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沈钦言。他对我露出明亮、年轻而微笑的脸,开心得好像世 界上再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情。我吃了口烤肉,他没有告诉我,他搬家了。 林晋修的条件十分诱人,我不是圣人,要说一点不动心绝不可能。可惨痛的记 忆还在脑海,我再三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跟他牵绊太多,不论什么时候和他对峙, 最后吃亏的总是我。 要知道他所谓的" 提供一份工作" ,和他介绍我到曼罗工作不同,在曼罗的时 候我不用天天看到他,也不是他的属下。成为他的属下,就意味着和他有更多的牵 扯,到时再脱身就难了。 那个晚上我没睡太好,默默寻思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拒绝林晋修是肯定的,但 在拒绝的情况下不得罪他就是个技术活了。 巧的是,早上的战略投资选修课结束后,教授也找到了我,让我帮他做一个市 场调查分析。我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我到处寻找林晋修。他现在在学校内的时间不多,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总算 给我在他的办公室外找到了人,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客套的语言回绝了他。 他听完不露情绪,玩味地扫了我一眼。 " 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微妙地笑," 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 你可不要后悔" ,他当年也这么跟我说过,而我后来也的确有些轻微的悔意。 我心里打了一个突,谨慎地看着他。 " 学长,你看,我们都不是高中生了……再说这种话,很没意思的。" 我发自肺腑地建议,希望我们之间的默契还在,也希望他懂我的意思。高中磨 炼下来,那些痛苦经历使我变得小心谨慎,所以说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小,我觉得这 句话颇有道理。毕竟,勇气常常是盲目的,因为它没有看见隐伏在暗中的危险与困 难。 林晋修笑了一笑,把手中的书卷起来,在我脑袋上轻轻一拍。 我于是知道,这事情就此揭过。 我随后去了医院。 我原以为母亲住院这事捂得很严密,但出去买了份报纸才知道这事已经传开, " 导演为拍戏呕心沥血" ,记者潜伏在各处,还有人上来跟我搭话,简直不堪其扰。 我只好把自己伪装成不明真相的路人甲,潜伏进医院。 母亲的病并无大碍,照顾她的人很多,轮不到我。我不想空手出现,又买了束 鲜花。 纪小蕊看着我直叹息," 百合,又是百合,康乃馨多好。" 我尴尬地赔笑,进退两难。 母亲扫了我们一眼,也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看纪小蕊," 这花插在瓶里,其他 花都拿出去扔了。" 纪小蕊抿嘴一笑,依言而行。 就在我们说话的几分钟,又有人送了花来。我大致扫了一眼,这些花大都是影 视圈的人送来的,剧组的成员、其他导演、跟我母亲合作过的演员……这病房里鲜 花礼物太多了,我那束花似乎并不漂亮,但她更愿意把我送来的花放在醒目的位置。 所以我猜,母亲对我也不是不重视的。 她在生病的时候依然是导演,也不可能真正闲下来,电话来往很多,她不高兴 就蹙起眉心。人在病时脾气往往比平时更尖锐,虽然我看得出她努力在抑制情绪, 但被控制在医院让她情绪比平时更暴躁。 纪小蕊就很能察觉她的细微情绪,往往在她开口之前就能察觉她的心意。这个 圈子里,随便一个小明星都有好几个助理,导演的助理三五个都不奇怪,但我母亲 身边,一直都是纪小蕊一个人。 我存心打趣," 小蕊姐你干脆给我妈当女儿好了,我靠边站比较好……" 纪小蕊脸色一变," 小真你开什么玩笑?" 声音有点变调,仿佛我说了什么可 怕的事。 母亲斜靠着床头,伸手关了电视的遥控,说话时声音没什么热度。 " 不一样,我每个月都会付小蕊工资。" 我心道,也差不多一样,她给纪小蕊工资,给我钱缴学费了。 说起学费我又想起另一件事,磨磨蹭蹭坐到了床沿。纪小蕊察言观色,知趣地 退了出去。 单独跟母亲相处总是让我紧张,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跟她说起那笔钱的事情。 " 妈妈,你给我缴学费的那笔钱实在太多了," 我说," 我拿着真的很不安, 也想很久了……打算还给你……" 原以为她会生气,结果她只是用精疲力竭的眼神扫我一眼,刚刚打电话吩咐剧 组的精神头不翼而飞。她真的太累了,连平时的肃然表情都不愿意或者说无力表现 出来。 " 许真,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 我知道。" 我倒是从没怀疑过这件事情。她当然是我生母,这点不需要DNA 来证明,只需 要看我们这两张脸就有答案了,基因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 " 我当年抛下你,是不得已的。" 母亲说,声音低得近乎沙哑。 我面带微笑表示理解。 每个人都以为,我是因为自己被母亲抛下而心怀怨恨,但我本人却不这么想。 说实话我很庆幸她扔下我。她是个事业心这么强的女人,如果我跟着她生活, 恐怕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她几次,接触的大都也是娱乐圈的浮华,性格也绝不会是今 天这样,大抵已经变成骄傲又不知好歹的人了。 但跟着我爸就不一样了,我爸教给我很多知识,带我去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他教给我认真谨慎的学习精神,他塑造了我的性格,他那么狂热地爱着自己的研究, 却从来没有抛下我一天。 我帮她紧了紧被子,又握住她的手。 " 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意气用事,做过许多蠢事," 母亲停了一会儿," 但 生下你,大概是所有事中最不后悔的。" 我心里一个哆嗦,她那么虚弱地跟我说她多么重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 自己实在太小心眼,说错话了。 我想了想,找了个折中的法子," 妈妈,我用你的那笔钱去投资,怎么样?如 果赚了的话,我就把本金还给你。" 她叹了口气," 嗯" 了一声,脸上有依稀的倦色。以为她要休息,结果她吩咐 我把剧本拿来,真是一有时间都在想着她的电影。 剧本就搁在床头的柜子里,我扫了一眼,当即一愣。不论是装帧还是封面上的 名字,和我在母亲的酒店房间、片场看到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 啊,这是……" 我眼睛炯炯有神地睁圆了,表情也扭曲了,手指戳戳点点着封面上的" 顾持钧 " 三个字,也不知道是因为真的想戳这几个字还是因为震惊得手发抖, " 我之前看到的剧本,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啊!怎么这个是顾持钧的名字?" " 你之前看到的,是导演剧本,上面写导演的名字," 母亲说," 现在拿着的, 是电影的文学剧本,写编剧的名字。" 我大脑使劲转啊转," 这么说,他是《约法三章》的编剧?" 母亲表示了同意。 我醍醐灌顶,想起昨天我跟他坐在这栋楼的屋顶上,我们都靠着长椅,他说"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写剧本" 这事。我以为他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讲给我听,没想 到他就是真的深藏不露。 " 妈妈,他跟我说,最初找到你是希望你拍他的剧本?但你说对他的剧本没兴 趣啊……" 母亲神色不明地看一眼我,还是回答了," 开始的确没有兴趣,夹带私货太多, 不切实际,但这几年,有些进步。" 我一笑,心中暗道,等我跟顾持钧熟了之后,一定要把这话说给他听,他的剧 本被嫌弃成这个样子,也当真好笑。 母亲说:" 不过,他会告诉你这件事情,说明你们的关系不错。" 这试探得还真是毫无保留。我平静地笑了笑,把手中的剧本递给她,平视她的 眼睛,认真开口。 " 妈妈,我跟他亲近,只是因为我是他的粉丝。您知道粉丝对偶像是什么心情 吧?我以前为了见他,还兴奋地去参加见面会呢……" 看着她的神色略有松动,我 继续道来," 他这样的明星,什么世面没见过,多美的女人都见过。我在他面前, 大概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罢了。他有大把大把的人可以去喜欢,不可能看上我,而 我,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可以恋爱的对象。" 我第一次单独跟她说这么多话,母女间中断二十多年早已变得不存在的牵绊似 乎在这席话里慢慢恢复。 母亲很满意我的话,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了医院,我又去了曼罗。到了才知道,林晋修已经跟经理交代过我新年前 辞职一事。我暗自咬牙,他动作还真快,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不过转念一想,他 怎么会跟我商量?横行霸道惯了的人。 沈钦言安慰我," 也好,你就不用跑来跑去了。" 我笑道:" 就是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平时一直都在见面。" " 哈,这倒是,我还要去看你们的戏呢。" 沈钦言点了点头,给餐桌中的花瓶插上玫瑰," 有什么意见吗?" 我忍住笑,随口道:" 我哪有什么意见?就觉得你们挺不错。如果我——" 声 音戛然而止。 沈钦言停下布置餐台的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嗯?" 他比我高,此时微微弓着身子,直接落在我的视线里。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 照在我们这个装修风格也很暖色调的餐厅里,照在他的脸上,别有一种温情脉脉。 他真的很年轻,年轻的肌肤上有玉般的光泽。工作之外,他笑得不多,可一旦展颜, 别有一种孩子气,清澈耀眼。 我呆了一呆。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他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一定更漂亮, 我无声地盯着他的脸好半晌," 你有没有想过当电影演员?" 他听完一愣,嘴角一扬,低着头笑,仿佛我说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我追问:" 你怎么这么笑?" " 那太难了。" 他这么回答我。 " 这么说,你有这个意思?" 我追问。 " 绝大多数人都走不通。" 沈钦言垂下眼睫。 " 虽说如此……那你想过没有?" " 就算想过,也死心了。" 沈钦言的语气有点无奈有点挫败,但我不觉得他真的死心。那句" 死心" 与其 说是说给我听,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要是真没有梦想了,他也不会跟朋友一起 组成剧团,排演爱尔兰作家那晦涩的小说;也不会被我呼来唤去,熬夜做大学入学 考试模拟题做到深夜。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那卧床的母亲。如果是她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提携沈钦 言一把。就像她当年提携顾持钧一样。沈钦言外表、身材在男生中相当出色,我想 不会比当年的顾持钧差到哪里去,连安露初见时都说他很像顾持钧。 只有一个问题,我跟我妈的关系没好到那个份儿上啊。 我的话一出口,母女之间那微弱的关系肯定会染上别样的色彩。没准我的话一 出口,她就跟我翻脸,或者让纪小蕊把我赶出去。她对我是心怀歉疚,但她对电影、 对演员则是个公事公办的女皇陛下。她看得上什么人,看不上什么人,绝对不会以 我的意志为转移。 " 沈钦言。" 我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这是我从顾持钧那里学来的,直呼人家的名字会显得 正式而严肃。 " 你知道古生物学中,怎么寻找化石吗?收集大量资料,寻找当地老乡,确定 地层的年代,把土地打上格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搜寻。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在 下个格子里发现什么,有时候寻找几平方千米发现不了任何东西,但有时候只需要 跨出一步,就能发现珍贵的哺乳动物的骨骼。走一步看一步,我永远支持你。" 他握住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我抿嘴笑," 首先,就是把舞台剧做到底。" 他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下一跳一跳,笑了,表示同意。 我对待有兴趣的事情,向来热心到底。几天后,我抽了半天时间去小剧场看沈 钦言他们的又一场排练。 和上次的匆匆告别不一样,我这次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大半天,中午还一起吃了 个饭。很快跟他们打成一片,大郭爽朗,言谈中颇有江湖义气;小简很可爱,其他 人对我和和气气;虽然身为女主角的李安宁对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太愉悦的表情, 但我并不在乎。我很喜欢他们这个小剧团,跟她并无关系。 十几个人分成两桌,围在一起吃烧烤,听着他们的闲聊,才知道剧团的问题也 不少。道具少,宣传上也面临各种问题。他们的上一幕戏的宣传全在网络上,大概 不太到位,观者寥寥无几。当然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到一个点上——经费不足。 这群人本来就是戏剧爱好者,目前已经有的投资都是自己掏腰包。拍一出舞台 剧非常花钱,已经有些入不敷出。他们没有谁是有钱人,都是怀揣着美好的梦想从 外地漂到静海,期盼着在这个大都市寻找机会,至于投资,则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事 情。 但幸好大郭比较万能,豪迈地表示:领夹麦克、无线麦克、有线麦克、调音台 ……所有东西都可以借到,大家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经历了最初的疙瘩和结巴之后,大部分人至少已经能完整熟练地记住台词,纠 结点就凝聚在宣传和舞台后的巨幅背景上。 我始终认为,网上宣传这事不够可靠,最好的主意是制作大量的宣传单发放, 同时花一点时间和金钱把剧场彻底清扫和翻新一遍。 还有舞台背景,如果找广告公司绘制大幅背景画,耗资不菲。我豪情万丈地卷 起袖子,连烧烤都不吃了,拍拍大郭的肩膀," 给我颜料,背景我来画吧。" 大伙都看着我。 我说:" 放心吧,我是熟练工。" 沈钦言递过纸巾给我擦手。 " 不用小看我,我在学校也做过一两年的宣传,组织过商学院的几项大型的活 动,不是全无经验的。" 李安宁坐在我对面,不以为然," 这事不是你说的那么容易的。" 她之前对我虽不友善,但碍于沈钦言的面子,没直接给我难看,这么直接地表 露意见,还是第一次。 我心平气和," 安宁姐,你的怀疑可以先放一放。"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叹气。我不是个闲人,平时的事情已经够多够繁杂了,但还 是揽下来了这种麻烦的活。韦姗曾经给我取了个非常长的外号——" 有事请找许真 " ,还真是一点错都没有。我就是那种一刻都闲不下来,心肠热得过头的人。 那顿烧烤吃到最后,大家都有点醉,剧组的各位都是有梦想的人,为了梦想而 努力,总之那么激情万丈。我心情很好,吃得太多,后果就是肚子不舒服,冲着奔 向卫生间。 那群人——主要是男人为首,还在划拳吆喝,我听到大郭笑哈哈地问沈钦言, " 输了吧?我知道你小子酒量不行,我也不要你喝酒。老实交代,你和许真是什么 关系?" 此问一出,其他几个男人也在附和。 这句话把我完完全全钉在了原地。 " 朋友。" 沈钦言捏着一罐啤酒,说了这句。 从我所在的角度,恰好看到他的背影,听他的语气,似乎更喜欢喝酒而不是说 话。 " 我们什么关系,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 他重重拍了拍沈钦言的胳膊," 那 姑娘长得那么美,啧啧,大眼睛白瓷皮肤,还是名校生,看上去是个大小姐,但举 止洒脱得很,说一不二,能干又聪明……" 我摸了摸下巴,沾沾自喜地想难道我看上去很像大小姐?大郭你太抬举我了。 " 她不是大小姐,我去过她家," 沈钦言澄清了真相," 她父亲是名学者。" " 噢,难怪气质也不错啊。兄弟有眼光。" 另一个叫王宁的随声附和。 而显得不愉快的则是女人们。小简和李安宁阴沉着脸交谈了几句后忽然站起来, 高声说:" 安宁姐,你忍得了我可不行。"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钦言," 她不但辅 导你学习,连我们都一块儿帮了,这是朋友关系吗?沈钦言,你别黏糊了,老实说, 把安宁姐当成了什么?" 我有点吃惊,以前倒是不知道小简对我意见这么大,她还真是个急性子。 这一问,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众人交流着彼此心知肚明的目光,没有人觉得 惊讶。显然,沈钦言和李安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又是舞台剧的男女主角,是他们 这个小圈子内共有的秘密,而我,是一个尖锐的外来者。幸好我此时不在餐桌旁, 不然一定会尴尬死。 我看到沈钦言的背影笔直,纹丝不动,声音不高但是异常清晰," 安宁姐,谢 谢你两个月前租房子给我,我很感激。" 李安宁扫了一眼小简,声音里缺乏热情但很清晰," 我们除了在戏中演夫妻, 再没什么关系。我还不至于假戏真做。再说,他好几天前已经从我那里搬出来了。 " 说罢昂着头站起来," 我先走了。" 她走了之后,小简也跟着走了。烧烤桌上方的热气眨眼之间不翼而飞,仿佛被 冷空气冻住了一般。 几秒之后,大郭拍了拍桌子,继续吃。 这群人的复原能力堪称一流,纷纷笑起来,拎啤酒的拎啤酒,叫菜的叫菜。他 们并不介意李安宁的忽然离开。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不容易,那种同甘共苦的情 谊值得珍视。 我深呼吸了好长一口气,走回餐桌旁,在沈钦言身边落座。我低下头去,在明 亮的灯光下,看到我的碗里堆了一大堆烤好的肉片、土豆、青椒……都是我不在的 时候他为我烤的,并且还在继续为我夹菜,就怕我吃不饱。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沈钦言。他对我露出明亮、年轻而微笑的脸,开心得好像世 界上再没有任何烦心的事情。我吃了口烤肉,他没有告诉我,他搬家了。 那天回了学校,我去图书馆借了几本美术、建筑和室内装饰史的书仔细研读。 小说的背景是二十世纪初的北欧,风格十分明显,我很快确定好了风格,设计了几 张宣传海报,也确定好了剧中客厅的背景。 第二天拿草稿给大郭看,他一激动,差点没把我打趴在地上。我们讨论了半个 小时,确定好方案,隔天就开工了。 大郭找来了颜料和可以作为素材的大幅广告画,又指挥大伙把几张零号绘图纸 黏在一起,贴成一块可以完全覆盖舞台墙壁十来平方米的大幕布,铺在打扫后的舞 台地面上,我跪在纸上,开始打格子铺线,在大郭的叙述下,勾勒出故事里" 阮家 " 的客厅,如墙上的壁画、挂毯…… 我埋首于纸上,能画的画,能贴的贴,竭力做到风格统一,忽然一抬头,小剧 场的人散了个干干净净。 一瞬间有昨日重现的感觉。那时是高中的五十周年庆,我们需要做一幅巨幅的 欢迎图,当年被林晋修欺负的时候,没人愿意帮我的忙,我不得不一个人进行这个 庞大的设计。虽然痛苦,但我还是凭着自己的力量画出来了,虽然有瑕疵,但并不 要紧。最后看着成品,欣慰得好像看到了钻石一样。 食物香气飘了过来。 抬起头,沈钦言小狗一样蹲在我面前,递过来一盒烫得要死人的烧卖。我忍不 住笑了,揉了揉麻木的膝盖站了起来。 "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 你昨天说的。" 他带着些微笑意说出这句,眼神明亮得过了头。此时的他倒更像个二十岁的小 伙子了,我真想摸摸他的头,但我很快抑制了这种怪姐姐的可怕心思。他最近心情 一直不错,我都想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他在舞台上铺了好几张报纸,我们对 坐在报纸上,中间是他买的外卖,地板虽然冰凉,但颇有幕天席地的感觉。我们俩 抢着烧卖吃。 他是男生,可是抢东西吃却不如我,我指着他笑得东倒西歪," 太秀气了。" 他微笑着看我,没有开口,只把外卖盒朝我面前推了推。 吃了饭,我继续画画,沈钦言则在旁边陪着我,看书。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话,我说:" 我最近也要期末考试了,可能顾不到你太多了。等放假的时候,再系 统地复习。" " 好。" " 你不去曼罗吗?" " 请了假。" " 我听说,你新租了房子?"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答:" 是的。" " 在哪里?" " 合阳路那边。" " 租金贵不贵?" " 可以接受。" 我抬头,他眼睛还盯着书页,手也在纸上做着笔记。 我沉吟了一下," 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我家的房子借给你……或者租给你。" " 不。" 这次他回答得比任何一次都迅速,而且声音也大,书都放下了,目光 灼灼地看着我," 绝不。"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家你也去过的,地段很好,面积也大,收拾一下能住人, 虽然有点老,但还不至于那么糟糕啊。" " 不是,许真,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去住的," 沈钦言沉声,是我从来没 见过的认真," 上次逼得没办法,在李安宁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引起了那么多闲言 碎语……" 我道:" 我不是李安宁。" " 正因为对象是你,我更不能去住。" 沈钦言坚持己见。 我了然地点了头,不再劝说他了。他的意思我大致已经有些明白了,男人的自 尊就是这样的,他不愿意被人家说靠我或者李安宁。 蹲在地上画画实在太累了,肩膀和手臂都酸得要死,眼看着进程过半,我扔下 画笔,瘫坐在一旁的报纸上,轻轻揉了揉肩膀。沈钦言放下书,朝我看过来。 " 我来吧。"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我身后,双手搭上了我的肩膀,轻轻揉捏起来。 他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肩膀一阵酥麻,并且瞬间扩展到了全身,我一阵恍惚。 一个" 不" 字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神啊,沈钦言去哪里学来的这套 按摩的法子?真是让人舒服得泪流满面啊。 但我还是顶住了诱惑,躲开了他的手," 谢谢啦,我又不是老年人。" 怀着对自己的钦佩,我再次俯下身去,把手头的最后一点场景补完。 忙完这堆事情,已经到了傍晚,我又去了医院看我母亲。 她的身体情况恢复了一点,气色也不错。我去的时候她正要出院,纪小蕊还有 制片人都在。旁边放了五六个箱子,我想,住几天院就有这么多东西,也真是太挑 剔了。她穿着棕色长大衣,戴了顶复古的帽子,我提着她的包,觉得自己是女王身 边的小跟班。 走到楼下,医院大门停了辆劳斯莱斯,还是加长版的。 我对车的大致了解完全是高中三年熏陶所致。因为爸爸的工作原因,我家的车 永远是路虎,最多是旧路虎换成新路虎罢了。高中时,每到放学上学时间,学校专 用的停车场上无数好车。我在这样的环境没有变得扭曲,不得不说我的人生态度实 在被我爸教育得无比端正,所以,我从来不遗憾没有母亲。 我小声问纪小蕊," 剧组这么有钱?" 纪小蕊也同样小声说:" 不是剧组的。" " 林先生的?" " 对!" 母亲不管我们私下嘀咕,扫我一眼," 上车。" 车把我们送回了靠海的海景酒店,然后我们一道吃了顿晚饭。我东拉西扯地絮 絮叨叨,叮嘱她别太累了,电影是死的人是活的。虽然是老生常谈,她居然也没反 驳,静静听着。我絮叨得太多也不好意思,吃了饭就告辞。 结果刚一踏上走廊,就看到了几位主演出现在视线尽头。我知道制片人、导演、 大牌明星大都住在这层。每个人都疲惫得很,好像累得可以随时睡过去。他们在摄 影棚已经卸了妆,带着浓浓的眼圈,让我十分同情——钱也不是好挣的。 我简单跟他们说了我母亲已经出院了,众人都觉得欣慰,进去探望。 顾持钧则落后一步,拉着我走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间,才问我," 这段时间在做 什么?" 我和他自母亲住院那晚后没见过面,而我,这段时间对他的电话和短信都是冷 处理。很怕顾持钧现在跟我算旧账,飞快地胡诌了一件事,说这段时间有点忙,我 边说,眼角四处瞄了瞄,这套房间的格局摆设和我母亲的房间差不多,除了墙角的 一套健身器材,基本没有可看之处。 他一进屋就进了卧室,从衣橱里取出件浴袍去洗澡,让我在外面等着。 " 酒店的车在外面等我了。" 我很严肃。 他拿起电话,通知总台,让车子再等半个小时,放下电话他回头看我," 这不 就有时间了?帮我泡杯咖啡。" 绝不是商量的语气。 他扔下我径直去了浴室,把目瞪口呆的我留在这偌大一间套房里,我呆呆看着 他消失的方向。当我是助理?我要不要去跟就住在隔壁的我妈告状? 酒店追求所谓的情趣,浴室的门统一安装着磨砂玻璃。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 迷雾中,他高大的身形在浴室里隐隐约约,身材是真的不错,宽肩窄腰呈V 字,双 腿修长。如果这玻璃消失的话,想必可以看得更清楚。 发觉自己的思维朝着不纯洁的地方堕落,连忙来了个刹车,红着脸匆匆去找咖 啡。 咖啡泡好时,他也从浴室出来了,踩着拖鞋,浴袍松松垮垮地系着,头上搭着 干毛巾。坐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他浴袍下的肌肤,光滑平整,可见长期锻炼的痕迹。 我迅速扭过头去,心说洗澡果然有奇效,他的疲惫感起码消失了百分之九十。 我给他倒咖啡," 拍戏真的也很累啊,比上班族还要辛苦多了。" " 收入也比上班族高多了,今天是这几天收工最早的一天,连执行导演坐在监 视器前都要睡着了。" 我很同情各剧组成员," 人又不是机器,难免都有熬不下去的时候。" " 泡咖啡的手艺还不错。" 他轻咂一口咖啡。 当然不错了,我也是在高级西餐厅当过服务生的人,泡咖啡这种小事难不倒我。 " 对了," 顾持钧问我," 圣诞假期有没有什么计划?" 听他的意思,似乎打算约我出去,我可没胆量单独跟他在一起。 " 毕竟马上要考试了,我要准备复习。" " 也好," 他点头," 我们也忙。" 他用毛巾胡乱擦了一下头发,发尖的水珠沿着脖颈滴了下去,贴着肌肤滚动, 淹没在浴袍里。我抿了抿唇,一时间有点失神。 作为一个明星,顾持钧很懂得修饰自己,这么多年,他不论出席什么活动,从 来都没有穿错过衣服。此时的他处于完全的自然状态,五官出色,皮肤也极好,肤 色介于白和小麦色之间,肌肉结实,皮肤紧绷有弹性,让人很想弹一弹。和现在流 行的二十岁出头的那种孱弱小美男绝对不一样。我母亲当年第一眼看上他,真是有 眼光。 " 那么," 他一点都不放过我,继续问," 新年假期有什么计划吗?"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说谎总是显得异常艰难,我还是和盘托出," 我辞了 曼罗的工作,帮教授做一个市场分析。" " 即便是这样,也不是每天都忙吧?" 顾持钧说," 新年那天,还是有空的吧? " 我想起沈钦言他们的戏就是在那天公映,小声回答:" 也没时间,和朋友约好 了一起过。" 顾持钧瞧我一眼," 推掉。" " 这事,真的不行,很重要的。" " 你在躲我?" 顾持钧的语气什么意思都听不出来," 我以为你喜欢跟我在一 起。难道是我自作多情?" " 不是的," 我脑袋一热," 我是喜欢跟你在一起……但当天确实有事。" 他容颜稍霁," 这么重要的朋友,是男的?" 我澄清," 男的女的都有,十几个人。" 眼看着我们的聊天即将变成一场情况不妙的谈话,这就一点也不好玩了,只想 快点交差了走人。不对,我为什么要用交差这个词?可见心里有了亏心事,在人前 就是不自觉矮人一等,说话也躲躲藏藏,防贼一样防着对方,生怕被抓住痛脚。 他微微点了头,终于露出一点带着怅然的笑意,看上去怎么都谈不上愉快。 他的不愉快来自于我没有顺着他的心意。 我于是想,我和他之间短暂的友谊,所谓的" 朋友" ,恐怕也做不久了。既然 求仁得仁,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