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烟花 作者:素颜 一 他注意到她,已经整整一个礼拜了。 他见到她,也是整整一个礼拜。 那个女人,披散下的长发黑的如同丝缎,遮住了半边脸庞;背着一只黑色的 包,很大的那种。耳朵里塞着耳机。神情是干净的,是比深秋更深的落寞,因此 有一种透彻的干净,因为所有的琐碎和忙乱都被风打扫过了;也因此是停滞的, 因为什么都看不出来;即使她的眼神,也总是沉默的,从来看不出她在看什么东 西,抬眼看近处的时候也总是像在望着很远的空虚。 他直觉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子。远离着这个城市,但是又明明活在城市中央; 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但是又明明靠着呼吸城市的空气而生存。她,比这个深秋的 天气还冷。所以即使在人群中;他还是可以轻易的辨得出她,因为她总是不会属 于任何一群人。 “米,你在么?” “恩,怎么了?” “我今天见到了一个很像你的女人。” “像我?你见过我?” “感觉!” “你凭什么来感觉我?” “冷!” “还有?” “她像你所形容的你的样子?” “还有呢?” “她给我的感觉和你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她,漂亮?” “我看不清楚。” “你喝酒了?” “?” “怎么开始颠三倒四起来?” “可是我相信我我见到的这个女人就是你。” “我去喝酒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可能一分钟,可能一个小时,可能一年,也可能不再回来!” “米,你别走你听我说……” 屏幕显示“谈话对象已经离开聊天室”。 等了整整三个小时,他确信米今天不会再上线,于是断线。忽然真的就想喝 一杯酒了。家里是不会有酒的,他也并非一个喜欢宿醉的男人。相反,他是一个 整洁的男人,习惯穿西装打领带永远一丝不苟的去上班;像所有在他那幢写字楼 里工作的男人一样,总夹着真皮而且价格不菲的公文包,步履匆忙。在别人眼里, 又总是尽力维持着同一种形象;也就是这个城市所谓的那群白领。 然而当他第一次告诉米他的公司和他的工作的时候,米是毫无反应的;过了 很多时候才像想起什么一般,随口说了一句“是在XX广场的吧?应该还不错。” 然后的那句话就像米一贯的口吻了“脱了西装摘了领带也就是那么回事;这样的 男人随便哪条大街上一站都能拽起一把!” 米是尖锐的,时而是有些刻薄的;然而他还是喜欢这样的米的。因为当米不 够尖锐,不太刻薄的时候,就只有一种表现不理不睬。他坚信米是读中文的;正 如他同样坚信米现在一定在他所在的城市,虽然米从来不承认这点。 米的文字是直接的,米说话很专心她如果和你说话,就只和你说话;在这个 聊天室,米几乎总是等他来了才开口;他们也总是差不多同时上线,很有默契。 米会猜到他的想法,有时候甚至猜得出他在抽烟,在同时和别人说话,在做别的 事情。米的理由很简单“你在抽烟的时候用左手打字,所以用的字母通常是键盘 左边的键”“你在同时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会发现跟不上刷屏的速度,所以会看不 到我最早打出来的话因为已经刷到上一屏去了”“你在做别的事情的时候不够专 心,所以会重复问我一些我已经回答过的问题”。 他觉得米真是很细致很敏感的女人,所以他和她说话,起先只是无聊,也同 时和别人说着话;后来觉得她打字很快必须要全力应付才能跟上;再到后来他就 只喜欢和米说话了,每天上线其实也只是为了可以见到米。 然而有时候米又是不可捉摸的;比如她从来不肯说她在哪里尤其坚持不承认 她在他的城市,她从来不肯告诉他她的号码而只肯打电话给他,她明明打字很快 也不和别人说话但是有时候却会沉默着不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他最不能忍 受的时候,于是他也开始刷屏,直到看到她的回应确定她还在线。 时钟已经指到了一,他知道不该去喝酒;因为明天还要上班,还有新的计划 等着做,还要维持他一贯在人前的形象。但是忽然想喝酒的冲动竟然抑制不住。 于是他从位子上一跃而起,冲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看着水汽慢慢冒出来,慢 慢弥漫开来,慢慢充斥了整个浴室。他开始洗澡用很烫的水洗澡来克制欲望对他 常常是有用的;当皮肤被烫的泛出了红色,当手指和脚趾的皮肤都被泡的开始起 皱,他开始平静了下来,开始可以想明天的工作。 二 他记得最后一次在聊天室见到米是10月30日晚上,然后米已经整整一个礼拜 没有在聊天室出现了,也不回他所有的邮件,也不再打电话给他。他后悔没有坚 持要米的号码;米就像消失在这个空间,又或者她始终没有真实的存在过。然而 他心里其实不是这样想的。他坚信是因为他发现了米,发现了生活在这个物质世 界中的米,发现了离开网络的米;所以米刻意离开了网络。但是他不怕,因为他 坚信他每天在车站见到的女子就是米。 爱喝珍珠奶茶的米。 这是他所意外的事情。 他一直以为像米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喝“蓝色威夷”“红粉佳人”之类的鸡 尾酒;或者是坐在真锅里悠闲的享受着CAPPUCCINO的芳香泡沫;然而米却说她最 爱喝珍珠奶茶。 “珍珠奶茶的工艺其实简单不过,但是要做到好喝很有学问。先放牛奶还是 先放红茶都会直接影响它的口味;牛奶放多少,是不是新鲜,红茶放多少,浓度 是不是合适,糖放多少,放什么糖,都很有讲究,马虎不得。还有珍珠,同样也 是关键,它是糯米做的,该煮多少时候才是恰好既不太糯,也不太硬。末了,夏 天喝一杯冰奶茶,冬天喝一杯热的,就有了一路的好心情了。只不过现今找一家 珍珠奶茶做的地道的店并不容易了。” 这些话是米在电话里说过的;米的声音并不那么冷;反而有种春天的慵懒, 一种暖洋洋的倦意;他听的很有些入神。 他等车的车站边上的小亭子里是有卖那种每杯5 元钱的珍珠奶茶的,他常常 都想买一杯,然后慢慢的吸着珍珠,想象着米喝茶的样子。但是他从来只是想想 而已毕竟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夹着公文包,一边喝着珍珠奶茶的样子实在 很奇怪。 今天他却买了,而且买了两杯。 他拿起奶茶,走到那个长发像丝锻一般的女人面前,递了一杯给她。 那个女人有一刹那的意外,抬眼看了看他。而他也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女人, 并不太漂亮,眼神即使在看着他的时候都是冷的;但也是安静的和干净的。容颜 是素的,妆很淡;所以清澈,所以像秋天一样清冷。也所以是特别的,任何时候 都是特别的。 她的嘴角居然有了一丝很浅的笑意,虽然很快从嘴边掠过,却是像阴天偶尔 透出了一缕阳光;虽然这阳光依然是清冷的。 她接过奶茶,简单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眼睛又望向了远处。他在她身 边的时候,可以听出她的耳机开的很响,但是听不清楚在听什么。 这以后的一个礼拜,他还是每天都能在车站见到她,还是每天都买一杯珍珠 奶茶给她喝。而她,也只是照例很简单地说一声“谢谢!” 他每天回家,都立刻上线检查邮件,然而总是没有米的邮件;然后就等她的 电话,然而电话铃也从来不响;然后上线在聊天室等她,然而米依然不露面。他 就在想米一定是故意的,因为他真的在生活中发现了她,而且在一步一步走近她, 而她还在犹豫些什么,但是至少她没有选择躲开她,至少她每天都去那个车站坐 车。他相信除了米,没有人会以那样的态度对待他这个陌生人每天早上递过去的 珍珠奶茶。 “这是你的第十杯珍珠奶茶了。”这天她说的终于不是简单的谢谢了,“你 怎么知道我会喜欢喝珍珠奶茶的呢?” “感觉!”他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很白,像他这个人一般的整洁,“就像我 确信你终于会开口问我问题。” 她也开始笑,这次的笑意在嘴边停留的时间比较长,她的牙齿居然也是洁白 的,“我从来没有买过街边的这种珍珠奶茶,因为我觉得它不够道地;但是我确 实是喜欢喝珍珠奶茶的。” 那天以后他还是继续在车站遇到她,还是继续买奶茶给她喝。他们像有默契 一样,谁也不问对方是谁是做什么的在哪里工作之类的问题,甚至连姓名都不提 到。除了他知道她在网上是叫做“米”,同时他也相信她知道他在网上是叫david 一样。他们之间的交谈总是简短而友好的;他们搭乘不同的车,所以车来了也就 各自走了。 他好久不上网了,而且他也没有察觉到这点。 他只是工作变的越来越忙,就这点变化。 “我想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喝你的珍珠奶茶了,”她接过奶茶,轻描淡写的说 着,“我的签证已经下来了,辞职报告也批准了,过几天就飞到美国去和我先生 团聚。” 他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好像后来连“再见”也没有和她说。 三 喝醉居然是那么的美好;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 甚至可以连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确定起来。他躺在地板上,但是却没有醉;他忽然 发现喝醉竟然那么困难,因为没有醉,所以还是在想。所以还是在痛。 电话铃居然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不想听,然而铃声却不停。 他接了起来,那头是个陌生的声音,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david 是吗?” “是。谁?” “你不认识我,但是你应该认识我的朋友。她叫米。” 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了;他以为他再也不会有她的的消息了;忽 然又听到了她的名字。 “你认识米,她还好么?”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但是他怀疑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了。可能是因为喝的多了。 “我也不知道她好不好;但是我想她可以安静下来了。” “什么意思?” “米在两个月以前遇到车祸,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后面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很麻木的重复“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空的啤酒罐堆了一地;外面居然阳光灿 烂着。他的脑子短暂的空白之后,想起了今天该去上班的;但是很明显已经过了 时间了。再然后,他就觉得头很疼,应该是喝的太多了;再然后他就不可抑制的 想起了米,于是也想起了晚上的电话。他忍不住嘲笑起自己的神经质了,他相信 那只是个梦。米怎么会死,米明明是出国和她丈夫团聚去了。 他决定不去想那些心烦的事情了。今天已经迟了,就打个电话去公司请假; 然后就上网看看。很长时候不上网了,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去看看米会 不会写信给他虽然他相信是不会的。 居然有邮件,发信人的NICK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你好,我是米的朋友。我是偶然整理米的东西发现你的信息的。 我和米,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到了这里以后,我们合租着一间很小的房 子,每天还要为了生活而奔波着。我和米很好,一直都很好。 但是忽然米开始对我有所隐瞒了,开始晚上很晚才回来了,开始吞吞吐吐了; 我想米是认识了新的人。我很伤心,但是我想如果可以让米幸福,我还是会高兴 的。于是我找米谈了一次。我告诉米虽然我很爱她,但是我确实不能让她幸福; 所以如果有人能够让她幸福,她还是应该离开我的。 米的脸色很不好,她什么也没说跑了出去。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10月30号,米出去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后来 我才知道她常常去的地方是一个网吧;那天晚上她是从网吧出来了,但是不知道 为什么没有回家,而是往一个酒吧的方向走去,后来就遇到了车祸。送到医院已 经晚了。 整整两个月我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了米的日子一切都是灰色的了;我 什么都不想做,天天喝的烂醉;工作也丢了,房租也欠着;我很想就这样忽然有 一天就醉死了算了。然而我还是活了过来。 我终于有勇气去整理米的遗物。于是我发现了米的日记本。我知道不该去看, 但是我实在很想知道我所爱的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即使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于是我在她的日记里发现了你。发现了米在网络上认识的你。也发现了米一 直以来的犹豫和彷徨;米是爱你的,但是米也是不能舍弃我的;所以米是痛苦着 的,也所以米始终不肯见你。其实我早就应该看出来的,我早就该发现米已经不 爱我了,我早就该放手的。然而还是晚了,米终于还是走了。不过我想,至少她 是可以安静下来了;不用再痛苦下去了。 我只是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天晚上米去网吧不久以后就离开了那里,而且 居然是想去酒吧。但是我想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再重要了。 告诉你这一切,我将离开这座城市;我要去一个没有回忆的地方了。因为米 的故事里有你,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个结局告诉你。 至于你怎么想的,也不用告诉我了。那是你的故事了。所有的都过去了。 有米这样的女人爱过你,你现在知道了,也就够了。 PS:想了很长时候,决定还是附上米的照片给你。“ 附件里是张女人的照片。长发,黑的像丝锻;眼神却是忧郁着的,也是迷茫 着的。算不上漂亮,但是却是那种可以在人群中轻易辨认出来的;因为,她注定 不属于任何一群人。她,始终都是最特别的一个。 四 2000年的钟声在耳边响了起来。 烟花在远处的天空中肆意的盛放着,将黑幕般的天色映的流光溢彩;然而烟 花虽然一朵接着一朵,终于还是都散去了。天色还略带着些烟灰色,然而很快又 将回到黑色。 上个世纪末的爱情,也就如这烟花一般;绽放过,但是很快又消失了。可能 在无意间就错过了,也可能虽然是看见了,终于还是留不住它的美丽的。因为, 烟花就是一种宿命,谁都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