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馈赠 作者:有钱的猫 “废墟上要建起高楼!”人们议论。 此时废墟的空地上,站着一个执着拐杖的女人,长发平平地在风里翻飞,浸在 了身后深蓝似海的天空里。她眼中一片沉寂,仿佛随时都可以化作一个石象。 一辆半新的轿车驶近,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子,面部线条分明,略带愁容,仿 佛受了什么磨难。人们常说磨难是生命的馈赠,经历磨难的人生才珍贵,可有几人 经得起那种磨难?他神情很是不安。白衣女人惊诧了一下,就镇定自若了“……我 以为再见面会更尴尬些……” “七年了,可不短。”她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你是来劝我放弃设计图?” 他没正视她,很心虚,她的锋芒依然不减。 “在中国,做件新鲜事,是很难的。这些年改革,什么都改。据说天安门旁要 建一个有外国人设计的怪物型建筑。你是中国人呢,这么快效仿,是不明智的。” “不论早晚,总要有人出头吧,我就受不了笼子似的建筑。” “这毕竟是文化古城!你的设计太前卫了!” 白衣女人转过身去,动作迟缓:“到那边工地去看看。”他看着她的右腿。她 止步了:“假肢,生命的馈赠唔。” “不,不去了。你要注意身体。工程的事以后再谈。”他逃似的上车,思绪飞 到从前。 70年代的西安,两双稚嫩的手筑起一栋小泥楼。爱捣蛋的小孩踩塌了它,女孩 气得直跳,大一些懂事的男孩安慰说:“没关系,我们再来。”“对,偏要盖!” 女孩蹲下去,站起来时是个大姑娘了,一身工地服,浑身是青春的气息。有人喊: “收工啰——”姑娘闻声摘下安全帽,一头长发从帽沿跑出来,“杨波——”男孩 也摘帽挥动,不,已是血气方刚的青年。还有一个月,他俩就要举行婚礼……假如 生命在那一刻定格,假如在那一刻有其他的变化,假如……杨波过来时,姑娘却背 道而驰,“我还要检查数据,你等我!”等了许久,等到他去看个究竟时,已是断 壁残垣,遍地瓦砾,已经永远等不回来。三人在这次倒塌事故中伤亡惨重,姑娘失 去一条腿,她才二十六岁!究竟是谁“踩塌”了这栋房?是他自己呀?!幕后牵涉 太多,为了前途,也是逼不得已,这是他永远的污点,他不能让这个污点左右他一 生。他逃得远远的,和别人闪电结婚。这真正的原因,她也不知道。 她回到办公室时,下肢已无法支撑身体,她太累,却睡不着。不是因为杨波, 他对她只是已愈合的伤口,留下了疤痕,但不疼。是因为那两个电话?三十出头, 作为女性的一面退化了,但作为人的一面更突出。从里到外都是铁打的,一条腿在 工地里奔波。为何会为几个破电话心慌意乱!?这几个电话没有交谈,只有重重的 呼吸,频率很不正常,时快时慢。究竟是谁在搞恶作剧?生产队的小李?不,他早 就死心了,她那么严词拒绝。其实他是个不错的人,可她不能爱了,她有两次惨痛 的教训。 深夜,神秘的电话又响了。 “再不说话我要报警了!”下意识地,她担忧知道比不知道更糟。她觉得他就 要开口了,果然,这次神秘人没匆匆挂断,他叹气了!她的魂魄和肢体同频率地震 了一下。她挂了电话,突然失去勇气。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他独有的叹 息。 他冰凉的手术刀曾插入她的身体,他滚烫的血液还在她体内流淌。她怎么忘得 了他?!可他又是她万万不能留恋的人!他也不能留念她,她一个人已经够呛,怎 么能拖他下水。 次日,总工程师杨波召开工程师会议。他是国内知名的工程师,而且相当年轻, 只有38岁。 他的话简直就是权威,原先有异议的人也平息。议案定下来,即将正式向全体 员工公布。她的呕心沥血就凭他几句话否定了,权威究竟是什么?她盯着头顶上的 白色窗子入神。也是这样有阳光的日子,阳光穿透的也是白色的窗子,变作米黄那 样柔和的颜色——那是七年前在医院里。 第一次谈话是士轩为她动手术之前,家人对她说是有杂物没有清理干净,她不 知道就要失去右腿。士轩拿着一个硬纸板的大夹子,边写边问:“名字?” “你怎么称呼?” “士大夫。” “士可杀的士?” “不可辱。” “我什么时候出院?” “你是说什么时候实现共产主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艾飞。你这么年轻,会不会留块石子忘取?” “好主意。 手术后她就狠他,更狠自己。 “建过许多高楼,还不知道跳下去是什么滋味。她是个倔强的人,他激将她的 话,她一定会跳。他似乎看透了她,他把她拖下来。事后他说:”人都是怕死的, 你不会在半空中后悔吧?“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人,对人那样热忱:他为行动不便的病人做别人不愿做的 脏活累活,他给贫寒的病人做担保,帮他们度过难关,他还为她这个冷漠疯狂的女 人输血,而他无所求。 他以真正男子汉的行为震撼了她狭隘的心胸。这样的人为何要放弃?她残缺的 身体里还有一颗锋芒的心,她可怜的爱并不自私!士轩的母亲适时找到她,说他有 个女友,活泼、健康…… 最要命的是健康!她悄悄的走了。不得承认,过去的生活是一场梦,就如指尖 沙般留不住。 有个人从公路上走来,在她下楼的时候。有一股气势乘风破浪扑压过来。她的 脚钉住了,他应该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他不该出现在这。但她骗不了自己,她非 常激动,仿佛这是她千辛万苦等回来的。 “艾飞。”这声音,嘲弄过安慰过甚至愤怒过的声音恍如隔世。她抑制不住泪 水——他的爱十年如一日,当初是不是太残忍?再让她选择,不一定会遵守原则。 他的眼神凝固了,那深沉的情感也在理智的防线上跃跃欲试。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给你打电话才确定。你那样走了算什么?我从小 和母亲相依为命,她身体一直不好,想让我找一个健康的姑娘,好照料她。我没告 诉你,怕你内疚。我从没怜悯过你,人都一样,谁也没有资格居高临下!既然伤痕 累累,为什么不相互扶持?任生命还有什么馈赠,我们都在彼此身旁。”他本想再 循循善诱些,可话从心底涌出来,就像洪水一样挡不住。艾飞破涕为笑,抓住他那 双把她从死神那夺回来的手,生命里不会再碰上这样的人了!但这一切付出了太多, 燃尽本可燃一生的光热。 公布议案的那天,杨波没有出席。艾飞最后争取到多数人的支持。 人们议论:“废墟上建起了高楼!” 诗中写道:“我的灵魂哪,要随着岁月的飞逝,筑起你更雄伟的府邸!离开你 低又窄的以往! 让每座新建的神殿比老的堂皇,让隔开天和你的圆屋顶更宽广——到最后你获 得了解脱,在不息的生活海边留下已容不下你的壳。“(霍姆斯) -------- 黄金书屋