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 天桥上轮胎和大腿争道;背景为醋溜空气统治下的建筑工地,砸夯声此起彼伏 ;煦风梳着树叶,娑娑伴奏;花草站着打盹,懒懒鞠躬;八九点钟的太阳已如正晌 午时说话炙手可热。 秒逝。分逝。时逝。思岳放定了曹爸爸鸽子。 自然。必然。固然盼着,哪怕半线希望。两个钟头后,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 望相同。曹爸爸掏出心来,抠底苦笑,透支了几嗓子下月的备份,怏怏奔单位去。 胡家登场式,每爱显摆铺张扬厉。这下,车开着人,寻踪到曹爸爸上班的点— —某午餐公司分店。门面租落在一栋外观灰旧的小楼好望角,工人以短工居多,每 日的活计只是给蛰居周边各大写字楼的白领小伙姑娘们送饭盒,收获现银并转移到 一种特制蛇皮口袋上缴。分店长曹爸爸正当徒手绘制下季度出勤表。工人这会子还 没有来。 老棺材,哼哼,儿子找得着么? 耳熟能详,声源判断为生肉器官,出处是前文尊称“那妇人”的女娃子的小舅 母。最近有部热播古装大戏流行着一批活化石词汇,例:老棺材。她是谙世故擅学 习的人,现抄现卖现赚。 现在进行时,荒诞着将近二十五分钟的冗琐对话。主角只有那妇人,配角有曹 爸爸、胡家女人,龙套有另一个不知姓不姓胡的男人。剧情可想而知。出于对读者 们心智的尊重,此节删赘。 尾牌打出新花活。那妇人提议,索要曹思岳寸照一张,以便查访。曹爸爸认为, 查访本身成立的,索要寸照本身也没有什么不成立的。问题在于,极易牵引诸多潜 问题。故而很合理又很合逻辑的办法一定只能是:通过冯车车警官,三对面蹴成递 交仪式。那妇人道,老棺材你怕什么怕?我保证不动你家儿子手。那天当着公安员 不门儿清了么,总麻烦人做甚?只要我女娃子肯还家,后话好说不是?她妈的命都 快急送掉啦,到如今影子灰不见…… 午餐店隔壁是柔道馆。另一个不知姓不姓胡的男人实地考察回来耳语胡家女人, 不排除某教练是曹爸爸亲密战友的可能性,想出点事有一定难度。在谁地盘里儿谁 就得听谁的儿,歌词是偶像写的,不宜轻易违背。曹爸爸就是坚持到最后,最后只 能就是曹爸爸坚持的文本。 视线弥漫,界限朦胧。鼻、咽、喉、气管、支气管兄弟撺掇俩肺老,合成大咳 嗽呼吁对现实待遇不满。思俏被狼烟吻醒,熏呛寝中,花容虚惊——这是怎么搞地。 没事吧没事吧没事吧。一二三一二三没事没事没事。思岳蹑手蹑脚小跑过来, 嘴里犯强迫症念咒保佑,又竖食指锯断人中——嘘,莫嚷嚷!电源拔断啦,刚刚用 微波炉烤猪耳朵,定超时了。蛙鳃,快看快看成了焦耳! 他吐出舌头晾干,呼着吸,坏着笑。 弟呀,爸妈卧室紧闭,烟大概钻不进的。禀报会多事的。打开窗户通风,明早 尘埃落定。 有理有理。姐你水色真好,红彤彤的。不行爸妈明早要问,我就诬陷姐你弄的。 吼吼吼!思岳没正形地恶逗气氛。猛间,时空交织变幻布景蒙太奇……思岳,一张 清晰的脸庞。思俏,一张清晰的脸庞。姐弟二人对坐良久。 弟呀,姐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来,姐,干杯先! 弟呀,姐可得批评你,你们这一代人如何说起话来总疑似港澳同胞哩!干杯呗, 还先呀后的。——不说这了。来多吃点,都是你平时最爱的菜,姐特意为你点的来 着。 姐你为什么请我吃饭?姐你安的什么心? 姐想邀你一道赏月,回忆小时候。 小时候么。小时候,姐对我好…… 嗯小时候,姐攒下爸妈每礼拜给的两元零花,攒了俩月,给我买了遥控蝙蝠; 嗯小时候,姐带我到金鱼池边学自行车,买话梅蜜饯吃买虾片吃带我分。那时节不 兴包装纸里塞玩具么,手雷掼砲什么的,还有十二属有奖集卡。我俩最起码吃过四 百多包,一张羊没有,牛啊马啊的最多最不值钱,后来都捐给救助站的农村小屁孩 玩了;还有还有呢,有回我被隔壁二逼子打哭了,姐替我雪恨,结果老逼子告状到 家里,那顿饭妈没让我俩吃。 不,其实姐也有坏的地方…… 有回,姐扛着你玩捉迷藏,不留神绊倒了。姐怕毁容,就拿你垫背,心说反正 你小,什么时候都要哭的,大人不会察觉,幸亏没落下脑震荡你;又有回,姐想买 美少女战士的不干胶贴花,自己不好开口问爸妈要钱,就教唆你去要,结果你买了 奥特曼,姐为此一直耿耿于怀;又有回,姐冤枉你偷钱,实际上姐的出发点是急中 生智,结果却弄巧成拙,害你被无辜揍了顿屁股。 其实,姐,你别说了…… 弟更对不起姐你。嘴巴不说,心里头明镜似的。其实打从我偷了你第一个男朋 友的两万块钱存款,你根本一直没原谅我过。那事后,姐和我的心就远了。不过我 至今仍奇怪,那事你怎么摆平的,怎能瞒得天衣无缝呢。如果我记不错,姐跟他并 非这理由…分的手。 不准提他!那事永远都不准提!窗户纸捅破,大家都会很难堪。古话讲,知音 少,弦断有谁听?哼,知音,可能么……。不说了,你是不是觉得,姐越来越对你 不好了? 那可不——不,怎么会!嗨提小时候干嘛,来姐干杯先,冰释前嫌,我俩还做 好姐弟。 这个,你已经,恐怕是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啊!姐,我肚子,肚子痛啊…… 一刻儿就不会痛了,永远都不会痛。在你酒杯,姐…… 姐!!!……你,你你你为什么? 弟,你阴毒自私,诡辩无常,万恶滔天,罪有应得。你逼爸妈死过好多回,尤 其爸。所有亲戚、朋友、邻居、包括外来户的民工、保姆、修车送奶的、扎冰糖葫 芦糊死人房子的、煮螺蛳的还一西瓜太婆……无不背地投咱家以嘲鄙。姐不忍见爸 妈成天因你吵仗,甚至…濒临离婚!你可知么,妈好几回逼我代草离婚报告。我不 能写,妈跟我急,说我串通你和爸三个一齐对付她一个。可你说我能答应写么?我 哭,妈也哭。我对妈讲,弟长大明事理了,总会好起来。姐我情愿薪水全交给妈补 贴日用还清宿债,哪怕个人放弃发展,只为这家好歹维系。两位老人家前半辈子没 赶上幸福日子过,晚年只图个安定团结,只图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得吧?可你倒 好,无限意欲这家摧而毁之。姐实是忍无可忍,所以,休怪姐下手无情…… 屁的!你一女的,当然…当然那什么……。爸妈吵仗,难道总是因我么?不为 那场产权官司么?欺我三岁孩童呐!爸和老叔在拆迁办签字吃亏上了当,妈就找人 写了毛笔字的硬纸壳牌子套脖上,顶个光天化日跑市政府门口爬地喊冤,也不管过 去一趟多么费劲。她是什么事都好意思干出来的。你非说她那样干还不是为了我们 那我也无话。但我私下觉得,毕竟那行为很不文明,很丢面子。人家领导一趟趟热 心派车送回她,嘘寒问暖,答应协调解决困难;记者、居委会全答应管,可管的结 果呢,本该分三套房的现在只剩一套,只许永久居住权还倒贴四万还不发证还付月 租。你自己签的白纸黑字,那就算硬道理,事实上有道理没爱谁谁管不着。事后怨 啊怨,怨得过来么!只该怨他们自己老实自己笨。拆迁办那帮官僚个个流氓一样, 不算计你老实的笨的还去算计谁!……帐,不能统统算到我的头上! ……再说了,爸妈,哼,爸妈难道便全是对的么?姐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其实 矛盾每次是怎样挑起的,真理起先都在谁一边! 思岳说不下去了。他剧痛难忍,口吐白沫,挣扎打滚。 矛盾即是因你挑起,真理就在爸妈那边,你计较个什么?上人讲话时,你听着, 完了么。便有不对,大可以假装没听见,事后待心情好些,微笑解释一番,岂不完 美?一点鸡毛蒜皮,为什么非要争论个谁是谁非,惹妈生气?妈的脾气你顶清楚的。 然后你呢,仿佛得了点小理,便乘机搅浑水暗地兴风作浪,打着真理旗号要求索赔, 动不动拿毁家威胁爸。你利用爸的慈忍,次次逼爸瞒着妈找钱供你挥霍。可怜爸, 恨咒不得,竟憋屈脸红开口求老高中同学转借算银行利息。敢问爸颜面何存?这你 又算什么男子汉行径?嫌家制度不合理,为什么不肯真正走出门去靠自己双手打拼 前途?说要对自己负责的,难道逼得家破人亡就叫负责?就高尚了?真理了?什么 真理?你所谓之真理真的那么重要么?你所谓之真理真的是真理么? 爸和我之间的秘密契约,你们任何人永远也无从了解!你把爸和我想得过于简 单了……。姐你活得多么伪善!我不是你!思岳终极咆哮着。 弟,你才是永远也无从明白。哪是伪善,哪是谎言;那是孝顺,那是语言艺术 呵! 在语言和艺术的词间,毒药穿肠,思岳的生命之烛凋灭了。霎时,血色尽遁, 他的身体化作一堆白骨,犹如某刻印象之中,全由积木搭成。然而心脏难受招安, 那处仍大火热。 思俏愧恨难当,失声痛哭,哭得天地为之低昂,哭得虬龙失其夭矫。哭醒以后, 骤见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台一端红镜框,隐约折射着摄于数年前的全家福。小一 号的思岳,眨巴水汪汪的小眯缝眼,仿佛若有光,正来刺杀自我的惊魂。 公主殿下,您究竟对了么?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