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许翰明的工作还没有着落,多多就病了。肺炎,高烧烧到了40度,小脸烧得红 扑扑的,浑身蒸得热腾腾的,像只小火炉一样。多多住进了医院,一天打三个吊瓶, 一个吊瓶62元8 角钱。住了7 天,许翰明就出现了财政危机。家里的存款全让吴雅 萱拿走了,许翰明在联发货代工作时工资不高,又不会理财,钱赚来就花,也没攒 下什么钱。他跟医生商量想出院,医生说,这孩子身体素质不太好,要是转为慢性 病,可就不是千八百块钱的问题了。许翰明犯愁了,愁得夜里睡不着觉,就算他勒 紧裤腰带,连方便面都不吃了,也省不出多多明天的吊瓶钱。他第一次感到了生存 的绝望,就像小时候有一次掉进了一口枯井里,看着头顶的咫尺蓝天,够不着摸不 着的,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病中的多多对爸爸格外依恋,他连哭闹的精神 头都没有了,一直蔫蔫地趴在许翰明身上,把毛茸茸的小脑袋掩在他的怀里。医生 视诊,偶尔把他放在病床上,他虽然不哭,可小眼睛里马上就流露出极度的恐惧, 绝望地可怜巴巴地看着许翰明,看得他心都要碎了!他突然意识到多多以前没有这 样的眼神。许翰明心中掠过一丝惊喜,是的,多多会表达了,他会用眼神表达自己 的需要和感受了!许翰明的绝望感没有了。多多依恋的眼神使他看到了希望,他不 能绝望!就算他的生命对整个世界毫无价值,对自己毫无意义,他也不能绝望。因 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双完全寄希望于他的眼睛。许翰明用全部的身心紧紧地抱 着他的多多,他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相依为命,那是两个生命互为依存的感觉。多 多不仅是依附他而生存,也是他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他的生命是因多多的需要才 有了意义。女人抛弃了他,工作抛弃了他,即便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只要多多不 抛弃他,他许翰明的生命就是有价值的! 夜里,多多在爸爸用臂膀铸起的港湾中睡着了。许翰明轻轻地把多多放在床上, 独自走到医院的走廊上。走廊灯光昏暗,廊身很长,南北纵向。他从南边走到北边 365 步,从北边走回南边366 步,多出一步。重新找个起点,从北边走到南边365 步,从南边走回北边366 步,又多出一步。他就这么毫无意义地走来走去,回程总 是比来程多出一步。他弄不明白了,同样的距离,同样的步伐,为什么回程会比来 程多出一步呢?脑袋里除了数步什么也不想,烦恼就不存在了。走了约十几个来回, 在南北中间的第182 步,他有所感悟地停住了:生命不息,走路不止,路是没有尽 头的,永远没有。想明白了,他就不走了,因为路是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要学会走 中偷闲。可不走了,现实的烦恼就又来了。于是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机械的惯性 是一种巨大的力量,靠着惯性走下去要比走走停停省心省力,龟兔赛跑,乌龟的聪 明之处在于它懂得如何利用惯性的力量。 许翰明饿着肚子思考着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而上问题,就步入了这天的深夜。 忽然一间病房哭声大作,死人了。死的是个86岁的老太太,什么病死的,连医生也 说不清楚,所有器官都衰竭了,大概就是老死的。老太太儿孙满堂,少说也有几十 号人,一个个哭得那个伤心啊,较着劲地比着哭,孝顺得就差不能替老太太去死了。 可紧跟着问题来了,谁把老太太从病房里给弄出去呢?大儿子说伤心过度,心脏病 犯了,两腿发软。二儿子说体质一惯虚弱,让他操劳得跟他妈死到一堆儿去。大女 儿说没力气,二女儿说胆小。孙子外孙们说,谁的妈谁孝顺,等你们死了才轮得到 我们啊!几十号人就没有一个肯化悲痛为力量的。夜深人静,一时找不到帮手,就 这么僵在那儿了。许翰明看不下去了说,我来!老太太看来福分不浅,少说也有90 公斤。许翰明像滚麻袋包一样,把她轱辘到了推床上。她的孝子贤孙怕把老太太给 惊醒了,一个劲儿地跟着叮嘱,轻点轻点。许翰明说,没事,我要是真的把老太太 轱辘醒了,你们也就悲极生乐了。许翰明把老太太一直推到太平间,大儿子问,多 少钱?许翰明本来没想到钱的问题,这下想到了,多少钱呢?他不知道行情,可他 确实需要钱,这帮没良心的徒子徒孙的钱不赚白不赚!他说,你看多少钱能买个老 太太安心上路,就给多少钱吧!大女儿眼睛哭得像熊猫,脑袋却一点也没哭糊涂, 她算得很精明,说得也很慷慨,一般就是100 元,最多150 元,俺妈重,就给你200 元吧。亏着老太太胖,多赚了50元!多多明天的吊瓶钱有了。许翰明满脸的同悲同 哀,心中却在窃喜:要是天天都死人那该多好啊! 可惜第二天没死人。许翰明没辙了,就跑到血液中心去卖血。护士问,你是哪 个单位的?体检了吗?有单位介绍信吗?许翰明说,卖血还这么嗦?护士说,当然 啦,你又不是义务献血者,为了钱的人啥事干不出来,没准你还是个艾滋病传播者 呢!许翰明说,得!这血我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他没精打采走出来,有人拍了他一 下,回头看去,不认识,红光满面的一个人,是个干部,肯定不是大干部,但肯定 是个干部,因为许翰明一看他的啤酒肚,就联想到了那种“工作不突出,业绩不突 出,啤酒肚突出”的干部。那人神神秘秘地把许翰明拉到一边,先掏出工作证验明 正身,姓刘,国家公职,正处级,假不了:刘处。刘处说啦,单位义务鲜血,要求 领导带头,这个头不带不行,不带头先进就吹了,年终奖也没了;带头吧,他有血 晕症,一见血就晕。许翰明说,那你跟医院说清楚啊!刘处说,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这病啊,自个儿觉得挺难受,可到医院却死活查不出来。许翰明说,那你找我有什 么用?我又不能给你出证明。刘处说到正题了,我看你是想卖血,咱们互惠互利, 这血你来献,算我的,单位补助1000元归你了,我再加你200 元,怎么样?200 毫 升血1200元,比你卖血还合适。好买卖!许翰明求之不得,摇身一变就成了刘处, 比真正的刘处还刘处,刘处没处长伺候吧?他却有刘处伺候着。他拿着刘处的体检 表去体检抽血,刘处忙着当衣架,搬凳子。抽血的护士一边狠狠地抽着针管,一边 甜甜地赞美说,您这么年轻就是处级了,真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啊!抽完血格外多给 了他一杯红糖水。许翰明发自内心地感慨:还是当官好啊!献完血,拿到献血证, 许翰明和刘处来到血液中心外的墙旮旯里进行秘密交割,一手钱一手货,各取所需。 刘处的血保住了,先进也保住了,许翰明有钱了。许翰明感激地说,刘处,谢谢您 了,您什么时候再献血,可千万别忘了找我啊!刘处当了半天下人,又把官架子端 回来了,用鼻子哼哼着说,再说吧再说吧!许翰明也没指望还有下一次,有了这1200 元的财政支持总算把多多的高烧打垮了。 多多出院了,许翰明又开始找工作了。大概是抽血后营养没跟上,又加上连续 熬夜,跑了半天,就累疲了。他很饿,吃了几天的干馒头,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 兜里剩的那点钱,还得维持好几天的生计呢。人穷到了这个份上,说不算计那是假 的。许翰明算了算,正好是星期天,他就抱着多多来到了王大年家,进门就说,大 年,咱哥俩不客气,我是来蹭饭吃的,好赖不计,弄点吃的就成。自打吴雅萱出国 以后,这是许翰明第一次来王大年家。王大年哪能怠慢,冰箱打开了,冻鱼冻肉翻 出一堆,拿不定主意了,就在厨房里扯开嗓子问,你想吃点什么?连喊三声没动静, 进屋一看许翰明一脸倦容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多多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揪他的头 发,他还是实实沉沉地睡着。王大年心酸了,做好了饭,狠了狠心,把他叫醒了。 许翰明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来说:“大年啊,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制造 了一起轰动新闻:我站在电视塔的顶尖上,展开一条幅,上面写着:给我工作,我 走下去;不给我工作,我跳下去。这时来了个医生,我说,你又不能给我工作,你 来干什么?医生小声说,你别嚷啊,我来是想告诉你,今天是复活节,你跳下去也 没用,死不了。不如你明天再跳,一准成功。你活着我是不能给你工作的,但你死 了我却能给你一份工作。你可千万别忘了立份遗嘱啊,把遗体捐献给我们医院,不 但器官可以移植,还有科研价值哪!大年,你看,我他妈的是活着找不到工作,死 了才能找到工作啊!” 王大年笑不出来。 王大年开了瓶上等好酒“五粮液”,许翰明用鼻子嗅着过了过瘾,就放下说, 我戒酒了,你就成全了我,别再拉我下水了。王大年说,那你就吃菜吧。许翰明吃 了几口菜,挑剔地皱着眉头说:“我说大年啊,你这烹调的手艺怎么总不见长进啊? 不行不行!我看,我上你家做保姆算了。这阵子我伺候我的‘小祖宗’,练出来了, 保证比你的手艺强。” 王大年眼睛潮了,摇了摇头。 许翰明说:“怎么?不同意?你是怕给我付工钱,还是怕我勾引你老婆啊?” 王大年猛然抹了把脸,挺坚强地拍了拍许翰明的肩膀说:“哥们,吃饭!你什 么也别说了,就凭你现在还笑得出来这一点,你就垮不了,你一定垮不了的!” 许翰明是垮不了的!他吃饱了饭,把多多扛在脖颈上,又顶天立地走进了喧嚣 的大街。他什么目标也没有,就沿着大马路,一张一张地巡视电线杆和店铺上贴的 野广告。在一家名叫“人人乐洗浴中心”的门口,他意外地遇到了刘老爷子。老爷 子见了许翰明就像耗子见了猫,转身就躲,被许翰明一把抓住了:“老爷子,你跑 什么呀?我又不吃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被你闺女接去了吗?” 刘老爷子吭哧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千叮嘱万叮嘱说:“小许啊!俺 求求你啦,你可千万别告诉小美子,你见过我呀。” 许翰明奇怪地问:“为什么?” 刘老爷子开始不肯说,被问急了才说:“她要是知道你在这见过我,她就不认 我这个爹了。” “岂有此理!”许翰明愤怒了:“这样的女儿不认也就罢了!” 刘老爷子说:“不怨她,不怨她!是我这当爹的没出息,尽给她丢人啊!可我 就这么一个亲骨肉,不认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看一 眼少一眼,能看着总比看不着好啊!” 当爹的心到了这个份上,是对是错,谁能评说?! 许翰明向刘老爷子发誓,决不会告诉小美子的,他说自己已经离开了小美子的 公司,正在找工作,为了多多他要找一份夜间工作。尽管两人差距很大,但都是当 “爹”的,就有了共同的话题,于是也就越唠越近乎。刘老爷子说,他在洗浴中心 烧锅炉,其实那锅炉不用烧,是电锅炉,只要别离地方看着就行。出了问题就打电 话汇报,人家不用来,坐在自己家里就把这锅炉修好了。那叫什么,什么……许翰 明接茬说,远程监控。刘老爷子说,还是年轻人的脑袋瓜好用,人家跟我说了百八 十来遍我都没记住,我跟你一遍都没说,你就记住了。刘老爷子说,这活就是太绑 人了,要不然我就让给你来做。许翰明说,我哪能跟您老人家抢饭碗啊!刘老爷子 突然大腿一拍有了主意,说洗浴中心正在招聘搓澡工,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说搓澡工 如何如何赚钱,搓一个澡一份钱,多搓多赚少搓少赚,那些有钱的“大款”尽是晚 上来,碰到哪个款爷高兴了,一甩小费,一份收入就顶搓十个澡的钱。许翰明开始 当笑话听,听着听着来兴趣了,夜间工作,时间有弹性,只要干就有收入,这对于 现在的许翰明来说真是一份再理想不过的工作了。他马上去找洗浴中心经理应聘。 可惜经理不在,不过他总算有了目标,不用再遛马路看电线杆子了。 许翰明带着多多从洗浴中心出来,走了没多远,一辆奔驰600 轿车“嘎”地一 声停在他的身边。这世界说小就小,从车上走下来的是川美子。川美子满脸的幸灾 乐祸,两手交叉搭在胸前,嗲声嗲气地说:“许副总,好久不见了,在哪儿发财啊?” 许翰明恨得牙根都痒痒了,面子上却风度不减地说:“有您老人家福荫笼罩, 我上哪儿发呀!我都快成要饭的了。” 川美子胸有成竹地笑了说:“我就说过你要为你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的。得了, 教训你也有了,你也别跟我斗气了。实话说,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你!你还是回朝 明船运来吧,我也想通了,你舍不得你儿子,就带上他,我会找个人带他的。” 许翰明这才明白了,川美子逼他走投无路,就是为了让他乖乖就范。要说她的 出发点倒也不算太坏,就是手段太狠毒了一点。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 个人的想法都有他自己的道理,其实本无所谓善恶。好坏的区别就在手段上,只顾 及自己的想法,不择手段,就是坏。所以,川美子,她坏!他脑海里掠过了刘老爷 子沧桑的面孔,心里又加了一句:丧尽天良,真坏! 川美子见许翰明默默无语,以为他动了心,走过来轻轻地撩开许翰明额前的头 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翰明,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许翰明毫不示弱地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刘淑美,很遗憾,我不爱你。你给我 听清楚了,今后,你走你飞黄腾达的阳关道,我走我穷途末路的独木桥。我就是真 的在这条街上要饭,那也是我愿意,我不会回去了!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你……”川美子刚想发脾气又忍住了,她又何必呢?她有足够的优势不和许 翰明一般见识,只要在货代行业,许翰明就别想跳出她的手心,当然她无论如何也 想不到许翰明会去当搓澡工。川美子故意没皮没脸地气他说:“我偏不!许翰明, 你也给我听清楚了,你欠我的,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不会放过你,你走到哪儿, 我都不会放过你。你不信?咱们就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