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是过客 作者:木梓 素心有一张平淡的脸。小姑说,这样最好,这样的长相,会有平安喜乐相伴一 生。 小姑年轻时是大美女,不知为了什么,没有工作,很早就依兄嫂而居。素心打 记事起就跟着小姑,梳着小抓鬏,鞍前马后。小姑知道素心所有的心思。 所以素心最近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很怕和杰森的事逃不过小姑的火眼金睛。 素心怕小姑,比怕丁以升还怕。以升只是让她苦恼。 长到28岁,素心一直是规规矩矩,温暖而恬淡地活着,偶尔在读那些荡气回肠 的爱情时悄悄抹一把泪。素心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这类偷情故事中的女主角。 一切的发生如迅雷滚过,素心被击昏了,甚至没想起要逃。 杰森是销售部的新同事。 第一天走进办公室,陈总介绍他,整个销售部的女孩子们哇声一片。在这种阴 盛阳衰的地方,高大明朗的杰森是有道理引起注目的。 素心远远地微笑致意,然后埋头做自己的事。 素心知道,以自己的资质,可以做到销售部副经理,是凭多一分努力的。素心 从小都不是一个被认为聪明的孩子,她只是认真而用功。做销售,看别的女孩子伶 牙俐齿,或是偶然发个嗲,素心也觉得很好,但她学不来而已。素心的客户关系多, 是因为她的耐心、周到和诚恳。 也许还应该加上她是公司元老,销售部已经换了几轮新面孔,只有素心不跳槽, 她恋旧。 前任经理辞行,告别酒会上,美蕙悄悄跟素心碰杯,说,这一次,怎么也轮到 你扶正了吧。 素心笑笑。 后来一直没消息,销售部的经理位置就空着。好在大家分工明细,素心以副职 代管,所做的也无非是代签大家的报销票据,心思还是在自己分管的华南区上。美 蕙抱不平,撺掇她找陈总:凭什么还不升你? 素心回答说,这样也很好啊。气得美蕙发呆。 素心自然也不是不喜欢升职,只是不想压力太大,她宁愿做好自己的事。且, 素心信小姑的话,万事要来自己会来,赶不走,亦求不到。该来的事真的来了。 素心觉得一片阴影遮在办公桌前,抬头,是杰森明朗的笑容:打不打扰你?素 心微笑摇头,脸上是友善询问的神色。 杰森受了鼓励:陈总告诉我,我应该多跟你学习。你会带我熟悉业务,是吗? 素心点头说,当然。心里想,他的声音很好听啊,恳切沉稳。 那么,我下午可以跟着你去见FAC 的代表了?杰森语带兴奋。 素心有些诧异地看他。 杰森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刚刚听美蕙她们说,你正在做这 个CASE. 然后神色一整,说,谢谢你,素心。 这是杰森第一次叫素心的名字。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两个字曾经叫得那么缠绵 婉转,魂消魄荡。 有两周的功夫,杰森就坐在办公室,读遍素心7 年的工作记录。有不清晰,就 觑准了素心手里闲下来的时分,起身过来问。 历年心血,有人肯这么精心地捧读,怎么会不欣慰。虚荣心都膨胀三分。 素心很久没见过像杰森这么好学的男人。看到他专注地埋头卷宗,素心有时候 会想起以升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样子。 以升在一家国字号的研究所工作。当年有朋友介绍他们相识,就说以升是研究 生毕业,好学历,好单位,且是好人。 确是不错的。成婚3 年,以升始终是不坏的丈夫,会帮素心洗碗。素心赶工, 下班晚了,以升就在电话里约好了时间,放弃看正上瘾的电视连续剧,站在那条阴 冷漫长的小街口等她。有时候夫妻俩闲谈,素心也问,在做什么研究呢?以升就抱 怨起所里的人事和那些为项目经费的争斗。久了,素心也不再问。 以升宣布过打算考博士,让素心很是欣喜了一阵子。后来也不了了之,晚饭后 接着看绵绵无尽的电视剧集。 素心一直管着家里的账,小心翼翼地不提两个人的收入差距,以升也不问。有 一次,以升说起,至少这一居室的房子是社会主义的好处,素心就知道男人其实还 是有死门的。 部门的女孩子们常常聚在一起,看谁谁又戴的新首饰。自然是心上人的馈赠或 者追求者的孝敬。 素心被叫去,晃一眼,就侧身一旁,看她们啧啧赞叹,听那首饰的女主人似乎 漫不经心地讲首饰背后的浪漫细节。 有年结婚纪念日,以升携了素心的手在商场里闲逛,到珠宝柜台,忽然想起说, 要不给你买这副蓝宝石的耳坠吧?素心很喜欢,看看价钱,又觉得不值。以升有这 个心,素心已经满意。 素心不像现在的女孩现实,喜欢扎在一起说,某某的丈夫开凌志的,某追求者 是年薪10万美金的,素心奇怪她们哪里识得那许多青年才俊,年少多金。 只有一次,女孩子们说素心不加入她们的选婿议会,“那当然了,人家已经嫁 到一个科学家了嘛——”素心在那时,心里一空,说不清什么滋味。 以升最近的理想是要一个孩子。素心也知道自己不小了,但总是不愿意。小姑 看到素心的避孕药片,审她,素心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小姑说,你对婚姻心有不足。素心就说小姑为老不尊,瞎三话四。 每天下午茶时间,素心的桌上会有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加奶。美蕙们嚷着不 干,指责杰森处事不公厚此薄彼。 杰森大方地笑:这是谢师茶。你们哪个有资格饮得心安理得? 素心一直都不晓得杰森怎么会知道她嗜饮红茶。 杰森很快就能和素心讨论业务上的种种细节,条分缕析,如数家珍。在全程跟 过几个小CASE后,素心告诉陈总,杰森完全有能力接过一个大区的销售业务。 素心建议的是华东区。在私底下,素心承认自己是偏心的。华东是业务基础最 好的一个区,全部门都知道是上好的美差。 杰森从陈总的办公室出来,满面喜色地直冲到素心的桌前,嚷:素心素心我爱 你——满屋人都哗地站起来。杰森这时候喊出后半句:——就像老鼠爱大米。素心 的眉头蹙起,又展开,像两弯新月。 素心奉命和杰森一起走华东区,介绍他认识老客户,交接业务。旅途漫长,但 和杰森一起,倒半点都不寂寞。 在飞机上,杰森拉住素心的手,说会看手相。 素心摇着头,由他。 杰森长篇大论,头头是道地说素心一生会碰上3 个最爱她的人。 素心说,对对对,我的父母,还有小姑。 杰森问:怎么不说你先生? 素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强辩说,那是不同的两种爱—— 杰森说:我指的正是后一种啊。 素心打岔问杰森怎么会有这么多花样,杰森答:在大学里练来骗女孩子的。喜 欢上谁,这是最简单最快捷的拉手办法。 素心心里一愕,看杰森轻描淡写的样子,又笑自己多想。那么,你是采花大盗 了?招吧,多少女子死于你手? 杰森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每次死的都是我。一脸夸张的凄凉。 下飞机的时候,素心已经知道杰森的几桩青春往事,年轻、真诚、烂漫、无奈, 事如春梦了无痕。 杰森和上海的一个大客户续了第一单合同,神采飞扬:素心,容我谢你。我知 道这里有个酒吧,叫大上海1937的,非常特色。晚上我请。 素心说,你自己谈的生意,干嘛谢我? 杰森眼里都是诚意:你坐在身旁,我说什么都心中有底。 素心避开他的眼神,心肠一热。 那是一个空间比名气小得多的酒吧。 素心和杰森挤坐在一个小角落里,觉得和这个人离得很近很近。 小桌上放了十几个“科罗娜”空瓶子的时候,杰森突然拉过素心的手。素心以 为又是故技重施,算命。却不料杰森执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触。 素心的心怦怦地大跳起来。 杰森望向素心: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素心心里一松,又仿佛一酸。 除了感激——杰森续道,又忽然甩了甩头,不再言语,咕嘟嘟灌了一瓶“科罗 娜”。 华东公路通达,素心和杰森租了一辆桑塔纳,轮流开。以后的几站,平静而顺 利。杰森疏远小心,素心也拘谨客气。有时,晚上,素心一个人窝在宾馆的床上, 盯着分机电话,和床头柜上摆放着的手机,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害怕它们会响起来。 电话执拗地沉默。 最后一站,从宁波回上海,大雨如注。桑塔纳突然闹起别扭来,磕磕绊绊,终 于彻底罢工时,天已经黑了。杰森冲进雨里,千辛万苦把车弄离公路。回到车中, 全身湿透。 素心手忙脚乱翻了旅行袋里的衣服递给他,又拿了毛巾帮他擦拭。 杰森忽然握住素心拿毛巾的手,猛力一拉。素心心里轰地一声响,发现自己已 经倒入他的怀里。耳边都是杰森低低的呼唤:素心,素心…… 素心神智恢复的时候,雨早就停了。摇下车窗,天上有稀星数点。 不能说素心没有犯罪感。尤其是一进家门,以升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的时候。可 是那是怎样一种新奇的迷醉啊,像此前所有的日子都白活过。 “素心,昨晚在家中想到你说话的神情,那感觉像小时候在海边游泳,有温润 的水从头顶漫过来……” “素心,我现在想你了,就是此刻。可怎么办啊……天上有9 个太阳在烧烤。” “素心,你真是一个奇妙的女子。让我再抱抱你,你感到我的温度了吗?”每 天,在办公室,电脑里的漫画小人瞿瞿- 作响的时候,素心看左右无人,就迫不及 待地打开电子邮件,心里如一连串的灯芯轻爆。 素心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许以升碰她。以升老夫老妻,也不介意,以为素心真是 不舒服,或者累了。素心想离婚,她实在不是一个能两面做人的人。只是不知怎么 和以升开口。 小姑看她不对劲儿,已经问了几次,素心,你没什么吧? 素心欲言又止。 工作中,因为各有分区,杰森和素心不像以前在一起。但一遇难题,杰森还是 会来找素心商量。因为新投入的繁忙,杰森甚至越来越少时间和素心单独见面,包 括那些让素心耳热心跳的信,也慢慢地少了。 但杰森对素心的业务很上心,常常问及进展情况,和她讨论公司最感兴趣的潜 在客户FAC 的条件。FAC 的CASE素心已经投入了一年多的时间,一直盯着苦下心力, 说起来就如说她的孩子。 这让素心觉得温暖甜蜜。 直到这一天,陈总到销售部主持会议,喜气洋洋地宣布,FAC 已经签下来了, 他们上海办事处代表和我们华东区今天上午签了合约。杰森功不可没。看来今年的 业务统计,杰森是注定榜首了,呵呵。 素心有半天不能思想。只听见美蕙在身后轻声嗤道:卑鄙小人。 陈总的声音再次响起:素心把FAC 的相关资料移交给杰森,做个小结吧。素心 在这个CASE上也做过不少努力…… 下班时分,杰森走过来约素心晚餐:素心,FAC 的事,我也没想到能这么顺, 一直没跟你提起…… 素心摇摇头,递过一摞文件夹:这是从开始的所有资料,你都看熟了的。 杰森说:你不会是生我气吧?看看办公室没人,又来拉素心的手。 素心心中一个念头电闪而过,就由他拉着,低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你——你说什么?杰森片刻失色,赶紧道:是我没听清楚。素心,我们好好商 量。 素心轻轻一笑:商量也要等我办妥离婚之后啊。 杰森到底年轻,松一口气的样子,遮掩不住。 下班走在街头,人流如织。街上华灯初上,一片繁盛。 欢娱渐随流水。谁又不是过客呢? 小姑听说素心要离婚的理由,黯然神伤。素心第一次知道,小姑是工作过的, 在银行做信贷,她的职业信誉毁于一场狂热的爱情,几乎入狱。比起来,素心觉得 自己的运气不算坏了。 一个月后,素心办妥了和以升的离婚手续。从离婚登记处出来,以升递给素心 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他们一起看过的蓝宝石耳坠。素心的泪刷地铺开来。这是素心 惟一一次为这件事流泪。 两个月后,杰森就任销售部经理。宣布的第一个决定是,销售部拓展业务,在 广州建立分部,请素心常驻。“素心一直是部门最有经验的骨干,华南区是她的地 盘,她去大家都放心……” 素心静静地看着杰森发言,说到最后,杰森一贯流利的口齿竟打起磕巴来。 素心没有像美蕙以为的那样辞职。在成人世界,有游戏规则。说到底,杰森做 过什么呢?从头至尾,是素心所甘愿。愿赌服输。 何况,一个适合的职业、熟习的工作环境不是随处可遇。素心习惯了脚踏实地, 难道为了一个人、一段荒唐的情绪就放弃? 在广州新租的公寓里,素心靠着沙发,喝自己炮制的热红茶,看小姑心爱的老 电影影碟。电话铃响起,是杰森的声音:素心,我是真的爱过你。对不起,我要做 的事太多,我没有勇气…… 素心轻轻放下电话。 《我不是天使》里,米·怀斯特正在说,“It'snot the men in your life that counts , it 's the life in your men. ” 是,并不是你生命中的男人有价值,而是你和他们在一起的生命。而生命,还 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