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走火入魔 曙光未露,兰舟轻发。海上风平浪静,和风暖暖。四人一路说笑,及至日没, 前方海面隐约现出一处岛屿。曲灵风大声叫道:“便是那里了,再过一个时辰,即 可抵达。”几人站在船头,兴奋得手舞足蹈。 黄药师笑道:“正好天黑,当不会 被人发觉。我们休息一夜,明晨还是见太白星升起即从巽位登岛。”曲灵风又划了 一阵,到了丛竹岛,推小舟到沙滩上挖坑埋好,免得被潮水冲走或是露出马脚,说 道:“上次我来就从这里上的岛,这次我们就在左近休息。”众人不敢远走,吃些 随身带来的干粮,就在沙滩上合衣而眠。 黄药师不敢睡熟,等到天庚星刚刚从东 方升起,晨曦微露,便唤醒三人从巽门上岛。四人不敢走快,一路小心翼翼摸索前 行。黄药师取出一个小铁盒来,从里面取出一支短香,挥起火折点燃,夹在指间, 道:“这支香正好可燃一个时辰,待香烧完,若不能走出迷阵,无论如何先返回小 船那里,另找生门,切记不可妄动。” 走过脚下银色沙滩,前面是一条小径,两旁竹林茂密,葱翠掩映,一片昏暗, 阴风裟裟,显得妖气十足,令人战栗。黄药师挥舞一把短刀开路,一步步慢慢踩实 了再往前走。曲灵风磁铁探路,也是十分谨慎,神合子提着盾牌,十分警觉,惟有 小蘅轻撒红色胭脂,不以为然。 “咦?”曲灵风突然叫了一声,原来那磁铁猛然 往下一沉,又道:“下面有铁器。”黄药师道:“莫乱动。”挥刀砍了三根竹子铺 在路上,又道:“踩着竹子走。”四人踏竹而行,却是无事。 走出不远,又听 “丁丁当当”几声脆响,暗藏在地里的几把刀子被磁铁吸了上来。曲灵风摇头叫道 :“几日前我上岛时,却没这般花样。”话音未落,神合子大叫一声“不好”,却 是脚下绊蒜,带动地上一块岩石触动了机关,斜刺里射出一道竹排,竹尖锋利,风 声虎虎,幸亏神合子眼明手快,盾牌封堵得快,否则定然穿胸破肚。 黄药师凛然 道:“道路不对,今日巽位却是死门,我们撤回,改走离位。” 四人没走几步, 便连遭凶险,实不敢再往前走,慢慢退了回来,改走离门。这离门却是一路畅通, 小径花香鸟语,疑为世外,竟无有半点凶险。这丛竹岛却是极大,走了快半个多时 辰才到了岛心,绿竹掩映之间,现出几座屋宇,四人转来转去,却无论如何走不到 屋檐下面。 黄药师心下奇怪,眼见那房屋就在眼前,为何没有了路?低头看小蘅做的路标, 斑斑驳驳的一地红粉,显然这路转来转去走了多次。眼见手中熏香就要燃尽,心下 一急,骂道:“不知冯哈哈那老鬼在不在岛上,倒不如一把火全给他烧了,看他还 在不在这里弄玄虚逞本事。” 神合子哈哈笑道:“走不出竹林破不了迷阵,便要 放火烧岛,只怕小兄弟才没有真本事。” 曲灵风道:“先撤回吧,时辰一过,来 路想必封了,却是危险得很。” 黄药师凛然道:“已经到了,怎能返回?那遗刻 当真在前面房间里?” 神合子哈哈一笑,道:“那房舍中有一处却叫死火斋,密 道在其地下,要看遗刻只有往前走。” 黄药师大声道:“大竹当道,我便砍了它!” 说着挥动短刀,砍倒当道的几根竹子,耳边听得“吱嘎嘎”几声响,竹枝瑟萧乱摇, 几棵翠竹生了脚一般乱动了起来,显然是机关又被触动。 曲灵风叫道:“不好, 快撤!” 话刚说完,那竹已然静止,惟竹叶飘零,飞舞下落,煞是好看,面前竟 闪出一条石板路来,小路绕过一座竹亭,直铺到前方屋宇。 黄药师哈哈一笑,道 :“冯哈哈真能吓唬人,险些被他蒙住,原来只需给他几刀,他便老实让路啦。” 说着大踏步朝前走去。那屋舍内显然无人,否则怎会听凭黄药师等人这般喧哗吵闹。 想那岛主冯哈哈到中原寻找密钥不知去了哪里几时才回,其弟子武眠风被黄药师打 伤,此刻定是在找寻师父,偌大的的丛竹岛却是空无一人。 一轮彤彤红日从东海升起,霎时金光四射。四人在那几间精致瓦舍中找到“死 火斋”,便跳窗而入,那屋舍却是干净整洁,众人不敢乱动。神合子取出一把很大 的铜钥匙,样子却是普通得很,黄锈斑斑。四人又在四周墙壁摸索,在隐蔽的墙角 找到锁孔,钥匙一插一转,地面一块青石立时松动了。 四人惊呼一声,推开大石, 里面现出一个黑洞洞的甬道,阴暗潮湿,霉气扑鼻。待放了一会霉气,曲灵风找来 火炬点燃,当先走下洞去。 甬廊只有几步,路口一转,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个石室,四壁黑漆,地上却 是细沙青苔,十分滑溜。 曲灵风火把照亮,见那石壁上果然刻着无数行大字,虽 不规范,却是银钩铁划,刚健有力。 曲灵风找到口诀开头,第一句却是“潜龙入 岫归真源,收云揽月自沉胸。”再往后读了几句,便直摇头,一句也不明白。 黄 药师默念了几句,也是不大明白,隐约是道家修为之法,心中暗想,自己对道家所 学终究肤浅,倘若王重阳来到这里,必定比我读懂得多。 神合子呆呆出神,过了 片刻也是摇头叹息。 少女小蘅扑哧一笑道:“高深的功夫必定不能谁看了都能学会,不妨住些时日, 参悟几天。小蘅到外面看着,看有没有船上岛,免得主人回来。”说着转身出洞。 三人打坐运气,冥思苦想,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神合子等人只得出了洞来, 胡乱吃口东西又进洞面壁沉思。 小蘅走进来道:“那岛主若是夜间回来,必执火 炬照路,我们只要轮流放哨,不至被他逮到。” 神合子道:“该当如此,他若果 真来时,我们先毁了壁上武功,合力斗他一斗。” 小蘅说道:“打不过就快跑, 你们会武功我却不会,到时候可别丢下我。” 黄药师等人人听了,都是笑了起来。 接连数日,白天小蘅煮饭了望,晚间神合子、黄药师、曲灵风轮流守夜,均不见 冯哈哈返回。想那冯哈哈定是寻找密钥走得远了,此刻说不准人在何处。 第五日风暴突然袭来,狂风大作,大雨如注,三人谁也没去守夜,竟也一夜无 事。 到第六日清晨,海面上隐约现出一个黑点,直朝岛上漂来。小蘅一惊,待黑 点逼近仔细看时,却是两个人扶着一块舢板朝丛竹岛游弋过来。二人漂到岸边沙滩 竟然不动,显然力竭,只因距离太远,实在看不清楚来人是谁。小蘅连忙去洞中召 唤黄药师三人,三人心道,莫非岛主冯哈哈与弟子武眠风回来了? 四人掩好地洞, 屋内物事均保持原貌,便退出死火斋。岛心离海边尚远,也不十分着慌。黄药师察 看了生门,带人下岛,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海边。 海边那二人仍然匍匐在 沙滩上动也不动,看装束其中一个却是女子,另一个是青年武官打扮。众人心下奇 怪,不是冯哈哈,却是谁人呢? 黄药师却是不怕,当先走近,那女子却是素面朝天,一望之下,不由得呆了。 这人不是岳诗琪是谁?分别一年有余,没想到孤岛重逢了。黄药师连忙扳转那青年 武官,却正是岳见龙。这兄妹缘何流落到此,一时间却想不出。 那岳见龙身子一 动,竟然转醒,睁眼看到黄药师,嘴角一动,似是一喜,颤声道:“我不要紧,相 救舍妹。” 黄药师把他放下,伸手去探岳诗琪鼻息,气若游丝,人是昏迷不醒, 待仔细查看,却是呛水过久,实无大碍,又看看岳见龙,也是如此。 黄药师转身走到竹林里,片刻回转来,手里拈了各色的花瓣,捻成药丸分给岳 见龙、岳诗琪服下。小蘅好奇,道:“这是什么药?分明就是花瓣嘛。” 黄药师 道:“这丛竹岛却不一般,琼花瑶草多得很,这些花瓣都是难得的好药。” 小蘅 却还不信,问道:“这药丸叫什么名字?” 黄药师一乐,道:“这方平常得紧, 没有名字。” 那岳见龙水性却是极好,那日与黄药师钱江弄潮不相上下,此时已无大碍,这 岳诗琪却是依然没有醒转。黄药师望着她那张俏脸,娇艳如花,美得叫人不敢逼视, 不免心旌一摇,昔日岳诗琪的一笑一颦纷纷从脑海里涌现出来,原来自己这一年多 来不曾忘记她,此时重逢,心中登时喜不自胜。又想到那日孤山云亭若不是自己一 声吼,便不会有西湖劫舟骂帝,也许不会被她误会,就不会被她视做小贼。英雄大 会上岳见龙原谅了自己,却不知这岳诗琪心中到底有没有原谅自己。不管原谅与否, 早先心中的嫌隙隔阂却是永远无法平复如初的。想到这里,不由心头怅怅。 黄药 师正自发呆,岳诗琪轻“嘤”了一声,二目活转了来,口中叫道:“哥哥……”岳 见龙正自端坐运气,听她吆唤,心下大喜,叫道:“好妹子,哥哥在这里,没事了。” 岳见龙抬头对黄药师道:“多谢黄兄相助。”黄药师轻轻摇头,道:“我与岳 兄义气相期,却不必客气。” 岳诗琪“呼”地坐起,看看黄药师,道:“原来是 你。” 黄药师见她无恙,也记得自己,无比欣慰,道:“诗琪,是我。” 岳诗 琪一歪头,厉声质问道:“去年大军北伐,你为何不去?” 黄药师一呆,万没想 到别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句,心下茫然,却是无论如何回答不出来。岳诗琪见他不 答,越是变本加厉,道:“怕死鬼。” 黄药师喃喃道:“你为何这般对我?我何 处对你不起?” 岳见龙连忙圆场,道:“黄兄莫怪,小妹出嫁之后,这脾气却是 便坏了不少。” 岳诗琪脸却一红,低声道:“三哥又胡说。” 黄药师头“嗡” 得一声,岳诗琪已经嫁人了?自己与她虽无山盟海誓,却有爱慕之心、暗生情愫, 一听这话,心里却是一寒。转念一想,倒觉自己可笑,苦笑一声,不去多想。 黄 药师忙岔开话题,给众人相互引见,曲灵风一听那岳家兄妹是岳王之后,心下十分 敬慕。 神合子道:“既然这岛主没有回来,我们住些时日再走,且请到岛上休息。” 黄药师带路缓行,岳见龙却把为何漂泊海岛的事情说了。原来岳见龙是奉命带 领船队在东海缉拿海盗,不想昨日风雨大作,打沉战船,上百名官兵落水,下落不 明,自己与妹妹抱住一艘小舢板漂到丛竹岛来,恰巧遇到黄药师等人。 到了岛上, 黄药师与岳见龙又是一番良悟,把自己对《武穆遗书》的精解说与他听,二人谈笑 风声,十分投洽。不久,小蘅做好了饭菜,众人席地而做,边吃边聊。 岳见龙忽 道:“这小妹做的菜真的好吃。”小蘅抿嘴一笑,却是不语。岳见龙转头对岳诗琪 道:“却没我妹妹做的好吃。” 岳诗琪一急,娇嗔道:“三哥又取笑我!”众人 听了,均是大笑。岳诗琪不饶,又道:“小妹会的这位妹子却不会。” 小蘅埋头 吃饭,也不答话,心里却是不乐意,想说那你便不吃,终于是忍住了。 席间,岳见龙问起黄药师等人为何在这孤岛之上,黄药师看了看老道神合子, 神合子点头示意,道:“但说无妨。”于是黄药师便把上岛因由讲了出来。 神合 子接着道:“岳家小哥也是习武之人,不妨滞留几日,一同参详。” 但凡学武之 人,听到上乘武功无不跃跃欲试、技痒难耐,岳见龙听了,连声说好。 吃罢饭,神合子重新打开地洞入口,曲灵风点了火把,黄药师、岳见龙跟在后 面,四人一同参悟那壁上武功。 岳诗琪却不下来,与小蘅坐在屋外聊天。岳诗琪 是官宦小姐,年纪又长,见识颇多,讲到兴味处却是眉飞色舞。小蘅也不多言,抱 着膝盖静静聆听,也不多言。不觉月上中天,夜已经深了。小蘅问道:“岳姐姐什 么时候认识黄大哥的?”岳诗琪也不迟疑,道:“前年八月十六。”小蘅一奇,道 :“为何这般准确?” 岳诗琪格格一笑,道:“那年八月十五大雨,八月十六却 是热闹,那天黄大哥到我曾祖坟前拜祭,后来又把当今圣上劫跑了,所以记得。” 小蘅听得好奇,不停追问,岳诗琪便详细地讲给她听,直讲到英雄大会,大军北伐。 小蘅幽幽道:“岳姐姐知道的真多,这些黄大哥都没有跟我说起。” 岳诗琪笑 道:“这个我也亲历,自然知道。” 小蘅道:“黄大哥行为乖张,不比常人,却 是个大英雄。” 岳诗琪哼了一声,却是不屑,道:“那些战死沙场的才是英雄好 汉,他却算不得英雄。”小蘅也不与她争辩,又问道:“你喜欢黄大哥么?” 岳 诗琪脸色微变,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就在此时,岳见龙摇摇晃晃从洞里出来,口中喃喃道:“不对不对。” 岳诗 琪喜道:“三哥学到了几层?”岳见龙仿佛没有听见,口中不停念叨:“不对不对。” 神志却不大清明。岳诗琪道:“三哥累了,休息一下吧!”岳见龙这才回过神来, 对岳诗琪笑笑,道:“那壁上所载,为兄倒是读懂十之七八,只是那套武功绝学实 在深奥,殊是难解。”说完,又是摇摇头,叹道:“不对不对。” 岳诗琪见他悟 的入迷,却是心喜,也不再打扰,拉着小蘅,到房间睡了。 转眼三天过去,神合子道长依然不得要领,黄药师也只知一鳞片爪,那曲灵风 资质却是最差,一点头绪也无,岳见龙后来参详,倒是学得最多,武功大进。黄药 师心中纳罕,那岳见龙智力绝逊于己,为何自己全然不得要领,他却能一日千里, 于是更加专注研习。 到第五日,黄药师突觉膝间“血海”足底“涌泉”两处穴道 跳个不停,初时一喜,后来却是越来越痛,双腿几乎不能走动,心下骇然,难道这 是邪门武功?再练下去非残废不可,于是用心揣摩,却不再修炼。 倒第六日上, 岳见龙发起狂来,大呼小叫,以头抢地,口中念念有词。黄药师大惊失色,难道岳 见龙修炼不得法,入了魔道?合身上前把他扑倒,无奈岳见龙劲力大得出奇,双掌 一搓一推,黄药师身形竟凭空颠了起来。 神合子、曲灵风连忙发招,按住岳见龙 双臂。岳见龙势如疯虎,猛不可挡,右臂蛟龙蹈海,左拳横扫千军,一曲一直,将 二人击退。黄药师心头一凛,这岳见龙已然领悟这“分身合击”的精要,却不知哪 里出了问题,练岔了路,想必伤了脑筋。于是合身加入战团,“兰花拂穴手”连点 岳见龙周身几处大穴,才将他制住。 岳诗琪听到洞内骚乱,进来一看,哥哥已然 神情呆滞落寞,认不得人,不由心下大急,叫道:“黄药师,你害了我哥哥,必当 报应轮回,你也不得善终。” 黄药师心下恼怒,想要分辩却又忍住,暗道:“你爱这样说便怎样说,与你争 辩不清,实不值得。”岳诗琪又咒骂了几句,竟自一个人呜咽起来。 黄药师心中 一软,道:“黄某送岳姑娘和岳兄回临安,请名医延治,或无大碍。”说着,在瑶 草中寻了几味草药,掰开岳见龙的嘴,拈团给他服了,眼见好友如此,心下凄然。 小蘅觉得好奇,道:“黄大哥,这花草既治那淹水也治精神错乱的么?”小蘅本 是同言无忌,岳诗琪一听,却大是着恼,大声叫道:“哪个要你假慈悲!哥哥,我 们走!”说着扶起岳见龙僵直的身体往岛下走去。 黄药师喃喃道:“你如此冤枉 于我……”喉咙一痛,竟再也说不上话来,心下戚戚然,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小 蘅看在眼里,跑过去帮她扶岳见龙下山。岳诗琪伸手一推,小蘅身子弱小又不会武 功,一个趔趄,坐在当地。 小蘅站起,看看黄药师,又看看岳诗琪背影,却不再 动弹。 曲灵风道:“黄兄,我去撑船送岳家兄妹回临安,再回来接三位离岛。岳 兄练此功走火入魔,我等不宜再练。”黄药师微微点头,道:“有劳曲兄弟。”曲 灵风跑去撑起岳见龙,这次岳诗琪不推脱谩骂,三个背影朝岛下缓缓移去。 小蘅走来,对黄药师道:“黄大哥,你为什么哭了?”黄药师低头不语。 小 蘅又道:“大哥刚才说那花瓣草药平常得紧,没有名字,我见那岳姐姐却是个好坏 不分喜怒无常的人,不如叫‘无常丹’吧?”黄药师心乱如麻,对小蘅所言,全不 如耳。 小蘅一脸忧色,缓缓道:“岳姐姐对你不好,小蘅今后好好待你便是。” 神合子听了,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愠道:“孩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