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西毒欧阳 宁宗皇帝果然被先祖遗恨所感,回到皇宫便委派宠臣韩侂胄着手休整队伍,操 练兵马,等待时机成熟即起兵北伐,建立自己万世功业。 黄药师在外游历多日, 旋即回家探视父母,在家过了四个多月,街巷多传闻北伐大军已经整装待发。数月 来,黄药师潜心参悟武学,对于《弹指神通》和《武穆遗书》早已参透,或指或爪, 其劲力俱是大到了劲处。父母曾劝他前往普陀山拜师学义,黄药师却是不以为然, 笑笑道:“武功都是人创的,凭我黄药师的聪明才智难道创造不出几路拳脚?”几 日之内,便创出一路“疾风扫叶腿”和“兰花拂穴手”来,虽是参详所学所见得来, 看来尚幼稚浅显,实际后招无穷,而且黄药师精通经脉穴道,每招都是直击敌人之 要害,威力实是极大。 这四个多月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遍了江湖,那就是 二月初二日,临安城举行英雄大会,各路豪杰以武会友,推选出一位武林盟主,率 领抗金义士策应大军北伐。 眼看这英雄大会日子近了,黄药师左右无事,辞了父母,径奔临安而去。到了 临安在马钰店中住下,只等二月初二日。几日间,王重阳、周伯通、洪七、林慕寒、 铁掌帮主等自己旧时相识都到了临安。其时“无双公子”林慕寒伤势已好,投了洪 七做了丐帮清衣派弟子,王重阳也在终南山创建了全真教,收徒几千人,遍布山东、 山西、河北。众人意气相投,经常欢饮达旦。 这日已是二月初一,众人又在饮酒论剑,门外走来一男一女二人,前来住店。 这二人样子十分亲密,刚走进门口,引来屋里的人一阵哄笑。黄药师等人转头看去, 原来那青年男子汉人装束,相貌虽不英俊,并无可笑之处,笑的却他身边那女人。 那女人也是二十多岁,金发碧眼,高鼻鹰目,众人觉得少见,顾而发笑。那对男女 显是被人讥得多了,也不着恼,直朝楼上客房走去。 王重阳低声道:“此女乃西 域维族,中原少见,那男人不知为何与她厮混一起?”黄药师道:“英雄大会即日 举行,江湖遍撒英雄帖,临安城群雄荜至,黄某料想这二人定是西域高手。”一句 话提醒了王重阳,王重阳“呀”了一声,道:“莫非是欧阳世家?” 黄药师此时对于这江湖掌故远不如王重阳等人了然,探问道:“这欧阳世家, 很厉害么?” 铁掌帮主哈哈大笑道:“欧阳世家你都不晓得?唐朝时候有个欧阳 玄疾,是当时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后来,他随大军攻打回鹘,被异族生擒活捉。 此人性情孤傲,后来虽得逃脱,却觉有失颜面,难见故人,便在西域娶妻生子,终 生不踏大唐国土半步,算来也有一百多年的事了。这欧阳世家世居白驼山,融西域 与大唐武学,所创功夫怪诞诡异、自成一派,中原人物都是虽然闻多见少,却无不 景仰之极。” 黄药师听了,暗暗点头,道:“既如此,何不结交这个朋友,说不 准堪为我所用。”王重阳、洪七等人点头称是。 周伯通“腾”地站了起来,道: “我去请他过来吃酒!” 王重阳用手腕将他一挡,道:“此事惟独你去不得。” 黄药师、洪七上了三楼,轻拍房门道:“屋内可是欧阳先生?” “谁!”里面那 男人一声惊呼。房门缓缓拉开,开门的却是那年轻女子,那汉子在里面横着一条蛇 杖,朝外怒目而视,一脸阴鹜。黄药师见这人如此警觉,顿觉心有异样,又不好开 口,抱腕道:“先生可是西域欧阳世家?有几位朋友请先生到外面吃酒。”“兀那 鸟人,你怎便知我姓欧阳?”那汉子叫道,似要冲出来打。那女子却显然比他沉静 得多,道:“二位不妨屋里说话。”原来这女子虽非汉人,却通汉语。洪七却有些 不耐烦了,道:“既是欧阳先生,请到楼下喝酒去!”那欧阳先生大怒,叫道: “喝酒?说得好听!要取我性命的不妨统统出来,如若不然,我活得一天便要和那 尔依丝在一起一天!” 黄药师不由“嗤”了一声,面前这人精神似高度紧张,神 志也不清明,说起话来颠三倒四。那洪七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那尔依 丝连忙道:“拙夫欧阳隐,近日赶路赶得急了,身体不适,多谢各位英雄美意,改 日再当拜会。” 黄药师一听这女人已经送客,只得道声“叨扰”,与洪七转身下 楼。刚走出几步,黄药师悄悄转回,在门外偷听里面说话,只听那女人道:“你这 蠢人怎么疑神疑鬼,他们怎么会你那短命的哥哥派来?”那欧阳喃喃道:“哥哥? 哥哥……哥哥没死,我昨天见到他了……”黄药师不便再听,紧追两步,跟了洪七 下楼喝酒。洪七对众人道:“那人是西域欧阳隐,身体不爽利,改日在来陪酒。” 黄药师也不说话,还在想欧阳夫妇刚才说的话。 转眼天色向晚,八人正自劝酒,突然门外走来一个汉子,叫道:“店家,过来 说话!”,马钰熏熏然站起,道:“客官吃饭还是住店?哎呀,是欧阳先生啊。” 那人狠狠抓住马钰手腕,叫道:“你怎知我叫姓欧阳?” 马钰一愣,纳罕道: “刚才那高鼻女子不是说你叫欧阳隐么?” 黄药师打量来人,与楼上那欧阳隐一般面目,形容体貌实无二致,只是这身衣 服却是大不相同,楼上的衣衫光鲜,此人却衣衫褴褛。难不成是一双孪生兄弟?那 为何都叫做欧阳隐?联想到那维族女子适才所说“他们怎么会是你那短命的哥哥派 来”,心中隐隐理出了头绪。 那欧阳隐哈哈大笑道:“欧阳锋!欧阳锋!你给我出来!欧阳锋!你在哪里?” 势如疯虎,直欲与人拼命一般。 黄药师立刻心如明镜,适才那人叫欧阳锋,是这 人的孪生弟弟,那女人为何撒谎,这“短命的哥哥”怎又活转过来?却是一时猜想 不出。那欧阳隐在楼下转了一圈,叫骂着上了楼。 黄药师冲着周伯通一努嘴,周 伯通指指自己鼻子似在征询,黄药师微微点头,周伯通一龇牙,身子一蹲,悄然跟 着欧阳隐上楼。 众人知道今日之事已然不妙,一想这是欧阳家事,实不便插手,楼上欧阳锋又 非易与之辈,不比常人,只得隐忍不发,明知即将有一场好戏,实难继续静心喝酒。 隐隐约约听到楼上有叫骂声、吵闹声、打斗声时起时住,乱成一片。 王重阳忽然 叫道:“哎呀,我师弟呢?” 黄药师微笑道:“道兄少安毋躁,我等不便过问别 人家事,你那师弟天真烂漫,童心未悯,看看却是无妨。”林慕寒、孙不二两个人 心细,见黄药师曾使眼色让周伯通跟梢,此时窃笑不已。那周伯通最是顽皮,哪里 象这几人这般沉得住气?一直偷偷跟在欧阳隐身后,生怕热闹不大。 转眼又下了三坛酒,楼上不再吵闹,转眼之间周伯通回转了来。洪七已是奈不 住,第一个问道:“那欧阳兄弟出了什么事了?” 周伯通坐回原座,嘻嘻一笑道 :“叫花子,你教我一手功夫,我再跟你说。” 洪七知道周伯通爱武成痴,却没 想到这关键时刻,还要先教习哪门子武艺,又气又急,道:“你说完便传你几手逍 遥空灵的掌法便是,最适合道兄练习。” 那周伯通吃吃一笑,得意地道:“那疯 汉刚骂到三楼,一扇房门就开了,开门的是刚才那个怪模怪样的姑娘。”几人知其 所指就是那尔依兰了,凑上前去,听他继续讲。 周伯通继续讲道:“屋里那汉子见了那疯汉,起先也不说话,一动不动,过了 半天才管那疯汉叫哥哥。我看他们两个长得一样,你说他们是不是兄弟?”黄药师 有些不耐烦,道:“那疯汉是哥哥,叫欧阳隐,屋里的是弟弟,叫欧阳锋。” 周 伯通“哦”了一声,道:“我猜么,果然是兄弟,厉害吧!” 洪七叫道:“厉害 厉害,你快往下说。”其实谁都知道那二人是亲兄弟,只有眼前这浑人不知,却又 发作不得。 周伯通道:“那弟弟上前抱住哥哥的大腿,叫道,哥哥,你没死,我知道你还 活着,一边说一边哭。那哥哥哈哈大笑了一回,说,你盼我早死吧!你说,那天的 毒药是谁下的? ”那哥哥一边问,一边用手来回指那妇人和他弟弟,见他们不回 答,那哥哥又是狂笑一回,叫道,欧阳锋啊欧阳锋,可惜你的药量放得小了,药我 不死。 “哥哥又说,你们以为我死了,将我掩埋了,没想到我又出来找你们报仇 吧?跪在地上的欧阳锋不住叫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下毒害哥哥…… ”那汉子 当真疯了,指着那高鼻女人大声吼道,难道毒是你下的?是你将我是尸首掩埋的? 那女人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面无表情。 “那哥哥又说,你们可知道我欧阳隐是怎 么活转过来的吗?哈哈,真是苍天怜鉴,埋我的人前脚刚走,就有个盗墓的小厮后 脚把我挖了出来,哈哈,那人虽然救我一命,却反而被我吓死了!哈哈哈哈……” 周伯通学着那疯汉怪笑,学得不伦不类,有点滑稽。“那疯汉又说,我回到白驼山 找你们算帐,你们却不知去向了,我想,江南是个花花世界,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说 不定到那里去风流快活了,就一路打听寻到江南来。王师哥,你说什么叫奸夫淫妇?” 王重阳不知如何解释,结巴道:“就是,男女相好……” 周伯通听了看看马钰, 又看看孙不二,幸亏他没多说话,尽管这样,马钰、孙不二都羞得埋下了头,本来 想分辨说“我们不是”,转念一想倒不如不开口。 周伯通接着说道:“疯汉说自 己一路追赶,终于找到了什么狗,什么男女?”众人知道那欧阳隐说的是什么,也 不接茬。“后来那女的说话了,说你们兄弟二人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就因为你是 大哥,就把家族的荣耀全占了,你的弟弟只是你白驼山山主的影子而已,其实你哪 一点及你的弟弟?那疯汉被问得一时不再说话。那女子又说,你凭借着自己的身份 地位占有了我,可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感受?我就喜欢你的弟弟,你待怎样? ”那 疯汉被激怒了,抬起手来就要打她,跪在地上的欧阳锋死死拉住哥哥的手,要替那 女人挨打。疯汉气得暴跳,“哇”地一声,竟吐了一滩鲜血。 “那欧阳锋对那女 人叫道,你跟大哥说,你没往酒菜里下毒,你快说!那女人冷冷说道,欧阳隐,是 我,是我想让你死…… “欧阳锋听到这里,瘫在地上,嘴里咕噜着,怎么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那哥哥大叫一声,挥拳向那妇人打下,那妇人吃痛,大叫道,欧阳锋,你这懦夫, 就见自己的女人这样被人欺负?!师兄,你说这个女人到底是他们兄弟谁的?” 黄药师等人早就听得明白,这周伯通虽把事情过程看在眼里,心中却懵然未懂。周 伯通见他们不回答,却也不问,道:“真正热闹的却是这后面!”众人经他这一撩 拨,兴致又上了来。 周伯通道:“那弟弟匍匐在地上,喉咙中呵呵有声,呼地一 纵,向他哥哥扑去,那兄弟二人便在屋中打斗了起来。那哥哥这样使了一拳,弟弟 还了一拳,哥哥这样去踢弟弟,弟弟这样躲开,啊,不对不对,在这样才躲开的… …”他一边说,一边指手划脚,东蹿西蹦起来,样子却是十分怪异。黄药师等人这 才明白,他适才所说的热闹,实就指打斗而言。洪七听得着急,叫道:“快告诉老 叫化,后来怎的?” 那周伯通好象根本没有听见,仍在那里比划,痴痴颠颠,一会皱眉挠头,一会 喜笑颜开。洪七叫道:“周伯通,你先别忙着学那欧阳世家的武功,你且把故事说 完,叫化好教你神功。” 周伯通一听,喜道:“好好,那欧阳锋却只是后退,好 象不是他哥哥的对手,眼看就要死于非命,却见那妇人从包袱里摸出一把一尺多长 的匕首,一下就刺中疯汉的后心。那疯汉太大意了,立时就没了气力,嘴里说道, 你这恶婆娘真是歹毒!身子已经摇摇晃晃。那贼妇人又刺了一刀,只见那疯汉伤口 直往外冒黑血,转眼就死了……”众人听了,心下明白,那匕首一定喂了烈性毒药, 才使那欧阳隐顷刻毙命。 周伯通继续道:“那个弟弟坐在地上也是疯疯傻傻,不 停问那妇人,哥哥是不是他杀的。那妇人冷冷一笑,说,你叫欧阳锋,你是顶天立 地的男子汉,等明天你去夺了那武林盟主,咱们就带着你那短命哥哥的尸骨回家… …” 黄药师一听“短命的哥哥”,心中大动,对那异族女子不禁生起一丝莫名的 恐惧感。 众人听他讲完,俱是一声喟叹,万没料到这欧阳世家为了这蛇蝎女人手 足相残。 眼看天色不早,王重阳道:“各位先去休息,明日还要参加那英雄大会。”众 人尽皆散去,只周伯通拉着洪七到外面学武。 黄药师对明日比武之事尚未拿准主 意,自己这数月来,参悟到“弹指神通”和“岳家拳法”许多臻妙之处,每以内息 相辅,触手实在不同凡响。心下自不平静,便走到外面散心,初一无月,远处一片 漆黑死寂。 玉宇星光灿烂,银河泻影,黄药师望着天空呆呆出神,心想自己实与 王重阳、洪七、铁掌帮主等人不同,武林盟主责任重大,关乎万人之生死,自己虽 有心杀敌,却无论如何不能争这盟主之位。眼见王重阳这些朋友虽然年轻,武功韬 略俱是一流,明日见机行事,只要帮助他们其中一位扫除障碍,也不枉了自己一腔 抱负,不枉了兄弟一场。恰在此时天空一颗流星划过,直入北方玄武,黄药师不禁 “咦”了一声。 “黄兄没睡?”有人听到黄药师出声,开口道。黄药师四周环顾,却见王重阳 跪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之下,心中奇怪,走近道:“道兄,为何这般跪拜不起?” 王重阳呵呵一笑道:“小道如今是全真教掌教,不比从前。多日来饮酒斗勇,屡破 我教清规,因此罚跪一柱香。”原来王重阳所创这北方全真教与南方张道陵天师首 创时候的道教尚有所不同。张天师主张教徒在家中修行,这王重阳却规定教徒集中 于道观丛林之中潜心修道,其实名为修道,实是为了便于集中力量,对金一战。传 说道教有原始天尊等十位仙真,修道之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使自己修成一个十全十美 的完人,即修成仙真。这与儒家全然不同,儒家的境界,便是使自己成为一个懂得 仁义礼志的安顺臣民。这全真之意,便是“凡入我教者,皆可为仙真”之意,颇有 蛊惑性。王重阳对座下弟子定出教规,相当严格,违犯教规者,重罚出,轻罚跪。 待王重阳仙逝后,到丘处机掌教时候,教规更严,犯教规重者竟被烧死示众。此时 这王重阳自罚跪香,实是轻罚自己,警示弟子罢了。 黄药师道:“你我毕竟生活 在这现实之中,眼下抗金事大,教主不必屈就那些繁文缛节。”王重阳只是不起, 直待面前那柱熏香烧完。 黄药师也不多劝,坐在地上与王重阳聊了一会天,又道 :“适才我见天空流星直射北天斗牛二宿之间,我想这明天的盟主定然是一位北方 豪杰……” 王重阳一听,“腾”地站起,喜道:“当真?” 黄药师颔首道: “当真。教主和洪七、铁掌帮主势力都在北方,如果这盟主之重任落在这三人身上, 实是万幸!” 王重阳哈哈一笑,道:“甚好,明日黄兄助我!”说着与黄药师一 击右掌。 「作者按」射雕中似乎没说欧阳锋哥哥姓名,笔者想了半天,起了个欧阳隐, 一个锋芒毕露,一个便应隐忍不发。忽然想起唐传奇《聂隐娘》中父名聂锋,女名 隐娘,一锋一隐,相得益彰,实知作者苦心也。其二,为写这全真教,实费神查了 一些资料,这道士修道与侠客行为实无半点相干,如今武侠小说中和尚道士多是胆 大豪气、恣意妄为之人,于史于实全然不符。按照重阳帝君自己定的教规,他是万 不能争勇斗狠、帅众抗金的,喝酒也要罚出全真教的。如今武侠小说中的僧道只是 穿着宗教外衣的侠士,笔者只能顺着这路子往下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