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 1999年9 月的某一天,天气独好,艳阳高照。那是我从初中升入高中的第一天。 由于激动,我整夜失眠,于是我不得不早早来到海职高。 我站在校门口许久,始终不敢迈步,校门有些宽敞,绿树很绿,铁门也很铁, 但我的思绪却很脆弱,我生怕进入这扇大门,便永远出不来。 我抬起头,门内水池里有一注高射的喷泉,样子就像某个肾功能超强的人躺着 撒尿一般,水雾在它周围幻化着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这是一种残酷的美丽,此情 此景在我的脑海形成一幅十分诡异的图景,像虚幻、似灵异。 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会身处此地?大脑突然忘记了我来这里的目的,这显然是 很奇怪的,我就像一个穿越时空的人,突然来到这里,一种陌生感包围全身。一瞬 间我的动作凝固得仿佛水池里那尊不锈钢制作的雕塑。 两栋雄伟的主教学楼夹带着顶上的半圆形玻璃阁楼,呈“品”字分开,高高的 耸立在我面前,仿佛在向我进行不安的挑衅。 这是两幢奇特的楼,两楼中间悬空,两条大大的柱子支撑着高处衔接这两栋楼 的那个半圆型玻璃建筑,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在两根梅花桩上耍横劈腿,印象中的空 中楼阁大约便是如此,脑袋里瞬间浮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结 构的建筑塌不了? 再看看门口用黄铜制作的“海宁市职业高级中学”九个鎏金大字经太阳一晒之 后,十分耀眼,以至于我的身体向后一仰,同时感觉脚底也有些脱力,不由自主地 倒退了几步,马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老者使劲的按车铃,我猛一惊吓,一个避让, 险些撞上。 此刻的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站在一扇叫做“海宁市高级中学”的大门前。后来我 才知道,两所学校,同样有“高级”二字,可境遇不同,一所是出高级败类,一所 是高级出败类。很显然,我面前这所,绝不属于前者。 可惜,天命这种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东西,凡人当真不能随便违逆,老天要 把你变成一个“课堂终结者”,你就注定是一朵不适合坐在枯燥的教室里安静地等 待枯萎的花朵。 或许我就是老天钦点的终结者候选人…… 我的能力有限,所以这一刻我不得不以站得麻木酸楚双腿,来为自己刚才酝酿 起来的有些飘忽的心情买单。 我很遗憾,因为自己严重缺乏学习天赋,让很多人一次又一次伤心,母亲为把 我这匹必死无疑的马,存有幻想的当做活马来医治,特地通过她的权力关系为我争 取了初二一年时间的复读机会。这说明我将是自中国新一轮教育体制改革取消留级 制度后,第一个被自己留了一级的学生,不出意外的话也可能将是最后一个。 经过一年留级后,原以为我头顶的那片天空会变得蓝一些,我周围的花儿会变 得美丽些,我的成绩也会变得好一些。 可惜,我就像一艘快要沉没的船,硬是舀了几瓢水出去后,还是没能阻止它沉 没的命运。这让我总结出一个残酷的事实,原来我与学习这件事情之间注定是绝缘 的。 在几位老师的高强度灌输下,我的各科成绩依然收效甚微,非但没有进步,反 而逐渐开始走势低迷,就像09年那支垃圾股深石化000013,怎么挽救都于事无补, 只好眼睁睁看着它跌停。 所有任课老师很希望找个借口来鄙视我,可是看着我这张还算正气的脸,以及 沉默是金的性格,他们一时间居然找不到用于侮辱我的合适词句,于是他们统一用 摇头来表示他们的无奈,那个时候几位老师每天摇头的频率很高,具体高到什么程 度,我也没法形容。 举个例子说吧,某位数学老师由于对我极度不满,摇头的时候发力过度,导致 脖子扭伤,歪了一个多星期,被校长通报表扬,要求全校教师向该名老师的敬业精 神学习,对于这个典型的树立,我以为我是有一定功劳的。 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以大肆抨击我的方法,我的综合测评可以随他们自由发挥了。 经过全体任课老师综合评定,班主任在我的成绩单上义无反顾地写上一句评语:该 生的学习成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那一年我又成为新中国建立教育体制以来,第一个没有成绩报告单的学生。父 母为此差一点就冲入学校与老师理论,为了那本被我扔在学校边上臭水沟里的成绩 报告单,差点酿造了一起校园冲突冲突事件。我耗费好一阵心血,杜撰了一个自认 为天衣无缝的骗局,才安抚了父母高度悲愤的心情。 我告诉母亲,班主任去北京旅游了,我的成绩单被他带回去写评语的时候不小 心遗留在家里了,所以没有与其他同学一起发放。 母亲将信将疑的看着我,说道:“要是蚕宝宝吃了几个月的桑叶,到头来连个 茧子都结不了,有什么用?僵死的蚕都能当药卖几个钱,你的价值等于且低于一个 烂臭死(死后腐烂的蚕宝宝的称呼)” 最后一年,在拿到了仅能进入职高的成绩单后,母亲也受到学校老师们的摇头 风影响,每天开始高频率的摇头,原来摇头这种事情也是可以传染的。 这大约表示她对在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进行的几次失败的投资表示彻底死 心。她终于决定让我安耽的念完职高,学个一技之长,然后吹灯拔蜡,在这个残酷 的社会中,找个角落,让我自生自灭去吧。 然后,舅舅的权力关系之棒也被挥起,通过几道算是被“开了后门”的面试程 序,我终于入了这所号称海宁最大的职校,选择了一个在当时号称最“热门”的专 业——公安保卫。 我记得那一天的太阳特别刺眼,几十束强烈的阳光透过几十扇明亮的窗玻璃, 一下子全都聚焦到我站立的这块不足一平方的地方,叫我难以启眼,仿佛都要把我 燃烧起来。 我来自偏远农村,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城里的阳光根本是这么强烈与刺眼。就如 初中校园的花坛里那棵在我看来高耸入云的五针松,仅能和这边校园里马路边的任 意一株树木相比较一般。 我第一次感到了陌生与惶恐,就好像刚从娘胎出来,独自开始呼吸那般的吃力 与无奈。那一声本该声嘶力竭的吼叫,却被这高楼大厦给活生生淹没了。 我还是安静的站在原地,始终没敢迈进校门。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年轻人, 步履轻盈,笑容堆面,样子很像党和国家培养出来的三好学生,他走到我的面前, 用很友善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接过我手中的入学通知书看了看,问道:“新生?” 我点了点头,极不情愿的笑了笑。 他说:“我来迎接你,是你的学长,我帮你拿行李,走吧。”说毕,也没等我 反应过来,他便拎起我的箱子往前走去。 他的半生不熟的态度,让我感觉他就是我大爷,爷爷给孙子提行李,那是件多 么受道德家谴责的事情。 我刚来城市,阅历不深,也没有防备校园里这种拎了别人箱子就走的人的经验。 如果周边环境换成火车站,我一定义无反顾的扑上去与他拼命。可如今,我只能顺 从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就算他把我带进火葬场的焚化炉,我也无话可说,因为在这 里,我太缺失依存感了。 我自觉的跟在他的身后,走的很小心,就连他的一个微小的停顿,我都要跟着 做一遍,就像跟在毛主席的身后,光荣有余,胆气不足。 他有过几次转身,大约也只是提醒我小心脚下破损的道砖。我连声感谢地跟随 他,心里打定主意,此刻就算他放个屁,我也定要大呼:“好香,好香。” 这就像去别人家做客,刚到对方家门口就有人来迎接(虽然我对站了将近30分 钟这个事情有些不满,但我还是原谅了他们,毕竟我是个宽容的人。),尽管面对 的是一些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可也足以叫我心底积蓄多年的虚荣彻底井喷。 心满意足之余,却不知已经中了学校这所国有企业的高级诡计,这是所有学校 惯用伎俩,入学第一天的迎新生工作总能推陈出新,誓要让你在十分钟内产生一种 阿涛与阿宝出巡时才会有的心情。唯一目的,是要将所有新生那点屁大的虚荣心彻 底激发,等到他们心安理得的在这里入赘交费,方才撕掉伪装的外套,露出凶残的 本性,立马让你见识到学校里真正的黑暗、残酷与混乱,那绝不亚于这个世界上一 个名叫伊拉克的国家。 我迎着秋风甩了甩脑袋上那几根引以为傲的长发,这几根长发却不争气的随风 起舞,无论如何都要遮住我的眼睛。 我深呼吸一口气,感觉眼前有些迷朦,知道自己因为紧张与这几根随风乱舞的 头发作祟,又让我陷入了幻觉,幻觉让我差一点就冲上前去,跳上学长的背,让他 像驴子一般驮着我走。但这毕竟不礼貌,好歹人家是来帮忙的,孔子不是说“有朋 自远方来,不易乐乎”么? 这个乐,要大家一起快乐。所以,我坚决不做只让自己偷着乐,却让对方很不 爽的事情。 我紧紧地跟着他,穿过一条延伸在浓密的草地里的水泥路,绕了几个弯道,走 进一扇用自来水管焊接而成的十分普通的双合大铁门。这是一处四面遭围墙包裹的 地方,围墙高大,几处水泥已经斑驳脱落,显然有些时间了。 我想筑造如此高大的围墙,一定是为了防止小偷潜入。 直到半年后我才知道我理解错了,这堵高高的围墙是专门为了防止“某些练过 把式的学生”夜半翻出去的,不想它的高度还是欠缺了些,这些“练过把式的学生” 不但来去自如,还把此处当做了练把式的好地方。 此刻,三幢六层高的楼房高调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从房子的结构以及一层走廊 上方飘荡的花花绿绿的衣裤不难看出,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寝室楼。 看着这些房子,我的内心莫名的感伤起来,想到自己将要在这个地方消耗人生 中最美好的3 年,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我想到了屋前池塘里的龙虾,水泥板上 的乒乓球,以及藏在爷爷床底下布鞋里的皮弹弓…… 我很想哭。 我忽而感觉自己与这些美好的事物之间,已经被横亘在我面前的那几栋灰白而 冰冷的寝室楼无情地阻隔了。 我随他走进第二幢楼,上了第二层,进入第五个寝室。我心里开始暗骂:你这 混账东西,亏我把信任交给你,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好鸟,居然把我安排在这么里 面的宿舍。这个宿舍楼每层有12个寝室,只有东西两侧有个狭窄的小楼梯,万一起 火,从逃生时间与路的程角度考虑,位于中间寝室的学生逃生的条件就被削弱了, 十有八九要死,这就是传说中的欺负新人的表现。 “呃……”这次我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去了,问道:“学长,为什么把我安排在 这么里面?” 学长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由于你们班已经定员,你又来得早,我们只能由 内而外的安排,这样不容易乱”。 我说:“我曾经听我舅舅说,新兵刚到部队就是就这样受欺负的,还要给老兵 洗衣服,我不会也……” 还没等我说完,学长就抢先道:“想什么呢你?这里可是学校,放心吧,没有 那种事。” 我心里暗骂:CAO !你说的好听,我他妈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被欺压,到时候 一旦被欺压了,上哪找你去? 学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因为他知道刚刚说的这番话就连自己也敢相信,便 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来这里一年多了,学校对我们都很好,在这里读书就像在 家里一样,同学们都很团结,老师都很友善,校园内外都很和谐……” 多年后,我开始敬佩那位学长,因为他说的“和谐”二字,在7 年后的今天, 成为了这个国家社会的一句富有时代意义的口号。 他滔滔不绝着,我内心的疑惑却越来越重,因为他的口吻,让我记起了前两个 月向我奶奶推销保健品的一个无照游医,这副腔调简直惟妙惟肖,这让我很不安。 我的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在徘徊:“一个正常的地球人能吐出这种话来,这狗 日的收了好处,一定收了好处。” 学长就像作报告一样,大放一通,见我不再吭声,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讲的太 多了,于是立即打住,转身便走,神色匆忙的甚至没有喝一口我亲自为他倒的勉强 清澈见底的自来水,也没时间听一句我对他说的基本发自肺腑的感谢话,他便从我 眼前急速消失了,快的好像食堂烟囱上冒出来的那一缕青烟。 他的工作任务到此结束,就像玉帝派来专门为我指路的,功成即可身退。从此 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他的别致的面容我也没能从自己的大脑里挖掘出来, 我隐约觉得他仿佛有些像某位神仙的坐骑化身而来…… 望着他迅速离去的背影,我原本想大喊“谢谢”二字,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坏 脾气,终于恭敬而又轻声的多说了四个字:“赶着去投胎吗?” 看四下无人,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半块5 毛钱买的山寨版吉利巧克力,由于当 天的体温与气温都偏高,巧克力已经融得跟糖纸粘在了一起,我使劲剥开好像被胶 水粘在一起的糖纸,舔了一口,虽然形状变得很恶心,可是味道还是没变,自言自 语的说道:“巧克力就这缺点,化得快,否则路上就拿出来让学长尝一口了。” 想到这里,我连自己都感觉这个念头有些猥琐,便不再去想。 第一次走进集体宿舍。满脑子新奇,就习惯性的将这个宿舍与自己的房间做了 一番比较,这个宿舍确实太经济了,如果这个学校有经济学专业的,这个宿舍就是 他们课堂实践的最佳场所,从这里他们可以很轻松的分析出世界经济在未来20年间 的最新走势。 学校为了达到精简开支的最佳目的,仅在天花板上挂一盏25瓦的钨丝灯泡,虽 然这个宿舍空间不大,但是用这种小灯泡来装点一二,未免显得有些无厘头了。 我打开灯,不想屋外阳光过于明媚,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连忙关上灯,张开双 手往里摸去。 逐渐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我看清楚了这个寝室的原貌。现在想来,这 宿舍根本就是小说《鬼吹灯》里面描述的墓室,分前室、后室与甬道、耳室之分。 房间有些深邃,越到里面越黑暗,感觉就像西山公园底下那个存放香蕉的防空 洞,走动时候感觉脚底下摩擦很好,因此我断定水泥地面有些潮湿,空气中还飘浮 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地面散落着一堆堆的木屑刨花,应该是校方特意要求木匠留下 的,这是为了告诉我们,宿舍刚刚做好,新的,没亏待大家。然后又可以大唱一番 功德歌。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离不开欺骗,学校里老早就开始教了。 我花了0 。01秒扫视了一圈,无论是布局还是面积,都与自家小屋差异很大, 加上之前的幻觉,我的内心滋生一股水土不服的不祥预兆。 再细看,发现内里的摆设十分简单,四张用铁管焊接而成的简易上下床铺,可 以睡下8 个人,床铺统一被油漆刷成了墨绿色,厕所与浴室很简单,中间只隔了一 堵墙,两个单间各有一扇上下皆通的小木门,盥洗室五个水龙头整齐的排着,等待 着新主人的检阅,其中两个还在滴滴答答的滴着水,盥洗池的瓷砖上以这个水滴滴 落的地方为中心,周围烙着一片如铁锈般暗黄色的印迹。 这些布置和电影【监狱风云】里发哥的囚室造型并无二致。我拉住其中一根床 柱,微微一摇,整张床从各个部位不约而同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奇怪声音,就像 几十只猴子一起尖叫着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我赶忙放手。 由于来得早,我成了第一个领略宿舍绮丽风光的好学生。事实上我总是早,我 喜欢早,因为早,就不容易错过人生中很多机会,比如说我可以得到进入海职高的 第一份工作,扫地,一地的刨花扫完后,用拖把拖了一遍后,我安心了,因为我履 行了一个早到者的义务,所以我应该得到一张我喜欢的床位。 我看中了那张靠近门口的下铺位,还算四平八稳,至少猴叫声没那么惨烈。我 不懂风水命理,找床位仅凭第一印象。因为自己不擅于攀爬,也不喜欢高的地方, 而且根据以往经历,我睡觉时候总是不安分,我担心会以自己的身体制造高空坠物 的惨剧,自己摔了不要紧,砸到下面的同志,就难辞其咎。 于是也没等人齐后进行民主审议,就心安理得的把这个下铺给霸占了。 安顿好宿舍内的物事后,我就去寻找自己的班级,由于校园里没有指示牌,也 没有专人指引,所以每走一步,心里都不免有些慌,就像在趟雷区。 一看迎面而来的几乎都是拖箱带包的新生,个个都像闯入迷宫一般,别说帮人 指路,自己身处何方还是个未知数,我只能和迎面而来的人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我这时终于想到感激那位领路的学长,至少其他新生没那么幸运,或许这也是我早 到的好处。 费了很大周折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班级,那个处于教学大楼底层,中间楼梯 口东侧的教室,在我看来怎么也能抵得上一个宽敞的大会堂,如果将这间教室四面 的窗户玻璃平分后,再按在我初中整栋教学楼的所有窗户上,一定绰绰有余。 我左手扳着门框,探着脑袋,小心翼翼的走进教室,由于来得早,还没有多少 人,我清楚的记得查查的脸,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一张棱角清晰的脸,我们相对而 笑,表示友好。有人说,在进入一个新环境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会令人终生难忘。 我很希望自己能相信这句话,可是那个在我印象中平白无故消失的学长又如何 解释?所以,我只能把这次短暂的邂逅,当做缘分的短路。 我习惯性为自己找了一个前排的位置坐下,静静的观察着人来人往,每当有人 从我身边经过,我抬起头,友好的点头。 逐渐的,教室里的空气开始厚重起来。那些落落大方的同学开始进行公关,没 多久就建立了自己的圈子。我在那里安静地坐着,看着,想着,等着…… 属于我的那个圈子在我记不得的时间内建立起来,成员仅仅我和查查俩。 临近中午时分,班级里就基本饱和,四下里一片吵杂,正当所有人兴奋的情绪 失控的时候,两个男人突然天神下凡般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约摸三十来岁,身材 高大魁梧,英气逼人;一个略微瘦削,样子三十不到。 后者穿了一件十分精神的迷彩服,看似刚从队伍退下,因为迷彩服的左右肩膀 上分别扣了一块鲜红色的肩章,肩章上还绣了两颗银白色的星星,这表示按照他的 级别,在队伍里是不需要自己洗衣服的。 这一铿锵登场,当场就将我们所有人震慑于当场。教室里吵杂的声音急刹而止, 就像炒菜的锅子被突然盖上了锅盖。 就在这静悄悄的当口,高大的男人开口发言,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居然没有他的 身形一般魁梧,细腻中还透些文气。就好像从一门大炮中射出一支古代的竹箭。但 是语气语态却是十分肯定而且执着。 接着是身穿迷彩装的男子发言,他的声音倒是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沧桑,他喉咙 略微嘶哑,声音却颇具质感。 通过他俩的自我介绍,我知道了高大魁梧的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朱见耕,另一位 是负责训练的教官陈威。两位如真神般的男子,让我彻底摒弃了以往老师在我脑海 里清一色的猥琐形象,在我脑子里重新定义了老师也可以很MAN 这个概念。 他们俩就站在那高高的讲台边,对着我们发表了开学第一天的一通讲话。原话 我早已忘记,说得慷慨激昂,大意是说这个军事化管理的班级,一切以服从命令为 宗旨。一入本班就要忘记自己以前的身份,把自己融入这个团队,成为这个团队的 一部分……就像练上乘的武功一样,必须得先废除之前所有的功力,才能重新开始。 朱见耕告诉我们他已经担任过3 届保安班的班主任,他不会强迫大家喜欢他, 但是对他的指令必须严格执行,而且对违纪的人也必定会给予处罚,在他充满坚毅 并夹杂着些杀气的眼神扫视下,我们所有人感觉后背有些凉飕飕。 在接受洗礼的后一天,我们全班男生积蓄许久的长发、短发、黑发、黄发全部 被削为平地,一个个板刷头整齐亮相,12位女同学也被剪成了披肩发。 我自小崇拜解放军,想到能进军事化的团队,就莫名的兴奋。出于个人崇拜, 我强烈要求理发师将我的头发削得格外平,仅差一点就与佛有缘了。 当然,解放军与和尚的本职工作虽然不一样,目的却是一致,都是通过自己的 行为去解救世人脱离疾苦,只是前者运用暴力去摆平冲突,实现和谐;但和尚却总 擅长朗经诵佛,自欺欺人的麻痹他人,来达到另一种救世的目的。 而且后者在遇到剧烈的外力冲击后不堪一击,解放军却懂得如何在这个国家确 立自己暴力机器的地位,因为握着枪杆时远比握着木鱼来得带劲,来得更容易勃起。 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多要做解放军,而不去做和尚的道理。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与查查这类身体容积率较小的人很自然地标杆 到了一起。而朱骁捷与何畏这些超海拔群体就被标志性的划归为180 类型。 其实分类这个千古不变的定律,是维系人群种族关系的最微妙的准绳。既然学 校都知道要按照成绩好坏划分班级,那么社会上其他区分三六九等的事情,还有什 么不可以。 没过多久,我就从一些天生就有搞情报工作天赋的同学中了解到,海职高这所 学校其实早已声名在外,以出低分、违纪、斗殴、逃学出名,而历届的保安班更是 以好勇斗狠、无视校规为荣耀。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知道自己是进贼窝了,我自小是安分良民,别说与同学打 架,就是骂人那还得看看这句脏话是否符合国标。如今深陷泥潭难以抽身,叫我如 何是好?便开始怨自己、怨父母、怨社会。责备自己没有选择仅一墙之隔的工艺美 术班,浪费了自小就学得的一手好画艺。 但是,我的顾虑没多久就被遣散,不仅是因为我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同时也很 快悟出一个道理,世界上只要有学校的地方就有垃圾,多少的问题而已,不要指望 世界上的垃圾都能被扫干净,只是别让自己成为垃圾中的一坨。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全班同学,到毕业后都没有出现一具真正意义上的垃圾, 经历了锤炼,我们都端正了前行的方向盘,人生的航向与轨迹在那个时期得以确立。 班主任朱见耕功不可没。 虽然恶名漂在外,但是海宁城乡出来的成绩中下的学生,却多数还要选择这所 “高级废物培训学校”,而且这个跳火坑的案例还一直居高不下。这倒是件让我感 到费解的事情。 后来我明白,海职高其实是做了好事的,对于像我一样的那些被所谓的高校拒 之门外只能选择混迹社会的同学,海职高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改造的机会, 因为从此以后,这些人的人生简历上终于可以写上“高中毕业”这四个有权威性的 字了。 也可能因为我出身农村,养成了凡事喜欢大惊小怪的习性,我感觉这个校园太 宽广,四面见不到边。花草树木的尺寸都是超大比例的,就是停留在如同缆绳的电 线上的麻雀,在我们乡下人看来那就是一只苍鹰。 直到两个多月过去后,我在校园内走了一圈,发现这里也不过如此。这里甚至 比我家的那几亩田地的面积还要小,仅仅房子高了点,转角多了点,人口密了点,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有特色的地方。 相反,如果从人口占地比例上来说,倒是显得狭窄了。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世界本就这么大,别有事没事就嚷着要去外太空。抱着 保证不给历届保安班抹黑的优良心态,我们45个愤青鏖战3 年,在海职高硬生生闯 出一条具备保安99一班特色的经典大路。 那一年,海职高左校长的营销策略空前成功,99届保安专业生意出奇的好,生 源充足,校长书记很高兴,两人一商议,一拍板,一场好戏就开锣,一下开设两个 班,总计近百人。我没有细算这百人的学杂费,想来也不会让这两位老爷口袋轻松 多少的。 两个班级在风生水起中开业了,这近百人的队伍可不是那么好带,于是左校长 决定安排海职高历史上最强悍的老师来带我们,朱见耕与陈过滑在校长的钦点下闪 亮登场。 朱见耕一向带一班,他总是喜欢一,一的概念就是老大,而陈过滑就不介怀这 些名利上的东西,他的策略永远是以政治手腕赢得最终胜利,两位班主任之间从一 开始就陷入了一场明争暗斗。 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两个班之间也确立了竞争关系,彼此的一动一静,都是另 一方所必须关注的花边新闻,因为我们承袭了阿根的注重名利的习性,过多的关注 那些沽名钓誉的事情,很多事情上就吃亏,虽然赢得好口彩,失去的是更多实质性 的好处。 而二班那伙四乱分子似乎也沿承了陈过滑不拘一格的风格,行为嚣张,无法无 天,以至于3 年中连续替换3 名教官,一个不如一个。 二班的不安分让他们极度受到教导处那般老不休的关注,但是陈过滑对于“擦 屁股公关”自有他的一套高明手段,往往糟糕的事情在最后一刻总能出现转机,继 而并且化险为夷,这是十分奇妙的。 仰仗陈过滑的这些尖端手段,三年内二班居然没有一人受到实质性的惩处,不 得不让人佩服陈过滑的滑。 而正直的如同电线杆一般的阿耕在这一招上明显输了很多筹。他的强悍就在于 可以亲手将自己的学生送进教导处,气魄就像古时候的将军亲手斩掉自己军队里犯 错士兵的脑袋。 这个思考问题从不转弯的好人,在这个充满派系斗争的地方,以他那优越的人 生观艰难的实践着自己的理想,从始至终都不曾向不公允的事情低过他高昂的头颅。 竞争很快进入了白热化。有一段时间,二班的反革命分子闹的得忒凶,开始臭 名远飘,各界师生怨声载道,骂声一片。我们就耐心地等着属于他们的审判到来。 果然,没过多久二班就被教导处新闻办发言人章书记全校点名批评。那一天我 班产生了集体快感,大家欢呼雀跃,就像解放军占领南京一般。这种自发性到最后 逐渐成为一种习惯,也成了一种衡量班级竞争力的基本标准。 不料,事情仅止于“全校点名批评”,便再也没有下文。很显然,过滑那一招 “移形换位大法”又凑效了。 就在这样白热化的“良性竞争”开始的半个多月后,我们班的组织架构莫名其 妙的就让阿耕给定了:朱骁捷担任我们99一班班长,我被册封为团支书。后来我才 知道,阿耕定我们俩的原因仅是因为我们俩长的够正气。 看来阿耕也并非不擅于“察言观色”,只不过与陈过滑的方法、方向不同,一 个往下看,一个向上看。 这跟当今社会上的为官方式一样,一种体恤民情,一种拍马溜须。前者往往清 贫一生,而后者便扶摇直上,油水也能捞到溅出来。 这是我真正意义上担任一个群体的领导,而且还是一个高层领导。我从来没想 过在我拿了9 年义务低分后的今天,自己居然可以与干部扯上关系,那些原本在我 眼里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臭屁班干部,今天看来都是如此亲切。我第一次相信, 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从绝对变为相对。 原来这个学校确实不需要过度用成绩去说明问题。 当官了,自然要烧那三把火,我与朱骁捷便开始各烧各的。如此一烧,开学以 来班级里衍生的恶习就被烧的七七八八了。阿耕自然高兴,觉得自己的目光如炬, 用人有方。把我俩拉出来,屡屡公开表扬,为了感恩戴德,我们就这把火就烧得更 旺,持续时间更久。 通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我发现我与朱骁捷之间的沟通存在难度,就好像一个来 自天空,一个来自大海;一个精通翱翔,一个擅于潜水。两条线从来不会也不可能 交会,班内发生的古怪问题总在我与他之间寻求到相对中性的答案,至于没有找到 合适的答案的,也只能移交上级定夺,这让所有人都十分伤脑筋。 例如有人请假,我与朱骁捷之间往往就是否批假产生不一致的意见,多数时候 我总要持反对意见。 两人意见不合,就只好移交上级处理。阿耕与我的想法比较靠边。所以,请假 人忙活一阵后,结果往往是空欢喜一场,这让所有请假者十分沮丧。 渐渐的,喜欢请假的人再也没兴趣蹚浑水,因为他们明白,与其累死累活办理 请假手续,还不如上操场训练来得轻松。 就这样开始,我与朱骁捷在许多事情上开始出现罅隙,但是班长的决策是不容 质疑的,他的角色定性要求他带领大家往前冲杀,团支书只可以在幕后出谋划策, 那么,我的军师地位就此盖定。 自古军师与将军在对待事务上总是存在大小不一的分歧,这一点在我与朱骁捷 身上精准的体现出来了。 所以,在任职这段时间,我与他的官方沟通很少,别人看来我们俩具有心照不 宣的默契。 可我总是感受到一种没落的痛苦,优良的沟通只是表面的现象,我们的隔阂其 实很大,大到整个校园都装不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