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法三章 能把一件让我纠结两周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沈钦言当真是快刀斩乱麻。 新学期很快开学,教授同学也都陆陆续续知道了我爸去世的消息,对我寄予了 很大的同情。教授找我谈心,说只要我需要帮助,学校都会尽可能提供帮助。 虽然我没有接受,但这样的好意让我浑身都暖和起来。 在母亲给了我那笔巨款后,我的经济压力没有了。我缴纳了学费后就把剩下的 钱单独存在一张卡上,等着几个月后和母亲的关系近一点了,再还给她。 我念到了大四,课程还是一样多,选修、必修、实习等等。毕竟,大学这个门 槛一跨过,剩下的就只能靠自己了,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进一步深造,要么面 向社会。 父亲在病床上的样子让我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所以我早早就下了 决定准备出来工作,但两三个月前,学院的钱纲教授忽然主动找到我,说愿意接收 我为研究生且能让院里给我奖学金。我起初以为是他偏爱我,后来才知,他在医院 里看到我在父亲病床前衣不解带,被我感动了。 总之,不论什么原因,这是最近一年里,我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学业还算辉煌,但挣钱真是太难了。每一家餐厅都是社会的缩影,社会百态尽 收眼底。来曼罗吃饭的客人大都有些来头,我一个小小服务生实在得罪不起他们, 只有加倍小心伺候。 好在餐厅的总体环境不错,同事们还算友好,只除了一位叫韩美的领班。沈钦 言对我更是步步提携,我是新人,难免有考虑不周不熟悉流程的时候,都是他帮我 在领班和几位大厨面前说好话,还帮我应付难对付挑剔的客人。 林晋修每两三天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伴来曼罗吃饭,他总是点名让我为他服务, 像小丫头那样使唤我,只要我稍微露出一点要爆炸的迹象,他就会支着下巴,闲闲 地来一句" 许真,你可不要给我丢脸噢". 他的话的意思很微妙,每次我一听,脾气全没了。他可以轻易给我这份工作, 也可以轻易收回,我只能加倍小心。 大抵是我的唯唯诺诺低声下气让他开心,林晋修每次给的小费很多,简直可以 说非常多,几乎赶得上他吃的那顿饭的价格了。 第一次也就罢了,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这让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怀 疑他正在变相接济我。 但他给小费的姿态丝毫不见同情,只随手把几张大钞放在菜单里递给我,就携 女伴从容离开,丝毫没有特殊之处,显然他把这事看得十分稀松平常。 悄悄问沈钦言怎么办,他倒是言简意赅," 收着。" 他说得轻松,我只觉得,林晋修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收的。我垂头,心情十分沉 重。 他说:" 有附加条件?" " 啊,这倒是没有……" " 你们认识多年?" " 哎,是,所以尴尬得要命。" 我唉声叹气。 " 你跟他暗示过你缺钱?" " 没有!我怎么可能做这事?" 我顿了顿," 说实话,这份工作我本都不想答 应的,不得不欠他一个人情了。" 沈钦言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那不过是再欠一个罢了。" 能把一件让我纠结两周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沈钦言当真是快刀斩乱麻。 " 人人都有难关要过。欠下什么,以后总有还清的时候," 沈钦言说," 现在, 装傻。" 真是简单易行的操作方法。我钦佩地看着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明明他年纪比 我小,在很多事上却比我精通得多。 我工作的第三个周末,遇到了一对让人印象深刻的中年夫妻。那位妻子一脸阴 沉,脾气大得很。我察言观色,估计这两人必定是吵架方歇,心情都不好,于是格 外小心。我知道在一百个人里总会有一个恶意顾客,但没想到遇到那么难打发的人。 通常我们是两个人照顾一桌,那天餐厅客人特别特别多,还有不少要外卖打包 带走的,我们人手不足这个缺点就显得十分明显,我完全沦为了他们的出气筒。 那位妻子起初嫌开盘菜里的蔬菜、火腿片不新鲜,一会儿又嫌通心粉太硬,过 一会儿又批评说" 海鲜的酱料不好" ,我只能一次次道歉,立刻端走请厨师重做一 份。这还不够,只要我速度慢一点,她就用极为尖刻的语言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还 骂我是狐狸精,勾引她丈夫,威胁投诉到经理那里去。 勾引?我完全傻了眼。 我只是保持着一贯的笑容,希望她丈夫稍微可以压制她的火气而已。 那真是我人生中的奇耻大辱。我长这么大,何尝被人骂成这样?爸爸当我是掌 上明珠,在学校里虽然时有不顺,但从来没有卑贱到这个地步。我又羞又怒,火上 心头,眼睛都气红了,手开始抖,托盘里的盘子杯子哗啦掉在桌上,残渣冷汁弄脏 了桌布,往那个女人身上也溅了不少。 那个女人眉毛一竖,下一秒她抓住我的衣领站起来冲我咆哮,我看见她扬起了 肥厚的手掌,恶狠狠地朝我打过来。 我绝没想到这个女人除了言语侮辱之外,还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用肢体攻击, 一时间我忘记反应,等到灵光一现想躲都来不及了。 突然,沈钦言一只手把我拨到他的身后,帮我挡去了全部的火力,完全挡在我 的前面,一把抓住了女人高高扬起挥舞的手臂,沉声道来," 这里不是您上演全武 行的地方。您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提出来,不需要动手。" 他的声音又沉稳又可靠,不容挑剔的礼貌中带着不容侮辱的强硬。沈钦言在工 作氛围中绝对专业得让人仰慕。如果不是因为被攻击的对象是我,我想我一定会更 好地欣赏他的行为。 那女人大叫:" 她弄脏了我的衣服!" 我想要分辩,但沈钦言一拉我的手心,对那个女人不假辞色," 我们会送去干 洗,请您自重。" 说着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被我搞得一片狼藉的餐桌,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无比地 感激他,蹲下身去捡起那些摔碎的餐具残片。 可我刚一站起来,就被匆匆赶来的韩美按住了脖子,让我跟那个女人道歉。我 自觉一点都没做错,梗着脖子不肯,韩美在这么多客人面前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她 让沈钦言处理后续情况,面色铁青地拉着我就到了员工休息室。 " 你这是什么态度!客人挑剔你忍一下,怎么能把东西泼在人家的衣服上?" 我解释道:" 我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手滑了。如果有制度,我愿意受罚。" 然而韩美怎么都听不进去,反而更尖利地数落我。我起初咬着唇忍着羞辱不做 声,直到她忽然说:" 你这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是要给谁看?别以为你有后台我就不 敢把你怎么样了!" 我茫然," 什么?" 韩美冷笑," 你怎么来曼罗的?" 原来她说的是林晋修。这件事我的确没有辩解的余地,只有苦笑听着她的处分 ——除了挨骂之外,还要被扣掉薪水补偿餐厅的损失,谁让我摔碎的是一套珍贵的 瓷器呢。 我心灰意冷,自认为兢兢业业,想不到还是落到了这种不堪的境地,虽说人在 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但被侮辱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只能撂担子走人了。 " 够了。" 这句中气十足的话完全是我的心声,却不是从我的喉咙里喊出来的。 我诧异地回头,看到经理推门而入。 " 今天的事情下班后再处理," 经理言简意赅,大手一挥," 许真,你先回家。 " 我被这么一句话打发出了房间,出了房间看到沈钦言靠着走廊,微微低着头。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我心里一动。 " 是你去叫经理来的吗?" 沈钦言打量我,仿佛是要确认我是否安然无恙。 " 今天的这些事情,真是谢谢你了。" 我感动得几乎想要给他一个拥抱。委屈 受得太多,看到一个支持我的人,就恨不得掏心掏肺、歃血为盟、毕生为友。 沈钦言终于说话," 有时候会遇到不讲道理的客人。" 我大有知己之感," 你也遇到过?" 他不语,那就是默认。我也觉得自己真傻,沈钦言在社会上好几年了,见过的 肯定比我多,经验也丰富得多。 他顿一顿," 以后再遇到这种客人,就直接叫经理。" " 我记住了。" 我低低呼出一口气,有些虚脱地背靠着墙。 沈钦言不做声,伸手轻拍我的肩膀。 我在他面前也没有什么可隐瞒了," 如果不是经理进来,我大概已经跟韩美翻 脸了,太痛苦太冤枉了,在杀人和忍住不杀之间反复挣扎。" " 忍一忍就过去了," 有一瞬间他看上去比我还怅然," 有时候就是这样,不 论多么平淡无奇的生活里,都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恶意,还有那些让人恨不得一瞬 间死掉的事。" 假设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汪湖水的话,我几乎能看到那句话像水珠一样滴进我 的心口,泛起" 同是天涯沦落人" 的涟漪。 他侧头对上我的眼睛," 怎么了?" 我微笑起来," 难得听你多说几个字。" 他明亮的眼角里有光闪过,不过那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秒他别开了视线, 转头去看着走廊尽头,轻声道了句" 你先回去吧". " 不了,临阵脱逃不是我的个性。" 他嘴角一扬,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那天和沈钦言一起离开曼罗时,我又重新打起精神来,完全打消了辞职的念头。 在回去的地铁上,我痛定思痛,对服务行业艰苦的了解加深了一个档次,于是决定 将服务行业和国民经济增长挂上钩,当做毕业论文课题来研究。这也是一举两得的 好事了。 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迎接接下来的压力和工作,却没想到经理没给我任何处罚, 只是提醒我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情就直接找他,好说话得要命。 我受宠若惊地从经理办公室出来,迎着韩美的视线走到餐厅,就看到林晋修好 整以暇地坐在老位子等我。我一惊,拿出所有的劲头来工作,小心翼翼招待他。 下午四点刚过,客人不多,林晋修难得没带女伴,慢慢喝着咖啡,优雅得好像 在表演一样。他也不在乎别人的视线,让我坐在他对面," 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听说 了,你没有做错。所以,你想怎么办?" " 什么叫我想怎么办?" 我不解他这话何来," 继续工作呗。" 林晋修挑眉," 我还以为你最起码会打算辞职。" " 我没那么脆弱,被这么一件小事打击了就辞职," 我说," 把自己当成一块 锂电池就行了,睡一觉就恢复精神了。" " 虽然我一直知道你好养活," 林晋修饶有深意地微笑," 但也未免太能忍了, 和几年前的你可不太一样,那时候的你为了一点小事就跟我顽强地对抗好几年,完 全不认输的。" 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在泳池里开party 是小事。让人把我当成小偷关在黑屋 子里直到半夜我也记忆犹新。 我自然不会跟他说起这些,只说:" 此一时彼一时了。" 他笑," 那就继续保持吧。" 手指摩挲着衣角,我犹犹豫豫开口," 学长,我没受到经理的处罚,是不是你 帮我说话的原因?" 他笑而不语,离座而起,我送他走到门口,他才回头说:" 你说呢?" 我默默把他的外套递过去,决定不去思考这个哑谜的答案。我有一种很朴素的 世界观:生活已经不容易了,我不打算给自己添堵。 那段时间,学校、餐厅构成了我生活的大部分,此外,我每周还要去见我母亲, 有时候她实在太忙就取消见面,但电话则是一直没断过——只是时间让人尴尬,通 常不是在深夜就是清晨,她的态度让我有些犯糊涂,我不得不疑心她是在抛弃我二 十几年后忽然内疚,想给我一点温暖的母爱来补偿。 可惜她实在不是那种慈爱的母亲,她问我的学业、生活,我例行公事般地小心 翼翼回答,对话干瘪瘪的,就像没有水的海绵,如下属汇报工作。 眼看着又一个周六来临,我试探性地打了个电话过去问是不是可以不见面了, 没想到母亲直接说" 来片场". 我有些傻眼。 纪小蕊接过电话说:" 有司机一会儿来学校接你,梁导两三个星期没见你,想 念得很,她这周无论如何都要见你。" 我打哈哈,假装她的话是真的。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片场。 所谓的片场,是在一艘巨大的海轮上,因为《约法三章》说的是一个发生在船 上的故事。豪华巨轮上,各色人马为了一份机密文件而汇集,化装成美女的特工、 腰缠万贯的商人、神秘奇特的掮客……都汇集在了一起。 这些剧情是纪小蕊跟我讲的,我在接待处跟她见了面,鉴于我们已经相当熟悉 了,她像个姐姐一样领着我走进停在海湾的巨轮。我老远在车上看着海轮就觉得异 常大,简直就是一栋放倒的摩天大厦。 " 好大!" 纪小蕊拉着我走入电梯,电梯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租的海轮,也是国内最豪华的海轮之一,还在施工中,所以有点吵。" 我现在总算知道新闻上说这部电影投资很大的原因了,光是租用这条船的费用 恐怕就是个天文数字。上船的一路上,我发现,这艘船还未完工,楼下的几层还在 施工,工人们忙忙碌碌往墙上喷漆。 " 租金相当昂贵,差不多占了成本的三分之一,所以我们只租借了两个多月, 需要加班加点拍摄船上的戏份," 纪小蕊一边解释一边拉着我走," 电梯通往十层, 我们去的是三层,这里是普通餐厅,今天的戏在这里拍。" 一听这话,我的眼睛发出光来。 纪小蕊忍俊不禁," 你很激动?" " 是啊," 我很兴奋," 电影看得很多了,但这是第一次到电影片场!" " 看多了就好了,你以后来片场的机会很多," 纪小蕊说," 我大学毕业就成 了梁导的助理,那时候又年轻又激动,还跑去跟明星要签名,被好一顿批评。" 我太理解这种情绪了," 上次我在酒店见到顾持钧的时候,差点就跟他要签名 了,我喜欢他好些年了。不过还好,我当时忍住了!" " 那你今天可以跟他要签名了," 纪小蕊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侧身让开一个搬 着道具箱的工作人员," 他人很不错,私下一点巨星的架子都没有。他要是听到你 这么喜欢他,一定非常高兴。别说一个签名,我估计别的条件他都会答应你的。" 我莞尔," 因为我是导演的女儿吗?" " 当然,他和梁导是什么关系啊,可以这么说,没有梁导就没有他的今天,他 是很感恩的人," 纪小蕊说着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旁边," 到了,在甲板上拍摄 的,虽然不是现场收音,但还是稍微轻点。" 我紧张地问:" 有顾持钧吗?" " 当然,他是今天的主角。" 我平生第一次来到电影片场,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忙碌。 正在拍摄的一幕我看不出来,但应该是群戏——海轮顶层的户外餐厅里,十几 个人在吃午餐,摄像机在拍摄轨道上缓缓滑动,我母亲坐在导演监视屏后,膝盖上 放着剧本,她穿着身干练的深色套装短裙,肩上围着同样颜色的小披巾,我站到她 身后,也瞧着大屏幕。 海风拂面。 虽然我自诩顾持钧的粉丝,但实际上,镜头第三次扫过顾持钧时我才认出他。 他总是衣冠楚楚,永远保持着一种浪漫的高贵气质。随便一笑就有着致命诱惑,能 引无数粉丝折腰的顾持钧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如此平凡的人。 他躲在甲板的角落里,异常颓废,下巴上有一道疤痕,头发留了很长,胡子拉 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眼底的痛苦和忧郁。镜头在他身上停留了十秒钟, 我看到他表情苦涩,双目迸发出焦灼的光芒,他想要把身上的焦灼熄灭,他用大拇 指和食指提起酒杯,醉眼迷蒙地灌了两杯酒,轻微地咂了咂嘴,仿佛咽下去的不是 酒,而是一段被人丢弃的时光。 他邻桌的女子起初瞥了他一眼,片刻后撩动一袭红色长裙离座而起,走到他身 边款款坐下,一双玉一样的胳膊搭在桌沿,微启红唇开了口,声音撩人," 我以前 见过你。" 他默默往肚子里灌着酒,对身边那个香气扑鼻、面如春水、美丽得像个顶级艺 术品的女人毫不在意。 她微微耸肩,低语," 大白天就醉酒,这可是不好的习惯哦。" 他懒得理她。 她笑得百媚千娇," 我记得你有个孩子吧,她怎么样了?" " 孩子" 两个字让他瞬间抬起头来,憔悴的面容隔开一道裂痕,深入骨髓的颓 废气质忽然一改,眸子里竟然精光毕现,极为慑人。 美丽的女子微微一怔,拂袖走人。 两分钟后场记打了板子,这一幕拍摄暂停。 气氛明显松懈下来,摄像回头看我们的方向," 怎么样?" " 很好," 我母亲说," 再来一次。" 于是,我把这幕场景又看了一遍,再一遍,还有一遍……足足四次。再好吃的 食物吃上几顿也会腻,再动听的歌重复几次也会索然无味,最关键的是,这一幕场 景重复这么多次,而我完全没看出这其中的任何差别。 我几乎抓狂,但现场的工作人员都表情如常,除了偶尔的疲惫,几乎看不出异 样,看来他们倒是早就习惯了。 这一幕好容易过了,我比演员和剧组成员还要如释重负,长长松了口气。 母亲之前一直都在凝神静气地看屏幕,这时才回头看我一眼," 来了?" " 嗯," 我点点头,把那句" 妈妈" 掐灭在喉咙里。这是她工作的地方,我不 确定她是否愿意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纪小蕊给我搬了张凳子,让我在她身边坐下。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妥,斟酌几秒 还是坐下了。 顾持钧一离开镜头就判若两人,落魄的姿态和慑人的光芒就像被光芒击退的黑 夜那样消失了。他容光焕发,那邋遢的胡须、下巴上的疤痕、没有扣上的外套让他 有种特别的魅力。这种出戏入戏的能耐让我对他的仰慕又上升了一个层次,不愧是 影帝。 他笑着走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 许真,好久不见了。" " 啊,你也好,顾先生。" 殊不知我紧张得就要爆炸了。 他在我身后弯下腰,一边挥了挥手让工作人员回放带子,一边说:" 好久没见 你了,最近在干什么?" " 学校开学了,所以有点忙,顾先生——" 我想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他,他右 手搭在我的肩上,肩膀上垂直下降的力度像钉子般把我稳稳地摁在了座位上," 不 用让,你坐就可以了,我一会儿还有戏。" 我仰起头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直视他,只能这么偷偷看上他一眼。他的肩膀 和脖子极其漂亮,下巴的线条棱角分明,鼻子像是笔架上突起的梁。 " 持钧,这小姑娘是谁?" 说话的是片子里的女主角秦子青。刚刚我在母亲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 很多不明真相的工作人员在打量我。现在他们看到顾持钧跟我熟稔地说笑,诧异更 甚。秦子青也不例外,她笑吟吟地走过来,红色的长裙飞舞。她也是当今最红的青 年女演员之一,生得极为美艳,三四年前出道,在好几部年度大制作电影里担任女 主角,她去年和顾持钧合作了一部传统的爱情电影,让她拿到了一尊极具分量的金 像影后的奖杯。 秦子青的问话让我难以启齿,顾持钧也犹豫了一下,接话的是我母亲,她表情 淡淡," 我女儿。" 因为指导戏的原因,她衣襟上一直别着话筒。于是," 我女儿" 三个字跟声波 炸弹一样传到了空间的每个角落,连凳子都在嗡嗡作响。 全场震惊,甚至那些桌子凳子玻璃杯都有了生命,微微颤动着,好像听懂了她 的话,下一秒我成了焦点。演员和片场工作人员没有四十个也有三十个,他们投过 来的各种视线几乎可以把我烤成肉干,这绝对是原子弹级别的八卦。 秦子青很快收拾好不符合她身份的震惊之色,掩口笑道:" 好爆炸的新闻啊, 真是没想到,梁导居然有女儿。" " 是," 我母亲看着监视屏上的画面,随口道来," 我跟她爸爸结婚得早,离 婚得也快。她之前一直跟着她爸爸,我完全没尽到母亲的义务。" 她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自己没有尽到义务,我再傻也不会听不出这其中的后 悔和自责——虽然从她那张美丽疲惫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这两种情绪,只是公事公 办的脸。我怔住片刻,说:" 妈妈,你……" 话没出口就哑了。 她抬起手压了一压,环顾片场一圈," 好了,看够了就回去做事,不要因为我 的私事出戏," 她略微一顿,等着演员和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再说下去,那是属于导演的命令口吻," 子青,下面的镜头很重要,是电影里最重 要的段落之一。我希望你在这里的表现会令人印象深刻。记住,你要表达的不是勾 引,而是激怒。" 那位长着络腮胡子的场记大叔本来还在盯着我瞧,我母亲这句话一讲,他浑身 一抖,马上收回视线,一面打板一面高喊:" 各就各位,56场13镜1 次。" 半小时后,上午的拍摄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酒店送了外卖过来,我也跟大家一起,就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吃外卖。棚子里 放着各式道具,凳子椅子桌子挤成一堆,所有人一起吃饭的场面热闹得很,我和母 亲,还有几个主演一桌。我环顾四周,感慨这片子还真是明星云集——比如影视新 星罗睿、新科影后秦子青、老牌戏骨关亦中…… 他们吃饭的时候完全不谈电影,也不谈任何八卦,完全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 问我的学业生活等。其中,我隐约觉得秦子青对我莫名地有兴趣,在我母亲起身离 开座位接电话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问我," 小真,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秦子青长得极为艳丽,有一种烧伤人的魅力,我迅速回答:" 我爸爸是古生物 学家。" 她茫然," 古生物?" 我进一步解释," 他研究古代生物,例如白垩纪和第三纪的古生物、古植物学、 藻类研究等等。" 她依然很茫然,大部分人听到古生物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对不懂科学的人谈古 生物,比跟不懂经济学的人谈统计学还费劲得多。 顾持钧点点头,用鼓励的语气问我," 他有没有什么相关著作?" " 我爸爸的研究方向是古植物学。" 我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书名。虽然我知道顾 持钧不过是因为礼貌才问我这些问题,哪里会真的对几亿年前的动植物有兴趣。 但没想到顾持钧点了点头," 著作真不少,我会去找来看看。" " 啊?" 我惊奇得勺子都差点戳在脸上," 外行人看着很枯燥的。" " 多看点书总有好处,哪怕只是古生物学。" 顾持钧眼皮都没跳,这么回答我, 带着理所应当的神情。 秦子青一笑," 持钧,我知道你喜欢看书,但是,古生物学?" 顾持钧淡然微笑,露出整齐白皙的牙," 古生物学没什么问题,当科普读物。 " 顾持钧实在太会做人了,也实在太给我面子了,不遗余力地维护我。就算我以 前不是他的粉丝,现在也要变成粉丝了。我连忙说:" 也不会,我爸爸的书虽说是 学术著作,但绝对谈得上’深入浅出’四个字,并不是太难理解。" " 那就太好了。" 顾持钧恰恰坐在我对面,我不小心对上他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心跳没出息地又 快了——明明他还化着那种落魄的妆,相貌远远不及平日,但只要一双眼睛就能让 人深陷其中。 我脑子一热," 顾先生,你要是真的想看看的话,我下次把爸爸的书带给你。 他的书,在外头并不好找。" 说完就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顾持钧怎么会去看我爸爸的书?我真是个傻瓜, 把他两句戏言当了真。 没想到,他认真对我颔首," 那就有劳了。" 母亲吃饭时话不多,也不会阻拦我跟这些大明星之间的交谈,她从头到尾都在 安静地吃饭,除了偶尔跟执行导演交谈。我还以为她这顿饭都不打算开口的时候, 她侧过头看了看我的饭盒,忽然问我:" 你不喜欢吃牛排饭?" " 还好还好。" 我赶紧往嘴里塞了几口饭,又咬了口牛排,发挥在学校餐厅吃 饭的速度,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午饭,告辞走人,必须在三点半前就要到曼罗。 " 走得这么早?" " 我有个兼职……" 我谨慎地开口。 母亲神色不豫," 你这么缺钱?"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已经给了我钱,我还 要出去兼职,她大概不能理解。 " 也不是," 我不敢说实情,找了个借口," 现在课程也不多,当社会实习吧。 " " 具体工作?" " 在一个餐厅,当服务生。" 我干瘪瘪地开口。 母亲穷追不舍,马上追问" 什么餐厅""在哪里" 等系列问题,我只能一五一十 地全部交代了。她听完微微皱着眉心,并不赞许的样子," 下班太晚。" " 没什么," 我立刻说," 有地铁,回学校很方便。" 母亲不为所动," 工作时间太久。" " 一周二十四小时而已。" " 我觉得没有关系," 顾持钧介入我们母女之间的交谈," 那家意大利餐厅我 知道,环境不错。许真能自力更生,这是值得赞许的好事。" 他一说完,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我感激地看着他,顾持钧对我颔首,还微 妙地眨了眨眼,仿佛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一样。对他我真是没有抗拒力,我明显地觉 得心跳又快了一拍。 母亲这才不再反对了,看来顾持钧的话对她很有影响。 他们撂下餐具,下午的拍摄工作又要开始。我爬下楼梯,穿过迷宫一样的船舱 准备离开,走到了电梯旁等纪小蕊的时候被人从后叫住,是个穿白衣服牛仔裤一身 干练的年轻女人,她笑着自我介绍说叫孙颖,是顾持钧的助理。 我诧异," 有什么事吗?" 孙颖对我非常客气而得体," 许真小姐,顾先生让我跟你说,不要忘记带书给 他。" 我微微一怔," 啊,好。" 没想到顾持钧对这事还真是上心,我以为他跟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客套之辞,居 然不是。 到餐厅时还不到上班时间,我换了衣服到休息室去,看到沈钦言坐在休息室的 一角静静看书,微翘的长睫毛轻轻一颤。我轻手轻脚走过去,走得近了,也看清了 他手里的书原来是本电影杂志,叫《影像风景》。我曾经看过几期,相当有知名度 的电影杂志,有一批出色的记者和编辑,影评有深度,照片往往惊人地漂亮。我之 前也注意到沈钦言的储物柜里有几本电影杂志和戏剧类的书籍,不过并没有多想, 年轻人看这些不足为怪。 所谓无巧不成书。沈钦言正在看的那页,恰好是一篇顾持钧的访谈,杂志的左 页配图是他的整张大幅照片——顾持钧坐在一个四壁都是书架的书房内,一只手支 着下巴,一只手翻着搁在沙发扶手上的书,穿着非常随意,没加任何修饰,白衬衣 黑色长裤,额前的头发微微垂着,专注地看着书,黑色的窄框眼镜让他显得儒雅之 极。 照片里的光线是那么柔和,只需看上一眼,莫名的感动就会融化在这张温柔的 照片里。 我想着今天在海轮上见到的顾持钧,他和母亲一个站一个坐,小声商量电影情 节的一幕,谈到电影的时候,他目光湛然,我当时就想,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然 视力很好。 但他在这张照片里却戴上了眼镜,敛去了他作为影星的锋芒,俨然一个资深学 者或者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 " 你是顾持钧的粉丝吗?" 我笑问。 根据社会学家的报告,八卦给人际交往制造安全,同时制造黏性,而有个共同 的偶像的话,人们会立刻感觉相见恨晚执手相看泪眼。只是沈钦言的反应完全没有 达到我的预期。 他被我吓了一跳,啪一声合上杂志,回头看着我。 " 抱歉吓到你了," 我忍俊不禁地道歉," 看他的照片看得那么出神,其实我 也是他的粉丝。" 他把杂志放到柜子里去,凳子转了个方向,很认真地回答我," 不是。" 我啼笑皆非," 不是粉丝你看得那么入迷?" 沈钦言凝神想了一会儿。在我以为他就会这么沉思下去不再开口的时候,他低 声说:" 我喜欢他演的电影,他的演技非常好。" 我哈哈一乐," 唔,这还不是一个道理吗?他人也非常好。" 今天去了一趟片场后,我才知道,顾持钧在这部片子中的戏份其实并不算太多, 但他的敬业程度别人真是难以望其项背:他从不会迟到早退,即便没有他的戏,但 他依然到场,配合别的演员对词,不论多么辛苦,你也不会从他的嘴里听到任何一 句抱怨的话。 " 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演戏只是演戏,而他不是,我总是觉得他是在享受电 影,只要他出现在镜头下,总是焕发着生命力。" 我说," 这是他的工作啊。" " 我的意思是,他有一种不折不挠的进取精神,哪怕他现在不需要怎么努力了。 一般情况下,对一个享有盛誉的顶级电影明星来说,不论他表演得如何,大家都会 走进电影院。只是走到这个层次的演员想要更进一步就非常难,无论他作出多大的 努力,因为观众实在太熟悉他了,所以在影片中所看到的不是他的角色,而是明星 本人,但顾持钧却能克服这种困难。你看影评的时候就会发现,人们大都只谈起他 的角色而不是他本人,我简直无法想象,他为了塑造一个角色要投入多少精力。" 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听到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倒是一怔。 虽然我母亲是个电影导演,可我本人似乎完全没有继承她的艺术细胞。这番话 我似懂非懂,只好笑眯眯跟上一句。 " 呃,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我想,人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或者事物的时候,总会有很多话想说。可见平时他 话少,是因为这平淡的生活不是他兴趣所在。 既然说到电影,我忍不住问他," 他和梁婉汀合作了很多次,你怎么看导演呢? " " 梁婉汀是个很特别的导演,一般人看到她的片子绝不会想到她是个女人。她 拍的题材其实很商业,但细节十分丰富,即便是已经拍烂的题材在她手下都别有味 道。场面点到即止,故事却波澜壮阔,交织复杂的情趣异常好看," 沈钦言沉思着, 语气顿了一顿,继续说," 她的电影里只有一点像个女人,就是非常温柔。" " 嗯?" " 比如说孩子。" 有人这么夸我母亲,我感觉心里泛起了难以形容的骄傲,只是—— " 孩子?" " 嗯,孩子。" 沈钦言想了想," 她的每部电影里,不论明线暗线,都会有个 孩子出现,每个孩子都是真正的天使,他们的笑容可以抚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伤痛 和破碎。我想,如果她有孩子的话,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 ……" 在这种场合下,我能发表什么言论? 于是,我背过身去,抽动着嘴角" 哈哈" 两声,怀着复杂的心情敷衍了两句, 中断了这个本有可能成为长篇大论的话题。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