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豌豆花终于搬去和阿哲同住,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雪莱的伤彻底恢复,又回到公司上班,只是从额头到鬓角斜斜地留下了一条难 看的疤。我每天都和他相见,每天都吻一次那道疤痕,希望它变得越来越小。在雪 莱的屋子里,他晚上睡,我白天睡;晚上六点过后从八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里,他 来酒吧和我见面,依然喜欢喝酒。偶尔在酒吧里,我也会遇到豌豆花和阿哲他们, 他们已经决定结婚。 雪莱在公司里每天和那位黄总面对,虽说相安无事,可他和这位上司的事已传 得沸沸扬扬,因此他已决定离开。我打气给雪莱道:既然你堂而皇之地进来,就应 该大大方方的离去,不要让人以为因为姓黄的你才进公司来,更不要让人以为因为 姓黄的抛弃了你,你就离开。虽然话是这么说,雪莱也同意在公司里再呆一段时间, 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可是他整日软塌塌地,总也打不起精神。 至于我们二相处下去的结局,我们都不敢想,都怕再受伤害。他沉静下来,完 全消失了激情的样子……我很怕,怕他自杀或是突然离开。久而久之,我们都习惯 了保持目前我们各自的位置,因为前进一步或者后退一步或者任一方的离开,都是 失掉重心的天平。 我和雪莱就这样在一起了。 我对他说:我对你自以为漂亮的外表没兴趣,只是认为你这个被宠坏的家伙或 许还没真正地爱过。我们都不期望孤独地活着,所以你脑袋或心灵里的东西得有人 懂。我就是那个人。反过来,我也一样,衷心希望你就是那个能读懂我心灵的人。 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象真正的姐妹,相拥着躺在床上。有时也接吻、做爱,这种不同于情人的 感觉不知你懂不懂得:我们裸体躺在他的大床上,每一寸肌肤都在拥抱;我们是彼 此的镜子,相互惜惜相怜。我与生俱来的自卑——我女性身体的平淡无奇以及在男 性面前我对暴力的恐惧和弱小都消失殆尽。肉体上不平等的外表并不重要,重要的 是我们完全懂得对方,深深的懂得。在这一点上,我们完全平等了。 我们的角色不停地对换:母亲和女儿、儿子和父亲、姐妹或是兄弟,唯一没有 对换的是丈夫和妻子。 我们都很自私,在获得各自的满足后都不肯以一生托付对方。就象拾进篮子里 那个不大不小的苹果,一直期望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但在寻找到更大的之前,都不 肯将对方放弃。所以,从情人的角度上来说,我们都是不忠贞的。 这一天我请了假,理了发,去豌豆花那儿。 "小舞?是你,干嘛敲门这么急?"豌豆花打开门。 “我来蹭晚饭,顺便借你上次见我时穿的洋装,粉色的。”我一边换鞋一边说 到。 “阿哲——你也在家?”我看到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的阿哲,见我进来,他笑 着和我打招呼。 “小舞,干嘛把头发剪这么短?”豌豆花递给我一杯热茶后,抚着我的一头短 发诧异地问道。 “我们家——已经有个扎辫子的了,”我笑道,“再说,和那家伙住在一起, 总感觉我更象男的。” 听我这么一说,阿哲、豌豆花二人都笑倒在对方的身上。 “既然你们两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那我就不打扰了。豌豆花,你拿衣服给我, 我要立刻去雪莱。”我真心实意拒绝做“电灯泡”。 “什么事啊?”豌豆花进卧室,我跟在其后,关门。 “是这样——”我拉过豌豆花低声说到:“他们公司关于他和那个姓黄的,那 件事依然传得很凶;今晚七点他们公司在星月酒店举行新年酒会,我去陪他避谣。” “话虽这么说——管用吗?虽然雪莱看上去并不象同性恋。可这是个大问题— —我是说你们。”豌豆花找出洋装给我,坐在床上慢条斯理地说。 “我对目前我们的关系,挺满意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边换衣服边说 到。 “还要麻烦你——替我化妆,我要漂漂亮亮的!”我一屁股坐在她的梳妆台前, 望着镜中自己的脸,瞪大眼睛说到。 雪莱的公司不愧是广告公司,帅哥靓女如云,站在其中我有点晕头转向。雪莱 一眼就发现了我,立刻跑过来挽起我的胳膊——他对我很满意,无论是服装还是脸。 突然我看见那个黄总也挽着一个瘦脸庞红嘴唇的娇小女人正迎面走过来,他看 见我和雪莱,显然吃了一惊,但还是假装彬彬有礼地点头示意,雪莱竟高昂着头, 象没看见似的,我们一闪而过。 我第一次出席这么隆重的酒会,忍不住喝了不少酒。再要喝时,雪莱夺过酒杯, 跑去替我换了一杯葡萄汁来。后来我们在舒缓的音乐声中相拥着跳舞。 “为什么我喜欢的男孩子都是柔柔弱弱的——不是指表面?” “因为你个性强硬,给人坚强的印象,你陶醉于被依赖的感觉。” “是啊,一旦被人依赖,我就得意无比。”我笑道,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回 符合:我喜欢柔弱的男子,是因为我深知这类男孩心灵幼稚柔弱的一面,我可以抚 慰,也可以对它鄙视。我所有的安全感就源自于对方不健全的心智和性格的懦弱以 及所有我可以控制的自信。 “从心理的柔度上来说,女人还是略高男人一筹。”雪莱不得不如此承认。 “我如此‘强壮’,是不是值得你仪赖?” “那不一样,我喜欢外表强悍无比,肌肉强健,充满力量,那样靠上去才安全。” 雪莱无视他刚刚失败的“爱情”为他固执的男子汉自尊辩护。 “那你为什么每次被甩或是挨揍不开心,都跑向我这里?” 被我这么一问,雪莱脸上有些难堪,可还是极力辩解道:“大家彼此彼此。如 果一定要问,那一定是你胸脯大大,让我想起了我妈。” “原来如此啊——对雪莱来说,我是一个至亲的人啊!不过说我大胸脯可算不 上。”说着我捏捏自己小小的乳房,冷不防手一把被雪莱笑着打下来。 雪莱,我要我们永远都不能分开,永远这样紧紧拥抱着,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幻。 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够自救。 酒会的地方是雪莱他们公司租来的一个三星级酒店的一层。舞会过后,职员们 各自在酒店内部的酒店里娱乐,公司老总和各部门的经理(包括雪莱)则去陪邀请 来的重要客户。 我和雪莱公司的几个女同事坐在歌舞厅里一起嘻嘻哈哈地谈笑。 过了十一点,那些同事们陆续离去。我一个人坐在酒吧的沙发上边喝果汁边听 音乐,等雪莱回来。 “小姐,怎么一个人啊?”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紧挨着我坐下来,我一看,竟 是那个黄总。我往旁边挪了挪,他却一味地靠上来——酒醉后,他忘了我是谁。这 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我庆幸雪莱已经和这个人分开。 “我一定在哪儿见过你——”他凑到我身边,口齿不清,酒气醺天地说。 “你的未婚妻不是也来了?”我闪过一旁,想摆脱开。 “早就送她——走了。”他说着拽住我的手,我一把推开他,立刻从沙发上站 起来,躲到一边。 他纠缠过来,强逼着我和他接吻——瘦小的他,还不及我高。 正纠缠不清时,雪莱送走客户回来,一见状就冲了过来,拉过这家伙,挥拳开 始一顿狠揍…… 有几个男同事和酒店的服务人员跑过来,将他们抗日战拽开。 “一切都结束了!”雪莱喘着粗气用一只胳膊搂紧我,对倒在地上嘴角流血的 他的上司叫道。 “何必呢……”同事们扶他们的总经理起来,劝慰雪莱。 “苏雪莱,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被揍的家伙跳起来叫骂。 雪莱拉起我的手,我们奔出酒店门。 “你把他的眼镜都给砸碎了……”我大笑着说。 雪莱无比快意地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望望我,也开始大笑。他终于可以勇敢面 对抛弃他的人,我们距离健康的正轨又靠近了一步。 第二天晚上,我一如既往回到酒吧上班。酒吧里人有些稀稀落落,低低地音乐, 暗暗的灯光,埋头喝酒、泡妞的人,多是熟客。大家都有些低声低气,象是怕惊动 了什么。不太对劲呀。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同事小红指指不远处坐着的胡子——那个总扎在女人堆里一心一意泡妞的家伙。 他今晚出人意料地没叫小姐,一个人独自喝酒。 我奇怪地望着小红,她盯着我的脸低低地说;“那个人,那个总来找你要酒的 家伙——胡子的朋友,前天晚上自杀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回头望去,果然那个固定的角落里空空落落。 “真是个疯子啊。”小红感叹着,继续去忙她的。 这时胡子向这边招手,要酒。我端着他最爱喝的苏格兰威士忌,送过去。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他喝下一大口酒后对我说。 “那个人,我是说阮行,两天前来酒吧喝酒,醉了,独自趴在那儿孩子似的哭 ……没有一个人理他。后半夜,他摇摇晃晃离开酒吧,回家后就自杀了……” “……他整夜泡吧,没发表过一篇重要的作品。他那样挣扎、绝望着,喝光了 身上剩下的最后一张纸币,痛哭之后,他突然大喝一声:你们当我是傻瓜!众人都 笑……他在哄笑声中绝望地离开,回到家中割腕自杀。” “……我真的很后悔,他只有我这一个朋友,我应该多同他讲讲话,哪怕虚情 假意也好…… 他穷困潦倒,一个人在黑暗绝望中走向死亡——那家伙……"胡子哭出声来。 三十四岁的阮行,终于弃这个世界而去。那种绝望、无助我完全懂得,所以我 也禁不住泪湿眼眶。 “他常拿着自己的小说给我看,我根本不懂得那些……. ”说到这里,胡子渐 渐平静下来,再交沉默之后,他继续说下去:“……除了建议他找女人,我毫无办 法。那是个自恋狂,总是爱自己爱得发疯,他. ....竟然会选择自杀……”胡子流 着眼泪笑道。 “一定是对这样的生活疲惫、厌倦到极点,才出此下下策啊!”我由衷地说到。 “你和阮行认识很久了?”我问。 “以前是同学,后来做过同事,再后来他辞去公职,全力写作……”胡子点着 一支香烟回答。 “我觉得你倒是挺快活的。”我望着他的脸慢慢说到。 “没错!我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认为我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个——懂 得享受女人,享受生命。正因为有了女人,这世界才真他妈的经典啊!”说到自己, 胡子兴奋起来。 “是句大实话,”我点头笑着表示同意。 得到我的肯定,他拉开了架式,得意地大侃起来: “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高潮点,有人疯狂地工作——对那种人来说,成功 的事业就是他(她)们的高潮点;而阮行这种人,他们的高潮点是弃世般地自虐或 自恋以及之后的绝望,选择自杀正是他人格的升华——他在自己创造的快感中死亡, 这是必然结果。我的高潮点是女人。我所做的一切包括痛苦地赚钱、为补充能量而 吃饭……这一切都是为了从女人那里获取快感。这种生活破例他妈的棒啊!”他用 力地拍了下桌子。 这人粗言粗语,却是有他独道的真实。 “那我们呢?你说的那些人总是少之又少。”我问道。 “你们?你们是比较中庸的一群,总是对疯狂的事情横加指责,从而歪曲了事 物疯狂性的本来面目,所以你们不懂得高潮。” 他说得高潮,当然不是单指男女意义上的快感,我想着,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 思。 “你说话,好象前言不搭后语哩。”我边思考他的话边说。 “对,我是个异常矛盾的家伙,偶尔也渴望因为我的勤劳播种,从女人的子宫 里跑出个小孩,叫我爸爸。这一点,我是个十足的农夫。”他笑着却也是老老实实 的进行自我批判。 “可是,阮行还是死去了。”我望着阮行常呆过的角落,感叹着说。 “酒吧有时的确是个让人伤心的地方啊!”他说着,站起来付帐,外加我的小 费。 冉冉浮生,你何去何从?死去的阮行一次又一次侵入我的头脑里不住地问。记 忆中他坐在我面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这句话听起来简直比坏天气还让人灰心失 望。 恰恰与胡子的判断相反,阮行说:酒吧是这世界上最好、最真实的地方了。它 原原本本反映生活的本源——人们不断地排泄欲望,用酒精、音乐和舞蹈,还有性 交。在这暗无天日的酒吧里,或是让人欲仙欲死,或是让人痛苦绝望……阮行当时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低着头,脸上的五官黑暗而又模糊。 为什么在他死了之后,我才想起这些呢?而且不断地想,想得让人绝望,让人 以为现实中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雪莱也对阮行的死诧异不已。他已经辞职,在家休息。 半个多月后,在一个因为春节酒吧生意冷清的夜晚,我从酒吧偷偷溜出来,回 到家,洗完脸后抖抖索索爬到雪莱的床上,紧贴着躺在他身边,将手抚在他的胸膛 上。我不愿一个人在黑暗中思念那个死去的人,我……害怕。 雪莱翻了翻身,意识到身边我的存在,伸出一只胳膊抱紧了我——他仍是半梦 半醒。 “我一直在想以前那个常来酒吧喝酒的人,虽然是死了,可想摆脱却不能。” 我将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说。 “我也一直在想。”雪莱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说到。 寂静的深夜里,我们的对话清晰而又响亮。我吓了一跳,望着雪莱,他正瞪大 眼睛望着我——是突然地清醒。 我们相互注视良久——显然在对待死去的阮行这件事上,我们达成了可怕的一 致。 我心不在焉地吻吻他的嘴唇,他翻身扒到我身上——我受到重压,深深地吸气。 “做爱吧。”他说,也是心不在焉地开始摸摸索索。 我们都希望在共同的高潮中将那人遗忘。突然我想起了胡子,他曾经轻蔑地嘲 笑我们,不懂得高潮。 那双在黑暗中瞪着我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