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再见 顾持钧的问题可不是那么好回答,我抬头看对面的母亲一眼,她头都没抬,毫 不避讳地解释我的身份," 我女儿。" 明明双脚已经站在了酒店门口,我却再一次踟蹰起来。 现在这个时候,说不紧张是假的。若干次试图提起了脚,又放下。我的行为实 在愚蠢透顶,搞得酒店大厅的服务生频频对我侧眼相看,走过来笑容可掬地问我是 否需要什么帮助。 我回了他一个笑容,再深呼吸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一切都好,然后踩过 明亮得可以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穿过酒店大厅,走到前台,以一种不到黄河心不 死的语气开了口。 " 我约了人见面,我想知道她现在在不在。" 前台的年轻女孩笑容可掬," 请问是哪个房间的客人?" "22 层,2208号房。" 她边在电脑上查询边问我," 客人的姓名是?" 我抿了抿唇," 梁婉汀……女士。"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本以为这三个字我会说得十分艰难, 让我意外的是,这三个字忽然就有了力量,像跳跳糖一样从我嘴中蹦出来,诧异的 同时,我的心情顿时微妙地放松了许多。 这是个很有生命力的名字,就像这个名字的主人一样,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只 能用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来形容,虽然带给每个人的雷声程度各有分别。 例如我面前这位的女孩," 梁婉汀" 三个字让她肃然起敬,连念都念得字正腔 圆。 " 梁导演?" 前台女孩抬起头打量我,虽然她克制得极好,但我依然看出她和 善目光下的浓浓好奇和探究。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在琢磨我和这位大导演到底是 什么关系," 那你的名字呢?" " 许真," 我说," 我的名字。" 她拿起酒店内线电话拨了出去,十秒钟后她放下了电话,盯着我,说:" 梁导 叫你上去。" 站在2208号房门前,我终于镇定下来。 大约是我所有的犹豫不决在来酒店的路上已经全部消耗殆尽,现在只剩下不达 目的不罢休的勇气了。小腿不哆嗦了,急促的心跳变得平稳,出汗的手心也重新恢 复了干爽,我敲了敲沉重的木门。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道光流泻到走廊上厚厚的地毯上,我抬头朝门内看去,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正在对我报以十分亲切的微笑。 " 呀,你就是许真?请进。" 我身处的地方是这栋豪华酒店的一间套房,色彩沉稳,格调典雅,就像这座酒 店的整体风格;客厅很大,四五米宽的落地窗帘半遮半掩,在房间里可以远眺蔚蓝 的天空,俯瞰城市的街景,还有远处蔚蓝色的大海,一望无际的海平面。早上九点 钟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玻璃,毫不吝啬地撒了满屋。 " 我叫纪小蕊,是梁导的助理,跟着梁导也有快六年了," 她把我安置在落地 窗旁的小茶几边的木椅上,她说话速度很快,从给我倒咖啡的动作看,做事极为干 练利落。她抬头对我一笑,马尾在她后颈里轻轻扫过," 我们虽然通过两次电话了, 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本人呢,你看上去比照片里的还像梁导,非常漂亮。" 我有点不好意思," 纪小姐,过奖了。" 她愉快地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叫我小蕊就可以了。" " 噢,小蕊姐," 我想了想,还是加了一个" 姐" 字。 她再次打量了我,说:" 我以后叫你小真吧。" " 哎,好。" " 这几天拍电影到凌晨五点,梁导六点多才睡下," 纪小蕊说," 她刚醒没一 会儿,还正在洗漱。" " 噢,没事的。" 客厅里很安静,豪华的家具们都不动声色地彰显着酒店的品味和档次。我乖乖 坐好,低下头去,茶几上除了一套咖啡杯,还有一本书。 " 是电影剧本," 纪小蕊解释," 你来之前我正在看。" 在我贫乏的想象力中,剧本应该就是一叠装订好的打印纸,我面前的剧本比我 想象的漂亮多了。封面做得漂亮艺术,上写了四个极精致的大字" 约法三章" —— 我想起,这是电影的片名,其下是导演的名字" 梁婉汀" 和一个时间——那是开机 时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想翻开剧本看看剧透,但终于忍住了。 在别人的地盘,总归要谨慎点。 有些紧张。 抬起眼,通往卧室的门半虚掩着,我忍不住朝门内看了两眼,生怕一个不小心, 就有人从门里出来,让我措手不及。 纪小蕊看到我的目光,很善解人意地开口," 我去看看梁导。" 她刚刚站起来,那扇虚掩的门就被人从里推开了。 我眼睛发直地盯着门,首先看到身穿黑色坠地长裙的女人从里面信步走出,修 长手臂和脖颈的皮肤轻轻巧巧地裸露出来,白皙的肤色和那身如水的黑色形成鲜明 的对比。她全身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除了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银色的项链——项链垂 到胸口,最下方悬着一个"L" 形状的吊饰,反射着明亮的光芒。 我几乎被那光耀花了眼,一时间无法分清那光是从吊坠上迸射出来,还是来自 于她那淡然沉稳的气度,实际上,我也无暇去顾及这样的小细节——因为,她正朝 我走过来。 这让我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就像无数八卦新闻里形容的那样,她的外表 看上去更像是个一流的女演员而不是导演;她真人比照片和视频里的更年轻,她今 年应该是四十岁出头,可看上去绝不超过三十五岁;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极为有 神,视线所到之处就像此时的阳光一样,让一切无所遁形。 她就用这种审视的目光扫我一眼,好像把我完全看透了一样;我脊背一麻,下 意识弹跳起来,那悦耳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传入耳中。 " 许真?" 她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干练而又冷静。 " 是我,"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叫出来," 妈妈。" 我平生第一次叫出这个司空见惯的名词,那一瞬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是的,面前这个气势凌人、美丽而高贵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关于我的母亲,我能说的其实很少,因为在我生命最初和现在的岁月里,我的 生活里从来没有母亲的存在。 很小的时候,我也傻乎乎地问我爸" 为什么别的小孩子都有妈妈而我没有" , 因为每次提到这个问题,我爸都会放下手里的论文或者化石,端正的脸上出现一种 神秘莫测的表情,似乎他被天大的问题难住了,黑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显得既困惑 又愧疚。我也是长大之后才明白,我爸那不可言说的神情的隐含意义——他的确想 要告诉我一点什么,但每次都欲言又止。 因为我还太小。 末了他会干巴巴地对我说:" 你妈妈现在很忙,她空闲下来就会来看你的。" 一样话说过三次、五次后,我也就不再多问了,不是我自吹,我向来都有着绝 佳的领悟力。 我跟父亲长大的,他是个古生物学家,涵养很好,我一辈子也没见过他发脾气 ;他的学识也很渊博,这在他的几大本著作里得到完美的体现。他发现了数百种从 无记载的新物种;他能从一块化石中看出其中疑似网状结构的生物生活的时代,还 能说出这种生物的习性和食物;他狂热地爱着自己从事的事业,长时间跋涉在外进 行古生物考察,他的著作里的每一个字都浸泡着他辛勤的汗水。 我十五岁前,爸爸每次出门都带上我,我们去过偏远的山区、浩瀚的沙漠、荒 凉的海岛……我们在裸露的地表寻找露头的化石;我见过那么多新奇别致的景色,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这对开阔我的眼界是有好处的。 我爸只懂得古生物,但我还是以他为荣,有没有母亲对我来说,似乎也不是什 么要紧的事情。 " 早饭吃过没有?" 我走神了片刻,终于听到了从我母亲嘴里说出的这句话。这之前,她在等着喝 咖啡,纪小蕊往咖啡杯里放了小半杯牛奶、三分之一块方糖后,她这才拿起了咖啡 杯。 这是个问句,但我没有听出来其中的询问感。 " 在学校吃过了。" 我立刻说。 " 一起吃," 虽然我表示我已经吃过了,她还是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叫纪小蕊, " 叫客房服务,两个人的早餐。" 纪小蕊答应了一声就去打电话了,剩下我和她在茶几旁坐着。我抓空心思地想 着话题,和素未谋面的母亲见面的尴尬就像过夜的水一样喝了个十足,茶几上的杯 具们嘲弄地看着我,我大腿抖了抖,茶几微微震动了一下,咖啡泛起了一圈圈缓慢 的涟漪。 母亲看了我一眼,勺子搅着咖啡," 说说你吧。" 这种" 被面试" 的语气让我有轻微的不适感,我微微紧了紧眉头,还是和盘托 出," 静海大学,大三,噢,我是说,秋季开学后就是大四了。我在商学院经济系 就读,成绩还不错,之前是班上的学生代表,也是院里的宣传部长。" " 你也应该是大学生了," 她垂下眼睑说了这句,又问," 你今年二十一?" " 是的,已经满了。我的生日在二月。" 她点了点头。她既然生了我,应该还记得我的生日。 我注意到她眼角一丝轻微的皱纹,眼圈下方有些发青,她明明化了淡妆但怎么 都掩盖不下浓浓的倦意。一个多月前,我在电视上看到她新电影的开机仪式,自那 以后,关于这部电影的各种新闻就在报纸、电视的娱乐栏目上频频出现。这部电影 是这两年来投资最大的电影,几个主演也都是现在最当红的大明星,一举一动都会 被写到八卦新闻里去,而她一个人要当好这么一部大片的导演,不受苦受累是不可 能的。 " 正尧," 她停了一下," 你爸爸的葬礼是什么时候?" 就像有人拿着一把钢钎往我的五脏六腑扎来,我眼睛鼻子同时发酸,喉头哽了 一下," 三个星期前。" 说出来才发现,声音还是有点哆嗦。 母亲静了一瞬,仿佛想起什么,低头喝了口咖啡,才说:" 那时我在国外拍外 景,回不来。" " 噢,没关系," 我说得很诚心。 我的确认为这事没什么关系,也不会怪她。反正这么多年我们父女俩过得很好, 我爸对化石和标本的兴趣已经盖过了一切,也从来没有流露过没老婆的遗憾和失望。 所以我想,我爸不会在乎她是否来观摩他的葬礼。 说话间,有人叩了叩门。 纪小蕊坐在距门很近的沙发上,听到叩门声,她放下掌上电脑去开了门,服务 生进来把早餐整整齐齐在桌上放好。早餐很简单,双面烤得焦黄的面包片、颜色喜 人的草莓酱,还有一壶牛奶、两个鸡蛋。 实际上我昨晚想着今天的见面,根本没睡好,今天一大早就醒了,在空荡荡的 寝室里待了一会儿,又一路小跑去学校的餐厅,匆匆忙忙吃了一顿新鲜出锅的早餐。 然后我就坐上地铁和公车,还经过了一座跨海大桥,在唾弃这个城市实在太大和无 穷的煎熬中,花了足足两个小时零一刻,辗转到了这座坐落在城市南边且靠海的酒 店。车船颠簸明显消耗了我的体力,我忽然觉得有点饿了。 母亲动作优雅地往面包上涂果酱,小口小口喝着牛奶;我也准备照做,忽然听 到门又响了一下。我心里琢磨着这门今天真是被开了关了太多次,如果门有感情的 话,想必会觉得不耐烦吧。 原以为是服务生去而复返,我随意往门口扫了一眼,当即一怔,伸手去拿面包 片的手僵在空中,还有点颤抖。 纪小蕊冲着来人熟络地打了个招呼,又回头看着我母亲," 梁导,顾持钧先生 找你。" 顾持钧。 活生生的顾持钧出现在我面前。 我没法控制自己不看他。 起初是做贼似的,鬼鬼祟祟瞥一眼,悄悄收回视线。我眼角余光中的顾持钧挺 拔修长,穿得很随意,烫得笔直的衬衣和深蓝色的长裤,头发整整齐齐,至于五官, 我太紧张以至于视线模糊,只依稀觉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都在发光。 当真是明星中的明星,不论走到哪里都那么耀眼。 于是我又大着胆子,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比我想象的还要持久且颇有成效, 他的面容和我在无数照片、电影里看到的一样:额头饱满,眉目疏朗,眼眸沉静, 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忽然想起某本电影杂志上的影评——如果一个人长了顾持钧这副容貌,除了 当明星就没有别的出路了。他拿着一个文件夹朝我们走过来,且边走边和我母亲点 了个头算是招呼,视线扫到我身上,一停。 只一眼,我的世界好像都亮了起来。 等等,他居然在看我?我后知后觉地发现。 于是我再次看了一眼他。这次确认了,他的的确确正在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 我。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撞上。顾持钧容貌俊美,眼神极其迷人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 情,上一次我跟他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是在三四年前的事,那是在他代言的某产品见 面会上。他当时在台上环顾,眼神在我身上略微停留,对我微微一笑,示意抽中签 的我上台参与一个小活动。其实那个眼神和微笑不过是转瞬的事情,我可怜的心脏 几乎不堪重荷,差点爆掉。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什么叫被电到?这就是! 在我不负责任胡思乱想的片刻,他已经自行坐到茶几旁的第三把木椅上,把手 里的文件夹放到餐盘旁,叠起了双手。 当然,人是会变化的,我现在比三年前有用多了,绝对不会出现他看我一眼我 就要紧张得死掉的激动心情了,但不幸的是,他现在距我不超过五十厘米,他衬衣 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没有扣上,我几乎能看清他漂亮的锁骨。 我母亲抬头看他一眼,随口问:" 持钧,什么事?" 语气很平和,一听就是老朋友的语气。据我看到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娱乐新 闻,总结出来两人的大致经历如下:顾持钧在二十岁左右遇到了我母亲,我母亲那 时已经是个颇有名气的导演,她很赏识这个年轻人,让他在自己的电影里担任了一 个小小的配角。这部电影合作下来,他从配角升为主角,接演了一部爱情电影,故 事里的男女主角是对笔友,相隔千里之外,每天坚持通信,有一天女孩不再来信, 男孩循着信封上的地址找过去,才知道她已经因为绝症去世。 这部电影当年骗了无数年轻人的眼泪,顾持钧也由此大红大紫,从此走上了光 辉灿烂的明星之路。 他的样貌非常好,那时候又年轻,这让他在起初的几年里演了一些感人的爱情 电影,跟女主角谈情说爱,无不哀怨缠绵。这些电影未必是跟我母亲合作的,但他 积累了大量的名气。 不过,在电影界,男演员长得太英俊本身常会使人得出一个判断:无能,但顾 持钧打破了这种陈规。在我母亲的电影《半生》中,顾持钧展现了日臻成熟的演技。 他在片中演十分逆反的儿子,和几位老前辈级的演员对戏,完全不输给任何人。 他凭借那部电影,首次拿到了国际电影节影帝提名。 十一年时间过去了,顾持钧早已成为大明星,他极勤奋,一年至少有一两部电 影问世;他几乎不演烂片,接拍的戏都是选了又选,极有口碑那种。他的演技也得 到了认可,各种影帝拿了无数,算是现在国内身价最高的几个男影星之一,而现在 的他正是我母亲这部《约法三章》的主角。 此时,我身边这位顶级巨星正一只手支着下巴,徐徐道:" 昨晚那幕戏要改, 剧本我大概修了修。" 声音温润低沉,非常动听。 他只演电影,对出唱片完全没兴趣,倒是有点浪费这把好嗓子。 " 好,我看看。" 母亲伸手去拿文件夹," 改到现在?" " 差不多,就睡了两个小时。也不急这一会儿,剧本你吃了饭再看吧。" 顾持 钧一手压住了文件夹,视线从我母亲身上转移到我的脸上,朝我露出一个那种只有 成熟男人才具有的能让异性心跳快十倍的亲切微笑," 这位是?" 他在跟我说话,这个事实让我血管都要不堪重荷了。 但顾持钧的问题可不是那么好回答,我抬头看对面的母亲一眼,她头都没抬, 毫不避讳地解释我的身份," 我女儿。" 那一瞬间,顾持钧的表情只能用异彩纷呈来形容,不胜惊讶与难以置信交替出 现。不过不愧是影帝,下一秒就恢复了镇定,让我以为他的惊讶是我做梦的时候看 到的。顾持钧和我母亲认识相熟整整十余载,也是头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我的存在, 母亲显然是个极为注重隐私的人,也是极为自我的人。 " 我可真是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对我露出炫目的笑容,又在茶几上方伸出 了手,认真同我招呼," 你好。" 我匆匆伸手跟他相握," 啊,顾先生,你也好。"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干燥清爽,指节修长,温热有力,我严肃考虑着几 天不洗手。 他又问我的名字,我毫无保留地说了。 " 你姓许,许真," 他轻轻念了一遍," 不错的名字。" " 谢谢。" 我脑袋发热地感谢他,也不知道感谢的到底是什么。 母亲拿起牛奶抿了一口,问他," 吃过早饭了没有,一起吃吧。" " 没," 顾持钧摇了摇头,神色中露出一点迷茫的倦意," 醒了就过来了。" 本着节约粮食的原则,我把自己面前的餐盘推了推,说:" 这份早餐我还没动 过,我来之前已经吃过饭了,顾先生你——" 话到一半忽然哑住了,顾持钧是什么 人,怎么会吃我不要的早饭。 母亲脸上的神色也充分说明了我的可笑,她摇摇头扫我一眼," 不要自作主张。 小蕊,打电话。" " 不用叫了,我吃这份就可以,谢谢你,许真。" 顾持钧拖过了我的餐盘,礼 貌和涵养无可挑剔,缓解了我莫名的尴尬。我想,身为一个顶级巨星,顾维钧还真 是如同传言那样,做人做得八面玲珑。 " 保密做得真好," 顾持钧咬了一口面包,跟我母亲说," 梁导,我居然一直 不知道你有个女儿,而且都这么大了。" " 不是保密," 我母亲却说," 是没必要说。" 这个答案真够我尴尬的。我在她心中也就是这么个" 没必要" 的存在,甚至连 提都不必提及。虽然她在我心中可能也差不多,但我毕竟有求于她,现在低声下气 总是没错的。 两人缓慢吃着早餐,时不时聊上一句关于电影的话题。听他们的对话,我才知 道他们现在能坐在这里吃一顿早饭是多么来之不易——连续两周他们都是凌晨四五 点钟才睡觉,今天是执行导演在拍几幕不那么重要的戏,他们才得以休息。 但这些话题到底和我平时的世界相去甚远,我插不了话也不想去插话,干脆不 做声地傻坐着,静等他们吃完饭。 只是……时不时看顾持钧一眼。 他吃饭的姿态很优雅,修长的手撕着面包,微微低垂眼睑,就像他在电影里的 一贯形象。 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偶尔会对上他的目光,总能感受到他微笑眼神中的善意。 这个人是受过训练的专业演员,随便的视线都带着可怕的杀伤力,英俊得让人 不敢直视。我需要在桌下攥紧我的手,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情,不让 自己的花痴表现出来。 忍不住想起之前看过的我母亲拍过的一部电影《无休无止》,海报印刷得极其 精美,画面中的顾持钧和一位美丽的年轻女人对坐在路边的咖啡厅里,他抚着女主 角的脸颊,额头相抵情意绵绵地谈情说爱,画面唯美得让人想哭。我也就是因为这 张海报,脑子一热冲进电影院买了票,才知道海报上的画面只是一个幌子,开场五 分钟后海报上的场景出现,顾维钧跪下求婚,在他求婚的一刹那,不知道哪里的子 弹忽然而至,一枪夺走了年轻女人的生命。然后顾持钧开始了复仇之旅,一波三折 的剧情,把他的演技展现得淋漓尽致。片中他跪在女友墓前失声痛哭的那一幕,现 在还反复被人提及。这部电影让他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影帝,也是很重要的一个。 这部电影对我来说也意义非常,就是这部电影后,我成了顾持钧的粉丝。 等到两人吃完了饭,看着我母亲伸手去拿顾持钧带来的飞单,心知他们又要陷 入一场关于剧本的讨论里去,我立刻插了话。 " 妈妈,我有事想求你帮忙。" 母亲并不意外地扫我一眼," 什么事情?说吧。" 有顾持钧在场的情况下,我觉得这话题难以启齿,低下声音," 能单独跟你谈 吗?去卧室,可以吗?"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离座而起,可见还是应允了。 她的卧室很大,看上去和外面的客厅差不多大小,也有着同样壮观的落地窗帘, 不过是全拉上的,看上去私密得多。酒店的房间大同小异,但总有个等级,母亲这 间套间明显属于较高档次的。我也来不及细看," 妈妈,我想跟你借点钱。" " 借钱?" 她皱着眉头,仿佛听不懂我的话,好像我说的是古埃及语或者西夏 语。 但凡有人听到" 借钱" 两个字都会露出这种" 果然不是好事" 的表情,我早就 习惯了。不过既然对象是她,也许还有说服的可能。 " 我不借很多钱,只要能支付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就可以了," 我怕她想多, 连忙解释," 我已经大四,只差一年就毕业了,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打算跟学 校申请减免学费……再说还有其他同学比我更需要学校的奖学金。" 她不答,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进一步解释," 生活费我可以自己挣,我已经找到了一份兼 职。我打算上研究生,我的导师钱教授说他会帮忙,我肯定能申请到奖学金。妈妈, 这笔钱我会在两年内还给你的,我可以马上写借据。" 我吸了口气,期盼地看着她, " 您看怎么样?" 她盯着我,声音近乎严厉了," 正尧难道没留下钱给你?你居然连学费都拿不 出来?" 我不做声地摇了摇头。别说学费,我现在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 其实我也不想跟她借钱的,也不乐意诉苦,但确实走到了困境。 去年这个时候,爸爸检查出得了肝癌,已经发展到了中晚期。我爸虽然在古生 物学上建树颇多,但这并不能为他带来丰厚的收入——他和大多数自然科学学者一 样,完全不善理财,有钱就花掉或者用于购买新的研究辅助工具。 保险负担了绝大部分医疗费,但爸爸沉疴病床近一年,总有一些花费是保险范 围之外的。 家里的积蓄很少,我动用了爸爸留给我的教育基金,爸爸的朋友也慷慨相助, 一直撑下去,顽强地等着合适的器官捐赠者。好不容易等到了合适的器官,他却终 于没能熬过移植手术。 我爸的主治医生傅寅安慰我说:他年事已高,熬不过是正常的。 意外变故就是这样,当它们汹汹袭来的时候,肉体凡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爸爸生病后我跟学校请了假回家照顾他,连续大半年没上学,只在最后考试的 时候去了一下,成绩很不怎么样,又缺课太多,奖学金也在意料之内地失去了。 爸爸的葬礼之后,我最后整理清算了一下家中的财产,毫不意外地发现,我现 在连学费和生活费的支付都成了问题。 这并不是说没人能帮我,只是爸爸的朋友已经帮了我太多,我实在不好意思再 次求助了。找同学或老师,我完全相信他们会乐意相助——毕竟一直以来我人缘都 相当不错。只是,我的窘迫境地必然引来一大堆同情的目光。爸爸生病的时候我已 经看够了他们的同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实在不想采用这下下之策。 秋季开学迫在眉睫。 这时,素未谋面的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刚刚从报纸上看到父亲的讣告,向 我表示了深切的慰问。我想,再怎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而我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 的,她慰问一下我也在情理之中。慰问后又过了两天,也就是前几天,她再次跟我 联系,说自己回到了静海市,跟我约定了见面日期。 于是我仔细地想了想,分析了又分析,在所有能帮我的人中,母亲经济实力最 雄厚,我的学费对她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她也最有可能帮我,因为我在电话里叫她 " 妈妈" 的时候,她很清楚地答应了。 我只是没想到她会露出这种被人戳到痛处的反应。 说不失望是假的,我竭力做着心理建设。说来也是,忽然冒出的女儿来借钱, 谁都不乐意的,现在骗子这么多,没准她会认为我身份可疑呢。她的犹豫完全在情 理之中。 " 不论如何,还是谢谢您。那我告辞了。" 话已至此再没别的好说,只当这趟白来了。我转了个身,拉开卧室门打算离开。 " 站住。" 下一秒,她冷冷叫住我,听上去绝不愉快。 我就真的站住了,大惑不解地回头。她却不看我,叫客厅里的纪小蕊。 " 小蕊,进来," 母亲吩咐她," 拿支票本和笔。" 看来她改变主意了,我大喜过望,赶紧道谢," 妈妈,钱我会还给您的。" 她坐到书桌前,我也占据了小半个桌角,从书包里往外掏纸笔写欠条。我学经 济学,写欠条这种东西对我来说轻车熟路,我俩同时完工。我写下的数额是不多, 可看到她给过来的支票才发现,她在支票上写下的金额是三十万。 这么大一笔钱,简直可以砸晕我了。 我傻了眼," 啊?我真的不需要这么多钱,我只借学费和住宿费。" " 钱哪里会有不需要?" 她冷淡地扫了我一眼," 除了学费,你的衣服、裤子、 鞋都该换了,品味太差。头发也应该打理一下,现在这样实在难看。" 我一怔。我虽然穿着打扮都不是什么名牌,但也算清爽整洁,想不到在她眼里 竟然这么难看。鉴于她如此豪爽地给了我这笔钱,我暂时不打算跟她争论我衣服的 品味问题,只是颇诚恳地建议," 就算是这样,这也太多了,再说——" 纪小蕊推了我一下,打断了我本来要发表的激情洋溢的演说," 小真你收着吧, 梁导给你了,你就拿着。她是你妈妈,又不是外人。" 语气里大有劝诫之意。 不用她说我也感觉到我母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往好了说是果断坚定,往坏了 说就是武断刚愎。偌大一个影视圈里最有名的女导演,没点慑人的本领怎么能在这 个圈子里站稳脚跟?她绝对不喜欢有人违逆她的意思,不论那个人是我还是别人。 我垂下视线想了想,俯下身重新写了张欠条双手递过去。我跟她相认只因为她 是我妈妈,并不是为了要她的钱。她这样强行让我背负巨额债务的行为真是让我又 无奈又悲催,按照现在的银行利息算,一年下来,我竟然要还她几千上万,真是太 可怕了。 这笔钱真是烫手的山芋。 递到她手里的借据,她看都不看就扔进了垃圾桶。 我的嘴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又觉得不雅,迅速闭上," 您别这样,我很为 难。" 她以那种发号施令的眼神看着我," 不要这笔钱,你就别再叫我妈了。" 她毫不留情地把话说到这么严峻的地步,让我愕然。我在心里默默咀嚼" 妈妈 " 这两个字,安静地把支票收好。 逼上梁山的借钱并不好受,总之,过段时间后一定要找个机会还掉这笔巨款。 我正在心里噼里啪啦打着我的小算盘,母亲把签字笔放下,纪小蕊在旁边收好 了支票本," 现在开始,每周来见我一次。" " 呃?" " 你爸爸不在了,我应当管教你。"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啦!虽然我很想把这句话振聋发聩地叫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她借给我钱,自然有权利知道我在干什么,更何况大四的课程不太紧,我点了点头。 我怀揣着那张滚烫的支票走出卧室,自觉脚步都蹒跚了。明明是一张薄薄的纸, 却压得我腰都直不起来。我去沙发上拿我的书包,准备闪人。 " 小蕊,送她回去。" 纪小蕊应了一声,我赶忙说:" 不用了,我认识路的。" 母亲凝神想了一想,颔首说了句" 也好" ,就回到了餐桌旁,拿起顾持钧送来 的几页修改的剧本看了起来。顾持钧却没有把全部心思放在修改的剧本上,他隔着 宽敞的客厅朝我看过来,唇微张微合,无声地跟我说话。 就像无数次我从电影里看到的他,虽然隔山隔水,却总能走到人心里去。我能 读出他的意思——" 许真,再见。"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