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作者:十里春风 (一) 已经十年没见小青了。 我和小青是高中时的同学,高二分科时,她来到我们班,与我同住一个宿舍, 我们成了学友,学友就是同学兼好友,我是这样理解的。小青个子比我高,很结 实,皮肤黑油油的,也留着短发。记忆中她总是穿着校服,人很爽朗,没有一点 小心眼,从不和人攀比,更不乱花钱。 虽然我俩都来自农村,但我的家境比她优越些,父亲是响应党的号召先富起 来的那部分人,承包了村里的果园,所以我用的东西,穿的衣服总比那些城里的 孩子还好些。而小青就不一样了,父母只是一味地种地,家里还有几个哥哥,要 读书,要结婚,唯一能给她家增加收入的就是头奶牛。现在喝起牛奶来还记得小 青说过的话:“牛奶很脏的,我挤奶时,我家的牛就不听话把脚踏到奶盆里。” 虽然如此,小青从家带来的加奶的馍却成了我们这一群上灶吃不饱的“饥民”的 美味。去过她家几次,她亲自做了夹有韭菜的饼子,再有就是煮了又晒干的花生, 现在想起来仍是美味,一些生活的细节记不得了,韭菜饼和煮花生的香味却留在 了记忆中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城里的人总比村里的高贵些,连学生也是如此,面 对城里学生的目光,我总是很鄙夷地一瞥,一句话刺得她们体无完肤,小青从不 这样,总是憨憨地一笑,好象没听见,我总指责她的麻木不仁。好在我俩的学习 成绩很优秀,在班上没有人敢对我们指手划脚。之所以优秀,也是因为我们没有 退路。 芳就是城里学生,后来也成了朋友,处得久了,才知道,她的父亲是我们的 这里的县委书记,而芳从没在我们面前说起过,对同学处处躬谦着,虽然成绩一 般,为人却很好,那种干部家庭培养出来的玲珑剔透,让我对她下了两个字的评 价:虚伪。其实多少年后我才明白,芳是善良的,善良到在我们面前从不提起城 乡差别,生怕伤了我们的自尊,然而又掩饰不住那种优越,因为一句:“村里人 就是实在”让我写了文章,含沙射影地挖苦一顿。芳越是委屈,我越认为她是在 虚伪。小青说我:都是朋友,你太过敏了。 我自恃有一笔好的文章,自然谁也不服,高考结束了,我考上一所并不理想 的学校,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名誉扫地,小青没考上,返校后,第二年考上一所很 好的大学,芳落榜后到了县里一家很有实权的机构上班。 现在我们三个应该平等了,我们站在同条起跑线。论个人造诣,小青还应该 领先一步。 (二) 由于当年高考的失利,总有些“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味道,毕业后,我怀 着别样的心情,分配到远离家乡的一个效益不错的企业,我与朋友失去了联系。 独在异乡,毫无背景,父亲承包的果园又在因村民们的妒火中刮分完毕,我没有 了接济,日子过得清贫,却没有磨去我的韧性,我相信我能创造奇迹。 最后一次见到小青,是在我生了女儿回娘家小住的日子,小青还没有毕业, 是和芳一起来的,同来的还有芳的老公,也是我们的同学,很英俊出众的,本来 师专毕业分到了学校,和芳结婚后,芳把他调到了税务部门。 至今我还记得芳的喜形于色,自然,新婚燕尔,又择此东床快婿,喜是应该 的。小青在她喜气的笼罩下,却象一个童话里的灰姑娘,高等学府的招牌折射着 剥落的陈旧的光辉。 谁知这一别就是十年。 (三) 这些年其实我一直惦记小青,至于芳,我不必惦记,理由也很简单。有时候 在睡梦里经常看到小青,还是高中时的样子,宽阔的肩,精神饱满的脸。 我盼望的奇迹也在我的努力下慢慢地打造出来,我的工作有了些起色,蜇伏 在我心中的野心也日益膨胀,我始终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现实就是现实,追求不 免带有功利的色彩,越不离那个目标近越感觉心怯。当忙碌冲淡一切的时候,我 接到了芳的电话,她的幸福自不用说,老公已经是官雏,荣升到副局级。她还是 那样谦逊,言辞间,我听出她的话外音:这一切与他做县委书记的父亲无关,是 她个人的努力。沉浮多年,我早剥落一些热血的冲动,我不会当年一样评价芳了, 象这样家庭的子女,能保持这样的谦逊已经是难得了,优越没有错,芳没有错, 常人不也为这份优越不懈追求吗?想想当年我的偏激,有些好笑。 芳的电话夹着小青这些年的经历,大学毕业后,她分配到乡里,做档案工作, 找了个重点大学毕业的也在同样在乡里工作的男友,谁知男友深感落地凤凰不如 鸡,于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自杀了。我在电话那边沉默了,应付了几句,匆匆收 了线。当晚小青却在我梦里,我翻出纸笔,写了许多,可没有寄出一封,我知道, 我能表达我的感受,我的任何一句语言都是苍白无力,所以我选择无言。当我从 心里溢出一句:“都是命运的安排。”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我说的话吗? 我真的认可了?真的认可了? 以后的日子,我学着忘记小青,沉重的面具,世故的应酬,勉强的笑容,我 的棱角已经磨损得光滑,多少次在梦里,与小青面对,我说:这是我吗?小青笑 着,不给我答案。在心里没有乌云的时候,我迅速地拔通小青的电话,却被告诉 她不在,有时候明明有了闲暇的时间,却慵懒得没有心思。 (四) 不知谁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秀于众,众必损之。”世上只要有 成王败寇的道理,就有我被流放的日子。流放的日子我想家,我想小青。 踟躇在我母校的街头,我找到了芳,她兴高彩烈的,新装修的家,温暖的归 宿。她小心翼翼地绕着圈子,问起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单刀直入地说我想见 小青。 芳的老公被派出去找小青,我一边听芳讲这些年她如何把她老公塑造成一个 新一代的接班人,一边焦急地等待小青。 脚步声起,小青来了。小青穿着红衣黑裤,小青束着烫过的长发,小青比上 学时瘦多了,小青的眼神没有了当年的神采奕奕,小青的身后跟着一个羞涩的小 男孩,小青已经成了人母,人妻。小青看着我,并不直视,也不欢笑,嘴角挂着 些笑意,眼睛却盯着我的脸。 “这是你的孩子?”我问。 小青点点头。并说:“他爸爸今天有事没有来。” 接着便是孩子们的打闹,我们都各自吆喝自己的孩子,芳忙着倒水。在外面 吃过一顿聚会饭。芳要上班了,我和小青带着孩子留了下来,我们坐在一起,我 说:“你原来的事,我听说了。” 小青说:“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留恋。” 我说:“已经七八年了吧。” 小青幽幽地说:“是的。”接着又转了话题,“我听人说你生了病,总梦见 你满脸伤痕的样子。”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湿。我也一酸。 接着便说起从前的同学和老师,自然有煮花生和韭菜饼的回忆。小青说分配 时,多亏芳帮忙,说话她很平静,我看不出一点鱼游浅泽的痛楚。 我说:“从社会最低层到社会的最高层,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我们实现了 从农村到城市。”话出口,徒然地笑着。 小青望着我点点头认可了。 小青说:“你成熟多了,没有了原来的锋芒和凌厉。” 我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瞟一眼窗外,收回去目光,望着小青,我说:“成熟 是懒惰的代名词,是追求的没落,甚至是麻木的开始。” 他的儿子绕来绕去,小青说:“现在就寄希望于这一代了。” 我说:“人类一代一代都是把对自己对现实的无奈加到下一代身上,希望变 为现实。每一代都是顶着上一代的希望在生活。” 聊了好长时间,我积攒了十年的思念,却让平庸现实勾兑得淡而无味。天色 渐晚,小青要走了,她到她的家还得骑上半个小时的车。我送她出去,她很快融 到小城的人流中,缩成一个红点,直到看不见。 (五) 大街上参差不齐的建筑上挂满了各种的招牌,建筑原来的面目就模糊不清了。 现在的城市真是奇怪,在广告效益的带动下,进行一场招牌比赛,各种颜色的, 各种形状的,各种语言的,各种字体的,总想以奇特达到新颖。这种风格也感染 了那些街头的女孩,变着服饰,变着鞋跟,变着眉毛,甚至变着头发的颜色,在 你没有思想防备的情况下,裸露着肩膀,裸露着后背,裸露着肚脐,这样的着装 多了,又生怕你不注意,在裸露的部位贴上或刺上各种的图案,原因嘛,是因为 有人喜欢看,喜欢听。说实在,废颓与鼎盛并没有明显的界限。 回头望时,街灯已经亮起来了。三轮车,汽车的剌叭竞赛着响起来,小商小 贩使这万头攒动的人流更加熙熙攘攘。天下熙熙者皆为名来,天下攘攘者皆为利 往。 想对着夕阳长叹,夕阳却在尘埃里西坠。已是暮春了,古老的小城飘荡着杨 柳的轻絮,丝丝缕缕的,忽上忽下,结成一团的,被行人和车辆冲开,又继续开 始飘浮。 到处都是浮躁与奢华,命运躲在尘世的深处,漠然地嘲笑着,尽管不相信它 的存在,人们却在它的股掌之间蹉跎与奔波,它就牵着无形的绳索来回扯动,就 是皮影戏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200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