴里,华佗摇了摇头,再次在牙刷上挤上牙膏,伸进须弥 兰嘴里。刷完之后,须弥兰从盥洗台上抬起头,不知为什么打了一个隔,嘴里冒 出从胃里消化食物的酸腐气息。华佗变得有些恼怒,狠狠地把牙刷挤上牙膏,拉 起须弥兰的头,用力在牙上刷起来,粗暴地把牙刷在须弥兰的嘴里捅进捅出。须 弥兰终于无法承受这些触及喉部的刺激,一连串干呕之后,吐了出来。胃里那些 消化了一半的米粉、肉和一些灰褐色的食物残渣混在牙膏产生的白色泡沫里,在 盥洗盆里发出恶臭。华佗被这些臭味彻底激怒,他拿起牙膏,直接挤进须弥兰嘴 里,不顾一切地用牙刷在须弥兰嘴里胡乱捅起来。须弥兰的嘴边流出鲜血,混合 着牙膏沫,干呕着,和着一些涎沫,拉成一些细丝流到她的身体上及盥洗台的台 面上。华佗还想继续把牙膏挤到须弥兰嘴里,发现牙膏用完了,生气地气牙刷扔 到地上,拉着须弥兰来到浴盆里,取下喷头,把凉水不停冲进须弥兰的嘴里。须 弥兰不再发出呕吐的声音,血不停地混合着水流下来,她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瘫坐 在浴盆里。 华佗把须弥兰从浴盆里拖出来,让她坐在坐便器的盖子上,然后走出卫生间。 几分钟后,他赤身露体走了起来,同时提着他那个脏乎乎的旅行袋。 他把旅行袋放在盥洗台上,然后走到浴盆里,当须弥兰不存在似的,开始在 喷头下,清洗自己的身体。他慢慢地洗着自己的手,用完香皂,用洗手液,之后 又走到盥洗台前,从旅行袋中取出指甲刀,把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用锉子把指甲 边缘修整得齐齐整整。接下来,他开始仔细清洗自己的生殖器,把包皮翻开,不 停冲洗。阴茎在摸弄中竖立起来,他开始慢慢套弄。他没有看须弥兰,闭上了眼 睛,很快地,一股白色的精液从龟头中射了出来。他用水冲洗软下来的阴茎,然 后把一泡浅黄色的尿液撒到浴盆,用水冲得干干净净。他蹲下来,开始排解大便, 不一会卫生间里便充满一股恶臭。排完之后,他站起声来,用热水冲着浴盆里的 大便。大便被强烈的水流冲散,分解成一些细小的片状、絮状的小块,围绕着浴 盆的排水孔旋转。由于水流过大,浴盆里的水越来越高,那些东西浮了起来,把 华佗的双脚也泡在里面。华佗有脚趾头拨弄着粪便,水变得混浊起来,带起一些 泡沫。 华佗细心地把浴盘中的大便冲净后,用水洗干净自己的肛门和脚,然后再在 全身涂满沐浴液,冲洗了一番,最后细心地把浴盆也清洗得干干净净。他跨出浴 盆,来到须弥兰的面前。用手抓住须弥兰的头发,拉起她的头,命令她睁开眼睛, 另一只手又开始套动自己慢慢竖起来的阴茎。这一次他花的时间稍长一些,射出 的少量精液,没有落在须弥兰脸上,而是向下落在了她的乳房上。不过,他对此 并没有在意。 他走到盥洗台边上,拉开旅行包,想了一想,从里面拿出一瓶中药。他把紫 红色的药水倒在手上,双手一搓,然后在须弥兰的身上涂抹。他的手接触须弥兰 的乳房,她抖动一下,乳头一下子立了起来,乳房似乎一下子胀满起来,变成了 粉红色。须弥兰自己也吃惊地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华佗接下来, 用药水从脖子,后背,手臂,小腹,大腿,小腿,到大腿中央,细细涂抹一遍。 须弥兰全身充血,肌肤出现细腻光泽,在卫生间惨白的节能灯下面,也现出漂亮 的粉红色。她双腮酡红,眼神迷乱如游丝,嘴里分泌大量唾液,喉咙发出不停吞 咽的咕咕声。两条白里透红的大腿,用力紧紧地夹住,绞动着,上下磨动。华佗 蹲下来,用一只手向上抬起须弥兰的大腿,须弥兰无力地挣扎了一下,顺从地把 腿分得很开。须弥兰浅淡色的开口已经变得充血肥大,深红色向两边张开,灯光 照射下,从里面涌出鸡蛋清般的清亮液体,闪着光泽。华佗把手指伸过去,刚碰 到那个敏感的地方,须弥兰的身体剧烈一跳,屁股往前耸动,似乎想把华佗的手 指吞噬进去。华佗用手指在那个地方拨弄了两下,像蘸胶水一样用指头蘸在指头 上。华佗看着两个指头间拉成细丝般的透明液体,满意地点了点头。 华佗回到走到盥洗台边上,把中药瓶子放回旅行袋,然后从里面拿出另一小 瓶中药。他拨掉白色的橡皮塞子,发出呯的一声。他看着须弥兰,慢慢像品尝美 酒般小口小口喝了起来。看着须弥兰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华佗问:“你也想喝点?” 须弥兰用力摇头。 “让你尝尝也不错。”华佗说着,走到须弥兰身边,把药瓶送到她嘴边。须 弥兰的头刚开始时往后退了一下,然后顺从地扬起头,张开了嘴。华佗把瓶子里 的中药倒了一些到她好看的嘴里。 须弥兰全身像遭到重击般的抖动起来,脸上肌肉像不受控制般地抽搐着,嘴 里冒着泡沫,流出棕色的液体,喉咙发出奇怪的咕咕声。 华佗得意地摇头,问道,“这药真有这么苦么?” 须弥兰张大了嘴,雪白的身体抽动着,仿佛无法呼吸般地向内吸气,只留下 一丝游丝般的吸气声。最后,哇的叫出一声,头向上一冲,撞飞了华佗手上的盛 着中药的小玻璃瓶,随后像一堆烂泥般瘫坐在坐便器上。 看着药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棕色的药水四散流去,华佗的脸一下子变得 铁青。他没有说话,转过身去,从旅行包中拿起解剖刀。他打开一个新的解剖刀 片的包装袋,取下旧刀片,把新刀片装在刀柄上。须弥兰还没有从刚才的打击中 恢复过来,华佗把她从坐便器上拖进浴盆里,她没有反抗。在她还没有看清楚华 佗手中的解剖刀的时候,锋利的刀片已经突然向她的左手腕划了下去。华佗感觉 到了锋利的刀片划断封口胶带、血管、肌腱、肌肉引起的轻微跳动。在须弥兰还 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鲜血已经从封口胶带中喷涌而出,直接流进浴盆中,像几 条巨大的红色蚯蚓在须弥兰的小臂上快速爬行。须弥兰开始拼命掐扎,像一条光 滑的被带离了水的鱼,每块肌肉都开始不规则地抽搐,肌肉强烈的痉挛把骨骼拉 得嘎嘎作响,引发全身冲击般地跳动,手、脚、头撞在浴盘边上,发出低沉的撞 击声。她的脸部肌肉扭曲,眼睛鼓突,几乎要凸了出来。嘴张得很大,喉部的肌 肉痉挛,发出类似皮带拉紧时的吱吱声。须弥兰的尿液和粪便不受控制地从下身 流出来,空气中充满血的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她的身体不停跳动,甚至把一些 液体溅到华佗的脸上。华佗把水拧开,把水温调节到让人感到有点烫。盆里的水 不停上升,变成夺目的鲜红色。 华佗把解剖刀扔在盥洗台上,走出卫生间,把门关上。他躺到床上,打开电 视。他不停按着遥控器,发现一个频道正在放映一个侦探电影。他兴致勃勃地看 了进来。不多会儿,他就猜出了绑匪是在有钱人家里当家庭教师的那个漂亮女人 的弟弟。 3 华佗重新走进卫生间的时候,里面已经安静下来,只有抽风机呼呼响着。卫 生间里水气浓重,盥洗台前的镜子上全是细密的水珠。须弥兰泡在浴盆里,已经 完全松弛下来,头卡在水笼头与墙面之间的空隙里,水刚好淹过她的下巴。她的 鼻子里流出几缕鲜血,由于水气的作用,那些血显得比较浅淡。华佗想这一定是 须弥兰挣扎的时候,鼻子撞在了什么地方。他把须弥兰凌乱的贴在脸上的头发, 推到两边,发现须弥兰的眼睛睁得很大,但已经完全没有灵气。他对此有点失望, 但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求一具尸体具有活人一般的眼神,实在是一个不 合理的要求。华佗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但在这点上,他知道必须放低自己的要求。 况且,除了这点,须弥兰整个人看起来并没有走样,像是疲劳过度,在洗澡的时 候睡着了。他关了水笼头,扶着须弥兰的头,想把她抬起来,却发现她的头死死 卡在水笼头与浴盆之间。他用手托住须弥兰的后脑,用力地往外拉动她的头,却 发出水笼头的热水管嵌在了她左边的耳朵眼里,下颌骨和后枕骨,刚好卡住水笼 头。而另一边,浴盆边上的一个放洗浴用品的小金属架子,垮了下来。固定这个 架子一个长金属杆,从浴盆边伸出来,卡在须弥兰的另一只耳朵里。华佗用力抬 着须弥兰的身体拉了几次,每一次水笼头与骨头碰击发现低沉的嘭嘭声,引起插 着淋浴喷头的支架震动,滴下一些水珠。华佗没想到,须弥兰临死时的挣扎居然 产生这么大的力量,能够把头硬生生地挤进去。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脸上并 没有擦痕,他想不通头是怎么样卡进去的。他站在那里,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 把卡住的头拉出来,只好走到盥洗台前,把解剖刀拿了过来。 华佗从须弥兰的气管处开始切下去。锋利的刀口划开皮肤,各种筋膜状的构 造显现出来。紫色的颈部动脉血管,带着一些韧性,华佗的手指头用力,解部刀 划开血管,里面已经开始凝固的血块流了出来。他取下喷头,打开冷水旋钮,用 水冲洗着。他不希望切口看起来污浊难看。喉管的脆骨被割断时,发出类似剥开 花生壳的轻微声音,解剖刀下面传来沾滞之感。华佗没有停顿,均匀地用力,希 望切口看起来平整。当后颈部的肌肉被切断时,须弥兰依然柔软的身体失去拉扯 它的力量突然往下坠落,像从楼梯的上一级台阶突然落到了下一级台阶,切口被 拉得很开,全身的重量使得颈椎发出轻轻的卡的一声。华佗看到那些缠绕在颈椎 骨上面的白色的筋腱,用解剖刀轻轻划断那些坚韧的白色组织。须弥兰的身体与 头部彻底分开,落在浴盆底部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华佗用水冲洗须弥兰的身体, 把颈部流出的血污,以及浴盆里残留的血迹和一些粪便,冲下去。他用手把须弥 兰身体上沾着的污秽擦掉,直到整个身体及浴盆完全看不到任何血迹。须弥兰的 身体相当干净,皮肤泛着淡淡的红色,除了没有脑袋以外,跟正常人看起来没有 什么区别。华佗把须弥兰的身体抱起来,向卧室走去,感到她的身体轻了不少。 华佗把须弥兰的身体放在床上,回到卫生间把卫生纸拿了出来,并从旅行袋 里拿出一包黑色的垃圾袋。须弥兰现在已经不会再流血,但在肢解的过程中常常 会有一些残留在血管中的血污掉出来,或者不可避免地有一些切下的细小肉块或 器脏。华佗不希望把床上弄得污浊不堪,他会把这些东西都用垃圾袋收拾起来。 他用浴巾把须弥兰的身体擦干,然后最后一次抚摸完整的,已经逐渐冰凉下来的 须弥兰的身体。这种冰凉跟须弥兰活着时入手的凉意不同。那种凉意像在抚摸一 块玉,悠长恒定,不会变得越来越凉,仿佛她的身体内部有一个加热状置在保证 这种凉意。现在,这个加热装置已经没有燃料,仿佛寒风在肌肤下面穿行,表面 变得越来越凉。 华佗从旅行包里,拿出他在珠宝店买来的首饰。他把耳环放在一边,把珍珠 项链挂在须弥兰剩下的那一小截脖子上,把手链系在须弥兰的手腕上,脚链戴到 脚髁上。由于剩下的脖子太短,珍珠项链挂了几次都掉了下来,他不得不扯下几 段透明胶布把珍珠项链贴在脖子上。 华佗看见须弥兰腋下的浅黑色腋毛,眉头皱了一下。他没想到须弥兰没有剃 掉或用脱毛霜去掉它。这些微黑稀疏的细毛,像一些杂草长在光洁的身体之上, 像是被遗弃的藏在山凹里的一小块土地。这让华佗感到须弥兰肉体的美感在减退, 不过,他并没有生气,他依然认为须弥兰拥有出类拔萃的身体,这只是一点点瑕 疵,他可以理解。 须弥兰的腋毛并不黑,细长,像一些细丝互相缠绕在一起。华佗用浴巾把它 们擦干,毛发的弹性使它们拱了起来。华佗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开始剪 那些比头发细得多的毛发。它们时常卡在剪刀刀锋之间,他不得不非常小心才把 它们剪短,整个腋窝看起来像收割得不太平整的稀疏稻田。他拿出自己的电动剃 须刀,把腋毛剃得干干净净。看着光洁的腋下,华佗感到很满意,他甚至认为这 是须弥兰故意留下的让他来完成的一件事。 对于须弥兰的阴毛,他没有进一步的处理,这不仅因为他认为这些毛发应该 呆在那里,而且它们看起来长在合适的地方,并且具有漂亮的形状和质地。没有 那些柔软的毛发,他反而觉得是一种遗憾。 他往下检查须弥兰大腿、小腿和脚,发现它们相当完美,甚至没有一颗痣让 他去修整,唯一不足的,是脚趾甲显得不够优美。他用指甲刀对须弥兰的脚趾甲 修剪打磨起来,直到它们亮晶晶看起来像嵌在趾头上的一些玻璃片。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满意地打量着放在床上的须弥兰的躯体,不住地 点头,重新拿起了解剖刀。他认为现在可以做他认为最重要的操作了。他张开手 掌量了量须弥兰乳房的大小,不停来回揉动它们,感觉一下它们的质地和弹性, 然后把解剖刀锋利的刀锋放在了两个乳房之间。刀片与须弥兰的胸骨平行,闪着 冷冷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缓缓拉动解剖刀,刀锋划入了乳房。他的左 手从上往下按住须弥兰的左乳房,微微用力,乳房的底部膨凸出来。刀锋在上面 开始滑动,像在切开一块雪白的香皂。当右手运行到左手的下方,无法往前时移 动时,他没有抽出解剖刀,而是从左手上面伸过去,反手握住它,重新开始拉动, 一直到与切入口完全汇合在一起。他抽出解剖刀,对自己很满意,刀口是一个非 常平直的圆圈,这个时候的乳房看起来非常像一只严丝合缝扣在须弥兰胸上的大 碗。接下来的工作相对容易一些,用左手握住乳房往上提,把刚切开的缝隙拉开, 解剖刀伸进去,切开结缔组织和肌肉。有少量的血浸了出来,他用卫生纸把它们 及时擦掉。 两个切下来的乳房非常平整,平放在房间里的写字桌上,像两个橡胶制品一 样紧贴在玻璃板上。 华佗用一条毛巾盖住须弥兰被切掉了乳房的胸部,血水渐渐浸透了它,像一 付红色的乳罩。 华佗用手摸了摸须弥兰的肩膀,确定了肩关节的位置,用解剖刀从肩膀上往 下切下去。那个位置上长着一个淡红色的痣,他想了想,避开了这颗痣。分割手 臂的工作没有太多难度,只是在切割包在肩关节外面的韧带时,解剖刀不小心割 在了骨头上,发出吱的一声。他懊恼地抽出解剖刀,发现刀锋没有受到损坏。 把须弥兰的大腿从身体上分割下来,花了华佗不少时间,主要是没有趁心如 意的工具。一般说来,做这个工作应该用大号解剖刀,而他没有带。他先用手不 停的拍打须弥兰臀部与大腿相接的部位,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从卫生间弄了一 只滚烫的毛巾敷在那个部分。 他从腹股沟开始切入,在大腿内侧靠近阴部的地方,轻轻用刀锋拉出一条浅 浅的切痕,像一条用浅色铅毛画出的细线,绕着大腿根画了一圈,然后在这条切 口上面,大腿的外侧,用力切开厚厚的脂肪和肌肉,直到股骨,切开关节囊,割 断韧带,股骨从髋关节脱离开来。然后再把连着的肌肉和筋腱切开,把大腿从躯 干上分离开来。 他把两条腿放在凳子上,膝关节还没有僵硬,依然柔软的小腿垂向地面,像 是两条腿走累了在凳子上坐着休息。他把须弥兰的两只手臂像假肢一样并在一起, 从旅行包里抽取一根麻绳,把它们捆了起来,放在了枕头后面。现在整个床上只 剩下了须弥兰的完整躯干,由于没有任何遮拦,须弥兰的阴部像一张闭着的嘴对 着他。他用毛巾盖在那里。 须弥兰的腹部像她活着的时候那样平坦和光滑,这些特质没有受到生命消失 的影响,反而在死亡平静的永恒之光照射下,显得更加纯粹。 华佗把解剖刀从胸骨的下方插进去,整个刀片完整插在里面,像插在一块凝 固的油脂上面。他用手弹了弹刀柄,刀柄左右摇动几下,然后像被胶水沾住般固 定在须弥兰雪白的胸脯上。 这个时候,华佗听到了用力敲门的声音以及不断的门铃声。 4 阿豪沿着楼梯爬上顶楼的过程中,时刻提防着有其他人走进楼梯。他的手里 提着一个小桶,里面装着一些含有清洁剂的液体。如果有人问他,他会说他是去 顶楼清洁地毯。这是他这个月第二次沿着楼梯爬上宾馆的最项层。他知道顶层最 靠东边的那个房间空着,他拿着房间钥匙。那间房间背阴,黑暗,不仅完全处在 前面紫光大厦的阴影里,而且还正对着它中央空调的主机,有很大的燥音。很少 有客人住在这间房,就算偶尔住进去,也会很快要求另调一间。阿豪上一次就是 从这个房间的窗口爬出去,顺着空调器的排水管和外墙上的一些装饰灯架,很容 易地爬到四楼,翻进了其中的一个窗口。他上次从里面拿走了三千多块钱,但没 人报警。一来是因为房间里的人在里面非法赌博,二来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就算掉了钱也不敢肯定是外面的人偷了。阿豪在桑拿部上班,知道这帮人四楼有 个包房。等他们都去桑拿的时候,如果有空,会趁机翻到四楼去看看。这一次, 他还想试试有没有上次那样的好运气。 一切都很顺利,他进到房间里,把门反锁上,然后从窗口爬出来,顺着上一 次的线路一直爬到第五层突出的那个空调器的支架上。上一次他没有在这里停住, 因为上一次这间房间没有人。而现在他不得不小心地从窗户下面爬过去,幸好这 间房间的客我拉着窗帘,里面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他爬过去除了头埋得太低脖 子有点难受以外,一切还算顺利。本来他可以往下,顺着排水管下到四楼,左手 边便是那个用来赌博的包房。他抬起头来,用手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刚好看见前 面房间的窗帘没有全部拉上,从缝隙里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有两个人挤在一张床边 上。他轻轻沿着窗沿爬了过去,正对着窗帘的缝隙往里偷看。他看到一个全身脱 得精光的男人正跪在床前,抚摸着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男人的手正从大腿往上 摸,没有抚摸双腿中间的部位,直接移到了小腹。女人的上身被男人档住,阿豪 看不见女人的脸,但从女人雪白修长的大腿来看,他认为应该是个漂亮女人。阿 豪看到女人双腿中间黑乎乎的阴毛,希望男人有进一步动作。当男人重新往下抚 摸女人双脚的时候,身体从上面移开了。阿豪看到了女人洁白高挺的胸部,再往 上,他看到了他有生以来最恐怖的景象,这个女人没有脑袋,只剩下一小截的脖 子,上面挂着一串白色的珍珠项链。阿豪本能的反应想抓紧前面的窗台,结果脚 下一个踩空,从五楼上摔了下去。 阿豪摔在镜湖宾馆后面的背街上,尽管发出了巨大的呯的撞击地面的声音, 还是大约过了十分钟,才有人发现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浓稠的鲜血从他的嘴 里、鼻子里、耳朵里流出来,嘴里不停的嘀咕着“头……头……”,然后没了动 静。 过了几分钟,110 的警察来了,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周折,立刻判断出他从 镜湖宾馆的四、五、六这三层掉下来的可能性最大。闻讯而来的看热闹的宾馆工 作人员认出了死者是宾馆里桑拿部的阿豪,便把他们的经理叫了过来。一个胖乎 乎的中年人,腿脚打颤,嘴角抽搐着,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几乎晕了过去,旁 边的人即时扶住他。警察暂时无法判定阿豪是自杀还是他杀,决定对四、五、六 三层的人员进行简单的调查,了解一下情况。 华佗这个房间的窗帘没有拉得特别严实,窗户却关得很紧,加上专心致志, 他没听见外面的动静。当听到敲门声,发现自己按下了“请勿打扰”的按钮,却 依然有人来打扰,情绪有点激动。他毛手毛腿把须弥兰的躯体及手臂用毛毯盖上, 快速地把自己的衣服穿上,打开了门,发出门口站着两个警察。 “身份证。”警察看着华佗说。 华佗掏出自己的身份证,警察仔细看着,问,“刚才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华佗说。 “这房间有股什么味啊?”其中的一个警察突然皱起了眉头。 两个警察正要往房间里走,突然听到过道传来低低的呼声,“出事儿了。” 两个警察听出是同事的叫声,拨出枪向楼梯口冲去。 两个女服务员站服务台前,神情紧张地嘀咕着。华佗拉上门,向服务台走了 过去。很多住在这一楼的客人,都站在了各自的门口,有人和华佗一样来到了服 务台前。 “怎么回事?”很多人都在问。服务员告诉他们,楼下摔死了一个人,是宾 馆桑拿部的员工,所以警察到各个房间来看看。 “那警察怎么又跑了,不查了?”有人又问。 “听说四楼的房间里有人赌博,好像跟警察打起来了”这两个服务员似乎不 是这一层的,她们并没有对华佗产生任何怀疑。 华佗回到房间,把门关上。他在卫生间门口停下,拉开对面壁柜的门看着里 面。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几个塑料衣架因为他拉门的震动在衣服架子上晃动。 他关上壁柜的门,走进卫生间,撒了一泡尿。尿很长,带着浓浓的黄色,在白色 便池里显得夺目。他走出卫生间,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不早了,他得抓紧时间。 华佗揭开盖在须弥兰躯体上的浴巾,发现解剖刀歪在一边。他有一种被强行 打断的感觉,有点兴趣索然。他拨正解剖刀,开始用力地往须弥兰的下腹部拉去。 刀锋无声地划过细密的皮肤,让他感到仿佛是在切开一个冰面,整齐的裂口向两 边分开,像一个嘴唇慢慢张开。解剖刀在靠近阴毛的地方停住,大约一厘米深的 刀口下面是一层白色的脂肪。他继续用刀割开下面的脂肪和腹肌,为了更好的打 开须弥兰的腹部,他又在肚脐位置横向切了一个开口。现在须弥兰的肚子像被画 上了一个十字架,整个躯体看起来就像是被一张细腻白纸包裹起来,四个角在腹 部的肚脐处汇合。他把腹部的表皮翻开,用刀把粘接着腹部的脂肪切开,可以清 楚地看到须弥兰肚子里的一切。虽然拥挤,但排列得整齐,他感到自己像打开了 一辆崭新轿车的前挡板,里面是设计合理保养良好的各种精密设备,而不像其他 的一些女人,里面是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肮脏内脏,像一堆乌黑发臭的烂肉。他 对自己感到满意,知道自己从外表对须弥兰的推断相当准确。只有内部具有如此 干净漂亮合理的构造,才能造就须弥兰外表独一无二的气质。这个时刻,华佗感 到自己彻底地了解了须弥兰。遗憾的是,这种发自内心的感触须弥兰已经无法听 到,成了一种单向的表达。华佗真希望有一天也有一个人像这样的切开自己,彻 底地了解自己。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会感到心满意足。 华佗用床单把须弥兰的躯干包起来,在被十字划开的地方打了一个结,像一 个巨大的中药包。做完这些,他感到有点口渴,于是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发 现水里有茶的味道。低头一看,里面果然有一个小茶包。他生气地把茶包从茶杯 里抓了出来,把水泼在了房间的墙上,黄色的荼水在墙上留下巨大的痕迹。他突 然觉得肚子极度饥饿,想起自己几乎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他穿上自己的鞋子,把 挽在手臂上的衬衣袖子放下来,在出门的瞬间,他想起了门卡。他找了一会儿, 在桌子上须弥兰的两个乳房之间,找到了它,上面带有一些淡淡血迹。华佗把它 在须弥兰的乳房上擦了擦,装到了裤兜里。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听筒,里面出现廖小林的声音:“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女人怎么样了?很爽,是吗”“你打错了。”华佗觉得廖小林很讨厌,挂 断了电话。 5 华佗走出宾馆,气温已经降了下来,空气不再潮湿闷热,他感到身体里的热 流不断从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散发出去,人变得轻松起来。他查觉到了变化,无 所不在的变化,在他进入宾馆的几个小时里,把一切都改变得面目全非,让他几 乎认不出来。 他感到自身的改变。如果说从上火车上开始,他就进入一种紧张状态的话, 那么他现在的心情是平缓的。在过去两天里,他的心中装有太多的东西。隐藏, 被人发现,怀疑自己的A 计划是否能够设计,在内心挣扎是否应该回到母校,火 车站见到须弥兰,火车上无聊的跟踪与怀疑,把自己投射在与须弥兰关系的可能 性之中,被这种可能性折磨,现在,随着自己亲手结束须弥兰的生命,把她从一 个整体肢解成不同的部分,他与须弥兰的关系完全被他一刀一刀确定了下来,成 为了无法更改的现实。而那些烦恼他的事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现在头脑里什 么也没想,他第一次认识到,只要能融入这些现实,就算是无法对周围的现实作 任何修改,也不是一件不可忍受的事情。 初秋的夜晚,天空很明亮,青黛色,深邃而悠长,路边绿化带里的虫鸣声, 在汽车驶过的轰鸣声中清晰可闻。这种情形平时很难见到,城市中污浊的空气, 强烈的灯光,使人无法看到湛蓝的夜空。天空通常是雾蒙蒙一片,即使是满月, 也像布满灰尘,像多年未擦过的镜子。在过去,华佗能够理解这一切,能够用他 的知识和理解来解释这一切,因此过得心安理得。而今天,在这个晚上,他亲自 导演了一个无法更改的,极度冒险的,关系着生命死亡消解与重生的事件。正因 为这个事件,他知道从整体上去看待东西是错误的,会面临无法直接面对的窘境。 就算可以对整个事件,做出完全合理的解释,但这些解释的背后实际是一片巨大 的空白,对理解每个细小的局部,完全没有帮助,如同在远处观察一座山岭,尽 管能够对它的形状和地理气候做出合理的解释,但当真正踏入它的时候,这些所 谓的解释毫无用处,有时甚至起到负面的作用。这个时候,人们会发现对这片山 岭一无所知。华佗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处境。他不敢说自己在这个晚上,身上还沾 着血腥的时候,对生命的把握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但这个晚上的夜空是 如此之高,使得他总感到自己永远只能在地上爬行。他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多个 出租车司机停下来问他是否要车,他拒绝了。他看着高高的天空,随着他四处走 动,这些天空也在不停变化,但它们看起来完全一样,青黛色,冷漠而高远,无 论地面上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无法影响到它。他甚至想不到有什么东西能影响 它,任何事情在它的下面都不值一提。这个背景是如此地深邃和广袤,使得任何 想从中脱离出来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 华佗第一次这样漫无目的的思考着,走着,轻松极了。 在华油路的一个加油站旁边,他突然感到累了,不想走了,于是找了一个最 近的面馆坐了下来。只有他一个人,面馆快关门了。他要了一碗面,吃得非常香 甜。 “你没事吧?”打工小妹看着华佗袖子上鲜艳的血迹问。 “没有,差点被人打劫了。”华佗说。 “打110 了?”打工小妹又问。 “没有,那个人不是我对手,反而被我杀翻了。”华佗说。 “真的假的?”打工小妹瞪着眼睛问。 “当然是假的。”华佗说。 华佗的心情非常好,但他说不出理由。他觉得这个长着圆圆脸的打工小妹很 可爱,这家小店也很可爱。在以前,他会认定这个打工小妹是肮脏的,她的出生 和成长经历注定她的隐密之处一定散发着恶臭,带着她与生俱来的烙印,因此很 难克制自己在头脑中想把她快速而无痕迹地从这个世界上抹掉的冲动。现在,他 压根没有这种想法,反而有一种温柔的感觉溢满全身。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附近有卖电话卡的么?”吃完面,他问打工小妹。 “应该还有吧。只有没关,卖烟卖杂货的地方都有。”打工小妹说。 “附近有这样的店吗?”华佗又问。 “我帮你去看看啊。”打工小妹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下向两边张望,然后很 快走了进来,“左手边走几步就有卖的。” “能帮我卖过来吗?”华佗说。 “可以。”打工小妹说。 小姑娘拿着钱出去,他把面钱给了老板,一个满脸油乎乎的年青人。 “每天都开这么晚?”华佗问。 “快关了,你一走我就关门。” 华佗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电话卡,离开了小面馆,来到不远处路边的街边花 园里。他先对着一丛正开着花的植物撒了一泡尿,用纸巾擦了擦嘴,擤了擤鼻涕, 扔在草丛里,然后站到公用电话亭前面。 他想了想镜湖宾馆的总机号,变换了一下后两位,随便拨了一个电话,发现 没有这个号。他又往下拨一个紧挨着的号码,直到第四个号码,电话通了,然后 是一个男人气乎乎的声音:“哪位?这么晚打电话。”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华佗说。 “你是谁啊?”男人问。 “我是谁不重要,我就想告诉你一件事。”华佗放慢声音说。 “你到底是谁啊?”男人又问。 “我是谁不重要,我就想告诉你一件事。”华佗又重复了一遍。 “你有病啊,去你妈的。”对方挂断电话。 华佗再次打过去。 “谁啊?”还是那个人。 “还是我。”华佗说。 “我操你妈。”男人骂道。 “你最好倒歉。”华佗说,。 “操你妈,你打电话来骚扰,我还要倒歉?你去死吧。”对方又挂了。 华佗再次打过去。 “操你妈,你到底要干嘛?”男人张口就骂。 “你要倒歉。”华佗慢慢平静地说。 “滚你妈B 蛋。”挂了。 华佗再打过去,忙音。 华佗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谁啊?这么晚。”妻子的声音。 “是我。”华佗说。 “是你啊。你到长沙了吗?这两天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妻子问。 “我来参加校庆同学聚会了。”华佗说。 “我知道,”妻子说,“挺好。什么时候回来?”妻子问。 “过两天吧。” 华佗说。 “喔,知道了。”妻子说。 “妹妹还好吧?”华佗问。 “很好,你走了以后。她好像比平时要好,挺乖的。”妻子说。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华佗挂断电话。他再次给刚才那个电话打了过去。这次 又通了,对方没有声音。 “你得倒歉。”华佗先开口。 “好,我怕了你了,我倒歉。”男人说。 “很好。不过,我真要告诉你一件事。”华佗说。 “你说吧。”男人说。 “我刚刚肢解了一个女人,”男人没有说话。“就在镜湖宾馆,你住在附近 吧?” “操,你是潘劲东吧?”对方还在想确定华佗是谁。 “不是。”华佗说。 “你究竟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男人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 “没什么,我只不过想把这张电话卡打完。”华佗听到电话卡的提示音,说 了句,“接着睡吧,”挂断了电话。 华佗继续往前走,心情相当愉快。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从多年的封闭中走了 出来,甚至已经能跟人开开玩笑。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计划,那个自己认为最重要 的计划,关系到自己生命意义的计划还需要继续做下去吗?真的有必要重建一个 只属于自己的现实?拒绝融入别人的现实真的那么重要吗?华佗开始有点动摇。 不知不觉,华佗发现自己又走回到了镜湖宾馆的门口,他决定再上去看看。 他直接来到卫生间。须弥兰的头部仍然滑稽地卡在水笼头和浴盆边缘的伸出 的金属杆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落在浴盆的底部。他感到有点对不起须弥兰, 如果让他选择,以他现在平和安静的心情,他认为自己最起码应该把她的头放到 枕头上,把纷乱的头发梳直理顺摆好,不让它遮住她清秀的脸。但现在他做不到 这点。强制把头部取下来,不是没有可能,但用力的结果只能是金属制造的水笼 头把耳后的骨头或前面的颧骨折断,把脸上的皮肉划伤或扯落。另一种办法就是 把头也像身体那样分解掉,华佗知道有很多种中药炮制方法可以用来做到这点, 比如,蒸或者煮,让表皮和肌肉在高温下全部自动脱落。或者用火烧,把肉和脂 肪烧掉,剩下黑乎乎散发着焦糊味的头骨。如果有条件,甚至可以用重锤把头部 整个砸成齑粉。但现在这些办法都不可能使用,华佗唯一想到的就是,用解剖刀 把前颧骨和下颌骨取下来,这样可以把头从卡住的位置取下来,但却无法保证头 部的完整。 华佗坐在坐便器上想了一阵,依然没想到好的办法。他决定不再想下去,而 是应该看看能做些什么。 他在浴盆的边缘蹲下来,仔细打量着须弥兰的脸。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这 么认真地打量过她的脸。他再次确认这是一张有着迷人魅力的脸,具有独特的气 质,甚至在她死后这些气质都没有任何的损害,反而由于将不可避免地消失而显 得愈加诱惑。生命似乎与这些特质没有关系,只是以一种背景的方式提醒这种特 别的美只能短暂地存在,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珍惜。他用手抹下须弥兰张开的眼皮, 让她把睁着的眼睛闭上,使她看起来似乎安静地进入了梦乡。他发现她的右脸靠 近耳朵的地方有两个小痣,他用解剖刀轻轻刮掉它们,尽管弄破了一点表皮,但 从整体上看,脸显得更光洁和干净。须弥兰的上嘴唇上翘着,他觉得角度稍稍大 了一些,于是翻开她的上嘴唇,在里面从两边嘴角各割掉一小块肉,嘴角往下耷 拉下来,嘴唇的曲线变得更加优美和生动。最后,他找到须弥兰的坤包,从里面 拿出眼影、粉底和口红,细细地给须弥兰的脸上妆。他的手艺很差劲,只是用力 的把它们涂加须弥兰脸上,但须弥兰苍白的脸的确在视觉上变得红润起来。 做完这些,他重新回到房间,放在凳子上的腿已经开始僵硬。他像切甘蔗般 把两个小腿从膝关节切了下来,用黑色的垃圾袋包起来,塞进了自己的旅行包里。 出门的时候,发现有很多人在退房,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开。 华佗对自己的表现基本满意,只有一点不如意的地方,就是让须弥兰的头悬 空搁在了水笼头和浴盆之间。看到这一幕的人,肯定会以为他是一个极端残忍变 态的人,而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但他也知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太完美,当他 走出旅馆的旋转门,他已经不再想这件事了。 “怎么又是你?”一个出租车司机减慢车速,看着华佗说,“邪门了。” “见过我?”华佗疑惑地问。 “刚才见你出门,问过你要不要车呢。” “记忆太好可不是一件好事。”华佗说。 “吓我呢?你不像是个坏人啊。哈哈。”司机笑了。 “当然。我正要车呢。”华佗钻上了车。 我应该往哪里去呢,司机问他到什么地方的时候,华佗也在心里问自己。 6 出租车拐过一个弯,上了五一大道,向着湘江大桥开去,车窗吹进来的凉风 让华佗感到很舒服。在开到马房街的时候,他让出租车司机绕着港务码头、学士 路和马房街开一圈。 马房街在灯光下,奇怪地看起来很干净。灯光下灰白一片,像长期失眠的人 偶尔进入了梦乡,脸色依然苍白,有一种难掩的倦态。电线杆和墙边站着一些人, 大都很瘦,静静的,仿佛用笔画在墙上的淡淡影子,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把他们 从背景里区分出来。当出租车经过,他们木呆呆地看着车过去,动也没动。有几 家苍蝇馆子还开着,偶尔有一两个人在里面坐着。 地上到处是装着垃圾的塑料袋,食物的残渣,大量的西瓜皮,腐败的气味, 仿佛刚刚有一辆垃圾车把垃圾倒在了这里。出租车开过窄窄的学士路,道路深处 雾蒙蒙像漂着一层水气。这条路上没有路灯,只有开到很近才在出租车车灯的照 射下,看到两边的墙边都站着一些脸色发白的年青人,三三两两搂抱在一起。 “这儿一直都这样,”司机说,“也没人管。” 华佗想告诉司机,很多年前这里不这样,但没有说出来。 “如果你没上车,说你要到这里,我大概不会开过来。”出租车司机说。 出租车拐进回龙巷,地上布满的小坑和偶尔出现的砖头,让司机开得很慢。 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跟了上来,在经过出租车旁边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年轻人, 突然从身上抽出一根钢管或铁棒一类的东西,照着出租车前窗玻璃就是一下。刹 车声中,玻璃裂了,自行车一溜烟冲到了前面,拐进了一个小巷子里。出租车司 机骂了一声,重新启动汽车,追了上去,自车行早就没了踪影,像从来没出现过 一样。 出租车司机停住车,走下车去,用手摸着被打裂的车窗玻璃,狠狠地骂了几 句,声音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华佗看到黑暗中那些静悄悄站在墙边、树下、电线 杆下的人慢慢走出来,向出租车围拢过来。 出租车司机也发现了这点,连忙钻进汽车。点火启动,向外面冲了出去。在 后面,留下几个细长无声的像在月光下漂动的影子。 开了一段,司机说,“这个玻璃,你得陪我。” “这是为什么?”华佗不解地问。 “不是看着你不像一个坏人,我根本不会拐到这里来。” “不是我打裂了你的玻璃。”华佗说。 “也许是你的仇人,他想打你。” 华佗听到这里,笑了起来,不想继续跟出租车司机拌嘴,于是说,“如果我 不给呢?” “那我就把你扔在这里,”出租车司机恶狠狠地说。 “那好,停车吧。”华佗说。 出租车司机停了车,华佗按计价器给了钱,下了车,打开后车门,拿出自己 的旅行包,对出租司机说,“路上小心啊。” “丢你老母,”出租车司机骂了一句,开着车走了。华佗看着车往前开,在 开出巷口的时候,出租车突然熄火停了下来。华佗听到汽车打火发动的声音,却 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从黑暗的墙角,建筑物的柱子下来,水泥管子里,走出了一 些影子似的人,慢慢地围在了出租车的周围。他们开始用砖头、石块、棒子,砸 向出租车。出租车司机“救命”的呼叫声,在夜空中并不刺耳,反而显得非常正 常,像是安静街道终于迸发出来的活力。华佗转过身,朝另一端走去。 那些站在阴影里的人并没有出来为难华佗,静悄悄的看着他走过去。 他拐过回龙巷,开始接近他昨天下午呆了几个小时的地方,也是十多年前给 他留下终身印象地地方。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同学吴小丽都站在湘江大桥桥塔的 攀沿梯上,几分钟以后,吴小丽从上面像一只鸽子一样飞了下去,挂在了下面折 断了的栏杆上。钢钎从她的大腿根插入,从她的嘴里穿了出来。华佗站在桥塔上 面,慢慢地蹲下来,然后,侧躺在那块小地方,全身强直,口吐白沫。 华佗从旅行袋里拿出一支红色的荧光笔,开始在墙上写字。在每一个他认为 与他的生命产生过关联的地方,不停地写字。老钟的报刊亭,卖报纸的窗口被一 块木板档住,里面用锁锁住,他从那块木板上开始写:“……从鱼际至高骨,却 行一寸,其中名曰寸口。从寸至尺,名曰尺泽,故曰尺寸……” 在隔壁的园园槟榔老店的卷帘门上,他继续写上,“……寸后尺前名曰关, 阳出阴入,以关为界。阳出三分,阴入三分,故曰三阴三阳……” 华佗一路写下去,在水泥旋梯及下面的街沿上、墙上、电线杆上,那些摆在 街边没有收进去的木板上、塑料布上、砖头瓦块上,一切可以写字的地方,华佗 都开始疯狂地写上文字。 “……。阳生于尺动于寸,阴生于寸动于尺。寸主射上焦,出头及皮毛竟手。 关主射中焦,腹及腰。尺主射下焦,少腹至足。夫十二经皆有动脉,独取寸口, 以决五脏六腑死生吉凶之候者,何谓也?然:寸口者,脉之大会,手太阴之脉动 也。人一呼脉行三寸;一吸脉行三寸,呼吸定息,脉行六寸。人一日一夜,凡一 万三千五百息,脉行五十度,周于身,漏水下百刻,荣卫行阳二十五度,行阴亦 二十五度,为一周也。故五十度而复会于手太阴。太阴者寸口也,即五脏六腑之 所终始,故法取于寸口。脉有尺寸,何谓也?然;尺寸者,脉之大会要也。从关 至尺是尺内,阴之所治也。从关至鱼际是寸口内,阳之所治也。故分寸为尺,分 尺为寸。故阴得尺内一寸,阳得寸内九分,尺寸终始一寸九分,故曰尺寸也。脉 有太过,有不及,有阴阳相乘,有覆,有溢,有关,有格,何谓也?然:关之前 者,阳之动也,脉当见九分而浮。过者,法曰太过;减者,法曰不及。遂上鱼为 溢,为外关内格,此阴乘之脉也。关之后者,阴之动也,脉当见一寸而沉。过者, 法曰太过;减者,法曰不及。遂入尺为覆,为内关外格,此阳乘之脉。故曰覆溢。 是真脏之脉也,人不病自死……” 这是西晋王叔和的《脉经》,吴小丽能够全文背诵。 第六章 1 华佗步行走在湘江大桥上,偶尔有车从桥上经过,司机会奇怪地看他几眼。 湘江大桥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明亮的骨架,支撑在深蓝色的夜空里。月亮在江 面上挂着,水面宽广,风毫无遮拦地从岳麓山方向吹过来,混合着水里的腥味和 山上紫檀木的清新气味。浊重之气在这个时候都沉降下来,只有轻灵之气依然在 四处游荡。华佗感到四肢充盈起来,仿佛是要在湘江大桥上铺开去。这个时刻是 不多见的。 华佗在桥头附近的湘湘杂货店,买了三瓶白沙啤酒。守店的老头奇怪地看着 他,问,“这么早就准备上山去?” “去扫墓。”华佗随口撒了个谎。 山林寂静,林间小道昏暗难辨。华佗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但这里几乎 没什么改变,他很快就找到了上山的路。他从黄兴墓旁边的石板路往上,大约三 百米,穿过白鹤泉旁边的小木栏,拐上一条树林中的小泥巴路。在他的印象里, 这是上山的一条捷径。不过在黄山寺附近他被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挡住去路,这里 以前是一条小溪,吴小丽跳过这里的时候,差点掉进水里,他及时搂住了她的腰。 他记得小溪的对面应该是一片小小的罗汉松树,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他 用力吸动鼻子,发现那股香味还在,悠悠发自这片小树林的背后。他开始钻入这 个小树林,奇特的气味引领着他穿过这片树林。 华佗爬上一个山头,大概在爱晚亭与蟒蛇洞中间的地方,地图并没有这个地 方的名字,也没有道路可通,只有从护林人的林间小路上爬上来。这里没有任何 东西阻拦,可以朝东看到很远的地方。他看了看表,跟很多年前他和吴小丽爬上 来的时间差不多,天空东方最远的地平线处正开始出现一丝白线。 四周的情形也跟他以前来到这里时的情况非常相似,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 鸟鸣。身体带着相同的倦惫感觉,怀着同样的期待之情,望着东方。华佗发现自 己完全不能分辩此时此刻与已经逝去的过去,两个时间像一层纸的两面,紧紧贴 在了一起,无法分开。 他用牙咬开啤酒瓶盖子,对着瓶口喝起啤酒来。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喝酒, 慢慢地他的脸会发红,接着是身体呈出红白相间的斑块,涌上些许醉意。当很多 人在一起喝酒时,他不会产生这些奇妙的发应,反而像是在喝一些水,越喝越清 醒。 他从旅行袋里拿着须弥兰的小腿,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抚摸起来,膝盖骨去 掉的地方露出粉红色的肉,还在浸出血水,包它的塑料袋里也积存了一些红色的 液体。他放下啤酒瓶子,拿出解剖刀,从膝盖下开始,开始一刀一刀的往下划去。 肌肉变硬,划在上面像切在一块白色的快干了的胶泥上。每隔两厘米划上一道, 须弥兰的小腿看起来像一个陈旧的摔裂的竹筒。他往下拉动肉条,肌肉带着脂肪 像一条条布条被扯了下来,在肌肉较少的地方,他不得不借助解剖刀的帮助。他 感到自己在通过一种极端的方式抚摸须弥兰的小腿。 他把撕下来的肉条、肉块,放在石头上,用解剖刀切成一块一块的碎肉,然 后再把附在骨头上的肉也一一剔了下来,装进一个塑料袋子里。他把胫骨和腓骨 用石头砸碎,直线的裂纹在骨头上延伸出去,像一个节节碎去的竹子。骨头中的 液体浸了出来,石头变得油乎乎。他用力地砸着,骨头变成很多的碎片,发出腥 味。他把这些骨头的碎渣装在另一个塑料袋中。 当他把塑料袋打上结的时候,太阳刚好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照在两个 黑乎乎闪着油光的袋子上。山中传来早起晨练的人的说话声,他把两袋东西放进 了旅行袋,然后拿手纸巾把手擦干净,背上旅行包,向山下走去。 在半山腰,他看见一丛开得正艳的美人蕉花,突然心血来潮,从塑料袋中把 小肉块倒出来,用泥士拌起来,埋在了花的下面。而那袋骨头渣子,在路过爱晚 亭时,用力把它扔在爱晚亭绿色的琉璃瓦上,刚好落在檐角翘起的鴟吻兽的嘴边。 华佗没有急忙下山赶往学校,而是在山下岳麓书院背后的一个小亭子里睡了 三个多小时。这是他这几天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头枕着旅行包,旅行包中装着 一条包在垃圾袋中的女人小腿。 华佗被一群上山的遊客吵醒时,阳光已经透过亭外的枫树照在他的身上。他 花了几秒钟才清醒过来,自己躺在岳麓书院后面的一个亭子里。他翻起身来,在 那群游客奇怪的眼光中,向山下走去。上山的人不多,他在离公路不远的厕所里, 用冷水洗了个脸,换了衬衣和裤子,并把脏衣服留在了里面。这里离学校不远, 但他还是在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停下来的时候,华佗几乎以为是停错了地方。以前校门局促狭窄,现 在则宽阔气派,以前那个华佗经常从上面翻过去的对开铁门,已经被崭新的滑轨 式自动门代替。从前的校门前面是一条小街,一个下坡延伸将近一百米才到下面 的大路。现在,这条小街道已经完全没有踪影,眼前是一个具有三个平台的广场, 最里面是一个看起来像公园入口的学校大门。每一层平台由一些漂亮的台阶相联, 台阶下面都装着彩灯,华佗能够想象这些灯在晚上将会发出怎样迷人的光芒。每 层平台上都装饰着不同的花盆和雕塑,第二层平台正中立着学校创始人的铜像, 基座上刻着学校的校训:崇德、精业、团结、奉献。在平台的西北角,华佗看见 了由八八级全体学生捐赠的一个做成一本书形状的雕塑,现在那里聚集着很多人, 两边摆放着两排桌子,站着不少接待人员。桌子的上方打着巨大的遮阳伞,红和 绿两种颜色,有些上面印着系的名称和不同的年级班号,有的却只有年级,甚至 有的只印着系。中医药系的接待处摆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此刻那里围满了人, 比周围的人要多得多。接待员是两个年轻女孩子,学生模样,满头大汗,似乎正 在为有这么多人的出现而着急。接待办公室的人告诉她们,只有从九零年以后才 有这个系,结果却来了很多九零年以前的校学,手中都拿着邀请信。 华佗递过手中的邀请信,女孩子拿过来看了看,对另一女孩子说,“看,又 来一个,真不知道发邀请信的那帮人是怎么搞的。怎么办啊?” “给吧。” “请稍等一下。”女孩对华佗说。 等了没多会儿,两个女孩子把一个小徽章、一张餐券和一本小册子,递给华 佗,客气的说了一声,“欢迎您回到母校”后,便回过头去招呼其他人。华佗学 着别人的样子把徽章别在衬衣胸口上,往学校里走去。 路上很多人看着华佗,他明白他们的意思。在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努力把自 己打扮得光光鲜鲜,自己穿得太过普通,的确会引人注意。人们显得很兴奋,倒 没有对他的穿着表现出过分好奇。不时有一些豪华汽车驶入学校,不断有人突然 互相搂抱在一起,男男女女都在尖叫,个个笑逐颜开。沿着大路,没走多远,华 佗看到一个引导进入主会场的巨大红色箭头。 小册上印着校庆活动的时间及安排,华佗知道现在主会场正在进行杰出校友 授奖仪式。他跟着指示箭头来到主会场,发现是一个新修的运动场,围墙外是一 个山坡,一些岳麓山的游客正从山坡上好奇地向下张望。华佗想不起这个地方以 前是不是学校的一部分。 运动场上全是人,大部分人站着,只有主席台上坐满了人,正对着主席台下 方的运动场上有一片椅子,几百个座位,也座无虚席。 华佗看不清主席台上的人,即使看得清楚,也不认识,这些人对他来说和路 上经过的人没什么两样。他在运动扬上四处溜哒,每个人都打量着他,却没人跟 他打招呼。他感到很热,但没有汗流出来。他知道,如果再在这样在太阳下晒下 去,他会虚脱过去。他看到运动场跑道旁边的三轮车上,有许多矿泉水。他走过 去,拿出钱来,卖矿泉水的学生奇怪地看着他说,不要钱。他拿着矿泉水喝了起 来,感觉到冰凉的水流进肚子里,身体立刻放松下来。 华佗用力听着广播里传出的每一个字,依然听得不是十分清楚。主持人每介 绍完一个人,就有一个人,高矮胖瘦都有,走上台去,说几句感谢的话。旁边的 礼仪小姐人便将一个证书状东西递给他,在他的胸前别上一朵小红花,然后在他 的脖子上挂上一个圆形的金属牌。 他注意到主席台下方有一排海报栏,他挤了过去,有些人捂着鼻子从他的身 边走开。海报栏里贴着杰出校友的名字和简介,他仔细看着,却没有发现中医药 系的人。 华佗没什么事可干,一直在运动场上呆到散会,然后跟随着人群去学生餐厅 就餐。 2 餐厅在以前行政楼的后面,由新修的两座白色建筑组成。到处是穿着衬衣打 着领带挂着徽章的人,嘴里大大咧咧四处打着招呼,意外的相逢使这些人激动兴 奋,面色红润。偶尔有几个学生在大厅里走过,面露不快的神情,躲避着这些人。 塑料餐桌几乎坐满了人,不少餐桌的前面都站着人,大声叫喊着,招呼着自己的 同学过来。 偶尔有几个找不着同学的人在餐厅里四处张望,显得神情麻木,这些人最后 差不多都集中在了餐厅里立着个大柱子的角落里,这里没有人经过,显得比较安 静。 华佗也在这个角落找了个位置,把旅行包放在椅子上,吃饭的人几乎都没有 说话。大家似乎相互不认识,偶尔听到附近一些尖叫或大笑,就抬起头来,面无 表情地看着别人。 他把饭菜端过来,正要吃,突然像听着有人在跟他打招呼。他纳闷地站在桌 边,向四下看着。 “别看了,快坐下。”低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发现声音来自餐桌上,低 头看时,却只见一桌子人都在埋头吃饭,没人理他。华佗带着疑惑地坐了下来, 左右看了看,开始吃饭。 “刚才是我跟你说话。”吃了几口,身旁的人用手肘碰了华佗一下。华佗转 头看他时,他又像没事似的一个人吃着饭。他穿着一件蓝色花格子短袖衬衣,脚 下放着一个比华佗还大的旅行包。 “怎么回事?”华佗有点纳闷。 “小点声儿。”花格子说话的声音有些急促,然后长时间不理会华佗,只顾 往嘴里塞东西,一句话不说。这个时候,对面一直埋头吃饭的人吃完饭,用纸巾 擦完手扔进盘子里,从桌上的牙签筒里拿出一只牙签,伸到嘴里搅动起来。看着 华佗抬起头,问,“你的同学也没人来?”看起来像个小干部,发福了,瘦小的 座位几乎装不下他。 “我不知道,”华佗说。 “一个都没有?” “还没碰到,你呢?”华佗边吃边说。身边的人看着他们说话,抬起头,看 了看他们,又埋下头去。 “见到一个,结果说工作忙,匆匆又走了。”胖子说。 “工作这么忙,就不用回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华佗说。 “他是杰出校友啊。” “对了,这杰出校友是怎么一回事?” “高招啊。主要是吸引人回来,你也知道这个学校的情况,校庆时要是回来 的人太少,头头们的脸皮是挂不住的。”胖子的脸上冒着精明,“对了,给你一 张我的片子。”说着从挂在手上的手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一只手递了过来。 “你叫李亚鹏?”华佗笑了笑,问。 “是,跟那个演员的名字一模一样。”李亚鹏也笑了。 “今天的人还真不少。”华佗又说。 “听说医专的人也都来了。”李亚鹏说。 “这跟它们有什么关系?以前不是老对着干吗?”华佗奇怪。 “你还不知道吧?我也是前几个月才听说的。”李亚鹏从椅子上支起身体, 双肘竖在桌子上,把头靠了过来。 “怎么回事?”华佗问。 “我们跟医专合并了。”李亚鹏说。 “多久的事儿?”华佗问。 “好几年了吧,听说还有几个学校呢。”李亚鹏说。 “还有哪些学校?”华佗问。 “中医学校。”身旁的那个人一直听他们说话,这个时候插了一句,又埋头 吃饭。 “你是中医学校的?”李亚鹏问了一句。 “不是。”头都没抬。 李亚鹏还想说什么,突然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从侧面看了看李亚鹏, 一把拍在他的肩膀上。 “你是李亚鹏吧?”女人有点吃不准。 “我是,”李亚鹏从座位站起来,客气地问,“你是?” 女人笑了,脸上显出调皮的神情,“我是周讯啊,嘻嘻。” 两个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激烈地交谈起来,然后一起走开,像是忘记了华 佗这个人。 华佗吃完饭,背着旅行包走出餐厅,发现身边那个穿花格子衬衣的男人跟着 自己。 “是你刚才跟我说话?”华佗等他走上来,问他。 “是的。”花格子没有否认。 “干嘛那么小声?”华佗好奇地问。 “嘿嘿,”花格子尴尬的笑了一声,用手指着华佗胸前的徽章说,“你这个 章也是在外面做的吧?” “什么意思?”华佗问。 “就是假的,我没猜错吧?”花格子说。 “是真的,门口发的。”华佗说。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回来参加校庆的。”花格子说,“我还以为跟我一 样呢。”旁边没什么人注意他俩,花格子声音大了起来。 “你不是来参加校庆同学会的?”华佗更加奇怪。 “狗屁同学会,我小学毕业,校什么庆啊。我找人来了。”花格子说。 “找人?” “一个家伙欠了我们厂的钱,跑了,找不着了,据说还是这个学生的优秀毕 业生呢,听说这次要来。”华佗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找到那个人了?”华佗又问。 “没呢。” “上午不是在运动场那边授奖吗?你没去看看?” “去了。但去晚了,去的时候已经快结束了。不过我在光荣榜上面,看到他 的照片了,这回看他往哪儿跑。”花格子说。 “这么大的地方,要找一个人很难的。”华佗说。 “逮不着也要在他同学中把名声给他坏了,我这里握着他不老少东西,这个 连嫖债都要赖的狗杂种。”花格子恶狠狠地说。 两个人在中心花园分了手,花格子说他到处去转转,然后递给华佗一张名片。 华佗等他转身,看都没看扔在了花园旁边的小水沟里,身边路过的两个小女生吃 惊地看着华佗。 华佗在花园里林荫道旁边的木制长凳上躺下,小睡了一会儿。这是他的习惯,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儿,他总要在中午休息一下。太阳很大,但林荫道的拱形水泥 支架上爬满浓密的绿色植物,感觉相当凉快,华佗睡得很沉。 大概两点钟的时候,华佗从长凳上坐起身来,翻了翻校庆小册子,朝着老教 学区走去。华佗从中心花园右侧的碎石路走出去,沿着新建图书馆前的大路,一 直往下,在第二个路口站住脚步。他记得以前这里是一组水泥阶梯,爬上去是学 校最破的临床药学系三层旧楼的西入口。现在这个地方是一个因地势而建的一个 花坛,里面种植的花草组成了校庆册子上新校徽的图案。不少人兴高采烈,在花 坛前照相留影。华佗向右转去,前面是一幢新建的教学楼,上面挂着一个巨大的 牌子:第二教学楼。穿过药理实验室大楼和中午吃饭过餐厅建筑群,进入了地图 上标示着的老校区。这里的样子跟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中医药系大楼旁边的银 杏树林依然青翠葱郁。观赏鱼池里,以前从没看见过有什么鱼,倒是经常有一些 破足球鞋破袜子浮在里面,现在里面充满清澈的泛着绿色的水、假山石和一些漂 亮的观赏鱼。再过去是老足球场和一个会议礼堂,以前主要用来在冬天放周末电 影。这里的人比新校区少一些,基本上是一些旧建筑,但看得出来为了校庆重新 装饰了一番,看不出修建的年代。华佗记忆里最深的是足球场旁边的小黑楼,深 深的黑色,木质地板,走上去咚咚直响。里面有人体解剖实验室,人体器官取出 来摆在一个个泡着福尔马林的瓶子里。现在它仍然静悄悄呆在那里,不过华佗觉 得它没有以前那么黑,那么阴暗。在黑楼旁边是一座外贴白色瓷砖的白楼,在当 时是最先进的电化教学室,学生在里面上英语和古汉语等课。 从学校穿过的铁路,依然横亘在老校区里。以前学生宿舍就在铁路边上,华 佗还记得刚来的时候,过往的列车让他很难入睡,曾经半夜爬起来,把一盆放在 桥头的鲜花从桥上砸在下面驶过的火车上。现在桥被改造成封闭式的透光硬塑料 棚子,外面爬满青翠的藤蔓植物。 华佗转到后门,门外有一条路直通到岳麓山山腰。这里有很多小坡,栽满了 树,中间坐落着一座灰色的三层小楼。华佗在它的前面看到了几张桌子,旁边摆 着一个木制的告示牌,上面贴着好几个班级的聚会通知,其中一个上面写着:中 医药系四零一班毕业十周年记念会,却没有标明那个年级。华佗有点纳闷,因为 想不起四零一班属于哪个专业。 3 沿着指示箭头,华佗来到二楼靠近西面的一间教室。外面是几株巨大的银杏 树,面朝西边,阳光照不到这间教室,显得有些阴暗,倒是比较阴凉,灯全开着。 门大敞开,传出乱哄哄吵闹的声音。华佗走进去,只有两三个人注意到他,脸上 没有特别的反应。 教室里大概有二三十人,基本上挤在教室的前部,似乎正在为什么事争论着, 显得情绪激动。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中药鉴定、中医骨科、中药炮制等字样。一个 看起来像是个头儿的人物,站在黑板面前。 “以前哪有中药鉴定这个专业?”一个坐在下面的男人说。 “你是哪个学校的?”黑板前的男人问。 “医专的。”坐在下面的男人回答。 “怎么没有,我们以前就有,最近几年才取消的。”一个女人用尖尖的噪子 说。 华佗走到了教室的后面,找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中医骨科的人有没有?”黑板面前的男人又问了起来。 下面稀稀拉拉举起了手,站在华佗身边的一个年龄较大的瘦高男人站了起来, 看样子想举手,结果啥也没干,也没说话,又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我看关键还不是专业,”一个男人从窗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说,“问题 我看还是出在有好几个年级的人混在这里,这算什么?” “这个四零一班是什么意思?这个四是从哪里来的?”一个看来是跟男人一 齐来的女人说。 “我记得以前中医药系只有中医基础、中医临床、中药鉴定三个专业吧,怎 么排出一个四来?”有人接着说。 “四估计代表没有,我们都属于没有专业一班。”一个娇小的女人开着玩笑, 大家跟着笑了起来。 华佗旁边的瘦高个中年人,不停的站起来又坐下去。当他觉得有人说得正确 的时候,用力点头脸上带着微笑;当他觉得有人说得不对的时候,则不停的摇头, 嘴里叹息着。黑板前站着的人,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于是用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位,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话说?” 这个“老先生”叫得突兀,大家都回过头来看着这个人,然后笑出声来。 “不对,应该叫同学才对,”站在黑板前的人自嘲地笑了笑,“把我弄晕了。” 这个瘦高个中年人,发现大家看着他,脸红了,双手摆动,“没有,没有。” “我看这样吧,先声明,只代表我个人的意见。”站在黑板前面的人说, “既然大家来自不同的学校,又来自不同的年级、专业,就各个小班自己组织, 自由活动。” “支持。”下面有不少人在点头,表示赞同,然后立即开始去与自己的同学 打招呼。 “等等,等等,我说一句,”一个一直没有说话,但看起来相当沉稳的女人 站了起来,说,“校庆手册上可是说了必须以班为单位照校庆合影,然后才能放 进校庆画册。” 听了她的话,大家都去翻手中的校庆手册。华佗也翻开自己手中的校庆手册, 旁边的瘦高个把头伸了过来,华佗看着他,他做了个手式,像是说自己的校庆手 册丢了。 “那就按照以前的班级号去照,有什么问题?”有人问。 “当然有问题了。有些班级号校庆手册上根本就没有,怎么办?还有,以前 的专业人本来就少,何况今天来的人也不齐,有些班恐怕就来了几个人吧,也许 还有只来了一个人的。会让你一个人去照,放到校庆画册里?” “说得也对,也许组委会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专门设了个四零一班吧。” “有人去问过没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问了,那帮小丫头片子,怎么知道学校以前的情况,根本说不清楚。” “真是的,这帮人怎么组织的。” “人家是组织校庆,班级聚会是你自己的事儿,他们才不管你有没有这个班。” “算了算了,多说也没用。不就是几个学校,几个专业吗,分什么分,大家 一起,就当成一个班,就当多交几个朋友,也算没白来校庆。一齐照相,一齐去 吃饭,对不对?”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尤其是那些没多少同学回来的人更加 赞成。 “四零一班就四零一班,以前不存在,现在不就有了?” 解决了这个问题,大家的情绪好了一些。一些不情愿的人也没有办法,他们 自己独立活动当然可以,但就不可能在校庆画册上留下自己的样子,而这对他们 来说是第一重要的。 大家开始相互介绍,有名片的把名片掏了出来,身上有烟的把烟掏了出来, 教室里开始云雾缭绕。 华佗知道了刚才站在黑板前面的人叫做冯荣昌,那个指出只能以班级为单位 照相的女人叫张美希,最后提议大家不分彼此的男人叫许强,而身边的那个不停 站起来坐下去的中年男人叫崔永,他已经是徐州中医学院中医药系的系主任,名 片上用红字标着,教授博导。华佗看着他,他居然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一边,像 一切都是假的一样。 “刚下火车就来了?”一个人的手拍在华佗的肩膀上,转过头,是一个矮胖 子,满脸油光,气色不错。 “差不多吧。”华佗回答,在头脑里搜寻这个人,但实在没有印象。 “这么大一个包,都是好东西吧。”这个人又问,华佗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没什么,就一些换洗衣服。”华佗说。 “是吗?看起像很沉嘛。”男人居然弯下腰提了提华佗的旅行包,“是挺沉 的。”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喔,还有啊,你这件衣服也该换换了。”他用手 指弹了弹华佗身上的衬衣,然后转身走了。华佗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香水味。 这个家伙肥胖,滋润,勉强能算是一个好的材料。如果在几年前,华佗也许 会对这样的材料感兴趣。但现在,华佗拥有了须弥兰这样的材料,自然对这些劣 质材料不屑一顾。这种材料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油指太多,刀切下去有一种滑腻 而不着力的感觉。白花花一片,虽然干净但缺少层次感,色彩单一,气味平缓而 缺少变化。一双肥腿,手感很好,但怎么也无法同旅行袋里的小腿相提并论。尤 其是一身结实的骨头,笨重粗壮,缺少轻盈灵动之气,必须用全力才能用铁锤敲 碎,完全成了一个体力劳动。 不过这一堆人里面,有几个人,华佗觉得材质还是不错的。比如,那个叫张 美希的女人,如果年轻十岁,也是个不错的材料。但现在身体使用过度,自然赋 予她的天地灵气被男人过度开采,已经所剩无几。她的皮肤在开始老化,必须要 化装才能掩饰松弛引起的细小皱纹,肌肉已经不能紧紧地裹住骨骼,不再像少女 的身体如同弓箭般拉直绷紧,充满弹性。这群人当中,材质最好的是那个坐在角 落里很少说话的安静女人,她看着要比张美希年轻得多,由于欲望没有得到充分 的释放,在她的身体内膨胀,把她的身体崩得紧紧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 小腿上的肌肤像气球的光滑表面。 “我叫华佗。”华佗主动走了过去跟这个女人打着招呼。 “我叫欧琳。”女人说。 “你没有同学来吗?”华佗问。 “有的,在那边跟人聊呢。”欧琳说,“你呢?” “好像现在就我一个人。”华佗说。 “这个学校是不招人喜欢。”欧琳说。 华佗发现女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诱惑,他发现自己居然冲动起来,恨 不得马上冲上去把她脱个精光,把阴茎插进她的体内。他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大家静一下,”冯荣昌再次站到黑板前,把手拍了一下,“既然大家现在 是一个班了,虽然这个班并不存在,我们还是讨论一下下午的计划吧。” 一群人开始激烈地讨论起来,不外乎下午什么时候去照相,什么地方去吃饭, 晚上又到什么地方去消遣。 华佗对计划非常熟悉。他做什么事都有计划,只有今天他彻底放纵了自己, 从早晨到现在他一直参与在别人的计划里,所有的行动都由别人的计划来决定。 他现在仍在观望,希望一直到今天晚上,都由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去向。他觉得这 样挺好,长期处在不同的计划之中,他有时感到力不从心。尤其是那个对他生命 有着决定意义的A 计划,已经快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讨论很快有了结果,大家一致同意先去照相,如果还剩下时间,自由活动, 然后吃晚饭。至于晚上干什么,饭桌上讨论。 “不过有个事,大家支持一下,先交一点费用。一来好去订桌子,估计今天 晚上的桌子不太好订。二来怕大家到时变卦不去了,先把大家弄上船再说。”冯 荣昌笑着说。 大家都没有意见,把钱交到张美希的手中。不过,这个时候出了一点麻烦, 让大家的情绪受了一点影响。一个男人突然说自己的手包不见了,身面装着现金, 手机和身份证件。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懊悔的神情,埋怨自己不该粗心大意。华佗 明白一切,他发现刚才提他旅行包的那个小胖子不在了,大家似乎没有意识到这 个人来过,而华佗也不准备说出他来。 4 华佗跟着一大群人来到中医药系大楼门口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等着了。 大门的前面用木条订了一个照相用的支架,大概是照样的人太多,支架最高一排 有几根木条松动,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用钉锤用力敲着。 华佗他们走近,倒没有什么麻烦,两个高挑的女大学生胸前挂着牌子,走了 过来问:“是要照相吗?” “是。”冯荣昌现在俨然是这个不存在的四零一班的班长。 “得等会儿,人太多了。”女孩子说。 “要等多久?”冯荣昌问。 “我不知道,都排着队呢。你把班级号给我,我到时候叫你们。”女孩子说。 “我们没有班级号。”冯荣昌逗着小女孩子。 “怎么会这样?”女学生眨着大眼睛,一脸疑惑。 “跟她说叫四零一班吧。”旁边有人说。女孩说好的,在本子上记下了班级 名字,然后去招呼陆陆续续从四处钻出来的等待着照相的人。 一些人跟冯荣昌说着,要到其他地方去转转。冯荣昌叮嘱他们别走远了,一 会儿就照了。一些人点着头向前面的观赏鱼池走去,还有一些人,拿出自己的相 机,在一个班照完等另一个班的空隙里,三五成群地在系大楼门前自己照了起来。 大楼旁边的绿化带、草地上,摆满凳子,很多人坐在那里休息,喝着水。有 些人甚至直接坐在了草地上。草地中间插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严禁践踏草 地,也没人管。华佗在草地边上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旁边有一张用来垫屁股 的湘江晚报,他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是前两天的报纸。上面有一条标题吸引了他 的注意:红粉墙街惊现变态杀人狂魔。他想仔细看看,却发现那只是个标题,详 情请见A8版。华佗看了看周围,却找不到A8版,只得放弃。 阳光从树间透过来,照在华佗身上,他有一种倒下去躺在草地上的欲望。他 想起多年前,离这里不完的地方,校后面的那块山坡上。他就这样躺着,旁边是 吴小丽,吴小丽身边是两人因天热脱下来的衣服。他记不清是春天还是秋天,只 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敢于直视着湛蓝色的天空,觉得那里面有他想要的一切。 华佗听到远处的争吵声,看到靠近礼堂的小路上围了一圈人。华佗没有事干, 走了过去,看到人们拉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午饭时坐在他身边的穿着花格子 衬衣的来讨钱的人。另一个人的衬衣被人从裤子前面拉了一截出来,衬衣上戴着 一朵小红花,大概就是花格子说的杰出校友。 花格子显然吃了点亏,脸上有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周围的人看着他们,七嘴 八舌,问了起来。 “哪有这种事!”小红花拉了拉衬衣,知道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把衬衣塞回 去,生气地又扔下了,气乎乎地接着说,“这么多年了还没忘记,到这里来丢人, 哪有你这样的同学?” “是同学吗?不太像啊。”有人嘀咕。 有人向小红花打着招呼,问,“这是谁啊?” “你不认识。”小红花说。 “怎么回事?”又问。 “以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小红花说。 小红花说话的时候,花格子只是捂着脸低头不说话,甚至开始用手抹眼泪。 “你哭什么?像是我在欺负你似的。我给你说过不是我干的,你没拿到毕业 证跟我没任何关系。” “好说好说,大家都是同学嘛。”周围有人劝道。 花格子开始抽搐起来,蹲了下去,周围的人很同情他,叫他不要哭了。很多 人提议,学校应该在工作多少年以后给这些没拿到毕业证的人补发一个毕业证。 大家都说好主意,但情绪受了很大的影响,不再像以前那么有说有笑。小红花的 身边围着几个人,用冷漠的眼神打量着他。一个看来是他同学的人抱着他的肩膀 走开了。 花格子走过来的时候,华佗迎了过去,看见是他,花格子低低在他耳边说了 句,“有好戏看了。”然后,像没看见华佗似的走了。 临时凑成的四零一班上的人依然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完全不如其他的班那么 统一。华佗对这些人完全没有印象,自己的班上似乎没人回来,连几天前妻子在 家里提到的李阳也没有看到。 轮到四零一班照相的时候,出了一点小问题。突然又有人提出各照各的,摄 影师听得一愣一愣,问负责接待的女孩,“他们不是一个班吗?” “我也不清楚。” “你查查校庆手册上附的班级手册。” “上面没有这个班。”女孩子一脸无辜的表情。 “怎么回事?他们是那个班?” “四零一班。” “哪个年级的?” “他们没说年级。”摄影师把班级手册拿过来,翻到中医药系的班级,的确 哪个年级都没有四零一班级这个名字。 “这班人怎么办事的,”摄影师摇头,“呆会我怎么填表啊?” “他们说是中医学校的,医专的,好像也有我们医科大的。”女孩子说。 “那也应该印在上面嘛。”摄影师说。 “可能是他们搞错了。”女孩子说。 华佗听着他们说话,觉得有些可笑,明明这么大一帮人在这里等着,他们却 说这个班级是不存在的。 一些人还在闹着要分开照相,中医学校的跟中医学校的照,医专的跟医专的 照。 “中医学校的同学请举手?”摄影师叫了一声。一个像是个医院里护士长之 类人物的女人,穿着漂亮套装,把手举了起来。然后拉着旁边的一个小个子男人, 把手举了起来。男人举了一下,挣脱了,把手放下,脸似乎有点尴尬地转到一边。 这两个人刚才一直坐在一起咬耳朵,男人的话看起来尤其多,现在突然有些不好 意思。 摄影师看了看举手的人,说,“不行,太少了。医专的人呢?” 这一次举手的人也不多。 “这么点人,还单独照?捣什么乱啊,一起照,后面人还等着呢。”摄影师 下了命令。 “无所谓了,大家一起照吧。”赵昌荣这个时候站出来圆场,说,“小范围 的大家可以用自己的相机照,这个只是放在校庆记念册上,没什么太大关系。” 大家听了他的话,开始站到木制的台阶上,彼此互相客气地礼让着。“随便 站好了,各个学校尽量站在一起就行了。”摄影师说。 一番客气之后,几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人站在了前排的中央。华佗在第二 排最靠边的地方找了个位置,站到了刚刚用几个钉子加固的木条上,脚下能感觉 到没有完全钉下去的钉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家伙,一直没说话, 在摄影师开始喊“大家准备”的时候,突然转过头来神秘地对华佗说,“以前照 毕业相,我的旁边不是你。”华佗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肯定不是自己 的同学。在摄影师数到三的一瞬间,华佗跳下木板,转到了最后一排人的身后。 似乎没人注意华佗的这个动作,也没有人叫住他。 5 大约二三十人,三三两两边聊边向校外走去。在学校大门外教师宿舍前的一 幢楼下面停了一下,几个人上去,不多会儿扶下一个人来。华佗从那些人的交谈 中,知道这人是医科大的班级指导员兰晋旗。不知道是哪个年级的指导员,华佗 的头脑里没有印象。兰晋旗坐在轮椅上,整个头浮肿着,岁数不大。尽管瘫痪了, 精神却很好,相当健谈。 “好多同学,我好像都不认识。”兰晋旗说。 “我们也不认识的。”冯荣昌推着他的轮椅说。 “不认识怎么会在一起的?”兰晋旗夸张地问。 “不是几个学校合并在一起了吗?所以大家就在一起了,而且你也知道,我 们的那个专业现在也已经不存在了。”冯荣昌说。 “瞎搞。”兰晋旗的声音大了起来,“胡万林现在就全错了?当初给系里拿 钱回来的时候,那些人怎么不说他错了?现在哑巴了?人家出事了,好,全推到 人家身上,连以前的那个专业也取消了,我看以后谁去创新中药。瞎搞。” 一路上就听见兰晋旗响亮的声音,从大家的交谈中,华佗知道兰晋旗的腿就 是吃胡万林的偏方吃成瘫痪的。被人治成了瘫痪,还这么帮人说话,也算少见, 华佗想。 苗寨竹筒鸡餐厅离学校不远,不一会就到了,门口有不少别着徽章的人在问 还有没有地方。由于事先订好了房间,有人先到一步,虽然比订餐的时间完了一 些,一群人还是顺利地来到了二楼上最大的一个包间,里面摆着三张桌子。 “幸好我们事先订了房间,否则要在外面等着了。” “人少了,还不让预先定呢。”张美希说。 “看来,大家弄成一个班来吃饭,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大家挤一下,本来这里只放两张桌子,让他们加了一张,将就点儿吧。” 冯荣昌招呼着大家。 华佗把旅行包放到了包间最里面的角落,在新加的那张桌子边上坐了下来。 新加的桌子要小一些,人也比其它的两个桌子少了一些。以冯荣昌为首一些比较 活跃的人坐了一起,互相称兄道弟,递着香烟,包间里立即乌烟瘴气起来,女人 们叫来服务小姐把空调开大一些。 冯荣昌他们点完菜以后,兰晋旗认为大家还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于是从冯 荣昌开始每个人都站起来简单说了几句。冯荣昌比华佗低三届,但华佗对他没有 印象。最让华佗感到奇怪的是,那个下午被冯荣昌称为“老先生”的崔永,比他 们的年级的确高得多,是七九年进的大学。他唠唠叨叨地说着,脸似乎又开始泛 红。没人听明白他的解释,也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中医学校是什么样的状况。欧琳 坐在华佗身边,也站起来说了几句,大桌子上几个高年级的男人叫她过去,她拒 绝了,说,这里挺好。她是医专的,比华佗低好几届。华佗的介绍没有引起任何 人的反应,连问他的人都没有,就像从来没他这个人一样。 菜上齐,服务小姐把每个人的酒杯掺满,冯荣昌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我先 说几句。今天是同学聚会,有老同学,也有新朋友,很特别。因为以前的专业人 本来就少,这次回来的人也不多,几个人在一起,也不喜庆,所以还要特别感谢 其他两个学校的校友。” “什么两个学校的校友?现在都是一个学校了。说错了,罚三杯。”有人在 下面起哄,大家附合着。 看着无法推掉,冯荣昌只好说,“好。三杯就三杯,我先干为敬。” 接下来,其他两个学校推选出来的代表也说了一下,大致是说从今天起大家 就是一个班了,大家以后多联系。 “为不存在的四零一班,干杯!” “为新的四零一班,干杯。” 桌子上乱哄哄的,却因此少了些隔阂,少了些拘束,相互敬着酒,递着名片。 大家的专业差不多,出来的工作经历也大同小异,互相之间很容易沟通。 有人开始讲到一些没有回来参加校庆的人的情况,话题自然落到了胡万林身 上。兰晋旗一直不声不响地吃着菜,听到说到胡万林,一下子来了情绪。 “他跟我同一个专业的,只不过比我们高两届。”兰晋旗说。 “不是说他的学历是假的么?”冯荣昌问。 “什么假的?人倒霉了就说什么都是假的了,明明是在我们学校上的学嘛。” 兰晋旗愤愤不平,“不能因为人家是工农兵大学生就说人家学历是假的嘛。”兰 晋旗喝了点酒,脸变得通红,浮肿的地方发出光泽。 “兰老师,你要不能喝的话,就别喝了。”冯荣昌提醒他。 “没事,一杯啤酒还是没事的。”兰晋旗说。 “对了,这里有医专的同学,正好问一件事。”那个叫许强的男人问。 “什么事儿?”有人问答。 “有一个叫陆成龙的,是你们学校的,知道吗?” “知道,好像比我们高几届吧,以前还挺有名的,据说在上大学就在全国医 学杂志发表论文了。你跟他很熟吗?”那个人回答。 “是这样的。这个家伙制造什么春葆丸,用人的胎盘、婴儿做原材料。和一 些医院的医生勾在一起,专门盗取人体胎盘,引产的婴儿等。最后胆大到伙同医 生篡改疹断结果,让一些正常的怀孕妇女引产,用那些婴儿来做他的药丸。”许 强说。 “现在怎么样了?”那人问。 “还能怎么样?进去了,弄不好还死刑呢。”许强说。 “这个不会是死刑吧?”有人表示疑问。 “红火的时候,他在我们那边可是十大优秀科技人才,十大优秀青年创业者, 十大杰出青年,都十大完了。”许强说。 “十大优秀科技人才?”一直没说话的崔永老先生哼了一下鼻子说,“这说 起来,还真不是他的首创。历史上有这事儿,所谓的偏方。” 看着大家望着他,他接着说:“明代有个名叫王冠的富家弟子,热衷于房中 术。他有婢妾几十人,专门给他生娃娃。但在婢妾怀孕快要分娩时,他就让她们 服药打胎。等胎儿产出,他就把胎儿放在石臼中捣成肉酱,配制成药丸。” “不准说这些,大家还吃饭呢。”女人们大声抗议起来。喝了点酒,女人的 胆子也太多了。张美希端起酒杯,来到崔永的面前,说,“崔博导,看你老实巴 交的,还尽说这些吓人。来,干一杯。” “这个,不行不行了,”崔永双手摆动,“肝有毛病。” “肝有毛病,没事,我给你介绍一个偏方,吃了肯定就好了。”张美希说。 “什么偏方?” 张美希回头问刚才跟她坐在起的男人,“哎,小巴掌,你刚才说的什么?” “龙肝凤胆。”男人说。 “对,吃龙肝凤胆就行了。” “什么龙肝凤胆?” “所谓龙肝,就是未经人事之青壮少年的肝;所谓风胆,就是未及笄少女之 胆。”张美希说。 “美希,你不让别人说,你还说?”一个女人叫了起来。 “罚酒,罚酒。”有人把酒瓶子提了过来。崔永和张美希被一帮人逼着喝完 杯子里的酒,然后再把杯子装满。 “不过,大家都是学中医的,我也想知道一下,大家觉得这些东西真有药效 吗?” 人们继续讨论着中药里这些奇怪的药物,都是中医药系毕业,自然比一般人 多知道一些。华佗对这些东西也非常熟悉,比如,未满一岁小儿之肉,在中药里 叫做麒麟肉,尤其是黄疸未退小儿的肉,更被叫做金麒麟肉;少年男女,去脏风 干,做成肉干,在中医里叫做地鸡、地鸭。古代的太监,相信把童男童女脑髓和 药一起服用,可以使阴茎重新长出来。还有个自称是刘海蟾转世的方士,传了一 个治疗半身不遂的验方,据说有神效,就是把小儿的头骨敲开,生吸脑汁。这还 被记载进了李时珍的《本草》。还有一些奇怪的中药,马粪叫白马通,蝙蝠粪叫 夜明砂,鼯鼠屎叫五灵脂,兔粪叫望月砂,人屎叫黄龙汤、人中黄,人尿称轮回 酒、还元汤,主治大热狂走、骨蒸劳复,或止劳渴、润心肺,治癥积满腹、去咳 嗽肺痿和难产胎衣不下。人屎还有专门的炮制方法,冬月将盛甘草末的竹筒浸粪 坑中四十九天,漂洗四十九天,日晒夜露四十九天,再从竹筒中取出日晒夜露七 天成药。 华佗知道桌子上吃饭的这些人不过把这些当作谈资,刺激刺激气氛,未必有 勇于一试。华佗想到了老灶串串香火锅店门口碰到的那个中年人,他写给华佗的 那个治疗癫痫的偏方,有一味药没有写出来,让华佗自己去猜。华佗知道,不是 他不写出来,而是不敢写出来。那味药,华约早就猜了出来,那就是小孩的脑汁。 6 吃饭到最后演变成了斗酒,在酒精的作用下,男男女女都变得有些兴奋。不 停地端着酒杯你敬过来,我敬过去。华佗没有端着酒杯四处走,别人过来敬,他 就站起来喝一杯。几乎是来者不拒,只要有人来碰杯,不管对方的酒有多少,是 不是真的酒,总是一干而尽。几个带着几分姿色的女人坐到了华佗身边,央求着 他代酒,他也一概承担。欧琳坐在他的身边,也有了几分醉意,脸上一片酡红, 好心地劝他少喝点。到最后,只剩下冯荣昌和几个人还在战斗,继续喝着,其它 的人在一边歇着,抽着烟,让小姐泡了几壶茶。冯荣昌他们发现华佗不言不语, 却一点没少喝,于是把矛头对准了他。华佗还是不急不慢,来一个喝一个,偶尔 上一次厕所,慢慢地,冯荣昌他们对这个貌不出众的人现出了佩服之意。 “兄弟酒量不错啊,”冯荣昌拍着华佗的肩膀,说话不太利索,“哪个学校 的?我指以前的学校,当然,现在咱们是一个学校的,一个班的,四零一班的。” “是的,咱们是同学。”华佗说。 “别套近乎,”几个女人把摇摇晃晃的冯荣昌推开,“喝不过,就来套近乎。 有本事,继续跟华佗喝。”几个女人被冯荣昌灌了几杯,也有些醉意。 其他的人在包间里,对着一个小小的电视屏幕,唱起卡拉OK. 尽管效果不好, 但都唱得十分投入。对那些上学时的老歌,常常是十几个在齐声高唱。服务小姐 全站在门口看着。 “要不,吃完饭去唱卡拉OK好了。”看着一个话筒被抢来抢去,一首歌十几 个人唱,有人提议。 “算了,唱什么卡拉OK. 哪儿不能唱,跑这里来唱,又没小姐。”许强说。 “许强,没想到你变这么坏了,”女人揶揄许强,“以前你可是看着女孩子 就脸红啊。” “是吗?还不是女人把我教坏的。”许强傻呼呼笑着。 “你找死啊。”女人们朝着许强扑过去,作势要打。 “这样吧,咱们出去,顺着五一大道走走,看看夜景,好久没这么疯过了。 大家说好不好?”冯荣昌偏偏倒倒,意识还很清楚。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意。结完帐,起身,一群人向外面走去。 华佗仿佛回到了从前。很多年以前,他喜欢一个人走在五一大道上。尤其是 下过雨,或者天气寒冷的晚上,路上很少有人走过,只有一些车辆疾驶而过。街 道显得很宽,在他的面前铺开,延伸,他有时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 很远的地方。在走过那些街边的大树时,他有时会拍拍大树的树干,苍老的树皮 硌痛他的手掌,树叶落在地上,他望着茂密的树枝,有时会想,这些树也许会这 样永远生长下去。很多时候,当他走累了,他会躲到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躲 在黑暗里,静静观察街上走过的人群。不止一次,从他身边走过的人,被黑暗中 的他吓一大跳。他也因此看见过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看见过几个小混混对 一个少女的轮奸,看见过酒醉的人不小心撞在停在路边的三轮车上。还看见过两 个小混混用刀对砍,其中一个就倒在离他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他还看见过一辆飞 速驶过的汽车把一对骑自行车的男女撞得像一个肉饼贴在了路边的扶栏上。他甚 至还看见过,半夜里一个疯子穿着一身警服,站在警岗台上,认真地指挥着没有 任何车辆通过的路口。这些景象深深地刻在了华佗的脑海里,成了他生命的一个 部分。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生命的精髓已经早被那些黑暗的夜晚榨得一干而净, 剩下的只是一树的枯枝败叶,在等待着四散飘零的一天。每次在黑夜里,看见那 些景象过后,他会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莫名其妙哭得很伤心,当时,他不知道是什 么原因,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 欧琳一直走在华佗的身旁,不胜酒力的她,不得不扶着华佗的手臂。 “有点难受?是吗?”华佗抱着她的肩膀关心地问。 “是的,有点头晕。”欧琳说。 “没事,一会儿就会好的。”华佗说。 “谢谢,其实我今天很高兴。”欧琳说。 “这样就好。”华佗说。 “你为什么老背着这个包?”欧琳问。 “我坐早晨的火车走,等会儿我就直接去火车站了。”华佗说。 “你就要回家了?”欧琳问“是的。”华佗说。 “你老婆漂亮吗?”欧琳问。 “不。”华佗说。 “你女儿呢?”欧琳又问。 “你怎么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华佗问。 “一看就知道你有一个女儿,而且你很喜欢你的女儿。”欧琳说。 “是的,我的女儿很乖,我很爱她。”华佗说华佗和欧琳走在了人群的后面。 一群人走得歪歪倒倒,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地变得疯狂起来。他们拉着手不停 的唱着歌,时不时围着树跳着舞,有几个男人已经把女人抱了起来,放在肩膀上 扛着,累了又递给另一个男人。后来,人群停在一个街心花园里,几个男人毫无 顾忌的掏出阴茎在大街上撒起尿来。女人们叫着,要死啊,躲到了一边。 欧琳挽着华佗的手,轻轻地说,“我也想方便一下。” “我看看附近哪有厕所。”华佗四下看着,却一下子找不到。 “我知道,你陪我去吧。”欧琳拉着华佗的手。 “他们会找不到我们的。”华佗说。 “不管他们,”欧琳带着华佗走进了一个小巷。 欧琳挽着他的手,身体紧紧贴着她。华佗再次感到冲动起来,像一股电流穿 过他的身体,他颤抖了一下。 “你冷吗?”欧琳关切地问。 “不。”华佗自己也觉得奇怪,尽管欧琳长得不错,身材也好,但如果在平 时,如果不是洗了又洗,看见她干干净净的身体,华佗不会有任何的冲动。 “你跟别人不太一样。”欧琳用手抱住了华佗的腰,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是的。”华佗说。 欧琳从华佗的肩上抬起头,望着华佗,“你自己也这样认为?” “是的。”华佗说。 “看来我的眼力不错。”欧琳说。 “你是个可爱而又利害的女人。”华佗说。 “你这样认为?”欧琳问。 “是的。”华说回答。 “哎。”欧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华佗听到水流的声音,在灰暗的灯光下,看见一个向下的台阶。欧琳扶着他, 抓得很紧,往台阶下走去。台阶有点陡,欧琳穿着高跟鞋微侧着身子,一步一步 在黑暗中走在窄窄的台阶上。华佗感到她的腰在微微闪动,努力保持着平衡。 “千万别松手啊,我可不会游泳。”欧琳的声音有点颤动。 走下十多级台阶,眼前是一条十来米宽的小河,两边用石块水泥砌得很整齐, 岸边长着一些小树,还有些水泥桌子凳子一样的东西,黑暗中看不真切。在远处, 两岸有成串的灯光,对面是一个宏围的宫殿般的建筑,反而没有灯光,黑乎乎一 片,只能看见一些轮廓。 “这里居然还有条河?”华佗说。 “你不知道吧?这是江安河,对面那应该就是火宫殿了。”欧琳说着,从坤 包里拿出一小包纸巾,然后把包递给华佗,“等我一会儿。” 欧琳向树荫走去,在石凳的那边蹲了下来。华佗看不到她的身体,却听到激 烈的水流冲出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之后是翻开胶纸袋抽取纸巾的细碎声音。华佗 感到自己已经急不可耐。 欧琳从石凳旁边站起来,整理着裙子,绕过一棵树,走了过来。华佗看着她 走了过来,把她的坤包背到身上。欧琳不解但又像是有所期待地看着他,他一把 拉过她,把她推到台阶边的石墙上,手直接从裙子边伸了进去。她的毛发浓密, 抚摸之下,很快湿润起来。华佗把她的内裤拉到脚腂,欧琳抬起一条腿,内裤挂 在另一脚的脚面上。华佗抬起这条腿,同时一只手拉开拉链,把阴茎掏了出来, 对着她的大腿中间插了进去。 “喔。”欧琳双手抓紧华佗的双肩,向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华佗再次 挺动,这次顺利插了进去。欧琳一下子把华佗抱得很紧,两个人开始接吻,欧琳 的嘴里依然有一股淡淡的啤酒味。华佗的屁股用力的挺动着,随着挺动,自己破 旧的旅行包和欧琳漂亮的小坤包一左一右有规律地撞击着他的屁股,发出“呯呯” 的撞击声。每当在插入到尽头的时候,华佗感觉到屁股上似乎有人还在用力地往 里推动。华佗想起了旅行包中塑料袋包着的须弥兰的那条小腿。 往回走的时候,欧琳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亲密地挽着华佗的手,脸上带着在 教室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陌生表情。华佗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很快又回到五一大 道上的那个街心花园里。 一帮人还坐在那里胡闹,看见他们回来,都盯着他们,脸上的表情相当暧昧。 “看,又回来一对狗男女。”有人叫到。 “哈哈哈。”一群人放肆地笑出声来。欧琳的脸上有点变色,“胡说什么啊。” 一群人又开始戏谑调笑起来。 “哎,还等不等那几个狗男女啊?”一个女人叫了起来,“口渴了。” “不等了,走。” 一群人又开始往前走,华佗发现欧琳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而是躲到了人群 中间。一个醉熏熏的小矮个叼着烟走过来,拍在华佗的肩上,“哥儿们,认识刚 才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吗?” “不认识。”华佗说。 “她可是我们以前的系花,很多人都曾经想上她。”矮个子说。 “想象得出来。”华佗说。 “她以前老实得很,这几年做生意,听人说有点变坏了。”矮个子说“现在 也挺老实的。”华佗说。 “喔。你敢说你们什么也没干?”矮个子脸上露着奇怪的笑容,“妈的,俺 也得找机会上她一次。” “应该。”华佗说。 “应该什么?”矮个子问。 “应该上她。”华佗说。 “哈哈,你哥子挺有意思的。对了,老哥,你是哪个班的?”矮个子又问。 “哪个班?四零一班的。”华佗回答。 “你还来这套?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你到底哪个学校的?”矮个子像要打 破沙锅问到底。 华佗正要回答,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传了来,像在宣布一个重大消息,“又有 两对狗男女不在了!” “哈哈哈。” “看来,以前没有机会说出来的爱情,今天晚上要说个够了。” 这群人就这么闲聊着,扯蛋着,在心里意淫着,朝着仿佛向着天上延伸的湘 江大桥走去。等走到湘江大桥的桥面,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望着黑夜中朦胧可 见的橘子州,突然齐声朗诵起来:“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 遍,层林尽染;……” 华佗向前走去,身后的这些人连同他们的朗诵声,慢慢消失在湘江上带着浓 重腥味的微风之中,只留下他一个人,行走在光亮如白昼的霓虹灯下。 2003年5-10月初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