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礼物 人的外貌真的是一种锐利的武器,只要足够英俊,就可以无坚不摧,眼角眉梢 的一点点温柔,就可以让人把灵魂交出来。 在宿舍门口跟安露道了别,上楼。 宿舍楼里比早上热闹,火灾现场总会引人关注。我走到二楼楼梯口,看着被烧 得什么都不剩下的哲学系宿舍,叹了口气。众人围观叹息,看到我出现,纷纷赞我 为英雄。我飘飘然了一会儿,回了自己的宿舍收拾打理。 我和韦姗还算幸运,虽然起火的房间正位于我们下方,但除了窗户被熏黑,别 的一概都好。韦姗看了电视新闻,立刻就赶了回来。学校提出要给我俩换宿舍,我 们想了想,还是算了,主要是搬家麻烦。 她表情沉痛地抱着我,狂嚎," 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我啼笑皆非,配合她,道:" 就差那么一点……" 她继续嚎," 你可不能让我守寡啊!" 我说:" 是啊,我出事了也就你来给我扫墓了……" 说完觉得不吉利,赶快唾弃了自己一口。什么叫只有她来扫墓,我的人缘也没 有差到那个份儿上。 脑子里却忽然想起昨晚纪小蕊跟我说的那番话——父亲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再无 亲人,可现在却有个母亲,我要是出事,她大概会难过吧,毕竟她只有我这一个女 儿,也不可能再生一个,不知道这算不算白发人送黑发人。 算了,还是不告诉她好了。 我母亲是在几天后得到消息的。 假期实在太短了,学校很快开了学,我忙得团团转,都快忘记火灾这事了。接 到纪小蕊的电话先是茫然,然后觉得头疼,也不知道她听了什么过时的小道消息, 现在才想着来慰问经历了火灾事变的我。 我跟她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见面,纪小蕊在店外一把拉住我,神色诡异地盯着 我好几分钟,跟我道歉," 那天的话,我说得太重了。" 我豪迈地笑着,表示不介意。人和人是有差异的,最大的差异性就表现在对同 样一件事的理解,每个人都不一样。 母亲围了条大披肩,看上去比之前还瘦,手上还夹着一支女士烟。这是我第一 次看到她抽烟,有点愕然。大概我盯着她的手指时间太长,她把手里的烟掐了,上 上下下盯着我好半晌,最后才说了句," 你没事就好。" 我笑着点头附和说" 没事" ,然后落座。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通知我?" " 你看," 我精神奕奕地笑," 我连一根头发都没掉。" " 学校太不安全,过来跟我一起住。" 虽然是命令的语气,但并不是绝对。 人家和母亲住在一起是可以朝夕相见的,我跟她住在一起,见面的时间恐怕不 会比现在更多。我的分析实在有道理,她凝着眉心,慢慢想了一会儿。 " 那么等这部电影拍完吧。" " 哎,您别——" 我要再说,她已经没时间听了。确认了我还是全须全尾,连头发都没烧掉一根, 她马上站起来回片场。我也不急,慢悠悠地喝完咖啡打算离开,迎头撞上了熟人。 算起来,从新年那天晚上到现在,我有将近一个月没有看到他了。 我对顾持钧点了个头,打个招呼。默默在心里笑纪小蕊,她拿着我母亲给的工 资做两份事,认准了我不会跟我妈告状? 顾持钧落座,点单一气呵成,没有看我,也没有多言。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 说什么,傻乎乎坐在位子上。哎,心里叹了口气想,顾持钧比我妈,可难对付多了。 " 这段时间忙于拍电影,今天才知道你们宿舍前几天的火灾,你竟然没有告诉 我你们宿舍发生了火灾。" " 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广而告之。" 我转着咖啡杯。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也差点遇险呢。 " 你对我还真是不够信任,那么,就一点点来吧。" 顾持钧喝了口咖啡,声音 很平静," 许真,既然你不希望我拍戏,我就退到幕后。所以,《约法三章》之后 的片约,我都推掉了。在这种前提下,我们应该可以试一试。" 他说话时两道英挺的眉毛一动不动,仿佛在说跟他完全不相干的事。 我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忐忐忑忑,惴惴不安,不敢置信,我有这么大魅力, 能让他为了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太异世界外星球了。我后悔不已地抓着桌面,恨 不得在上面抠出一个洞来。我怎么才能告诉他,我没有那种意思。 但不等我开口,顾持钧极度镇定地继续聊下去,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你 太年轻了,也缺乏安全感。觉得我不值得信任是可以理解的。你说你玩不起,我比 你还玩不起。对你来说,这就是一场恋爱。我要是谈恋爱,事业基本上会陷于停滞, 人气下跌,还有广告合同,有合同明明白白写在那里,我谈恋爱就是违反合约," 顾持钧眼睛不眨地看着我," 我们的损失,谁比较大?" 他不会要我赔钱吧?我额头开始冒汗,从来没觉得身体虚弱至此。我就像在表 演一出不得已为之的哑剧,张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最开始认识你,我就告诉你,我从来不客套,也不会逢场作戏," 顾持钧语 调很沉稳," 你不会认为,这半年来,我在你面前的表现都在作假?哪一次,我不 是言出必践?" " 我……我只是……我们不太合适…… 话出口才知道自己居然如此结巴。我没想到我这辈子也会结结巴巴地说话,像 是理亏,又像愧疚,还有无奈。 " 明白了," 顾持钧更进一步," 你关于合适的标准,我洗耳恭听。" 我完全没准备好,一时半会又想不到合适的说服之词,整个人跟傻子无异。 " 那么,我来说吧。" 顾持钧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我闻声一惊,兔子一样抬起头盯着他。对面那 个人那姿态像足了严厉的老师,又像一个深藏不露的审问官。我想起来,他的确演 过卧底的探员,而我就是罪大恶极的犯罪嫌疑人。 如果告诉旁边的人我们有感情纠葛,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相信。 " 你觉得我太老了?" 我真不觉得他老,他仅仅比我大了十岁。身为大明星,他本来就是那种英俊得 让人不会联想到年龄的长相,更何况保养锻炼从来不缺,扮演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绰 绰有余,虽然他过了三十岁后就再没演过毛头小伙子。 " 不是……" " 怕你妈妈阻拦?" 我茫然道:" 不是……" " 你讨厌我到愿意跟我试一试都不肯?" 我怎么可能讨厌他? 从头到尾我不敢直视他,却能感觉到顾持钧的目光就没离开我身上。我怎么就 忘记了,他不但是影帝,还是心理学系出身。 " 你对我提出的要求,我可以做到。于是,你现在又在想找新的借口来搪塞我? 你可以和我暧昧,却不肯越过那条线,你当我是什么人?我那么不堪?" 搪塞?再也不敢了,不堪?我怎么会觉得他不堪?但他说对了一点,我不敢越 过那条线。我们如同两军阵前对垒,他咄咄逼人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而我节节 败退,连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都守不住。我垂着头看着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感觉到 了一种无奈、荒谬、类似于爱情的慰藉。 我垂着头,长久地沉默,顾持钧也不做声。时间和咖啡的热度一起溜走了。我 多希望他就也像那流失的温度,悄悄离开。 " 你在哭?" 顾持钧的声音一颤。 胡扯!你才哭! 我怎么可能掉眼泪?这么多年,我就掉过两次眼泪。一次是父亲去世的时候, 再上一次则是午夜飙车停在湖边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哭啊?他 真是疯了。他以为我是谁,在电影里和他对戏缠绵的女主角,那些玻璃透明心的公 主大小姐吗?他完全搞错了。当年在非洲大草原上被狮子豹子满地追我都没哭呢, 现在怎么会哭? 不知何时起,顾持钧却到了我身边,半蹲在我腿畔。 他的手指从我脸颊上滑过,在我眼皮下摊开,我看到他的手湿漉漉,居然泛着 水的光泽。也不知道那些水是从哪里来的,绝对跟我无关。 我一把抹掉脸上的不明水迹,抓起包站起来,低头看着半蹲着的他," 顾先生, 给我时间想一想,我会给你答复。" 他没有拦住我,默默颔首。 我逃回学校,写我的毕业论文,把所有的一切抛之脑后。 大四的下学期终于姗姗而来,随后又是春假和测试。林晋修倒是说对了,我也 确实不喜欢当服务生。没了曼罗的工作,也有去了心头大患的感觉。学校的事情一 切如常,有时候跟沈钦言见见面。 我也不怎么去见我母亲了,自然不用跟顾持钧碰面,这让我松了口气,我还没 想好怎么面对他。 一天,我正在图书馆找资料,忽然接到纪小蕊的电话,她告诉我《约法三章》 杀青的消息。剧组现在狂欢,热闹得很。纪小蕊声音没什么热情," 你也来一起庆 祝吧,车子都快到你们校门口了,是梁导要求的" ,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只好收拾了书包往校门一路狂奔,恰好赶上了来接我的车。 到了地方才知道,剧组包了一家夜店,百来号人在里面狂欢。 音响开得极其大,随处都可以闻到酒香,我的心脏几乎要被震掉了。服务生抬 着一箱箱的酒进来,可想而知,这里的酒根本就不是以瓶消耗,而是以箱子计算。 大家辛苦了大半年,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拍摄,激动也是正常的,太激动我吃不消。 我想起某位哲人说过,被压迫得太久,人类也会化身为妖魔鬼怪。 偌大的厅内光线晦暗不明,我看到有人在跳言语难以形容的舞蹈;有人站在角 落的沙发上,一只手握着啤酒,一只手握着话筒唱着古怪的完全走调的歌;还有人 躲在走廊里,完全心无外物拥抱接吻,动作热辣到了极点,我几乎要瞎掉了。 我的眼角余光瞄到那对是秦子青和罗睿。虽然顾持钧的名字在演员表的第一个, 但秦子青和罗睿才是《约法三章》里镜头最多,换言之戏份最多的。 纪小蕊淡定地告诉我," 他们假戏真做,早就好上了。" " 我还以为只是绯闻……" 纪小蕊摇头。 说话间有两位服务生搀扶着一位大叔离开,我定睛一看,是电影的美术指导。 " 喝成这样肯定没法回家了," 纪小蕊说," 我们在酒店楼上开了房间,谁醉 了就抬上去睡,要回家的也有服务生找出租车。" 路过一个包厢门口,我听到了某种让人面红耳热的呻吟,忍不住扫了一眼,发 现门虚掩,隐约看得到赤条条白花花的人影纠缠。我没有勇气去看那是谁和谁,匆 匆别过了视线,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下的地毯。 纪小蕊低声念了一句" 该死" ,伸手抓过门把手,啪一下迅速关上了门,很平 静地开口," 这群人疯起来,是没有底线的,别放在心上。" 我也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我没打算告诉她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局面了, 娱乐圈更是这样。 她把我带到楼上一个略微安静的包厢里。这里的隔音效果真是不错,一上楼梯, 楼下的所有喧嚣都被隔绝了。我妈坐在沙发上,轻轻揉着太阳穴。所有人都在狂欢 电影杀青,她居然一个人待在这里?视线一扫,才发现,桌子上有大堆的零食饮料, 旁边还有个精致的礼品盒,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那只大蛋糕,上面插着蜡烛,还写 着" 生日快乐" 几个字。 我在她身边坐下,好奇地问:" 这是?有人生日吗?" 母亲紧了紧披肩,看我一眼," 你的生日。" 震惊让我瞬间石化,解冻的一瞬间才想起今天的确是我二十二岁的生日。我妈 居然记得我的生日? 我连忙说:" 我都忘记了,难为您记得。" " 你爸爸没给你过生日?" " 这倒不是。" 我的生日都是和爸爸一起过,但爸爸去世后,我再也想不起我还有生日这事… …没想到,她那么清楚地记得。 她没有说话,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安静的房间里,纪小蕊拿着打火机,一支支点着蜡烛,又抬起头跟我说笑。 " 梁导下了死命令,今天之前务必杀青。因为拍戏的时候,实在顾不到给你庆 祝生日。" 很难形容此时的心情,我对那些微妙的忽如其来的感情始终处理不好,不是逃 避就是难受。我不知道我给了她什么错觉,让她觉得有必要给我过这个生日。她的 身体条件并不好,再加上电影杀青,正常人难道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庆祝或者大睡一 觉吗? 喉头有点哽,呼吸也有点窒息。 纪小蕊把蛋糕刀递给我,我慢慢切开,分开到餐盘里,先给母亲拿了一份,再 给自己、纪小蕊分了一份。 奶油实在太甜太纯了,咽到嘴里就迅速融化成一片甜腻。我就着蛋糕吃了几口, 悲哀地发现,晚饭在学校吃得太多,都没有什么容量可以装得下蛋糕了。 吃药一样吞了整块蛋糕,看着她还要给我夹,立刻紧张地拒绝," 不要了。" 她不再劝,拿过桌上的盒子递给我," 生日礼物。" 我狐疑地看着这只精美的镶嵌着一串拉丁字母的金属盒子,觉得冰凉细腻,纪 小蕊催我打开看看。 掀开盒盖,我手心直抖。翻开盒盖,红丝绒上躺着一串银光闪闪的项链,最下 面的吊饰异常别致——细小的钻石镶嵌在新月形的白金边框上,椭圆形的蓝宝石静 静躺在月亮中央。 这项链美得好像一个梦,我的眼睛都要瞎掉了。世界上任何人送我这份礼物我 都不敢接。我浑身一麻,立刻推回去。 " 妈妈,太贵重了,我不要。" 她神色不悦," 不算什么,让你拿着就拿着。" 不算什么?以为我是小孩子那么好骗吗?我跟着我爸研究古生物这么多年,对 地质学也有一定的了解,且不谈这根项链本身的价值,光是这种大小、这种质地, 有着这么美丽光泽的蓝宝石的价格肯定是天文数字。 纪小蕊说:" 梁导今天下午才从银行的保险箱取出来的。" " 那再放回保险箱," 我一脸坚贞不屈," 反正我绝对不要。妈妈,你的好意 我心领了。" 母亲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只传给女儿。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不给你给谁?" 我一怔,这串项链还有这么个来历。 实在怕她又用母女关系来威胁我,我逼出了急智,无数侦探小说情节跃入脑海, "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现在什么能力都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完全没办法 保护。为了珠宝谋财害命的事情从来都少不了。珠宝虽好,但还是我自己的安全更 重要。拜托您了,还是送回保险箱吧。" 母亲盯着我," 许真,你——" 我也叹气," 我就是这么个性子,您稍微为我考虑一下。我爸是什么人,您也 清楚。他把我教育成现在的性格,是没有办法回炉重造了。" 母亲垂下脸想了一会儿," 小蕊,打电话给银行的经理。" 纪小蕊点头,依言走到包厢的隔壁房间打电话,单独留给我们一处空间。 " 许真," 她欲言又止," 我……" 我记忆中的她从来都雷厉风行,很难看到她这么不干脆,连说一句话都迟迟疑 疑、吞吞吐吐的模样,我不由得问:" 怎么了?" 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 这么多年,你爸爸有没有想过再婚?" " 爸爸压根想都没想过," 我诧异她忽然提出这个话题," 我是劝过他再找个 伴儿,他完全不在意,光是研究化石已经够他累了。" " 你赞成他再婚吗?" " 如果他自己愿意的话,我绝对会支持," 我看着桌上的蛋糕," 其实,只要 是爸爸自己的选择,我都无条件支持。" 她略微点了点头,微微闭上了眼睛,那种疲累一下子涌到了脸上。纪小蕊回屋 说银行马上来人取走项链,我建议她扶着我母亲上楼休息,余下我一个人留在包厢。 包厢顿时空了,我一口口吃着蛋糕,猛然想起这楼上就是香荷酒店,我母亲在 这里有间长期的套房。纪小蕊下楼后狼吞虎咽吞了两块蛋糕,语气不清地开口," 我就知道你不会要这项链,劝了梁导好一阵子,她压根不听。" 我的心思有点远,随口说:" 我妈肯定是钱太多花不掉,这么贵重的东西,她 还说不算什么。" 纪小蕊笑着吃蛋糕," 在梁导的收藏中,这条项链的确不算什么。当然我也没 见过她的大部分的藏品。见过的几件藏品里,起码有一半比这条项链还要华丽。" " 当导演这么挣钱?" 轮到我吃惊了,我严肃考虑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投胎成导演,还要成功的那种。 " 你没听她说吗?这项链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 纪小蕊说," 别的我不知道, 光是你外公外婆留下的巨额信托基金,就足够让梁导一辈子不用工作了,轻轻松松 维持现在的生活水准。你是经济学的高材生,可以自己算一算。" 我抬起头," 那就是说,梁家很有钱?" 纪小蕊看外星人似的看我一眼," 是的,梁家是做实业的,以制药厂起家。"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 什么制药厂?" " 安平制药,曾经是国内最大的制药厂之一," 纪小蕊顿了顿,又说," 十几 年前给收购了,原因很多。不过,也有梁家人丁不旺、后继无人的缘故。" " 人丁不旺?" 难怪梁家这边似乎都没有什么亲人。 纪小蕊倒是笑了,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你难得对一件事这么有兴趣。" " 没," 我摇头," 随便问问罢了。" 纪小蕊笑," 可惜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你妈妈极少说这些过去的事情。她对 助理就一个要求,能做事,少问问题。" 我笑着摇头,动手切了小块蛋糕放进餐盘里去," 剩下的,可以拿下楼分掉吧? " 她点头,叫来服务生,把蛋糕送到了楼下,还叮嘱了一句," 跟他们说,许大 小姐请他们吃蛋糕。" 我啼笑皆非,想起另一件要紧得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我暗忖,从进店到现在, 我都没看到顾持钧。 我低声问:" 顾先生呢?" 纪小蕊饶有兴趣地看我一眼,"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 " 我——" 其实我尴尬得要死。 " 好了,逗你玩呢。他在桌球室,我带你过去。" 再上一层就是娱乐会所,角落那间就是桌球室,里面不光有顾持钧,还有关亦 中。关亦中是大名鼎鼎的老戏骨,六十岁出头,他演了半辈子话剧,近些年开始接 演电影,让人印象深刻,他也是《约法三章》这幕戏里年龄最大的演员。在片场看 到我母亲对他很敬重。 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里面一边说话一边打球,关系倒是极好。我进去的时候,两 个人正在谈关亦中早年的一部话剧,关亦中一球入袋,道:" 现在的年轻演员,像 你这么看老片子的可不多了。" 昏暗的台球室,顾持钧一身白衣,挺拔地握杆立于一旁,笑道:" 您在里面的 表演真是出神入化。" 他忽然看到了我," 小真?" 我礼貌地笑了一笑,跟他和关老先生打了个招呼。 " 我打扰你们没有?" " 没有,只是在闲聊," 顾持钧看着我手上的蛋糕,伸手接过,低声问我," 给我的?" " 嗯!" 我点头,稍微有点尴尬," 关先生,我没想到您也在……早知道,应 该也给您带一块蛋糕过来。" " 年纪大了可不爱吃甜的," 关先生笑呵呵," 这蛋糕啊,你今天生日吧?" " 您怎么知道?" " 梁导几天前跟我打听怎么给孩子庆祝生日呢,难得她留心这类事情," 他说 着笑起来," 以我说,不外乎四个字,投其所好。" 顾持钧把手里的长杆塞给我,坐到沙发上去。 " 帮我打。" " 好。" 我的台球技术很烂,但如何逗长辈开心,我颇有心得。关先生的年龄和我爸差 不多大,我跟他东拉西扯地闲聊,聊孩子聊养生聊话剧,一桌球打下来,虽然球一 个都没进,但他对我赞不绝口,直夸我不但和我妈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还一样聪 明能干。 我笑得很腼腆," 比我妈可差远了。" " 哪里!" 关先生笑," 看到你,就忍不住想起梁导当年的样子。" " 她什么样子?" " 那股聪明和倔强的劲头," 关先生颇感慨," 她和家里有矛盾,完全没有经 济来源,又着迷电影,做许多兼职,挣的每分钱都用在买器材找演员拍电影上…… 连饭都是能省就省的。哎,身体也是那些年搞坏了,现在怎么补都补不起来。" 原来她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 她的电影看上去……很温暖。" 我顿了顿,想起沈钦言曾经说过她的电影充 满感情。 关亦中笑了笑," 你还小。对你妈妈来说,不理想的遭遇只是外在的环境。心 里真正是什么,才会在电影里表现出来。" 我静静听着,没主动询问。他说了不少话,大都关于我母亲当年的经历——她 历经一系列磨难后,在二十七岁时拍出了第一部真正的电影,因为成本有限,每一 分钱都物尽其用,细节极其到位,十五年后的今天看来都不觉得过时,也获得了影 评家的一致赞许。此后她拿到了父母留下的遗产,有了资金,于是以三年两部的速 度拍电影,大都是小成本电影,统统剧本精致,镜头剪辑漂亮,很有可看之处。 女导演在圈子生存不易,男人拍一部成功的片子就可以得到认可,女人需要拍 三部。 虽然艰难,她从不放弃。 她三十一岁那年,有了重大的转机,她的电影《三十而立》大获成功,获得了 桑岛电影节金奖。这也是她第一部大获成功的电影,那之后她有所顿悟,打造出了 资金的团队,不再欠缺资金,不再局限文艺片,以两年一部的速度拍起了电影,大 都是商业片。 这个记录也算是惊人,可见勤勉程度。 这些经历我早已从各种访谈里知道,但从知情人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我 好像跟着他在我母亲的生命里游历了一圈。 关先生最后感慨道:" 你妈妈,真是电影圈里的传奇。" 关先生虽然看不出老态,毕竟不再年轻,不会像年轻人那么耗到很晚,看着时 间不早了,他乐呵呵地离开,台球室只剩下我和顾持钧。 顾持钧的蛋糕吃完了,我拿了瓶水给他,他喝了两口把瓶子塞回我的手心,表 情沉静下来,保持了一个晚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 我是来给你答复的。" 我说。 顾持钧走到了阳台,我跟出去。外面是个小花园,各个包厢都被厚厚的窗帘遮 住,偶尔漏出一点被丢弃的光,照着满院子花草,树影婆娑。远处大概有汽车的鸣 笛声,带来单调的喧闹。他的眼睛里反射着薄薄的光,一闪一闪,就像亘古夜空里 的寒星那样,闪烁从不停歇。 我站在他身后一尺,手里死死捏着那根球杆。 " 顾先生,我之前没有跟你说实话。" 他" 嗯" 了一声,语气中毫无惊讶之意,应该是早就猜到了。他靠着栏杆,衬 衫下摆被夜风吹了起来,就像是我起伏不定的心情。 " 其实……我几年前见过你一次,虽然你肯定不记得我。" 四年前,准确地说是三年零八个月前,我还在上高中。因为我中学的优异成绩 和表现,我的入学申请得到了认可,提前接到了静海大学商学院通知书。我爸爸非 常高兴,当即给我买了ALP 的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ALP 的电子产品以昂贵和技术 顶尖著称,那款笔记本电脑几乎都能赶得上一辆中档车的价格。我的好运绵绵不断, 买了那款电脑后,机缘巧合之下,还得到一张顾持钧见面会的门票。 我非常喜欢顾持钧,但平时想见他一面非常难。他不怎么参加综艺活动,代言 的也都是高端甚至奢华的产品,总之,做顾持钧的粉丝真是很辛苦。 见面会的时候,主办方为了活跃气氛,在场两百人中抽了十个人上台去参加答 题游戏。有些问题与ALP 有关系,有些问题与顾持钧曾经演过的电影有关系,总之, 只要参与就能得到ALP 的其他电子产品。怎么想都很划算,所以群情激昂,活动现 场大家挤破了头。 不幸的是,我的号码不在那十个人中。 幸运的是,其中一个号码似乎是空号,主持人叫了半天都没有人回应。我那时 候是多热血沸腾的少女啊,一看无人认领,当场一蹦八尺高,把手举得老高," 我 去!我去!" 我的举动让其他没被抽到的人如梦初醒,纷纷仿效,一时间全场呈现 出高呼声此起彼伏的壮观景象。 主持人笑起来,随手指了一个前排的女生。 我气得直咬牙,几乎就要吐血而亡了,但随即看到顾持钧的助理,我现在知道 她叫孙颖,她站起来,走过去和主持人说了几句话,主持人改看坐在第八排的我, 指着我叫我上去。 我大喜过望,一下站起来,不怕死地在人群的呼声中挤出去,冲到了舞台前, 但好事往往多磨,我正美滋滋地往舞台上冲锋陷阵,被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保镖拦住了。 正在争执不下,刚刚的助理小姐走过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道:" 是顾先生让 她上来的。" 我顿时神清气爽、行走如风、步履轻盈,自觉人都要飘起来了。我就这样飘到 了舞台上,和其他九个人站在一起。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顾持钧离得那么近。 看见他坐在舞台另一边,我脑子一热,兴奋得不知所以,亢奋得不知所以,他 白色上衣搭配深色裤子,单排扣的休闲西服,卡其布长裤的休闲打扮,脸上带着浓 浓笑意。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完全答对了问题,顾持钧亲自把包装精美 的奖品发给了我。 他对我微笑,又跟我握手,说" 恭喜".他的手很有力,我几乎舍不得放开。 这就是身为粉丝者的心态,哪怕偶像只对你露出了一点善意和亲近,也足够你 美滋滋地陶醉若干天,理智全失。和偶像亲密接触让我本来因为过热而不好使的脑 子彻底关机,连怎么回自己座位的都不知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抱着签名本守在他离开的必经之道上了。我果然再次 见到了他,他刚刚接了一通电话,心情不好,可那时候的我完全没明白,也不知道 自己瞎扯了什么。毫无疑问,我那些宣扬我是多么喜欢他的赞美之词对他来说都是 陈词滥调,确实不应该指望他的热情。 最终我还是没能要到那个签名,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行人上了电梯。 这段回忆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有事没事就回放一次。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运气 非常好的人,但那天却实实在在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天上掉金雨的感觉,运气好得 自己都不敢信。 顾持钧转身过来看着我,眼睛里反射着幽幽的光,脸上神色不明。 " 所以在游轮上,你找我签名?" 他说。 " 是啊,你给我签名的那一瞬间,我真是太高兴了,不仅仅是因为签名,也一 偿几年前的遗憾。" 他轻轻叹息," 小真。" 我不知道他听到我说了这席话会想什么,但肯定震动很大,或许还有一点无所 适从。他的举手之劳,真的是举手之劳是我盼望了若干年的梦想——这样大的落差, 他不认识我也就罢了,可在他对我付出这么多心血后再了解到真相,恐怕心里不会 好受。 " 我没有怪你," 我说," 实际上你的态度真的很好了,明明心情不好还忍着 没发脾气,听我絮絮叨叨废话。要是别的明星,估计早就叫保镖赶人了。我后来想 起自己那时候的表现,都不好意思得很。" 他只是笑,朝我走近一步。 " 你希望我记得你吗?" 他声音素来偏低,此时却带着一点温柔。 "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吓一跳,赶紧摇头," 顾先生,这么小一件事, 你要记得才奇怪了。" 很多人度过了同一段时光,记住的却不是同一件事情。他怎么可能记得住我这 么一个小小的影迷?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迷恋他的小女生肯定很多,如果不是因 为我是梁婉汀的女儿,不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 我记忆力没你想的那么差," 他镇定自若,语气微扬," 你当时留着齐耳短 发,穿着白色T 恤和球鞋,对不对?" 咦? 我脑子里轰然一响,睁大眼睛看着他。 " 顾先生,你真的记得我?" 他展颜,愉快微笑," 后来我又参加了几次类似活动,还特地看你有没有在, 当然没能看到。不过,你说得对,这事在当时看来确实无足轻重,所以没过多久我 就把事情放在一旁,刚刚灵光一现才想了起来,"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 原来那个 小姑娘是你。难怪我在梁导的房间遇到你的时候,觉得你有些眼熟。" 我应该说他记忆力太好还是太糟? 三四年前的偶然小插曲,他却记得。 " 这三年,你变得很大,至少头发长了很多。" 我的心情那么复杂,沉重、高兴、无奈、伤感不一而足,呆呆看着他俊逸的脸。 " 我很高兴," 他点头," 我们认识的比我想象的还早。" 我垂下眼睫,咬着唇," 这故事还有一半。" 站在原地半晌,直到他们一行人进了电梯,我才想起居然还是没能找他签名, 飞奔下楼梯又追上去,终于在大厦的一楼追上了他们。 一行人神色匆匆,可车子并没有按照他们的意愿准时到达,就在等车的几分钟, 我走到了他们一行人的身后,躲进了大厦门口的巨幅的广告牌后,恰好听到了几句 零散的交谈。 章时宇低声问顾持钧," 梁导病情紧急吗?" " 情况很不好。" 顾持钧急躁地回答。 " 我看都是累出来的。每次拍电影都要累趴下一次,女导演是比男导演辛苦多 了," 章时宇轻叹," 也真是——" " 工作起来就不要命了," 顾持钧不耐烦," 车子怎么还不来?" 旁边的工作人员应了一声,立刻小跑去催。 如果我当时自觉一点就早应该捂着耳朵走开,偏偏在此之前,我恰好已经知道 他们口中的梁导是我母亲,我忍不住站着听了会儿墙角,边听边自我鄙夷——青少 年的好奇心就像春天里的野草一样疯长着,虽然我母亲和我从来没有任何关系,但 并不妨碍我听一点无伤大雅的墙角,是不是? 何况我才知道,她身体不好,这倒是颇让人吃惊。看到的新闻照片里,哪一张 她都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美丽魅力统统一百分,羡杀旁人。你看,才华美丽名声 都有,世界上有几个女人能做到? 等我回转了思绪,顾持钧的车已经到了,他和章时宇上了车,迅速离开。 门口还剩下两位助理,章时宇打发他们回电影公司,两人的车稍微慢了一点, 于是我有幸听到了几句零散的话。 " 既然着急去医院,为什么刚刚因为那个影迷耽搁这么久?" 两位助理中那个 最年轻的姑娘不解地问孙颖," 这……实在不像顾先生的风格。" " 真是才入行的新人," 孙颖老成持重得多," 这都没看出来?" " 啊?顾先生看那个小姑娘长得漂亮吗?" 她小声嘟囔," 以前也没觉得顾先 生这么看重样貌啊……" " 你这眼睛怎么长的?" 孙颖的声音压低了,但我听得清楚," 漂亮是次要的, 你居然没发现那个小姑娘长得很像一个人? 几秒钟的沉默。 " 难怪。" 一席话说完,再无别的声音。 我在某些时候向来富有安慰精神,于是在寂静中想,跟顾持钧算是彻底完蛋了。 我那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扯东聊西,可现在看来,是再不可能了。 我放下手里的撞杆,继续往下说:" 顾先生,我并不希望你为我放弃了电影事 业。新年晚上,我说的那些话,是故意说出来逼你放弃我的。我的确眼睛里揉不得 沙子,的确希望男朋友只爱我一个,但是,我没有那么刁钻古怪,也不会不通情理 到让你放弃自己现有的一切。顾先生,我是因为你的电影喜欢上你的,也希望这辈 子都可以进电影院看你的电影。" 顾持钧终于转过身,正对我。他脸上的表情很不真切,但我能感觉他是在看我。 他微微颔首," 这次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 " 新年的那个晚上,我真的被你骗过去了," 他的语气平和,至少和往日一样 的平和,让我听不出什么意思," 我这个影帝,看来算是白当了。" 就算你是影帝,也不可能识别每一个装模作样的动作啊。真真假假,谁又说得 清楚。 " 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我略一欠身,决心不再听他说话,打算下一秒就告 辞。 " 别急着走。我们整理一下思绪:你听到我的助理说了这番话,想到这个圈子 里的各种事情,认为我和你妈妈关系暧昧,于是你判我的死刑?" 顾持钧神色不明, 语气古井无波。 " 可惜梁导没有接受我,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恰好你有一张和梁导相似的脸, 所以,我把你当成了替身,处心积虑,主动讨好你。这是你脑子里的故事,对不对? " 他继续说:" 刚刚我说我记得住你,你想的是,这是因为你有一张和梁导相似 的脸,对不对?" 我瞠目结舌,心脏剧烈跳动,有如擂鼓。 心里的想法被人说出来,实在很不好受。 " 小真,你太低估我,也太低估自己了," 顾持钧走近一步,轻轻握住我的手 带到唇边,自我的指尖吻到手背," 我喜欢你,你就那么难以置信?" 他的气息呵到我的手背上,有点痒。 " 小傻瓜。" 语气亲昵,缠绵暧昧,让我下一秒面红过耳。 我瞪着他,试图抽出手," 我不傻。" " 你的想法可以理解。导演和演员,的确有很多暧昧,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楚的。但我和梁导,从来也没有超过友情的成分。她一手栽培我,帮我避开了很多 麻烦。我尊敬她,关心她。 " 那段时间你妈妈身体非常差,就在一个月之前,她昏迷过一次,差点要了半 条命。我当时为什么那么着急,是怕她熬不过去。" 我呆呆的。 " 另外,你可能不知道,你妈妈就要结婚了。" 这件事我真不知道。 顾持钧说话的时候,总是直视对方的目光,此时也不例外。夜色弥漫周围,但 我终于可以看清他的五官。人的外貌真的是一种锐利的武器,只要足够英俊,就可 以无坚不摧,眼角眉梢的一点点温柔,就可以让人把灵魂交出来。 " 最开始在片场,我看到你一个人安静地看书,我就想……" 他顿了顿,不再 继续,只笑着抬起右臂,手心停在我的耳旁,手指隔着虚空,似要触到我的额角。 我抿着嘴,听到从胸腔内部发出的如弦的心跳声,只要他一触碰,就会发出怦 怦声响。 他长久地沉默着,没再说下去,似乎对我的鬓角产生兴趣。 我又气又恼。 拜托你把" 我就想……" 后面的话说完吧! 这样说一半留一半有什么意思! 说半截话什么的,最可恶了! 你存心吊我的胃口! 谁来告诉我这种情况怎么处理?我应该回答什么?追问他的想法吗?似乎也不 对。他就在等我问他呢! 坚决不问。 抬头看到他在笑,表情异常轻松," 小真,其实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更早就会让你改变主意了。我们慢慢来吧。我等了很多年才找到一个能让我付出 真心的人,不会放过的。" 这算是什么?缠绵的情话? 真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对我表白,那个人还是顾持钧。 我脸都快烧起来了,刚想开口,他搁在台球桌上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知道他私人号码的绝对是少数,电话打到这里的不多。他跟我说" 你等一等" , 绕过我走进屋子里,拿起了手机,走到窗外去接电话。我看着他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在原地走来走去,半晌后才略微镇定,慢慢靠上了墙。 绝对是出了大事,我小心蹭到他身边,低声问:" 怎么了?" 顾持钧敛去急躁,深吸一口气," 最坏的消息往往都是通过电话告知的。我家 里出了点事,我这段时间要出国一趟," 他垂目看我一会儿,俯身吻我的额头," 小真,我对你志在必得,等我回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