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儒生儒盗 黄药师发作不得,只能一时屈就做了铁衣教教主,待日后再想脱身之计。接连 数日,俱被软禁在“君子楼”内,每每想偷偷溜走,都被一个唤做陆阡的少年店伴 拦了回来。那少年看得紧了,言辞又是极为恳切,若是当真冲撞出去,这少年必将 倒了大霉。 第四日上,黄药师一人坐在红木椅上出神,忽听门有响动,一个十七 八岁的少年走了进来。这少年见了黄药师,先是一愣,随后大叫道:“你敢坐教主 的座位!”说着,挥拳就打。 黄药师微感诧异,哪里出来这么粗野个小子,见拳 头打来,只得闪身一避,那少年学过几手功夫,一击不中,拳脚齐施,“咚”地一 声,一拳结结实实打在黄药师胸口。 那少年“妈呀”一声惨叫,身子直直飞出一 丈开外,委顿地上。这时,马钰、孙不二听到声音,慌忙走进,那个干杂役的伙计 陆阡也跟了进来。四公子俱往各处处理教中事务,这几日却不在临安。 那粗莽少 年见来了救兵,叫道:“大哥,这人使阴招伤我!” 马钰忙道:“教主,这是我 叔伯兄弟马昭容,早年入我铁衣教,今日前来看我,不知他如何得罪了教主?”黄 药师转过身去,也不答话。“教主?”少年马昭容一听,心下慌了,“参见教主。 小子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教主恕罪。” 黄药师冷冷道:“先莫管我是不是教主, 你这般不问青红皂白,见人便殴是何道理!”话刚说完,心中隐隐做痛。黄药师对 江南四公子早有所闻,心存敬慕,孤山一战,四人丢尽颜面,后来得知四人志存高 远,有抗金报国之志,不由心生感激。逐渐接触多了,渐渐发觉这四人之高下。四 人外表俱为谦谦君子,实则各有不足。“无双公子”林慕寒尚且还好,心地无私, 可那病公子郭旌阳心胸狭隘,野心很大,大事小节俱不入眼,跟叫化洪七邀战,更 是出尽了丑。另两个学道的萧洞玄、杜梦乾实乃懵懂无知之人,毫无主见,难成大 器。而马钰、孙不二这对夫妻,对教内之事更是很少过问,一心求得清闲。前教主 仙逝以后,几人为立新教主一事大闹一场。争来争去,互相俱是不服,最后只得想 出画鸟的办法,请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主持大局。偏偏黄药师误打误撞做了教主。 如今这几人暗中发展自己势力,偌大个铁衣教一盘散沙,眼看就有四分五裂的危险。 黄药师有时善言规劝,四人表面诺诺,心里哪里肯听?眼见四人不服管束,黄药师 也是心灰意懒,本就无心在这里当什么傀儡教主,只得听之认之了。今日却平地里 冒出这个混帐东西,见人就打,居然也是铁衣教的,使黄药师对这铁衣教彻底失望。 黄药师对着墙上陆文龙的绣像发呆,却是不发一言。 马钰走来赔笑道:“我弟初来乍到,以为生人乱坐这教主之位,一时气恼冲撞 了教主,都是自家兄弟,请教主不要介意。”黄药师见马钰说得真挚,不再动怒, 冷哼一声,背起手来,道:“叫他起来说话。” 那边马昭容“哎呦唉呦”地不住 喊疼,却不起来,这马钰心下慌了,去扶他起来,着手处如一个肉团,双臂早已脱 臼。马钰心下惊骇,这新教主乃一文弱书生,不懂武功,却是如何伤人这般重?也 不敢问,只得饶弯问道:“这混帐东西没有伤着教主吧?” 黄药师回身看那少年马昭容,两臂已如棉花一般,软软地扭向一边,动了恻隐 之心,走上前去,双手一提一搓,如此反复,便为这少年接好了骨头。那少年也不 再喊叫,双臂片刻便活动自如。马钰见了喜出望外,说道:“想不到教主深藏不露, 原来这武功医术俱是一绝!” “呵呵,武功我是半点不会,医术倒是七岁上就跟 家父学得一点皮毛,八岁上遍识百草。家父希望我跟他一样做个医生,那日家父拜 完药师佛,便赐我名为药师。”黄药师缓缓说道。其实黄药师所言一点不虚,他自 幼聪颖,五岁时与群儿出游,诸儿在沙上嬉嬲,独药师择僻处端坐,用手画沙。群 儿来看,见画的是先天八卦图、后天八卦图,大家有笑他的,有敬他的,他毫不动 容。其父知道后,大喜过望,遂整日教子不惰,于医术之道黄药师八九岁便已烂熟, 以后黄药师更是有书必读,十余年来已不下万卷,自是经纶满腹,学识臻妙。对于 武学书籍,也有涉猎,此时内功外功都有小成,唯自己却全然不晓。 马钰心存疑窦,不懂武功,缘何将我兄弟震得双臂脱臼?悄悄将手掌抵住黄药 师后心,慢慢发力。应手处,只觉对方内力绵长,自己的内力直如小溪归海,远不 及黄药师内力纯厚。马钰内力围绕黄药师周身游走,眨眼便循环了一个周天,更为 奇怪的是,这黄教主任、督二脉早已打通,内功修为显然已不下十年。马钰心下惊 骇,忙收了内力,此时已是大汗淋漓。今日若不是教主手下留情,自己弟弟焉有命 在?不知教主为何缄口不提自己内功深湛?莫非他自己当真不知?“敢问教主年少 时都看过什么医书?”马钰旁敲侧击,希望揭开心中疑窦。黄药师一笑:“世间医 书我七八岁时候就已饱揽遍了,不论古今蒙藏。不瞒几位,黄家祖上是朝廷御医, 后来国亡,祖上随同贵族大臣俱被发配到江浙沿海,永居船上,终生不在上岸,当 今的丐户便是由此而来。祖上自此打渔为生,可是这医道却越传越精。世事风云变 幻,朝代更迭,渔丐永不上岸的规矩也就破了。当今铁衣教的主力不就是江浙闽的 渔丐吗?” 马钰又问:“那任、督二脉书上怎么说?” 黄药师又是一笑:“这 任、督二脉最是奇妙,时有时无,有的人身上一生也不会出现,即使出现又有几人 知晓?早在七岁上,家父替我贯通任督二脉,自此我每天自行打坐运气,四肢百骸 无比舒服受用,百病不犯。马左使如有兴趣,黄某不防替你贯通如何?” 马钰听得惊惊骇骇,这练武之人,倘有一天打通这任督二脉,内功必然精进, 眼前这书生内功修为已是当世高手,自己却浑然不觉,而世上又有多少人刻苦修炼, 却是不入门路,终生无成! 黄药师眼见这马钰人品不坏,伸手抵住他后背,一股气息直灌马钰卤门,游走 后脑,下至腰胯,又经肚脐从前游走至颅顶,如此循环数周,马钰只觉头顶热气蒸 笼,浑身气力暴长。黄药师收了手,道:“马左使是个善人,自此以后,勤于练习, 自当百病不侵。”马钰一时不知如何答谢,心中感激不尽,只得暗暗发誓日后定当 厚报。 二十年后,马钰已身为全真教掌教,仍不忘黄药师之恩,传功郭靖,大漠 危岩惊走黄药师弟子梅超风皆是报恩。 黄药师又道:“我想一人出去散散心便回来,马左使不会阻拦吧?”马钰此时 相信黄药师言而有信的君子,道:“教主自请便。”黄药师冷笑一声,道:“顺路 或许觅得那入教之礼。”黄药师招手唤来店伴陆阡做随从,二人一路南下,直奔绍 兴府而来。这临安距会稽本没多远,行了两、三日也就到了,黄药师问陆阡道: “你可知我带你来绍兴做什么?” 陆阡眨眨眼睛,喜道:“喝女酒。” 黄药师 道:“哈哈,女儿红自然要喝,这却不是最重要的,我要拜见一个人,你可知道是 哪个?” 陆阡歪头转了转眼珠道:“拜见晦安居士。”黄药师一愣,居然被这小 子一猜就中,道:“你这小娃子怎么知道?” 陆阡笑嘻嘻地道:“这绍兴现有三 个人物,一是辛弃疾,一是陆放翁,还有一个就是朱元晦喽。能入教主法眼的恐怕 就这三个人了吧。” 黄药师嘿嘿一笑,道:“你这小鬼,果然精灵,想不到竟然 猜中我的心思。”于是对陆阡更加喜欢。 黄药师又道:“那辛稼轩文武全才,早 年参加义军抗金,有勇有谋,堪称人中龙凤,叫人好生敬慕;陆放翁文才也好,早 年随张浚、王炎抗金,如今这二人俱是官场失意,被劾回乡,归隐闲居这山阴故里, 借长短诗句抒发满腔爱国热和心中愤懑罢了,我那朋友戴复古便从师陆游先生。这 二位人物我都已拜过了,而这位朱熹,却只能排在第三位了,我所不喜,所以今日 才去拜见。”二人白天喝了一坛花雕美酒,晚上乘着月色径往朱熹鹅湖乡间别墅而 来。 边走黄药师边道:“小兄弟,呆会要是动起手来,你只管一个人先跑。”陆阡 哈哈一笑,一扶身后那柄短剑道:“你以为这家伙是吃素的啊?四公子曾经指点过 我击剑的要道。呆会打起来我保护你,哎?为什么会打起来?”黄药师却不回答了, 一时气苦,道:“如今我这书生落得个贼头,今天便带你这小贼头会会这位朱大人。” 此时已是三更天,朱熹早已散去听学生徒,酣卧已久,忽听外面敲门大起,急叫随 身的书郎去开门。黄药师一进门便是大喊: “浙东巨盗前来拜谒元晦先生!”声 镇屋瓦。 朱熹已年近七旬,老瘦羸弱,已是暮年,惊呆半晌,匆忙间来不及穿上衣服, 就见一个青衣书生领着个孩子走进来了,心下一呆,嗫嚅道:“浙东大盗?……” 黄药师服侍朱熹穿好衣服,颇为恭谨,继而将朱熹让到外厅上坐,坐在烛光中朗诵 起朱熹的诗文来。朱熹十分纳罕,这大盗到底来做什么呢?抢劫杀人?可眼前这二 人似乎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不是抢劫杀人又如何自称大盗深夜负剑入宅?心中不免 惴惴。耳听来人能诵自己诗文,心下方宽,试问道:“看先生是知书达理之人,读 书定是不少。”话外之意,为何为盗? 黄药师道:“晚辈七岁上饱读医术,曾祖 留下很多星云图书,我也很是爱看,须知这天人本是合一,周易八卦、河洛神书与 曾祖星云图一脉相承,只看一遍,即融会贯通。到十五岁上,便对儒家典籍失去了 兴趣。如今可谓文才算术、医术星相、奇门五行俱臻佳妙。今夤夜造访,实乃仰慕 先生久已,不惜千金至此,一来听先生讲学,二来盼先生出其囊橐,以偿我愿。” 朱熹见这少年好大口气,自然不信,随口从典籍中抽出几句让黄药师解释,黄药 师都能对答如流,直切要旨,精妙处令朱熹不住点头折服,又敬又惧。二人又对释 《论语》中君子喻义,小人喻利一章,黄药师说得更是淋漓透澈,朱熹深感佩服, 叹为名论。 朱熹自己对无极太极的论解,始终龃龉,辩论不置,拿出与黄药师对 论,被黄药师一点拨,方始觉云开日出。二人谈论诗文韬略,一派名士相遇,知音 互赏的气氛。 黄药师又索酒与其对饮,从墙上摘下一管玉箫,竖箫在口,为朱熹 吹奏了一曲《金瓯缺》。命陆阡在一旁舞剑。 夜阑人静,最怕这萧声。笛音激越清响,这箫声却是呜咽悲凉,一曲《金瓯缺 》如泣如述,一旁陆阡果然得过江南四公子传授剑道,一柄宝剑龙飞凤舞,煞是好 看。朱熹无心看剑,听那箫声不禁想起国运身世,感极伤怀,悲从中来,一抹老泪 叹道:“先生可知我缘何一人居住在此?” 黄药师道:“庆元党禁,晚辈有所耳 闻。象先生这样有才学的人,俱进入伪学名单,任官罢黜,未任官的不能录用,上 下共有五十九人。” 朱熹惨然一笑,今日当真遇到知音良朋,道:“当今圣上不 察,那日我借讲经之际,劝圣上不可乱用手诏内批,进退宰相、改任台谏官员的大 事不经三省直接由宫中发出内批,造成专断独行,朝廷内外都以为左右有人窃权, 长此下去,必求治得乱!谁知圣上不以为意,顺手将我的上书交给倚重的大臣韩侂 胄,道我迂阔不能重用,罢了我的侍讲之职。我隐居于此不久,又闻自己上了党禁 名单,咳,老朽病笃,想来报国无门了!”说着竟然抽噎起来。“晦翁先生不能动 人主欢心,安能留侍经筵?哈哈,却是归隐最好,先生大可不必难过。如今这天下 独朱夫子敢与诸生讲学不休,足见先生卓然于世,追求真理。先生在此著书立说, 泽披后人,功不可量。且饮此杯,让晚生一观先生藏书如何?”二人碰了杯酒,上 楼观看藏书。这朱熹学识渊博,对经学、史学、文学、乐律乃至自然科学都有所研 究,家中藏书实是不少。自己著就的便有《周易本义》、《著卦考误》、《太极图 通书》、《西铭解》、《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楚辞集注》等等,无不 原原本本,殚见洽闻。其主张无外是“存天理、灭人欲”,无妄无动。直至其死后 百余年后,他的主张及早些时候程张理学才得以流传开来。黄药师见到有绝佳藏书, 便据为己有,转眼就让陆阡包好两大包书。 朱熹嗫嚅道:“这些书先生都要带走?”黄药师听而不闻。朱熹心一横,也罢, 自己时日着实不多,挨不过一两年,这些书赠于这天才少年也不枉了。想到这里, 帮着挑拣好书,小心打包包好。那黄药师手中始终不将玉箫放下,显是爱不释手, 眼见据为己有的了。 朱熹道:“适才先生请我出其囊橐,我这里只有纹银二十两, 都赠与先生做盘缠吧。”说着捧出一个黄布小包。黄药师答道:“晚辈相信先生。” 接过银子,递与陆阡,不再索要。 外面晨雾弥漫,天色已然放亮。黄药师即起身拱手道别。朱熹道:“先生可否 留下姓名?”黄药师只是不答,和陆阡每人背起一个书包挽手出门。 眼见二人不 告而别,晨雾蔼蔼中老人拄起拐杖送出里许,见“名士盗”背影远去,心中尚有难 解之迷:眼前这人,到底是斩锁砸门、贪得无厌的贼,还是纵酒舞剑、谈诗论画的 儒雅名士?心中滋味百转,不知是苦是乐。次年六月,朱熹老病且笃,尚正座整衣 冠,就寝而逝,年七十一。 黄药师二人返回临安,四公子都已经回来多日了。黄药师将两包书连同二十两 白银往桌上一掷,道:“别人以金银为宝,我以书籍为贵,这是我打家劫舍掠来的 东西,能否做为入教之礼?”四公子转头看陆阡,意在探问是否真是抢夺得来,陆 阡不住点头。四公子赔笑说了几句好话,这投名状就算过了。 接下来的日子,四公子等人密室谈论抗金粮资的事情,苦于缺少金银,难以起 事。黄药师置之不理,躲在屋里每日读书,有时忘了出去吃饭,陆阡每次都及时把 饭送来,服侍妥贴。 黄药师本打算安稳住上一个月,把书看完了再找个机会逃出 铁衣教,谁想好书特多,每读到兴味处,便叫来陆阡讲给他听,十分投恰。就这样 不知不觉间,忽忽过了快三个月,中秋佳节转眼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