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下交欢 作者:紫罗兰 (上) 第一节 下午六点,我对着镜子往脸上厚厚的敷一种蜜粉——一种在都市成熟女性圈 中流行的蜜粉。我仔仔细细的摩挲着,直到看不出一点毛孔。然后我穿上一身性 感的衣服,性感得举手投足间春光乍隐乍现令人血脉赍张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我演示着各种撩人心意却又适可而止、略带妩媚却不风骚的姿势与动作。我 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侯在公交站亭里观摩学会这些。 现在,我已是一个风韵十足的女人。 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女孩,离十八周岁还差几个月的女孩。这种年龄走在街 上还有人会怀疑第二性征是否已发育完全。 早上六点,我在浴室里把全身每一寸肌肤擦洗得干干净净,让每一个毛孔都 欢快的呼吸。本不属于自己的气味随着泡沫从身上流走,淡淡的处女幽香又从它 们的身后娇怯地伸出了头。 我贪婪的呼吸着丝丝幽香,与此同时幻觉第n 次攫取了我,在彩色的气泡中 我做了第n 次幻想:自己心爱的男孩正温柔地沉溺在这份幽香之中。我实在很怕 突然有一天它会荡然无存——被一个无理肮脏的家伙破坏无遗。 没有太多的时间容我陶醉,我急急穿上衣服,头发以其最自然的姿势下垂。 现在,我是一个最端庄最可人最善良最安全最可靠的女孩。 早上七点三十分,我煮上咖啡,换上另一身衣服,随便自然简单纯朴。然后 随意挽了个发型。 我喜爱这个真实的自己,我宁可穿上这身打扮上街,尽管有些男孩会指指点 点说我“小笼包”、发育还未完全,会扭过身子用以为我察觉不到的姿态暧昧的 笑笑。 我一直对自己的皮肤和脸型感到满意。我不需要象其她女孩一样每天早上都 要对着镜子挤痘痘、涂消肥霜、除雀斑、填填补补、耸着鼻子用小指指甲挑鼻翼 两边的皮屑。 所以我稍稍有了点空闲。 我打开CD,把严实的窗帏拉开少许,半掩着,只让一种暗晦的光线透进来, 那最适合宁静虔诚的梦境。 咖啡的火候刚好,我半躺在一张藤椅上,点上一支紫罗兰。 咖啡与紫罗兰在空中交欢。 我让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沉浸其中,宛如一个生物标本浸泡在化学药液里。我 努力享受着自我,储存着这份感觉,因为我怕有一天我会迷失了,错乱了。我希 望那时我能找得着路回来…… 下午四点三十分,重复早上六点…… 这就是我的生活,我要扮演的三个角色。房间是我的化妆间,外面是我的舞 台。 我厌恶却如此习惯这种生活,仿佛自有我以来,我便开始了这种生活,脱离 就意味着消亡。 也许过上一段漫长的岁月再回过头来:哦——,我还是这样…… 第二节 这个住处是我租来的。一个房间、一个洗手间、连带几件家具一块租来。我 的房子去年七月份就被我卖掉了。那种房子古老得在这世上已无法找到与它同龄 的人,地段又不好,所以换来的钱在安葬了我父亲和交了一个学年的学费后就所 剩无几。 去年,我刚初中毕业,选读了幼儿师范。学校里全是女生,不身临其境的人 实在无法想象几千个女生同处一校而没有男生的情景。更可笑的是,大家总希望 自己的学校至少偶尔可以看见几个男生,哪怕只看见他们在搔胳膊、挖脚丫、擤 鼻子,甚至在吃吃地傻笑。 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刻意的去忘记,就好象忘记了就意味不曾发生过。因 为我必须坚强,而要坚强就必须学会忘记。 现在,我已抽完紫罗兰,刚好是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我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简单收拾了几本课本,拉开门再关上门。 房间里,残留的咖啡香与紫罗兰烟继续交欢…… 我边走边默默数着楼梯。嗯——没错,还是四十二道。 学校在文二路,我的住处在它的东面,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我几乎每次都刚 好先老师一步到达教室。微微拉开后门,身子从缝间滑了进去,坐在靠门最近的 空位。 老师开始讲课,期间陆陆续续进来几个迟到的学生,从前门进来,穿了条新 裤子的、穿了件新上衣的、甚至做了个新发型的都要迟到,都要从前门进来。全 班几十个学生,每天总有人多出点新的什么,所以每天总有人迟到。 老师一张脸扭曲得象坐在马桶上时的表情。 对面楼房的玻璃窗反射过来的太阳光直插入双眼,身子的其它部位全埋在淡 淡的阴影里。阴影没有颜色。窗外有人在吭呵吭呵的挖树,空气中漂浮着痛苦的 植物香味。滑进几片叶子。绿色的叶子。 坐在前面的同学上身往前倾,重量全倾往支在桌上的两条手臂上,漆黑的长 发遮盖住两边侧脸,后颈发隙间闪出未经日晒的白皙的皮肤,皮肤略显松弛。 看情形她似乎在冥想又似乎在打瞌睡。 “下午钢琴课不去上吗?”大约十分钟后她转过头来问我。 “上的。” “昨天下午你上哪了?” “昨天下午?” “昨天下午三点多,我和你在街上碰到,还彼此打过招呼。”她转着手里的 笔:中指往内轻轻一拨,笔绕着大拇指转。 “回住处。”我淡淡敷衍。 我脑子里浑浑沌沌,记不清楚什么时候上哪去过,更不清楚和谁打过招呼, 细细一想,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这件事,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与具体时间搭上线: 好象发生在很久以前,好象就在昨天,又好象这只是曾在脑袋里成形而没有付诸 实际。 “一个人?” “嗯!一个人住。” “我是问昨天你是不是一个人回去。”她换了种方法转笔:无名指往外拨, 笔绕着中指转。 “哦!是一个人。”我说。 她转回头去。 “没看到我正和另一个人走在一块吗?”没过一会,她又转过头来。 我想了想,说:“好象有的。” “好象?” “嗯,好象。” 她皱了皱眉头,说:“他是个男的。” “板寸头的那个,对吗?” “长发的!”她又换了种转笔方法:五只手指依次拨动,笔在各手指间绕来 绕去。她好象是向我表演转笔,而不是跟我说话。 我感到微微晕眩。 “个子很高,一米八一、八二,只是——不是很帅。” “哦!个子很高,不是很帅。” 她又皱了皱眉头,笔差点脱离手指,说:“其实,他比较帅的。” “哦!” “怎么说呢?也不是比较,而是相当。对——,相当帅。有很多女孩子倒追 他。” “我看,他比我们学校所有男生都帅。”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笔也转得很顺,只是她忘了学校里一个男生也没有。 “你说,那个男孩怎么样?” 叫我怎么说呢?他昨天并没在我脑中留下什么印象,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刚 从她那听来的。“他吗?太帅了,不安全,实在点好。”我说。“什么?不好? 你说我男朋友不好?”她的笔终于掉在了地上。“他?你男朋友?哦!不好意思, 我以为你在向我介绍……” 她愤愤地转回头去。 树在第三节课终于被挖走,留下散落一地的叶子,绿色的叶子。太阳已接近 中天,对面玻璃窗的日光反射不再照往我的身上,我整个埋在阴影里,阴影没有 颜色。 那同学没再回过头来,直到第四节下课了。 “下午我男朋友约我出去,如果老师问起来,帮我说一声,就说我生病了。” 她说。 “嗯~~好吧!” 她嘴巴绽了绽,最后问:“你没男朋友吗?” “男朋友?” “嗯!” “男朋友??” 我又问了一次,这一次问的是我自己。 第三节 何成是我男友,第一任男友。“第一”,并不表示将会出现“第二”,起码 我希望没有“第二”。至于我是他的第几任女友,我不知道,或许前面已有了九 百九十九任,但不管怎样,我希望我是他最后一任女友。 跟何成认识是在什么时候?我努力回想,过了很久,只想起大概在三个月以 前。具体几月几日已记不起来,就好象在污水里浸泡了很长时间的纸条上的字迹, 模糊不清,无法辨认。房间里台历上倒标注了这个日子。 他经常来我晚上工作的地方,多了久了也就认识了,如此而已。没有繁忙街 头邂逅,没有岑寂午夜际遇,总之,跟“恰好”、“恰巧”、“恰恰”等一切有 “恰”字的词语成语或句子无关,也就是说跟浪漫无缘。浪漫往往只是以小说作 者精心营造的“恰巧”为基准而建立起来的产物。 我跟他交往平平淡淡,宛如一篇学术性论文,有的只是数据和简单明了的语 言。有一种“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的味道。曾有一次我就这个问题问他。 “成,我们之间似乎缺乏点什么,总有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连带身周的一 切都显得呆板笨拙。说真的,你也好,我也好,对对方都不是很在乎,甚至可以 说是根本不在乎。就好象有一个人这样安排了我俩:”你们在一起有问题吗?‘ 我俩回答:“没有。’‘你们不在一起可以吗?’我俩想了想,回答:”可以。 ‘’那你们就在一起吧。‘于是,我和你两个人就在一起了。“我说。 “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有了个杯子,喝咖啡用的咖啡杯,平 时总觉得可有可无的,也从没刻意注意到过它的存在。前天,我丢失了,结果咖 啡喝不成了,生活也乱套了。”他说。 “‘可有可无’只是表面的。知道吗?表面的。”他的双手轻轻的按在我的 肩膀上。 “没有一条河是自始自终浪涛翻滚、水花飞溅地直达大海的。表面的平静是 伟大的,是隐藏的力量的征表,蕴涵着丰富和深邃的感情与激情。”他凝视着我 说。 那次的谈话就到这为止,以后也再没提起过这个问题。 他说到了“激情”。 我在一个人发呆时偶尔很可笑很神经质地联想到他的激情只是做爱罢了。 何成曾有三次表露出要跟我做爱的意思。 第一次,很委婉,绕来绕去的足足可以充满整个房间的一堆话里隐隐提及、 点到为止。他喜欢绕圈子捉迷藏,我便跟他玩捉迷藏:我装傻。结果是:他钻进 浴室冲了个冷水澡,那时还在三月初。 第二次,很显然。他说的话几乎可以使任何有脑袋的动物明白意思,就差没 说出“我要跟你做爱”。不过我还是装傻。最后他又钻进了浴室,半天没出来。 第三次,他一句话也没提及。也就是在上面那次谈话之后,他的双手从我的 肩膀慢慢下滑,一只手到了后背,另一只手到了臀部。“嚓”的一声,一种异样 的感觉迅速蔓延我的全身。当然,实际上是听不到那声“嚓”的,只是这样感觉 而已。我心跳加速,开始了微微喘气。有一段时间我的意识完全模糊。在只剩胸 罩和内裤时,我突然一把推开他,这完全是心底骤然升起的悸怕所驱使,便如陡 然伸手推开骤然迎面而来的异物,生理学上称之为“应激性反应”。我蜷缩着, 整个身子如暴雨中的枝叶哆嗦颤抖着。强烈的害怕和因之而起的茫然统治了我 (包括身体和精神)。何成穿着条裤衩默默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慢慢地将冰箱里的 冰淇淋全吃完了。 第四节 下午钢琴课结束后,我到附近那家超市买些食品和生活用品。我在超市门口 想了很久,从洗手间的挂钩想到窗台外的晾衣架,这般思索很消耗精神。总担心 漏掉什么,如果真漏了什么,我就象失魂落魄般或心浮气燥。我试图改掉这费神 而没必要的习惯,可每每以失败告终。我清清楚楚的明白这种习惯的多余;可改 掉与明白完全就是两码事。 我选了四个挂钩、两个活塞、一个开瓶器、两排七号电池、一包雕牌洗衣粉、 三袋宁波汤圆、十包各种零食等等三大袋。在离收银处不远我又仔细想了几分钟。 等走出超市,又觉得活塞只要买一个就行,洗衣粉根本就不必买。 回到房间已到三点。 我取出Chopin的小夜曲,挑了张The beatles 的《Let It Be 》放入,然后 按下“PLAY”。第一首《Two Of Us 》结束时,我已磨好够两个人喝的咖啡豆, 点上酒精灯。 我看了一眼台历,“四月二十五日”,确认了上面的四个数字。我愣了愣, 拿起台历往前翻,过了九十六页,“一月十八日”下面赫然标注着“与何成认识”。 我又定了定,好象要把这个日子记住,可它只是在脑中一飘而过,至于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空空的。 我翻回“四月二十五”那页,放下。从储物柜里取出一瓶啤酒,350ml 装的。 开始找开瓶器,过一会才想起原先那个前两天就丢失了,今天刚买回一个。 我半躺在藤椅上,点上支紫罗兰就着啤酒抽了起来。烟开始弥漫,先是在我 四周如幽灵般绕了一圈,然后扩散到房间。二十来分钟里,我就这样出神的望着 烟。 时钟指到三点三十分,咖啡已煮好,把它分别倒在两个杯子里。暂停CD,CD 刚在放第五首《Dig It》。一下子静下来,仿佛能听到烟飘动的声音。 楼下传来生锈的铁门轴转动而发出的“锵锵叽叽”的声音,接着是笨重的胶 底皮鞋磨擦水泥发出的干燥声响。我站在门后默默地数着,四十二声后,我“唰” 的打开了门。 “我来了。”他说。 “嗯。” “你知道是我来了?” “嗯。” “真的知道?” “我听到你上来的声音。” “是吗?” “我喜欢听你来时的声音,但无所谓你在不在这里。” 我让开门口,让他进来。 何成坐在我刚才坐过的藤椅上,掏出利群放在几上紫罗兰旁边,从紫罗兰里 抽出一支点上。我递上刚煮好的咖啡。 他接过,说:“很热。” “刚煮好的。” 沉默。烟燃烧时发出“兹兹”的细微响声。 我抽出一支利群点上,然后按下CD的“PLAY”键。 第六首《LetItBe 》: “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in my hour of darkness She is standing right it front of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 咖啡、啤酒、紫罗兰、利群各种气味如同多层蛋糕那样重重叠叠地沉淀在一 起。我与何成之间的空气郁结了一般,房间里荡漾着一股沉沉的气氛。处在这种 气氛中感觉宛如耳边充斥着一头枯瘦老牛不堪重负的“哼哧哼哧”的响鼻。 许久许久的缄口不语,两人只是一味的抽烟、喝酒或喝咖啡。初夏的风拂动 窗帏发出低沉的声音。透过房间里的重重烟幕凝望外间,仿佛已是暮色蔼蔼。 对面楼房的外墙斑班驳驳,犹如被刮了一半鱼鳞的鱼身。那上面的窗户破旧 且耷拉着坏掉的窗门,俨然一对死不瞑目的人张着的眼睛,凄然空洞不满愤懑诡 异。不知何故,我竟想起了大仲马《双雄记》里的赛荣修道院。 何成死劲拧熄了第二支烟——这支是利群——,烟蒂与前一支紫罗兰烟蒂并 排躺在烟灰缸里,怪异地扭曲着,就象刚性交完毕的一男一女。 “今天过得怎样?”他冒出一句话。 “早上上四节课,看着一棵树被挖走,在学校里吃中饭,下午弹钢琴,帮一 个同学请了假,回房间前逛了一圈超市。”我喝了口啤酒。 “什么树?”他在找话题。 “大树。” “很粗?” “嗯,比你指头粗。” 他开始抽第三支,这次又换抽紫罗兰。前半支烟时间里,他一直盯着忽闪忽 闪的烟头,也不弹落烟灰,任凭它增长、坠下。 “一起吃晚饭吗?”他问。 “待会还有事,没多少时间,算了。” “去接小孩?” “嗯。” “辞掉吧。这工作不好,刚好在晚饭时间。”他换了个姿势——斜躺在藤椅 上。 “就为能和你一块吃饭?”我熄了他进来后的第二支,猛地把它扔到窗外。 “这不好吗?” “我喜欢那小孩。时间虽匆忙了点,但就早上傍晚两次接送。况且生活费、 房租费、学费还有杂七杂八的费用只晚上一个工作能应付过来吗?”我说。 他不支声了。 半晌,他问:“什么时候去接?” “听完这张专辑,再洗个澡。” 这时,CD已在放最后一首《Get Back》,几分钟后便结束了。音响兀自“嘶 嘶嗯嗯”的响着,象一个病入膏肓者的无力的颤音。这低弱的噪音本是被音乐掩 盖着的。正如隐痛时时被一时的欢乐所遮瞒,或说放纵与狂欢就为逃避心中的伤 痛。 啤酒与何成的咖啡已所剩无几,而我那杯咖啡却未动分毫。我总是事后才发 现自己并没有按原先想的做下来。 何成又待了一会,将近四点三十起身离开。 四十二声胶底磨擦水泥的声音,生锈铁门轴转动的声响,与他最后留下的 “晚上我到你工作那儿坐坐”先后紧接着在空荡寂寥的房间与楼道里盘旋回荡, 宛如一曲交响乐一个音阶高过一个音阶,最后混成一块,撞击着人类的耳膜,摇 撼着实物的存在。 第五节 小孩只有五岁。她父母是一对年轻夫妇,办了一家颇具规模的私企。小孩白 天呆在武林广场附近的一家幼儿园,余下时间由两班人马照顾。我便是负责户外 的那班。 去年下半年,几月份我忘了,我在几十个前往她家的应聘者中被选中。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在驱退其他人后,男主人问我。因为他的语气, 我一度以为自己被选中任为太傅。 我摇摇头。 “因为你最端庄最可人最善良最安全最可靠。”他靠在一张丹麦进口的沙发 上。 我本想以微笑答谢,但只抽动了一下嘴角。也只好作罢。 “你要知道我不希望孩子受到任何负方面的影响。”他摆了摆手,好象在驱 赶一只苍蝇,而实际上并没有苍蝇,在他那幢房子里也不可能有苍蝇。我没吭声。 “此外,你读的是幼教专业,我需要的是专业人员的护理小妤。唔——小妤 便是我孩子。” “小妤在幼儿园的时间是早上七点至下午五点半——” “幼儿园?”我打断了他的话。 “对,我不想她脱离集体生活。你负责的只是接送,仅仅接送。你的学习不 会冲突工作,所以你是个学生,我也招用了。”他顿了顿,似乎要加强接下来说 的语气:“记住!早上七点半至下午五点半,至于接送前你该怎么准备我想不用 我多说了吧?” 我点点头:无非是要我注意形象。 他叫进一个中年女子,叫我俩相互认识。 “早上,你从红那接过小妤;傍晚你把小妤交给红。知道吗?不要弄错,只 能这样。”他不无小心的交代着。他管那中年女子叫红。 红是一个很慈祥很本分的典型中国妇女,听说她生过六个孩子。因此,在照 理孩子起居方面,无论先天还是后天,她都具备有最好的素质。 男主人的用心可谓良苦。 他给我的报酬相当丰厚,远远超过了劳动力价值。如此似乎体现了孩子的价 值,又似乎带了点“我给的钱越多,我为孩子尽的心也便越多”这般味道。 (下) 第六节 接了孩子,赶回房间,已是六点左右。我逼着自己站在冰箱前随意吃了点东 西,迅速换上了性感妩媚的装扮。想了想,又披上件外套,然后走出住处。尽管 如此,走在街上还是引来不少男性的目光,女性的也有。甚至有几个无所事事的 男生跟了上来,还装作一副逛街的样子,其实心里希望的是我不小心春光外泄。 路过学校,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总共八分钟左右的步行,便到了我晚上 工作的地方。 其间要上一座天桥。后面亦步亦趋的几个家伙阴魂不散。我竟想起了很久以 前在某本杂志上看到的一篇短文,写的是一些国家某些奇特的男士礼节,其中有 一则是在某个国家上楼梯时男士必须走在女士前面。 我知道他们要失望了,因为今天我在短裙里额外加了条运动短裤。 “Heinel”,不是德国诗人“Heinrich Heinel ”,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名 字,而是一家酒吧的名字。 我晚上便在这家酒吧工作,刚做了一个月,算不上“资深职员”,但酒吧也 是在一个月前开张的,所以堪称“元老级人物”。 下午六点三十分到凌晨两点是基本工作时间,如果到时还有客人,那继续工 作,直到没有顾客为止。端饮料、陪客人喝酒便是工作,如此往往留下手臂静脉 曲张的病症。曾有一个资历深厚的服务生捋上衣袖给我过目一番:静脉盘枝错节 地浮在皮肤表层之上,触目惊心,如一条条褐蓝色的蚯蚓牢牢攀附着。 当然,除了此类服务生,还有另一种类型的服务生,工作时间、所司之职全 然不同,她们不至于手臂静脉曲张,但往往会在另一处隐蔽的地方曲张。 我脱下外套,与一些琐碎的随身之物锁在个人专用小柜里。之后,到吧台里 边随意找了张凳子坐下。 酒吧里冷冷清清,除了早先到的几个服务生,再没其他人。唱机里不知谁放 了张刘德华的情歌专辑,满室格格不入的绸绸情意。 通常情况下八点以前几乎没有客人的光顾,在这段时间里,我同其她几个人 折面巾纸,偶尔搭几句话,余下时间大家一概默不吭声。而这几句话也毫无意义 可言,只是嘴巴不用久了,发发声音而已,说出口了也不在乎是否有人接话。 空白,不具任何东西的空白。 第七节 约莫八点,进来一个男子。肚子除外,其余地方都长得很一般;但私下里流 传着一个说法,说他身上有一个地方跟马一样长,而那地方绝不是他的脸。 他便是我们老板,姓陈。他叫我们呼他为“陈大”,这让我想起了旧小说里 的“大当家”,至于他有没有“×二”“×三”或者更多的小喽罗我自然无从知 晓。想想也应该有的罢。不过不管有没有,都跟我无关。 他总是在第一个顾客光临之前来到酒吧,就好象一个晚上的客人都是他本人 带来似的。陈大用双眼“关照”了我们一番,便仰在吧台内唯一一张靠椅上自斟 自饮起来。 随着时间推移人不断涌入,而与之一道的是脏话,随意相互骂对方的娘,几 乎每一句话里都带了个脏字眼。 我或者站在吧台内,或者端酒送给客人,没完没了的奉承话、低级谜语、低 级笑话、低级故事、下流双关语……和着烟酒味以铺天盖地之势向我卷来。 我端了六瓶啤酒送到十号桌上,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男孩——这张桌上唯一 的一位客人——一把拉住我,斜着醉眼叫我坐下。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几个空瓶子,把端盘搁在桌脚。男孩开始了絮絮不止的讲 话,颠三倒四的,而且好生生的不时横空杀出一句幼稚的挑逗性话语,如同一张 被严重磨损的唱片。 “能让我在你胸口摸一把吗?” 他见我不吭声,急急接着说:“我没什么别的意思,也不会有那个——那个 ——多余的动作。我只是对——对——那一对东西感到好奇。” “你喝多了。”我说着,站起要走。 “唔——唔——,你别走,再聊一会,我不说这个了。” 他继续颠三倒四的絮絮叨叨,说的大概是些学校里的事情与看过的一些成人 书刊、对性的困惑和讥渴。语句中荡漾着深深的自卑。当提及有关性的东西时, 一闪而过,刚露出个头儿便匆忙用其他语句盖过,好象怕又惹恼了我,又好象他 本人的羞赧所致,或者兼而有之。 我知道我碰上了个什么样的家伙,他可以说是一个性困惑着,他要求我予他 的无非是比初中生理卫生课更深一层的内容罢了;也可以说是一个嫖客的原始形 态,也就是雏儿,瞎猫般摸到这里,却找错了对象。 难道要我告诉他拐入右边那道门口,里面厅里坐着一大排可以满足他任何要 求的女郎? 我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嘴角泛起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味儿的笑。 他没再阻止我,然却从口中崩出了三个字:“我——爱——你!”我笑了, 笑得很大声,一种歇斯底里的笑。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大笑,因为酒吧音箱里放着 足以使人失聪的音乐,人很多,险些坐到门外去,人人都扯着嗓子说话,这情景 倒跟即将沉没的客轮无异。“我爱你”在此处运用率之高,直追“他妈的”。而 配合这三个字的感情有讥笑的、有求爱的、还有开玩笑的,或者纯粹只是醉得不 知自己在胡说些什么的。 我无法断定他的这三个字到底何指,或许根本不属上面所说的任何一种,他 的脸怪异地扭曲着。说完这三个字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砰”的一声趴在 桌上人事不醒。 “调情便是允诺无确切保证的性交。”在米兰。昆德拉的著作上看到过这句 话。 女人具有与生俱来的调情本领。一些自身毫无意识的动作语言在男人眼中或 许便蕴含着某种暗示的意味,或者就成了使他心旌摇荡的因素。 在这个空间,调情也列入了我们的工作范围,所有调情都出于意念,都只是 逢场作戏,单纯的为调情而调情。而男人们总喜欢或借酒装疯或真醉或肆无忌惮 地“不小心”把他的手放在你的胸口、小腹,这时,你第一件要做的不是拿开他 的手,而是抵抗住自己胃的抽搐。 与任何一种情况下的调情一样,在其背后都隐藏着高度危险性,甚至更高。 每次调情都可能引发一次失身——醉倒后无知无觉的失身或被强迫的失身,虽然 规定我们这类服务生只负责陪人喝酒、至多被人掐上几把,但总有些客人喜欢玩 这类龌龊的游戏。因此之故,常常有人沦为与坐在右边门里的那排女郎无异。 在调情方面,我不是一个很尽职的服务生。我承认这点,同时也要一直“不 是很尽职”下去。但难以避免地要被偷袭…… 第八节 我回到吧台里边。 这时,何成进来了。他和老板打了个招呼,直趋到我的身前,胸口靠着吧台 外沿坐下。我递上他一贯来喝的干红,给他斟了一杯。 何成看了看盛了酒的酒杯,做了个手势。他向我要吸管,他这人有个怪癖: 除非极烫的饮料,都要用吸管。而我极其讨厌这东西,尤其当里面充盈着红色液 体时。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好象是因为恐惧,然细细深究其根源时,脑袋就会一 揪一揪的痛。我坚信这种不知根源的恐惧因子是深植我体内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便如太古时代。 “在这工作还好吗?”他猛吸了一口。 “跟你喝的酒一样好。”我掏出一支烟点上。我知道他这样问并不是关心我, 仅仅是为了启动一番谈话,等价于“今天月亮真圆”。好也罢,不好也罢,说出 来不会改变他什么,也不会改变我什么。 “加些冰块更好。”他用吸管搅拌了几下杯内的酒。 我愣了愣,好象在思索一句深具哲理的话。 “现在天气还不热。”我盯着台面上被酒渍泡久了而起壳的油漆。 “即使冬天我也要加冰块,我喜欢冷饮,就象那天我吃光了你冰箱里的全部 冰淇淋。”他似乎在自嘲。 我想起那次的情景,心里一痛,无疑的,他的话刺伤了我。我默默地往他杯 里夹进几块冰块。 九点过后,进来一人。高高的个子,讨女孩子喜欢的一张脸,嘴角微微翘起, 似笑非笑,似乎是油嘴滑舌多了而遗留下的征表。 听别人对他的称呼,他叫“林”。他是这儿的老顾客,老得不能再老的顾客, 酒吧开张的第一天便前来光临了。他在这里混得很不错,与服务生打得火热,跟 老板也很谈得来,但真正熟之又稔的对右门里边的那群,而真正感兴趣的只是对 她们身上的某个器官。 老板见林进来,立即迎了上去。他一身花花绿绿,仿佛是一条蛇,在桌椅之 间弯弯曲曲地急驰而上,没有说话,只是一张夸张的笑脸,一双惟恐伸得太慢的 胖手。他的动作象灵貂一样迅捷,让人一度忘记他是凸挺着大肚子的。 林来到吧台靠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板开始叙述自己跟隔壁餐馆女老板有一腿。 恩——,第十二次了,我暗暗算了算。看来,过不了几天,那餐馆的生意定要一 落千丈。 林心不在焉的听着,往我瞟了几眼,我恐怕是这里唯一一个没被他沾手的服 务生了。这竟让我想起春秋战国时期齐国被燕国乐毅攻得仅剩的莒、□墨两城。 我对他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仅仅因为他的眼角与嘴角的间歇性的痉挛似 的抽搐就足已令我感到厌恶和恐惧,我无法不把这种抽搐与凶残的野兽进食前嘴 角的抽动脱离开来。 第九节 “你认识他?”何成问。 “他?谁?”我一呆。 何成有点不耐烦似的朝林那边努努嘴。 我摇摇头。 门开了,进来的人我没见过。蓝色T 恤,黑色休闲裤,苍白的脸,消沉的眼 神。他闭上一会眼睛,而后缓缓睁开,似乎是为适应室内的昏暗。他仔细搜索着 室内,好象是寻觅一件掉落在浑浊溪水中的物事。 之后,他走到林的身旁。林向他介绍陈大(陈老板):“这位就是这儿的老 板,怎样?很有风度吧!” 他说:“确实确实,闻名不如见面,很有风度。”我揣测他说的是“丰肚”, 因为他瞟了一眼陈大的肚子。在这里我喜欢测度顾客的心理,这几乎是我在这里 的唯一勉强算得上的兴趣,且是刻意培养出来的。 陈大脸上的神色却是很自得,笑得也很灿烂。“哪里哪里”说了好几次。 “我对您的景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那人说。 陈大笑得更灿烂了,脸上的肥肉颤个不停,犹如大海波涛汹涌不止,而居然 回答:“你可真有文化,犹如黄河决口泛滥无休。” 虽然那人跟林是一块儿的,但我总觉得他与众不同,一厢情愿也好客观如此 也好。我感到奇怪,他身上似乎有着一种极其特别的吸引力,不由得我不去注意 他。 倒酒,掺了苏打水后,他开始打量四周。我顺着他的目光:离得最近的两个 男客正和女服务生说着秽语,再过去还有几个男客在默默地抽着烟,一张桌旁坐 着三个风流漂亮的女孩,其中两个正随着音乐《通过你》夸张的摆动着身体,另 一个则静静地用双手捧着脸,好象是在体味自己那张可爱面颊的轮廓和线条。他 没看到那个瘦小的十四五岁的依然趴在桌上的男孩,我突然觉得那男孩是如此的 卑小与可怜。 林也环顾了四周。他的眼睛在那三个女孩身上定了定。审视般的眼神似乎他 已联想到在几分钟以后将悄然进入到她们的生活之中,接着就与她们走入坐落在 人稀灯暗的街头的旅馆,既无人知晓也无人反对。 之后,陈大继续跟林说着那无聊的话题。那人则不吭一声的喝着酒。 “你喜欢在这工作?”何成的开口总是很突兀,所问的问题更是突兀,简直 不着边际阿里不清且不解人意。 “我试着蹲在居所下水管与地下废水道的连接处旁边看了半个多小时,黑乎 乎的潮湿的生铁管,发臭的废水道;蜈蚣、苍蝇、甚至蚯蚓四处乱钻乱爬,废水 里游着各类知名的、不知名的虫子,身子一耸一扭的;还有黏糊糊的蛞蝓,又粗 又大,紧紧附在墙脚、管脚,我还用镜子照过废水道水泥盖板的内面,你猜里面 攀着几条蛞蝓?十三条,整整齐齐的十三条,阅兵似的排着。”我说。我吸了三 口烟,目光回到了台面上被酒渍泡久了而起壳的油漆。 何成愣了愣,接着皱了皱眉头,厌恶。最后强装着笑脸,不信的说:“说笑 的吧?” “真的,那半个多小时里我吐了四次,胃抽搐着,缩成拳头般这点大。之后 两天,看到吃的东西还想吐。”我说。没抬头。 “现在城市里看不见这种连接处了罢。” “建筑师们尽其所能的将废水道的触须——下水管,深入房屋,深入地底, 遮盖接口处,小心翼翼避开了人们的视线。使人不去在意这些晦暗潮湿的角落。 人们看不到了,对这些一无所知开心了,但它们毕竟存在着,就在我们的厨房、 浴室,甚至政府大厦的底下。而且在一些旧的城区,譬如我租的住处,接口还暴 露在外面。” “你真的蹲在那里看了半个多小时?”何成还是难以置信。 “对啊!不信?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刚才听你说着就想吐。你带陈大去看吧,他一直想减减肥。” 何成顿了顿,接着说,“你怎么连这种地方都呆了看这么久?还有比这更肮脏的 地方吗?”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厌恶,我感觉得到他厌恶的是我会这么做。 “有!有比这更肮脏的地方,而且很相似!”我肯定的说。 何成又愣住了,愣了很久。我知道他不懂,刚才的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第十节 我别过头。与林在一块的那人从一包皱巴巴的银色大红鹰里抽出一支点上, 用火柴点上。一个怪人。 烟头在暗红的灯光下闪着绿光,诡异地向含在他唇间的烟蒂蔓延。 过一会,陈大过来打了个招呼,说有事要离开一会。 没有了谈话,我的注意力又鬼使神差的转移到了林旁边的那人身上。 林问那人:“你好象很不开心,有什么事吗?最近好几天了都这样。” “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伤口的时候,务必要好好遮掩住它。沉默是不幸的人的 最后的喜悦,你不要把你的痛苦的痕迹泄露给任何人。一条鹿受了伤,就有许多 蝇子吸出它的血,人受到痛苦,就有好奇的人吸出我们的眼泪。所以——”那人 抽了口烟。“所以你不会把你的事告诉我?但是——”“没有但是,就当是我的 隐私好了。况且我也不想再提。”那人说道。 林脸上的神色很怪。 什么事呢?我已很久没对一件事情产生兴趣了。我只是漠然的从生的这一端 走向另一端,不存在希望,也不存在失望。宛如过一座铁桥,拖着滞重的步子, 落脚沉闷。 如果有必要,我会翻身越过桥栏,让肉体坠入深渊,逃避尘世的眼睛,享受 那最后一瞬的迅疾下坠。正如哈特费尔德从纽约摩天大楼的天台上纵身跳下,那 时他右臂抱着希特勒画像,左手拿伞。我则什么都不必带了,况且什么也带不走 的。当然,这只是偶尔发癫时想想。我一直坚强着,也努力使自己坚强下去。肉 体是不能随意抛弃的,虽没有夏侯惇拨矢啖睛“父精母血,不可弃也!”的珍爱 与气概。 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开始对一件事情产生兴趣(或许是因为已对一个人产生了兴趣)是否也是一 件好事呢? 第十一节 何成跟我随意的聊着天,虽然无聊且谈话没什么意义,但我算也是在招待客 人,这总比在桌间穿来插去或端酒或收拾或被占便宜要好得多。 那人跟林也都没说话,抽烟喝酒,一直到了整瓶酒喝完。林又叫了瓶酒。老 板不在,而我离他们最近,自然得我端酒过去。 再过不久,十一点多时候,何成起身走了。 “到你下班后,我来接你回房间。”他说。 我点点头。至于他何以能等到我下班,这段时间他在哪度过如何度过,甚至 他为何要接我回去,这些我不知道,也不会去知道,更不会去问他。 林旁边的那人望着何成的背影直到消逝,但并不收回目光,呆滞的,灵魂脱 壳般,活象一尊石像。我从没看到过如此空洞缺乏生气的眼神,因此之故,他显 得孤独落寞,仿佛一粒被丢弃在宇宙一隅的碎石。 林倒了半杯酒,眼睛老往我瞟,示意着我过去。我装作没看见,眼睛盯着男 洗手间的门,不是跟门上画着的那个叼着烟斗的男士有什么过节,而是跟所有从 那进进出出的男士过不去。我发现几乎所有进去的人出来时手都是干的,而我知 道里面的烘干机这两天坏掉了一直没维修。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我无法不想起那大小便后不洗的手却常在我们服务生 身上掐上几把。 林再也耐不住我的不理不睬,他凑过来递上酒杯。我冷冷地接过,朝跟他一 块的那人看了一眼,一口喝干便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我很生气,气自己受到他旁 边那人的影响为何会有如此之大。 女人总会对一些事情特别敏感容易生气,更会找个发泄的对象,于是这在男 人眼中,他们便认为我们时时没来由的生气,无缘无故的对某人发脾气,觉得我 们不可理喻、难以测度。 林没有走开的意思。 “小姐,为什么一个人?孤芳自赏?顾影自怜?悠闲自在?” 我没理他。 “你让我认识到了什么叫美艳绝伦,什么叫清秀绝俗,什么叫高贵绝尘。” 他兀自情意绵绵的说着,可他的嗓子却大得象发情的母猩猩。我怀疑他是醉了。 “还有吗?”我的目光回到了洗手间的门上。 “还有。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美得不可方物,什么叫美得不敢逼视,什么叫 美得不禁怦然。” “还有吗?” “还有。你让我知道了什么东西能使鱼沉雁落,什么东西能使花羞月闭,什 么东西能使国倾城塌。”林把汉语词汇发挥得淋漓尽致,与那十五六岁的男孩相 比实有天壤云泥之别。现在我怀疑他清醒得很。 “没有了吧?”我松了口气。 “哦!还有,你让我清楚了什么能让我心跳停止,什么能让我呼吸加快,什 么能让我手足无措。”心跳停止呼吸加快?我真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清醒。 “还能让你口无遮拦。”我接了一句。 “不是,不是!”林急忙说。 “你曾对几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我不屑一顾。 “实话说,这些话我说过十几次”林顿了顿,使人感觉这更象打酒嗝,说, “但是,真心真意的只有这一次。” “使你心跳加快,呼吸停止,手足无措的东西,你想要吗?”我从凳子上站 了起来。 “如果你愿意,……”林开始唱起了无印良品的《如果你愿意》,尽管他粗 着舌头,歌声还是很动听。听说他拿过校园十大歌手大赛第二名。 “只要你有钱,我愿意。”我说。 “刚刚好,除了钱,我什么都没有。”林说完,意犹未尽的继续唱着。 我从柜台上拿起一瓶酒递给他,说:“拿去吧,一百十块钱。” 林的歌声嘎然而止,仿佛一只鸭子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他呆了半晌,狼狈的 回去了。 林只是提起酒瓶往杯里倒酒,却总是把酒倒出杯外,于是他干脆酒瓶就往嘴 里罐。我坐在一边抽着烟,看着闪着绿光的烟头,然而对这烟头没产生什么概念, 烟头只是烟头罢了。而耳朵却搜集着与林一块的那人的每一句话。于是,我知道 了那人的名字——他叫李欣。 林搂住李欣的肩膀,凑着他的耳朵神神秘秘的说:“兄弟啊!我告诉你一个 秘密。”他的声音却大得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这时我已肯定林已喝醉了,因为 喝醉的人总以为自己很正常,就象耳朵不灵便的人大声说话的时候总以为自己的 声音很轻。 李欣象一个高明的风尘女子巧妙地挣脱了他的搂抱,坐直了身子,似乎提起 精神听林将说的秘密。 “兄弟啊,你可要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哦!其实其实我已不是处男了!”林的 神色很怪,我今晚已第二次看到他这种神色了。他说最后一句话时也犹犹豫豫的, 我直觉感到他起始想说的并不是这话——脱口前临时改口的。什么秘密呢?它似 乎跟李欣有关而林隐瞒着他?我暗想。 林的声音还是很大,而且CD刚好在两首歌的间隔区,以致于整个酒吧里的人 都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他俩。更离谱的是他居然把这说成是秘密,这不是废话 么?就好象一个妓女说自己不是处女。 林又提起手紧紧的搂住李欣,仿佛一个女孩子把贞操给了一个男人后死死的 攀附。而李欣抖掉林的臂膀,就象一个绝情的男人。 林继续往嘴里罐酒,接着眼睛从瓶口望进瓶底盯了半晌,才扔出一句:“他 妈的!已经空了。欣!你看那个服务生。”林指着我。 “干嘛?要我去叫酒?” “不是!不是!如果她那一对白乳房变成两个黑酒瓶,让我日日夜夜的从里 面吮吸威士忌,那该多好!你说是不是?总有一天我会如愿以偿的。嘿嘿!” 一阵羞辱的感觉从最心底向着身体四周迅速扩散,我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 我暗骂:卑鄙龌龊下流。 “林,我们回去吧!”李欣皱了皱眉头,拖着林往门外走。林摇摇晃晃的跟 在后面。 第十二节 凌晨3 :00,客人几乎已走光,唯有那十五、六岁的男孩兀自趴在桌上未醒。 酒吧老板是不会赶人走的,所以酒吧实在是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者的绝好栖身之 所。地上散满各种零食点心的包装纸,椅子凌乱无序,象怪兽恶毒的裂嘴呲牙; 旁边几个服务生恹恹欲睡,一副萎靡的模样;连音响里的音乐都似歌者的呓语。 周围的一切,感觉宛如处在水灾现场,黄泱泱的水中晃荡晃荡地漂浮着各种 物事:床、桌子、凳子、板刷、塑料杯,还有旧式马桶,稍高的树上挂着花花绿 绿的衣裳。 何成很适时的回来接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从柜子中取出外套和琐碎的随 身之物,离开了“Heinel”。象一个雕像离开龛子一样离开了。 街旁房屋阔大的窗子涌出恣肆的空虚,暗黄的路灯拉长了我的身影。前后左 右明暗不一的不止一个的身影,宿命似的被局限在地球表层。 我穿上外套,缩了缩身子。何成把他的手臂圈了过来,我一颤。象是铁圈子 冰冷的箍住了我,多余而又束缚。之后,便是无可奈何的认命。 何成却可笑的以为我冷,圈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