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和隐藏 我们之间的相处就其本质,是以触到对方的底线为基准的。比如大学入学时, 我被他设计陷害为小偷,他触到了我的底线;比如几个月前的火灾一事,我触到了 他的底线。就这样,仿佛乐此不疲地一点点试探对方。 三月开始,大学入学考试迫在眉睫,我一刻不停地敦促沈钦言复习。我临近毕 业相对较闲,而他也干脆从曼罗辞了职一心一意复习,我们挤在学校的图书馆里, 通宵复习,抽查各种知识点,顺便帮他修改入学申请。 沈钦言果真非常出色,他的测试分数很是理想,完全足够申请戏剧学院。 帮他准备材料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的父亲是名检察官,因车祸去世;他的母亲则是检察官助理,寡居了一年之 后,带着他改嫁,改嫁的男人是个中年丧妻、带着一个女儿的法官,在法律界颇有 名声,以量刑重和严厉著称,他曾经办过一些颇有名气的案子。两人结婚后,又生 了一个儿子。这样的五口人,组成了一家人,他母亲生了小儿子后,干脆辞了职, 成了家庭主妇。 我看着他的资料,沉默了很久。 在再婚家庭中,总是女方的孩子地位比较低下,更何况他的继父不但是个严厉 的法官,还是家庭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他的尴尬处境可想而知。 但离家出走和普通的家庭不和谐又不一样,必定是到了过不下去的程度,沈钦 言才会放弃家庭,一个人在外漂泊。 许久后我问他," 你继父是法官,你离家这几年,他们应该容易找到你的下落。 " 沈钦言埋着头仔细看我修改后的入学申请,不甚在意地" 噢" 了一声。 " 他们没找过我。" 我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 当然,就算找了我,我也不会回去。我现在过得很好," 沈钦言笑起来,年 轻的脸上写着完全不被往事困扰的真诚的喜悦," 能认识你,比所有事情都好。" 我心情大好,所有的阴霾不翼而飞。 图书馆是通宵开放的,我们连续在图书馆熬了好几个晚上,睡醒的时候就看到 他也趴在看了一半的影视表演相关图书上,睡得正好。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嘴角挂 着微笑,脸庞无忧无虑,头发漆黑而柔软,轻轻盖住了眼睑。他有很长很翘的睫毛, 小刷子一样,微微闭上眼皮的时候,会让无数女孩子尖叫和嫉妒。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起安露说的那句话" 学姐你舍得啊" ,自嘲地笑。 没错,我还真不舍得,可惜我有什么资格不舍得? 收回思绪看到他的手机在桌上震动,我拿过来一看,是条未知来源的短信息, 本想帮他摁掉,让他专心睡上一觉。不过,我对他的手机系统极不熟悉,不但没关 掉,反而打开了,看到了内容。 " 沈先生,合约的事,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你应该知道这个机会多么难得。" 好奇心会杀死一百只猫。但是,没有好奇心,人类就还是饮血茹毛的原始人类, 会停滞不前,我们现在享受的一切高科技事物都不会出现。 我默默地做着心理建设,瞥一眼沈钦言,拨了拨按键,打开了他和这个号码的 短信聊天记录,随后发现,沈钦言和对方短信来往约有三次,内容大同小异。但毫 无例外,他都拒绝了电影公司的邀请。 我暗忖,电影公司的确相当看重他。或许他们从沈钦言身上看出了潜质,因此 才一次次地相邀,沈钦言实在不应该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但他的决定,我不能干涉,全力支持就是。 两天后就是戏剧学院的面试。 安露和乔子萌传授了他不少技巧,恰好沈钦言又是个讨人喜欢的长相,光是这 个就足以进入面试教授们的眼睛了。戏剧学院很看重才气,沈钦言若干年来写的影 评和舞台剧的录像,以我的水准来看,非常不错,但到了现场才被那些面试者的华 丽简历吓了一跳。 不论怎么说,也只能看他的表现了。 安露现在已难得回学校一趟,也特地回来鼓励他。 我们送他进了面试场,出来后安露却问我," 如果他没被选上,学姐你打算怎 么办?" " 我也不知道,能做的都做了……" 我沉吟," 如果真的不行,只有劝他接下 电影公司的合同了。" 安露诧异得很," 合同?什么合同?" 我把盖亚电影公司的合同一事跟她大致说了一遍。 安露起初睁大眼睛,后来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半晌不语。 这个平日里话超多的学妹忽然缄默,我很有些不适应," 怎么了?" 安露长叹,重重拍我的肩膀," 学姐,这种入行的机会,你为什么会让沈钦言 放过?你知道,就算是我们这种科班毕业的学生,没路子、不付出一些惨痛的代价, 绝对不可能拿到这么好的条件。" " 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我的顾虑比较多," 总是让人 觉得不放心啊。" "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要能成名,灵魂都可以出卖。除了像顾持钧那样,运 气特别好的或者说家世好的,比如说我。" 安露也不讳言," 一般人,尤其是沈钦 言这样的年轻人,长得漂亮又怎么样?这个世界上的俊男美女不要太多。真想闯出 点名堂,需要踏着尸山血海一路顶着枪林弹雨上去。如果找对了人,要把他捧成下 一个顾持钧,也只是一句话一个授意的事情。依我的意思,戏剧学院他都不用考, 现在、马上、趁人家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直接把合同抢到手,出名要趁早,这句 话是至理。" " 你说得有道理," 我顿悟," 难道是沈钦言无意中认识了在圈子里地位非常 高的人?" 安露扯扯嘴角,似乎在笑,又像严重的不以为然。 这神情刺痛了我,我忍不住问:" 你要说什么?" 安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学姐,这次,你真的听我一句。这份合同,虽 然你只说了个大概,但我能确定,比上十个大学都有用。沈钦言太年轻,一时意气 用事。你劝劝他吧,不然他之后会后悔到死的。" 安露的一席话,让我陷入了两难。 暗自腹诽,为什么最近我老需要面对一些难以抉择的选择呢? 左思右想中,时间匆匆而过。其实二十岁的生日后,我就觉得时间过得快多了, 而现在面临大学毕业,更是觉得时间的速度成了比较级,而我的盘算,还是没告诉 过沈钦言。 毕业越近事情越多,我花了不少时间写毕业论文,大量地运行速记和计算,熟 悉一些复杂得要命的软件。 我给自己制订了一份完美的计划,忙碌不堪。毕业临近,答辩的前一天,我得 到了第一手的消息,沈钦言十分不幸地没能通过戏剧学院表演系的面试。我大惊, 托了乔子萌找人打听,才知道几位面试官对他印象颇深,评价也很高:外形好,天 赋高,可塑性极强。 看得我想掀桌想磨刀霍霍冲进面试官的公寓制造血案,为什么这么高的评价, 你却不给人家读书的机会? 但事实始终是要面对的。我找到沈钦言新租的房子楼下,告诉他这个消息。我 带他选择了大学读书这条路,有义务告诉他结果。他的新公寓是大郭介绍的,很破 旧,其他几个住客是搞音乐的,每个人都是哥特妆上身,观之犹如鬼魅,我去的时 候他们敲锣打鼓试音,喧嚣不停,几乎无法交谈。 沈钦言拉着我下了楼。破旧的楼道里都是诡异的涂鸦,写着神鬼难认的字符, 就像张牙舞爪愤怒得好像要从墙上跳跃而出的异兽,恰好和我心里的不平之意相吻 合,更加气愤难当。 沈钦言对这个消息表现得比我冷静得多。 " 今年不行,那就明年吧," 他看向我," 许真,我不遗憾,只是对不起你… …你花了那么多时间跟我一起读书补习,而我却不中用。" 我听不得他内疚的语气,觉得有点哀伤——真是应了安露的那句" 尸山血海枪 林弹雨" ,太难了。为了实现梦想,他甚至连曼罗的工作都丢了。一心一意地准备 入学,辛辛苦苦攒钱。 " 沈钦言," 我轻轻推了推他," 你把合同签了。" 他却不甚在意," 早就拒绝了,没有回头草可以吃了。" " 当然有回头草,我看到过你的短信,他们对你还是有兴趣的," 看到沈钦言 目光乍然一亮,我赶快说," 不是存心偷看你短信,纯粹巧合。" 沈钦言清晰道来,一字一句," 不,我不打算接受。" " 为什么?难道是有什么苛刻到变态的条件?" 他没说话,看表情则是默认。 我顾不得那么多了,靠着墙皱着眉头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盖亚,实在不行, 我叫我妈妈……" 我边说边在脑子里盘算,《约法三章》大约在六月上映,我母亲作为少数有影 片剪辑权的导演还要继续忙碌,但以她的地位在公司内说句话绝对不困难。 沈钦言轻轻抓住了我的手,低语," 许真,我总不能每件事情都靠你。你已经 领着我上了路,剩下的,我自己有能力走好。" 被这样温柔的语气拒绝,这对我来说,是绝无仅有的经验。我这样事事为他打 算,也许在不经意的时候,挫伤了他的自尊心。我忘记抽回自己的手,认真地看着 面前这个清俊的一直被我当成弟弟的大男生。 那一瞬间,我想起那个在曼罗为我挡下了羞辱的沈钦言,他虽然年轻,但那么 沉稳可靠。大概是他在我面前听话了太长时间,我险些忘记了,他是一个有担当的 男人。所以说,在最失意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男人的成熟和风度。 我微微笑起来,抽出手拍他的肩膀," 可你现在工作都辞了。" 他不以为意,比我还乐观多了," 再找就是了,我还有些一技之长的。" 我忍不住莞尔,以他的条件再找工作,的确是不愁。只是,他现在不再是领班, 又要从头干起了。 和沈钦言一起在外面一家看上去很不便宜的餐厅吃了晚饭,在曼罗的时候都是 我们伺候人,现在有人来伺候我们,倒是不错。 我豪迈地开了瓶红酒。沈钦言问我哪里来的钱,我笑着伸出指头比划,解释说 我妈给了我一笔钱,我运气不错,又得到老师的提点,赚了一笔,不花白不花。 沈钦言跟我干杯," 学以致用。" 我哈哈笑," 这顿饭也不是白请的,你以后有钱了,我要你十倍请回来。" 他点头。 我俩就像之前那样,没由头地瞎扯乱聊了足足两小时。光记得聊天,饭没吃多 少,酒倒灌了不少,在香得过头的餐厅里待了太久,出来脑子还有些昏沉。 难得童心大发,一时顾不上爱护公共建筑,我跳上花坛,踩着边缘一步一顿, 前脚印贴着后脚印小心行走。谁料眼前一花,重心不稳朝左侧倒去,沈钦言惊呼一 声,飞快抓住了我的手臂,我终于免于摔倒。我站在花坛上,他在花坛下,一起哈 哈大笑起来。 仿佛所有的抑郁和不愉快都不翼而飞。 但人是不能太高兴的,我早该记得这个道理。 前方似乎出了车祸,长街上堵着许多车,半晌才挪动一下。就这种情况,搭车 是不可能的,我们商量一下,准备去最近的地铁站搭地铁。眼角时不时看一看道路 情况,一辆崭新的豪华宾利房车最为让人注意,行人纷纷对那车行注目礼,我好笑 地看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沈钦言也扫了一眼,面露思索之色," 那车看上去……" 说着语气微微一顿。 " 那车挺贵的," 我不以为意地接话," 差不多……" 后半句" 是套高级公寓的价钱" 还没出口,衣兜里的手机响得欢快,摸出来一 看,是林晋修。 我皱着眉头看着显示屏,在接和不接之间挣扎。我有好一阵子没看到他了,在 学校里碰到他的教授,说他最近在忙。 他现在打我电话,所为何事?当他的女佣再次收拾他的屋子还是过去被他颐指 气使?但不接电话,又显得不给他面子。 想了半天,终于摁了键。 林晋修有些轻微的不耐,"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 " 噢,我才听到。"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一个充满善意的白色谎言。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行了,过来,上车。" " 啊?" 我胆战心惊地环顾四方,前方五六米处的那辆宾利的车门滑开,我炯炯有神地 看着林晋修从右侧下了车,踩着满街的灯火,大步朝我走来。 " 学长……在这里?" 我礼貌道来,脸上的表情充分反映了我此时无比意外的 心情。 我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他用力之大,让我肌肤发寒,同时意识到,我刚刚盯 着手机就是不接他电话这一幕一五一十地都落入他的眼睛里了。 " 我就不能在这里了?" 林晋修瞥我一眼," 紧张成这样,那就少在我面前卖 弄花样。" 我无奈挫败地叹了口气。不论怎么说,我虽犹豫,还是接了电话,实在谈不上 卖弄花样。 " 吃饭的时候就看到你了," 林晋修上上下下打量我,眼神里的嘲笑根本没藏, " 许真,你还有钱去这种地方吃饭?" 能一句话激得我气息不稳,世界上也只有一个林晋修了。没错,我现在是没什 么钱,但这并不等于我连去一次餐厅都要被他取笑。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他管得着 吗?我不冷不热回了一句," 我乐意。" 这答案有点刺人,林晋修难得地没有跟我打嘴仗,转过视线看了看沈钦言。 沈钦言直视他,不卑不亢道:" 林先生。" 林晋修不置可否地扫他一眼,目光里什么都看不出来," 沈钦言,是吧?" " 是我。" 沈钦言应了一声,视线锁在我那条被林晋修抓住的胳膊上,他面无表情拉过我 的另一只手,淡淡的声音异常清晰," 林先生,我和许真要回去了,你放开她。" 林晋修摇头一笑,没再看他,对我颔首," 我有事找你,跟我回去。" 不是命令,也不是颐指气使。 沈钦言的脸色可谓相当不好看,对林晋修说话的语气也不客气," 许真自己能 决定去哪儿,你太多管闲事了。" 跟林晋修起冲突是最不明智的事情,我也不希望沈钦言因为我而跟他闹起来。 于是轻轻拍了拍沈钦言,阻挡了他即将说出的话," 既然这样,沈钦言,你先回家 吧。我明天再来找你。" 沈钦言静静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臂的力度半点不减。 我说:" 学长说有事问我,那就是肯定有事。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这点了解是 有的。" 我希望他能懂我的意思,看上去他也确实懂了。他面色阴郁下来,不再多言, 看了我足足一分钟后才点了点头,垂下又长又浓密的眼睫毛朝我俯身,凑近我的耳 朵,轻声道:" 今天,谢谢你。" 他才垂着头离开了。 车厢里异常宽敞,真皮沙发也很舒适,不愧是上千万的车子。除了司机,后排 的沙发上只坐了林晋修一个人。因为堵车,车子一寸寸挪动着,飘着依稀的香烟味 道。我想着刚刚沈钦言离开的寂寥背影,不无恼怒地想,本来很美好的一个晚上, 只因林晋修的出现,没能捞到一个完美的结局,于是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慢 慢侧过头去,看着林晋修的侧脸。 " 学长,是什么事?" 林晋修也不跟我客套,直接道:" 你对沈钦言了解多少?" " 很了解了。" 我平静地回答。 " 那你知不知道,他离家出走不能回家的原因?" 我倏然一惊," 你怎么知道他离家出走?你调查过沈钦言?" 林晋修面无表情瞥我一眼,从沙发前方的几案上拿起个蓝色的文件夹,递给我。 " 这……" 我没动弹," 是什么?" " 翻开看看。" 我反其道而行之,把文件夹放回几案上,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林晋修居然在 我不知道的时候,调查过沈钦言,连他离家出走一事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为什么? 我努力回想,他们两人从来也没有什么正面的交集,最多就是曼罗的服务生和客人 的关系。 " 他离家出走的原因,我不知道," 我强调," 也不想知道。" 林晋修好整以暇地拿起茶几上的那纯白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却不抽,烟尘 在他们之间飘了起来," 你对他真是信任,不过他不值得。" " 我当他是朋友,值不值得由我自己来判断," 我不悦," 你不应该插手。" 林晋修微微垂目,敛去了眼里那逼人的光芒," 许真,你的判断力从来不可靠。 不论是火灾的时候,还是之前不管不顾跟我作对,做什么错什么。你的判断要是可 靠,我也不会多此一举了。" 我凝着眉心,忧郁地叹了口气," 学长,沈钦言不过是个小角色,你放过他吧。 " " 他是谁,我不关心," 林晋修道," 但他跟你有关系,我就不能不插手了。 " 我不做声,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做这件事情的是别人,我会以为那是一种吃醋的表现。因为我和沈钦言关 系实在太好了,他心里酸得要命,暗地里气得要死,醋吃了一桶又一桶就要抓狂了。 但显然,林晋修不会因我吃醋,他只是控制人的老毛病又发作了,这是他的天性, 而我是他人生中的一个例外,因此特别执著。 " 我希望你知道,你每天与之相处的是什么人。" 林晋修语速平和,就像他手 中香烟缓缓升起的烟," 沈钦言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 " 不,我不听," 我声音抬高,迅速打断他的话," 学长,你调查沈钦言,这 是你的事情,我不觉得你做得不对,但我并不想知道沈钦言过去的经历,除非他自 己告诉我。学长,如果你不希望我恨你的话,现在就可以打住了。" 林晋修沉默了极短的一瞬,随即若有所思,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一敲," 那么, 这是你的底线?" " 对。" 我毫不退缩。 他的的确确触到了我的原则问题,否则,我不可能跟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如此 讲话。 我们之间的相处就其本质,是以触到对方的底线为基准的。比如大学入学时, 我被他设计陷害为小偷,他触到了我的底线;比如几个月前的火灾一事,我触到了 他的底线。就这样,仿佛乐此不疲地一点点试探对方。不是不累,跟太聪明的人相 处,不但是死脑细胞的脑力活,也是让人精疲力竭的体力活。 但他听进去了,终于还是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 车子走走停停,我们谁都没有最先出声。刚刚的话题让我们都不愉快。车厢太 大,无声的时候就异常尴尬,我把头转向车窗外,这下子倒是发现了能看的事物。 对街大厦外不知何时起挂上了《约法三章》的巨幅电影海报。我摇下车窗,试 图看得更清楚一点。 真是一部大制作的电影,只看海报的华丽程度就可知道。海报热烈似火,海报 上六位主演一一亮相,旁边有中学女生在海报前站住,兴奋满满地仰着头往上看。 顾持钧居中,面目冷峻,漆黑的眉毛如长剑脱鞘而出,而那深深的眸光穿破时 间亘古而来,掩盖住了所有的光芒。明明只是二维的平面图,那眉眼却像有了生命, 俯瞰着我。 于是我想,我到底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又瘦了没有? 有一两个月了。 这段时间顾持钧简直是空中飞人,我后来才知道,电影杀青的那天晚上,顾持 钧的母亲心脏病发作,他立刻出了国,一直在病床前细心照顾。但他差不多每周都 会因为后期的录音和不得不出席的一些宣传准备活动,比如拍摄海报等琐碎事宜飞 回国内,时间紧得好像打仗。 所以我们见面机会极少,有一次他在校门外等我,我去车子里跟他见面,时间 太紧,也就能说几句话。 他说,等电影上映后,就有很多时间了。 我经常能收到他的礼物,差不多每隔两个星期,就能接到他从瑞士寄来的明信 片,明信片很漂亮,阿尔卑斯山的雪山顶闪闪发光,山下的小镇在阳光下色彩斑斓。 他写字不多,大都是不超过五个字的祝福之语。落款当然不可能是" 顾持钧" 三个 字,只有一个漂亮花体英文字母"G". 韦姗就笑着问我," 是谁寄来的?" 我一本正经," 前段时间在网上认识的网友。" 哪里敢告诉她给我寄明信片的是她床头海报上那个男人,到时候等不到顾持钧 回来我就先被她给掐死了。 " 想看这部电影?" 林晋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 是打算去看看的。" 我点头称是,一边回头一边重新摇上车窗。 林晋修道:" 两个星期后是首映式,我带你去。" 我疑心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对我示好,用此来缓解谈起沈钦言的话题时车厢内泛 滥的尴尬僵硬的气氛。换了别的电影我也就答应了,但我母亲的电影的首映式,那 绝对不行。我亲眼见过林晋修和顾持钧交谈,那么他也肯定认识我母亲。 如果在首映式上来个狭路相逢,那如何对林晋修解释我这个忽然出现的妈妈, 怎么对顾持钧解释林晋修的身份等等,都是极其考验智慧的行为。我很有自知之明 地想:目前的我,显然还没有能力应对这么复杂的情况。古人有言:小心驶得万年 船,我应该更谨慎一点。 但我也不能用真实的理由拒绝。 " 首映式那天不行," 我诚恳地指出," 过两天我们就答辩,马上就毕业了。 我们班的毕业疯狂计划从下周一开始,已经排到了最后一天。" 林晋修颔首,他们那级毕业的时候,比我们还疯狂,他自然认可了这个观点。 我说的也是实情。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班代表,但作为现任班代表特邀的" 助 理" ,确实排满了之后最后半个月的计划。 我们班的同学相当疯狂,仅仅在征集意见的时候就提出了无数疯狂的计划,很 多计划太疯狂太另类,我怕大部分群众接受不来,板着脸否定了又否定,选择了又 选择,最后确定下来好几个集体项目。小圈子的爱好和个性,就让他们私下去疯狂 好了。 毕业前夕,为期半个月的疯狂就开始了,浸泡在酒精和没日没夜的狂欢中,浑 然不知今夕何夕,直到纪小蕊打电话给我,用沙哑的声音邀请我参加《约法三章》 首映式。 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睡觉,昨晚跟班上的同学K 了一个晚上歌,喝得有点多, 虽然已经到中午了,起床时还是昏昏沉沉的。 我说不去。 " 我觉得你最好去,梁导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 什么人?" " 呃……" 她犹豫了一下," 你知道你妈妈要结婚了吧?就是再婚的对象。" " 知道,但我不去。" 我听到这事就头疼,很坚决地开口," 我毫无兴趣。" " 别拒绝得这么快," 纪小蕊似乎思索了一会," 这事很重要。" 我有轻微的不耐烦," 小蕊姐,我妈要再婚是她的事情,我不会有任何反对, 她也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见,总之,我不去。" 纪小蕊听上去在叹气," 梁导听到你的话,会很伤心的。" " 那是她想多了。" 我声音刻板。 " 小真,你妈妈真的很希望你出席。" 我不愉快," 再说我就挂电话了。" " 哎,好吧好吧,不说这个了," 纪小蕊的嗓子哑得厉害," 你看今天早上的 新闻了吗?" " 什么?" " 顾持钧的。" 我想起他断断续续寄给我的明信片和小礼物,琢磨着顾持钧到底又被卷入什么 事端了,连忙问:" 你说的是什么?" " 你上网去看看吧,反正迟早也会看到," 纪小蕊说," 他昨晚回国,在机场 被记者拍到了照片。这事不是公司的安排,但公司准备顺水推舟,先炒几天,过段 时间再澄清,但我先告诉你,那个女人是他的亲姐姐。" 我" 嗯" 了一声。 挂了电话给顾持钧,想问问他母亲的病情,接电话的却不是他本人,是一个陌 生的女声,自称是顾持钧的助理,她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居然还谨慎地问我是谁, 怎么有这个号码。我握着听筒有点吃惊,问她是不是顾持钧的新助理。 她回答是的,刚刚被公司派给他的。 我问以前的孙颖去哪里了,她解释说换了。 我微微蹙着眉心,孙颖跟着顾持钧好多年了,非常能干,怎么莫名其妙被换掉 了?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该怎么跟新助理解释我的身份,只好说:" 能不能让顾 持钧来听电话?" 这位新助理说:" 顾先生正在倒时差睡觉,两个小时后要去电视台录一次节目, 之后的一个月要忙于电影的宣传。" 我想了想,让助理别打扰他,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拖过笔记本打开,开始看新闻。这段时间我忙于毕业疯狂,几乎 没怎么看新闻,此时一搜,才发现关于《约法三章》的新闻已经铺天盖地。主演结 束了拍摄后,又投入了新一轮的活动,于是各种新闻见诸媒体,不论谁出现在什么 场合必然提到《约法三章》,前期的宣传可见一斑。 搜新闻的时候又发现,从今天早上开始," 顾持钧和神秘女子深夜机场亲密" 席卷了大大小小的媒体。 我在电脑上打开图片仔细地看,不得不承认这标题毫无夸张。光是这个题目已 经够惊人了。顾持钧出道这么多年,要说绯闻是肯定有,但总的来说不算夸张,最 多跟绯闻女友牵手走红地毯罢了,这些多半也都是公司安排的。被记者偷拍到这种 暧昧度极高的照片,真是绝无仅有。 照片一共有十几张,像素很高,就像电影胶片一样,真实还原再现了顾持钧和 那个神秘女子从国际机场出口处走到停车场的一段距离。 拍摄时间是今天凌晨两点的机场,机场灯火通明,把一切照得无所遁形。顾持 钧一身便装,也没戴他那副厚得吓人的黑框眼镜,因此疲惫写在脸上,清晰可见。 那名神秘女子看上去三十多岁,不是太年轻,但相貌倒是相当不错,修眉大眼瓜子 脸,只是神色寡淡,从头到尾都抿着薄唇。两个人并肩从机场走出来,在行李架前 等待行李,一男一女身量都很高,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淡色的影子。 取了行李,那神秘女子连拇指都没动,拿着手机在通话,顾持钧绅士风度十足, 把几个偌大的行李箱放进推车。 离开机场的过程一路无事,神秘女子跟在他的旁边,眼看就要走出入口,两人 脚步放缓,开始交谈。不知说到什么内容,那神秘女子忽然抱住了他,顾持钧毫不 犹豫地回抱住她,两人脸颊轻轻蹭在一起,异常亲密。 我不得不佩服拍照人的功底,照相机的镜头差不多是斜斜照着顾持钧的脸,他 紧紧抱着怀里的神秘女人,用力很大,勒在女人肩上的手背骨关节清晰可见,所有 情绪在他的侧脸上表露无遗,譬如怜惜、悲伤、无奈…… 拍照者说,那个拥抱至少长达一分钟。 让人动容。 每个人的脸,都是一本书,有心人能读出一切。 最后两个人一起上了停在机场外的车,车子没有驶向酒店,而是顾持钧在郊外 的一套别墅。拍照人一路尾随,终于拍到两个人在车子里亲密偎依在一起的照片。 我趴在桌上,一边滚动着电脑页面,一边觉得脑袋里住了一支乐队,噼里啪啦 的声音响个不停。 照片里的顾持钧似乎瘦了一点,我想这是因为他在病床前照顾母亲的缘故,精 神也不太好,这应当是长时间飞行的缘故。不知道他妈妈的病情到底如何,仔细算 来,他的母亲至少七十岁了。我还记得顾持钧跟我说起他家人时嘴角噙着笑的温柔 表情,他是个那么看重家庭的人。 韦姗刚刚也醒了,跟我挤在一张凳子上看图片,摆出一副心碎状," 啊啊,顾 持钧怎么可以无视这么多粉丝的爱!居然跟个老女人在一起!" " 也不算老。" 我平静客观地指出," 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吧,长得也很不错。 " " 年纪太大了!" 韦姗强调这个观点,继续暴走,"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 我不能说这位是他的姐姐,委婉道:" 也许过段时间就有新闻澄清了,不过是 个路人甲。冷静冷静。" " 路人甲会这么亲密?" 韦姗" 哼" 了一声,抢过我手中的鼠标自己动手丰衣 足食," 顾持钧的审美还真是不敢恭维。" 我问她," 那你觉得要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你接受?" 韦姗做沉思状," 至少不能让粉丝失望,说出’啊,我的偶像真没有品味,连 女友都选不好’这种话。" 这算什么要求啊?太抽象了。我心里默默腹诽,一个没忍住,就问出来," 如 果顾持钧的绯闻对象是我呢?" 韦姗啼笑皆非,连连摆手," 你怎么可能啊?" 我仰天无语,心中阴暗且扭曲,忧愤交加地想,原来我在韦姗心中还不如大妈 呢,都被排除在" 可能" 之外了。 "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韦姗起身施施然道," 林学长不会让这种事 情发生的。许真啊,你就认命吧,安心跟着林学长吧,别再想别的男人啦。" 顾持钧的八卦新闻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光是韦姗,无数人都开始疯狂追查这个 女人的身份和来历。这则八卦新闻进展得如火如荼,连续两三天的头条都是这则新 闻。追查显然十分不力,没人知道其来历,只知道,神秘的女人不是娱乐圈的人。 但事有凑巧,没过两天这个答案就飞快地揭晓了。 那个神秘女人的脸前一天还在娱乐新闻里,后一天就出现在了一则" 年度国际 医学研讨会" 社会新闻照片中。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总有眼尖的人发现了相似之 处,对比后众人恍然:原来是位医生。 媒体发起的追查还在进一步进行,眼看新闻朝更八卦的地方升级,这时电影公 司终于出面澄清:哦,大家都想多了,那神秘女子是顾持钧的姐姐。 章时宇在记者会上向记者出示了若干张他们姐弟小时候的照片,以示证据确凿。 随后徐徐解释道:" 《约法三章》拍完不久,顾持钧的母亲心脏病忽然发作,若干 次病危,他立刻去国外,照顾母亲于病床前,所以这两三个月不大露面。" 两个星期前,顾母做了手术,恢复情况良好,顾持钧回国参加《约法三章》接 下来的一系列的宣传活动和首映式,他的姐姐恰好此时被邀回国参加医学研讨会, 姐弟二人于是上了同一班飞机回国,又住进了顾持钧的家。 媒体不约而同地点头,原来如此。 媒体有料可写,电影的宣传又添了一把火,顾持钧的人气再上一层楼,一切皆 大欢喜,水到渠成。 随后电影正式公映。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